1
从弗雷泽开车到北康威有二十英里路,但是,丹·托伦斯每周四晚上都会去,因为他办得到了。现在,他在海伦·利文顿安养院里工作,领一份像模像样的工资,还重新启用了他的驾驶执照。为了这件事买的车并不金贵,不过是三年车龄的二手雪佛兰科帕奇,花沟纹轮胎,收音机接触不良,但引擎是好的。每次发动,他都觉得自己是新罕布什尔州最幸运的人。他觉得,只要别再坐巴士,自己就能死而无憾了。那是二〇〇四年一月。闪灵安宁了一阵子,偶尔跳出来一些画面和念头,仅此而已。当然,还要算上他间或在安养院里干的分外事儿。不管怎样,他都愿意去做,但自从参加了戒酒小组,他就把这件事也视为改过自新之举——从酒害中康复的人大抵都有同感:和远离第一杯酒相比,赎罪几乎同等重要。只要他让瓶塞在酒樽里再待三个月,他就能庆祝自己戒酒满三年了。
凯西·金斯利执意让他坚持每日感恩默念(因为他以老资格督助人的口吻说过:心怀感恩的酒鬼就不会再喝醉),重新开车这件事显然是他最常感恩的对象。不过,丹继续周四晚聚会的主要原因在于大书[18]夜读会能抚慰人心。很私密,因而很宽心。这个地区有些开放式讨论会规模太大,让人很不自在,但北康威的周四夜读会却从不会那样。互助会里有句老谚语:何事不让酒鬼知,贴进大书最牢靠。北康威的夜读会似乎就应验了这种说法。甚至在旅游旺季,也就是七月四日到劳动节之间,在木槌落下、标志聚会开始后,在退伍军人协会大厅里参加夜读会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二三人。因此,丹才得以听到一些故事——在他想来,绝不可能有谁在五十个,甚至七十个意欲戒酒的醉汉酒徒聚会上当众而大声地讲述这些事。那种大型聚会上,发言者通常都会在陈词滥调(数以百计的现成版本)里寻求安全感,因而极力避免个人化的表达。你会听到诸如心静必有后福、你愿抵偿我的罪过就能得到我的一切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绝不会听到我把亲兄弟的老婆操了,只因我俩那晚都喝醉了。
周四晚上“我们探讨持重守戒”的聚会上,围成一圈的与会者会把比尔·威尔森那部蓝封面的大部头戒酒手册从头读到尾,每次聚会都从上一次聚会读完的地方开始读。整本书都读完的话,他们就会翻回《医生的陈述》那一章节,从头读起。大部分聚会都能读完十页左右,通常需要半小时。剩下的半小时里,参与者要讨论刚刚读过的内容。有时候他们确实就书说书。不过,讨论也常常会偏离既定路线,恰如难以操控的指标在少男少女神经兮兮的手指尖下在占卜板上乱跑乱转。
丹记得他在戒酒八个月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周四夜读会,当夜朗读的章节是《致妻子们》,文中充斥了一些过时的观点,几乎每次都能激起小组中年轻女性们的热议。她们想知道,为什么在大书首印之后的六十五年里始终没人尝试添加一个名为《致丈夫们》的篇章。
那天晚上,杰玛——三十多岁,似乎只有两种情感模式:愤怒和极其生气——举起手的时候,丹以为又会听到一番女权主义的慷慨陈词。然而,她用比往常安静得多的口吻说道:“我要分享一件事。自打我十七岁以后就对此无法释怀,但如果我不肯放手,就永远不能远离毒品和酒精。”
大家静待她讲下去。
“那天我在派对上喝醉了,开车回家时撞了一个人。”杰玛说,“那是在萨莫维尔市。我就任他躺在路边。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至今仍不知道。我等警察来抓我,逮捕我,但警察一直没有来。我溜了。”
她笑起来,人们听了特别幽默的笑话后也会那样笑。然后,她把头放低,放在桌面上,闷头啜泣起来,哭得那么深切,震颤了那瘦削的身板。那是丹第一次领受到“我们凡事都要诚实”有多可怕:教条归教条,真正做起来却可能如此骇人。他想到——仍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如何把蒂尼钱包里的现金洗劫一空,小男孩如何伸手去够咖啡桌上的可卡因。他对杰玛有点肃然起敬了,因为他做不到那样生猛的诚实。如果让他选择:当众倾诉那件事,或是喝一杯酒……
我会选酒。毫无疑问。
2
今晚夜读的故事题为《低级的逞能》,收录于大书中名为《他们几乎失去了一切》的一卷,卷名倒是挺欢快的。丹已经熟悉这个故事所套用的模式了:体面人家,每逢周日都去教堂,喝了第一杯,醉了第一场,很快,酒精就让成功的事业泡汤了,谎话越扯越离谱,第一次被捕,说要痛改前非却做不到,再用系统性的戒酒疗法,最后是大团圆结尾。大书里的故事全都是大团圆结尾。此书魅力难挡,这也算部分缘由。
晚上挺冷,但屋子里太热了,就在丹快要打瞌睡的时候,约翰医生——简称DJ——举起手,说道:“我一直在对太太说谎,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这句话让丹惊醒过来。他很喜欢DJ。
原来,约翰的太太送了他一块表作为圣诞礼物,很昂贵的名表,但几天前她问起他怎么不戴了,约翰说表在他办公室里。
“但表不在那儿。我到处找,就是找不到。我在医院里常常要查房,如果必须更衣洗手去做手术,我会用医生休息室里的锁柜。有组合锁,但我几乎从来不用,因为我不带很多现金,也没啥值钱的让人偷。除了那块表,我想是吧。我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摘下表、放进锁柜——不管是在新罕布什尔中部医院还是在布里奇顿——但我觉得肯定有这么一码事。我不在乎表有多贵。但这件事唤起了很多回忆,那时候我像个傻瓜一样每天晚上都喝,第二天清早又要超速运转赶去上班。”
听到这里,很多人频频点头,也说了几个类似的故事:心有负疚感,就必定欺瞒他人。但没有人提建议;那种场面叫做“串话”,照理说是不允许的。他们只是倾诉自己的经历。约翰低下头,十指交叉,手搁在膝头,安静地听大家七嘴八舌。篮子递出去了(“因由奉献,我们才能自我扶持”),代表发言时间结束了,约翰感谢各位献策献力。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大家并没有帮到他。
念完主祷文之后,丹把剩下的饼干收好,把翻得卷角的十几本大书摞起来,放进标有互助会专用的橱柜里。还有几个人在外面的大烟灰缸旁边聊天——所谓的“会后会”——但厨房里只有他和约翰两个人。小组讨论的时候,丹没有发言,他是在心里忙着和自己辩论。
闪灵静寂,但并不意味着它消失了。他在做志工的时候发现,闪灵实际上比童年时代更强劲,只不过,现在他似乎能更好地驾驭它了。这让闪灵显得不那么可怕,相反,倒是更有用了。利文顿安养院里的同事们知道他有点特别,但大多数人只是说他和别人有“共鸣”,不予深究。既然生活已然稳定了,何必引人瞩目,以为他是故弄玄虚的通灵人?那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最好还是把绝活怪招自留待用,别让别人知道。
不过,约翰医生是好人,而且正在苦恼。
DJ把咖啡罐倒立在洗碗池里沥水,再掀起挂在炉架把手上的毛巾一角擦干双手,这才转向丹,露出酷似“咖啡伴侣”广告标牌上的笑容,丹刚刚把那罐伴侣收在饼干和糖罐旁边。“好啦,我完工了。我们下周见吧。”
到最后,决定是自然而然萌发的;丹只是不能让这个好人愁眉苦脸地离开。他摊开双臂:“一言为定。”
传说中的戒酒互助拥抱。丹看别人做过很多次,但自己从没主动拥抱过谁。约翰迟疑了一下,继而向前一步。丹一把抱住他,心想:说不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真的有。他感应到的结果飞速冒出来,快得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帮爸爸妈妈找东西时那样。
“听我说,医生。”他说着,松开了怀抱,“那时候你在为古切病的孩子担心。”
约翰往后退:“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的发音应该不太准。古切?格鲁切?骨头里的病。”
约翰的下巴都快掉了:“你是说诺曼·劳埃德?”
“你最清楚。”
“诺曼得的是高雪氏症。糖脂异常。遗传性的,非常罕见。导致脾脏肿大、神经系统病变,通常也会导致痛苦的夭折。可怜的孩子简直带了一身玻璃骨骼,大概活不到十岁。可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听他父母说的吗?劳埃德夫妇住得很远,在最南边的纳舒厄。”
“和他交谈让你很担忧——晚期患者总让你抓狂。所以,你进了跳跳虎洗手间洗手,尽管你的手很干净,没必要洗。你摘下手表,放在搁板上,搁板上还有个泵装塑料瓶,他们把深红色的消毒水之类的东西灌进去。我不知道那玩意儿叫什么。”
约翰医生瞪着他,好像他疯了似的。
“这个孩子住哪家医院?”丹问道。
“埃利奥特。时间上说得过去,而且我确实在儿科护理室旁边的洗手间里洗了手。”他停下来,皱着眉头,“没错,洗手间墙上是有一个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形象。但是,如果我摘下了手表,会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
“你是记得。”丹说着笑起来,“现在你记起来了,是不是?”
约翰说:“我去埃利奥特医院的失物招领处打听过。也去布里奇顿和新罕布什尔中部医院问过这事儿。都说没有。”
“好吧,也许碰巧有人进来,看到了,就顺手牵羊了。要是这样,你就太不走运了……但你至少可以把实情告诉你太太。以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满心都在挂念那个孩子,为他担心,所以忘了把表戴上,就出去了。就是这么简单。嘿,说不定表还在搁板上呢。那块板挺高的,也不太有人会用那些塑料瓶子里的液体,因为水池旁边就有个洗手液盒。”
“搁板上的是碘伏消毒水。”约翰说,“放在高处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够到。我从没注意过。可是……丹,你是不是去过埃利奥特医院?”
这个问题,他不想回答。“去那块搁板上看看吧,医生。也许你够走运。”
3
下一个“我们探讨持重守戒”周四夜读会,丹到得特别早。要是约翰医生一意孤行,因为弄丢了一块价值七百美元的手表而毁了婚姻,乃至事业(酒徒们常会为了更少的钱就抛家离工),那就得另有人负责泡咖啡了。不过,约翰在。表也在。
这一次,是约翰主动要求拥抱,发自肺腑地真心拥抱。在DJ松开双臂前,丹还以为自己的脸颊上会留下一左一右的法式热吻呢。
“就在你说的地方。十天了,还在那儿。简直是个奇迹。”
“还好啦。”丹说,“大多数人不会特意抬头看,这是被证实的习惯。”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丹摇摇头:“我无法解释。有时候,我就是能知道。”
“我该怎么感谢你?”
这个问题,丹期盼已久:“实践第十二步[19],天知地知。”
约翰医生扬了扬眉。
“你知我知。一句话:把嘴闭上。”
约翰露出会意的神色,咧嘴一笑:“这我做得到。”
“很好。现在去泡咖啡吧。我来摆书。”
4
在大部分新英格兰地区的戒酒互助活动中,戒酒满周年就要“庆生”,有蛋糕,有聚会后的庆祝派对。依据这种风俗,丹马上就要迎来自己的戒酒三周年庆了。就在这时候,戴维·斯通和艾布拉的曾外祖母来找约翰·道尔顿——当然,在另外一个圈子里,他只是DJ罢了——邀请他参加另一个三周年派对:斯通夫妇为艾布拉举办的生日会。
“非常感谢你们的邀请。”约翰说,“只要时间允许,我非常乐意参加。只是,为什么我觉得不只是生日派对那么简单呢?”
“因为确实没那么简单。”切塔说,“好在,我们这位牛脾气先生终于决定开诚布公了。”
“是不是艾布拉有状况?如果是,请务必告诉我。根据上一次的检查结果,她的情况很好,好得不得了。社交技能一流,口头表达超一流,阅读能力超级棒。上一次她来这儿,给我背了一篇《鳄鱼到处走》。也许是死记硬背的,但对一个三岁不到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惊人的。露西知道你们来吗?”
“就是露西和切塔联手把我哄过来的。”戴维说,“露西在家陪艾布拉,为生日派对准备蛋糕。我走的时候,厨房里就像被龙卷风扫荡过一样。”
“那么,我们到底在谈什么?你们希望我带着专业观察的眼光参加她的派对?”
“说对了。”切塔说,“我们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兴奋的时候,可能性就会增加,而且她对于自己的生日会非常兴奋。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会来,还有魔术师会来变戏法。”
约翰拉开书桌下的一只抽屉,取出一本黄色信笺簿:“你们预料之中的事情是什么?”
戴维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讲才好:“那个嘛……很难说。”
切塔扭过身,正脸看着他:“说吧,亲爱的[20]。现在退缩已经晚了。”她的语气很轻柔,好像是开心的,但约翰·道尔顿认为她其实忧心忡忡。他觉得他俩的表情差不多。“就从她哭个不停的那晚上说起吧。”
5
戴维·斯通给本科生教授美国历史和二十世纪欧洲历史已有十年了,他知道如何编排一个故事,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从那天晚上讲起,并着重指出一点:他们的女婴马拉松式的号哭几乎就在第二架客机撞上世贸中心的同时停止了。接着,他才回溯当晚的梦,他的妻子在梦中的艾布拉的胸前看到了美国航空客机的航班号,而他看到的是联合航空客机的航班号。
“在露西的梦里,她在飞机盥洗室里找到了艾布拉。在我的梦里,我在着火的商场里发现了她。关于这部分,你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也许不能。反正,对我而言,那两个航班号码是确定无疑的。但能确定什么,我不知道。”他不带笑意地哈哈一声,抬起手,又任其落下,“也许是我害怕知道吧。”
九月十一日清晨的事——以及,艾布拉一刻不停地哭——约翰·道尔顿都记得,记忆犹新。“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你相信你的女儿——那时候只有五个月大——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预见到了两次客机撞毁大楼的事件,并且用传心术给你们捎了话。”
“是的。”切塔说,“简洁明了,你说得太棒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戴维说,“所以我和露西才一直不跟别人说。除了切塔,别人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露西就告诉她了。露西对她的外婆无话不说。”他轻叹一声。孔切塔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做类似的梦吗?”约翰问她。
她摇摇头:“我住在波士顿。超出她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传送范围?”
“9·11事件过去已经三年了。”约翰说,“我猜想,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吧。”
别的事,那就太多了。既然已经开了头(讲出了第一件,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怪事),戴维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谈论其他事件了。
“钢琴。接下去就是钢琴的事。你知道露西会弹琴吗?”
约翰摇摇头。
“嗯,她会弹。她初中时就会了。她不是什么高手,但也弹得很好。我们家有一架沃格尔钢琴,是我父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钢琴放在起居室里,艾布拉小时候的游戏栏也放在那个房间里。二〇〇一年,我送给露西的圣诞礼物里面有一本披头士乐队金曲钢琴谱。艾布拉常常躺在她的游戏栏里,摆弄玩具,听她弹琴。看她微笑、踢脚的样子,你就能知道她喜欢音乐。”
约翰没有发出质疑。大多数婴孩都喜欢音乐,而且他们有办法让你知道他们喜欢听。
“琴谱里包含了所有名曲——《嘿,裘德》《麦当娜夫人》《顺其自然》——但艾布拉最喜欢的是一支不那么有名的歌,B面的小曲子,叫做《别再有下次》。你知道吗?”
“一下子想不起来。”约翰说,“听到也许知道。”
“挺轻快的,但和披头士的大部分快节奏歌曲不一样,以一段钢琴乐句为主旋律,而不是通常采用的吉他和弦。也不是布吉乌吉摇摆乐,但有点像。艾布拉爱死这曲子了。露西弹起这曲子时,她不只是踢脚,而是手舞足蹈——两条小腿真的像在踩脚踏车。”戴维笑了,想起艾布拉躺在亮紫色的垫子上,还不能走路,却在摇篮里像个迪斯科舞后一样摇摇摆摆。“乐器间奏几乎全用钢琴,简单极了。左手只需要弹下那几个键就行了。总共只有二十九个音符——我数过。小孩子都能弹。我们的孩子就可以。”
约翰扬起眉,眉毛都快挤上发际线了。
“事情是从二〇〇二年春天开始的。露西和我都在床上看书。电视里在播天气预报,大概是在十一点半的夜间新闻里插播的。艾布拉在她的房间里熟睡。露西要我关掉电视,因为她想睡了。我摁下了遥控器,就是那时候,我们听到了。《别再有下次》的钢琴间奏,那二十九个音符。弹得非常好,没有漏掉一个音。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医生,我们都快吓死了。我们以为家里进了贼,只是,什么样的贼会停下来弹一段披头士的老歌,再去偷银器?我没有枪,高尔夫球具放在车库里了,所以我顺手拿起手边最厚重的一本书,下楼去看究竟是什么人。我知道,够蠢的。我对露西说,把电话抓在手里,如果我喊起来,她就拨通911。可是,楼下没有人,所有的门都锁得好好的。而且,钢琴键盖也没翻起来。”
“我回到楼上,告诉露西我没发现什么异样,也没看到有人。我们顺着走廊去查看宝宝。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只是走过去。我想,我们都知道是艾布拉干的,但我们都不想说出来。她醒了,躺在摇篮里,看着我们。你知道小孩子都有那种聪明又闪亮的眼睛吗?”
约翰知道。如果孩子们可以讲话,他们大概可以把全宇宙的秘密都告诉你。好多次,他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有上帝才能如此安排,等孩子们不再咿咿呀呀,他们就把那些秘密忘光了,就像我们醒来后几小时就把此生最逼真的梦境忘了个干干净净。
“她看到我们就笑了,闭上眼睛,又睡着了。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一遍。同样的时间点。二十九个音符从起居室里传来……然后是寂静……然后我们去艾布拉的房间,发现她醒着。她不吵不闹,甚至也没有吸奶嘴,只是透过摇篮的木栏缝隙朝我们看。然后就睡着了。”
“这是真的。”约翰说。并不像是发问,只想一针见血地把话讲清楚。“你不是在开我的玩笑。”
戴维没有笑:“一丁点儿玩笑的边儿都不沾。”
约翰转向切塔:“你也亲耳听到过吗?”
“没有。让戴维说完。”
“我们也有几个晚上是太平的,后来……你知道那种讲法吗?父母教养有方的秘诀就在于制定计划。”
“当然。”这正是约翰·道尔顿培训新生婴孩父母的首要课题。你们该如何安排夜间喂奶?订一个计划,保证有一个人在值班,那就不至于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为了让孩子作息规律,你们该如何安排洗澡、喂奶、穿衣和游戏的时间?排一个日程表。制定计划。你们知道如何应对突发事件吗?或许是摇篮塌了、宝宝摔了,或许是呛了?只要你有计划,十有八九都能化险为夷。
“我们就订了个计划。接下去的三天里,我就睡在正对着钢琴的沙发里过夜。第三夜,我刚刚钻进铺盖准备睡觉,音乐声就响起了。沃格尔钢琴的翻盖纹丝未动,所以我赶忙冲过去,翻开琴盖。下面的琴键没有动。我倒不是很吃惊,因为我敢说,乐声根本就不是从钢琴里发出来的。”
“你说什么?”
“是从钢琴上方传来的。从空气里无中生有而来。那时候,露西已经在艾布拉的房间里了。前几次,我们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们呆若木鸡,但这次她有所准备。她对艾布拉说,再弹一次。间隔了一会儿……她就真的弹了一遍。我紧贴着钢琴站在那里,简直都能从稀薄的空气里捏出那些音符来。”
约翰·道尔顿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他已不在信笺簿上做笔记了。切塔郁郁地看着他。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这种现象还在持续吗?”
“没有了。露西把艾布拉抱在膝头,告诉她,夜里不要再弹琴了,因为我们会睡不着觉。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停下来,想了想,“可以说是到此为止。其实还有一次,大约三个星期后,我们又听到音乐声了,但很轻很轻,这次是从楼上传来的。从她房间里。”
“她是弹给自个儿听呢。”孔切塔说,“她醒了……不能马上睡着……于是,她给自己弹了一段摇篮曲。”
6
双子塔倒塌一年左右,艾布拉已会走路了,整天咿咿呀呀不停,时不时也会冒出几个像样的单词。某个周一下午,她摇摇摆摆地走向前门,扑通一声跌倒了,腿上还搁着她最心爱的玩偶。
“宝贝儿,你这是干吗呢?”露西问道。她正坐在钢琴边,弹奏一曲斯科特·乔普林的散拍乐。
“爸爸!”艾布拉喊出声来。
“宝贝儿,爸爸要到晚饭时候才回家呢。”露西说,但十五分钟后,讴歌就驶进了车道,戴维拎着公文包下了车。他每周一、三、五上课的那栋教学楼的总水管爆了,当天课程都取消了。
“露西告诉我了。”孔切塔说,“当然,我已经知道9·11那天的号哭和幻影钢琴的事了。一两个星期后,我特意去了一次。我事先交代露西,不要告诉艾布拉我要去。可是艾布拉知道。我抵达前十分钟,她已乖乖坐到门口。露西问她,谁要来呀,艾布拉说是‘婆婆’。”
“她经常做这种事。”戴维说,“虽然不是每个人来她都能预知,但如果是她认识的、喜欢的人……她几乎每次都猜得到。”
二〇〇三年晚春,露西发现女儿在他们的卧室里,拉开了露西梳妆台下的第二个抽屉。
“千!”她对她妈妈说,“千,千!”
“宝贝儿,我不懂你的意思。”露西说,“不过你想看就看吧。里面只有些旧内衣和用剩下的化妆品。”
但艾布拉对抽屉本身不感兴趣,甚至当露西把它拉出来,让她随意看里面的物什的时候,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藏!千!”说完,她还深吸了一口气,“妈妈!千千,藏藏!”
父母总是不擅长婴孩的语言——没时间统统学会——但大多数人可以顺着婴孩的意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到最后,露西总算搞懂了:女儿关注的不是抽屉里的东西,而是藏在抽屉后面的东西。
她好奇地把抽屉整个儿抽出来。艾布拉立刻往里钻。露西担心里面会不会积了太多灰,甚至有虫子或老鼠,于是她想抓住宝宝的后背,谁知艾布拉已经钻进去了,没抓到。等她把抽屉柜拖出来,足够让她自己探身进去看时,艾布拉已经举起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它肯定是从台面和镜子后面的夹缝滑下去的。“看!”她兴高采烈地说道,“千!我千!”
“不可以哦。”露西从那只小拳头里抽出钞票,“小宝宝不拿钱,因为小宝宝用不到钱。不过,你刚刚为自己挣到了一只蛋筒冰激凌。”
“冰凌!”艾布拉兴奋地喊起来,“我冰凌!”
“现在,你可以跟约翰医生讲讲贾金斯太太的事儿了。”戴维说道,“你在场。”
“我确实在现场。”孔切塔说,“那是国庆节的周末。”
到了二〇〇三年夏天,艾布拉能够讲出完整的句子了——且不管长短。孔切塔从波士顿过来,和斯通家欢度独立日长假。周日那天刚好是七月六号,戴维去超市买蓝犀牛煤气罐了,那是为后院烧烤准备的。艾布拉在起居室里玩积木。露西和切塔在厨房里,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去望望艾布拉,确保她没有一时兴起去拔电视机的插头,再放嘴里嚼一嚼,或是去爬山一样高的大沙发。但艾布拉好像对这些事都没兴趣,她全神贯注地在搭积木,似乎要用她那些学步儿童的塑料积木垒出史前巨石阵。
艾布拉开始尖叫时,露西和切塔正要把洗碗机里的干净碗碟取出来。
“听上去她简直就要死了。”切塔说,“你知道那有多吓人,嗯?”
约翰点点头。他懂。
“在我这样的岁数,跑步不是正常反应,但那天我像威尔玛·鲁道夫[21]一样跑出了厨房。到起居室的时候,竟然比露西还快了几步呢。大概有一两秒钟,我觉得那孩子一定是受伤了,因为我切切实实看到了血。但她没事。不管怎样,她的身体是好好的。她朝我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我把她抱起来。那时候,露西已经在我们身边了,我俩一起哄,稍微安抚了她一点。‘旺妮!’她说,‘帮帮旺妮,婆婆!旺妮跌倒了!’我不知道旺妮是谁,但露西知道那是住在街对面的旺达·贾金斯。”
“所有邻居里面,艾布拉最喜欢她。”戴维插了一句,“因为她喜欢做曲奇饼干,常常送给我们,总有一块饼干上写着艾布拉的名字。有时候是用葡萄干拼出来的,有时候是用糖霜。她是个寡妇,一个人住。”
“所以我们赶到对街。”切塔接着说,“我冲在前头,露西抱着艾布拉。我敲门。没人应。‘旺妮在餐室!’艾布拉说,‘帮帮旺妮,婆婆!帮帮旺妮,婆婆!她伤了,流血了!’”
“门没有锁。我们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曲奇烤焦的味道。贾金斯太太躺在餐室的地板上,旁边就是四角活梯。擦拭蛋糕模具用的抹布攥在她手里。还有血,这么说吧——她的头顶有一小摊血,好像圣徒的光环。我以为她已经没命了——看不到她有呼吸——但露西摸到她还有脉搏。跌下来的时候,她的颅骨碎了,有一点脑出血,但她第二天就苏醒了。她会来参加艾布拉的生日派对。你要是来,可以当面和她打招呼。”她毫不躲闪地盯着艾布拉·斯通的儿科医生,“急诊室的医生说,如果她倒在那里的时间再长一点,要么是死,要么就会陷入漫长的植物人状态……以我的拙见来看,那比死还糟。不管怎样,那孩子救了她一命。”
约翰把钢笔扔在信笺簿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很多事。”戴维又说起来,“但别的事都不太好说。也许,只是因为我和露西已经习惯了。就好像,我随便举个例子好了,你会习惯和先天失明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只不过我们的情况恰恰相反。甚至在9·11事件之前我们就知道了。几乎就在我们把她带出医院,第一次回家时,我们就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了。那就好像……”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那里寻找灵感。孔切塔捏了捏他的胳膊:“接着说。至少,他还没有叫精神病院的人来捉你。”
“好吧。那就好像总有一阵风在屋子里飘荡,但你无法切实感受到它的存在,也看不到风的动向。我总以为窗帘就要飞起来了,墙上的照片也会被吹下来,但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别的事会出现。断路器会跳闸,每星期两到三次——有时候是一天两到三次!有四次,我们请过两个电工来检查。他们检查了电路,告诉我们一切都很好,没问题!有些日子,我们早上起床下楼,会看到沙发垫子、座椅垫子都在地板上。我们嘱咐艾布拉上床睡觉前要把她的玩具归拢好,除非她累了或是脾气不好,通常她都能收拾好。但有时候,到了第二天早上,玩具盒是敞开的,有些玩具又出现在地板上了。通常是积木。她最喜欢积木。”
他停下片刻,注视房间另一头墙上的视力表。约翰心想,恐怕孔切塔又要催促他阐述详情了,但这次她也闭口不言。
“好吧,这确实非常离奇,但我向你保证,我说的事情都发生过。有天晚上,我们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辛普森一家》。艾布拉哈哈大笑,好像那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玩笑。露西都快崩溃了。她说:‘艾布拉·蕊法艾拉·斯通,这要是你干的,你就立马给我停止!’露西几乎不会对她说狠话的,但一旦如此,艾布拉就会听话。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我把电视关掉,再打开,一切回归正常。我可以跟你说六七件这样的……事件……异象……但大多数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几乎不会去留意。”他耸耸肩,“我刚才说了,慢慢你就习惯了。”
约翰回答:“我会去派对的。听完这些,我怎么能拒绝呢?”
“也许,什么怪事都不会发生。”戴维说,“你知道那个老笑话吗?怎样搞定漏水的龙头?找水管工。”
孔切塔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年轻人,如果你觉得不会出什么事,那我担保你会有惊喜的。”接着,她又对道尔顿说道,“光是把他拽过来就费了老劲了。”
“婆婆,你就饶了我吧。”戴维的脸色开始泛红了。
约翰轻叹一声。他早就感觉到了,这两人互不买账。他不清楚个中原委——也许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在彼此竞争,都想赢得露西的欢心——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挑明这一点。离奇的使命迫使他们形成暂时的同盟,他也希望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别互相挤对了。”他的语气很硬,果然,他们不约而同移开视线,不再互相怒视,而是吃了一惊似的转头看他。“我相信你们。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过类似的事……”
也许有过?他一愣神,想起自己那块一度下落不明的手表。
“医生?”戴维问道。
“抱歉。走神了。”
听到这话,他们都笑起来。又成同盟了,很好。
“不管怎样,没有人会叫来穿白大褂的人抓你们。我承认你们都是神志清醒的,没有歇斯底里或幻觉的倾向。如果只是一个人,单独讲述这些……这些灵异事件……我说不定要联想到孟乔森综合征可能导致一些古怪的症状,但事情并非如此。你们三个人都能作证。这也引出一个问题: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戴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妻子的外祖母却截然相反:“观察她,就像你观察任何一个有病的孩子——”
戴维·斯通泛红的脸色刚刚褪去,此刻又汹涌返回了。面孔涨红的他恨恨地插嘴道:“艾布拉没有病。”
她看向他:“我知道!老天爷啊![22]你还让不让我说完?”
戴维露出忍无可忍但继续忍耐的表情,抬起双手:“抱歉,抱歉,很抱歉!”
“别老是指责我,戴维。”
约翰在一旁说:“要是你们吵个不停,孩子们,我就不得不送你们去强制安静病房啦。”
孔切塔叹了一口气:“这事儿让人压力很大,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对不起,戴维,我用词不当。”
“没问题,亲爱的。[23]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她匆促地露出一丝微笑:“是的,是的,我们风雨共济。请你观察她,像观察那些尚未确诊的孩子那样,道尔顿医生。我们只能请求你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就目前而言,这就够了。你或许会有更多想法的。我希望如此。你看……”
她带着无助的表情再次看向戴维·斯通,约翰心想,在她那张坚毅凛冽的脸孔上,这种表情可算是稀罕之物了。
“我们很害怕。”戴维开口了,“我,露西,切塔——都怕得要死。不是怕她,而是替她害怕。因为她是那么小,你明白吗?万一她拥有的这种超能力……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能形容……万一还没到极限呢?如果超能力会继续强大下去呢?那时候我们该如何是好?她可能……我不知道……”
“他明白了。”切塔接下话头,“她可能失去控制,伤及自己乃至他人。我不清楚会不会到那样的地步,但只是想一想那种事可能发生……”她握了握约翰的手,“太可怕了。”
7
从看到老朋友东尼从窗口向他挥手的那一刻起,丹·托伦斯就知道自己会住进海伦·利文顿安养院的角楼小屋。后来他发现,那扇窗被木板钉死,无法打开。在安养院干了六个月左右的护工、护理员……以及编外住院医生(当然,是和他的忠实伙伴艾奇一起值勤)之后,他特意询问安养院总监,克劳森夫人。
“那个房间里的废物从这头堆到那头。”克劳森夫人是这么说的。她已年过花甲,却有一头惊人的茂密红发。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时不时冒几句脏话,但作为管理者她很机智,而且极富同情心。从安养院董事会的立场看,她的表现更优秀,因为她极其善于筹集捐款。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但越来越尊重她了。
“我会拾掇干净的。利用我的休息时间。我最好住在院内,你觉得呢?随叫随到?”
“丹尼,跟我说说实话。你怎么会如此擅长那份工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至少说对了一半,甚至七成。他这辈子都带着闪灵生活,却依然无法理解它。
“且不说那些垃圾,角楼里夏天热死人,冬天更厉害——能把猴子铜像的蛋蛋都冻掉呢。”
“我可以想办法改进一下。”丹这么回答。
“鸡零狗碎的破事儿别跟我说。”克劳森夫人犀利的视线越过半框眼镜的上缘盯住他,“要是董事会发现我让你干的事,他们说不定会把我送到本州最南边的纳舒厄护理院,在粉红色墙壁、曼陀凡尼钢琴曲的中央背景音乐声中编小篮子。”她哼了一声,“说真的呢,长眠医生。”
“我不是医生。”丹不温不火地应答。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得偿所愿。“艾奇才是医生,我只是他的助手。”
“艾奇是只该死的猫。”她说,“脏兮兮的流浪猫,从街上晃荡进来,被以前那些住客收养了,现如今他们也全死了,飞到天知道哪一国去了。艾奇只在乎每天两顿喜悦猫粮。”
丹没有应对这番话。没必要,因为他俩都知道那不是事实。
“我还以为你在艾略特街上有一个好得不得了的住处呢。宝琳·罗伯逊觉得你好极了,屁眼里都能散射金色阳光。我知道,因为我和她都在教堂合唱团里唱圣歌。”
“你最喜欢的赞美曲是哪一首?”丹问,“《耶稣啊你是我们该死的损友》?”
丽贝卡·克劳森露出她特有的笑容:“噢,好极了。把角楼收拾干净,搬进去,接上有线电视网,安上四声道音响,弄个小酒吧。我他妈的管那么多干吗,我不过是你的老板。”
“非常感谢,克劳森夫人。”
“噢!别忘了弄台取暖器,好吗?去哪家后院特卖会看看,找一台线路磨损的老玩意儿。找个冻死人的二月之夜,把这该死的地方烧光。让他们竖一块奇形怪状的水泥块,匹配我们左右不等的畸形怪屋。”
丹站起身,手背抵前额,行了一个英国佬的军礼:“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板。”
她朝他摆摆手:“趁我没改主意,赶紧滚出去吧,医生。”
8
他真的弄了一台取暖器,线路没有磨损,而且是那种一倾倒就会自动断电的款式。三楼的角楼房间永远不会安装空调系统,但是,在窗边安了两三台沃尔玛超市买来的电风扇,空气倒是很流通。夏季,窗户敞开,风能进来,热气也能,不过丹白天几乎不会待在角楼房间里,而新罕布什尔的夏夜通常来说还挺凉爽的。
大部分东西扔了也不可惜,但他发现有块大黑板靠在墙上,小学课堂里会用的那种,就把它留下了。它被藏弆在这儿大概有五十年了,甚至更久,掩在几把破旧不堪的轮椅和五金配件后面。黑板很有用。他把安养院里的临终病人和相应的房间号码写在上面,谁去世了,他就擦去谁的名字,写上新入院的病友姓名。在二〇〇四年春天,黑板上共有三十二个名字。利文顿一号楼有十人,二号楼有十二人——就是依附在老宅两侧的那两栋丑陋的砖墙楼。维多利亚式的老宅才是赫赫有名的海伦·利文顿居住,并以珍妮特·蒙特帕斯为笔名撰写吓人的浪漫小说的地方。其余的病人都住在主宅的两层楼面里,就在丹勉强蜗居但也挺方便的角楼公寓下面。
除了写蹩脚小说,利文顿夫人还干过什么有名的事?丹在安养院工作后不久,曾这样问过克劳德特·艾伯森。当时他们都在吸烟点,继续他们那种恶心的习惯。克劳德特是个欢快的非裔美国籍注册护士,双肩魁梧如美国橄榄球队的左内边锋球员。她听他问后,仰头大笑。
“当然有!她给这个小镇留下一大笔钱,宝贝!当然,还包括捐出这栋老宅。她认为,应该有一个地方给老年人,让他们带着尊严死去。”
在利文顿安养院,确实有大部分老人是有尊严地辞世的。现在,丹——还有艾奇协助——已经参与其中了。他相信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天赋使命。现在,安养院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9
艾布拉生日派对的那天清晨,丹一起床就看到黑板上所有的名字都被擦除了。原先写名字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词,用很大的字母七扭八斜地写成的:
丹穿着内衣裤在床边呆坐良久,只是看着黑板。然后,他站起来,把一只手盖在那个词上面,稍稍抹糊了字迹。他在等待闪灵的结果,哪怕只是灵光一闪也好。最后,他移开了手,把粉笔屑抹在光溜溜的大腿上。
“你也好呀。”他说……然后再说,“你会不会,碰巧,叫艾布拉?”
没有回应。他披上晨袍,拿了肥皂和毛巾,下楼去二楼的员工冲淋室。回来时,他拾起黑板擦——和黑板一起找到的——要把那个词擦去。刚擦到一半,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停下动作,等待下文。但没有下文了,于是,他把黑板擦干净,照着周一值勤备忘录,把名字和房间号码重新写好。午休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期盼黑板被再次擦净,带着笑脸的“你好呀”取代名字和房号,但黑板上的内容和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爸爸说我们会有很多气球)
10
艾布拉的生日派对在斯通家的后院举行,那儿有一片怡人的草坪,苹果树和山茱萸恰好都有鲜花绽放。院落边界用链环栏围起,小门上安着电子锁。这道栅栏显然不太美观,但戴维和露西都不在意美感问题,因为栅栏后头就是汩汩的萨科河,蜿蜒流向东南,穿过弗雷泽小镇,直奔北康威,最终流过州界驶进缅因州。在斯通夫妇看来,河流和孩子们无法兼容,尤其在春天,卷挟融雪的河水更加湍急。本地周报每年都会报道至少一起溺水事故。
这天,草坪上的那些玩意儿就足够吸引孩子们了。他们能玩起来的集体游戏只有“有样学样”,但他们不小了,已经能在草地上追着跑了(一跑起来就会连滚带爬,一个摔倒就连带所有人滚成一团),还能像小猴子那样在艾布拉的玩具架上爬上爬下,再钻进戴维和另外几位爸爸合力搭建的“小隧道”,要不然就把气球拍来打去,弄得到处都是。气球都是黄色的(艾布拉最喜欢的颜色),约翰·道尔顿看到的就不止六七十只。先前,也是他帮露西和她外婆把气球吹起来的。对一个年逾八十的老妇人来说,切塔的肺活量够惊人的。
算上艾布拉,共有九个孩子,每个孩子至少要有一位家长作陪,所以,派对上不乏大人的耳目。草坪椅摆放在后廊道里,派对渐入佳境后,约翰坐进了孔切塔旁边的椅子里。今天,她特意装扮了一番,牛仔裤是名牌,套头衫胸前一排醒目的字:全世界最佳曾外婆。她正在大快朵颐一块生日蛋糕。约翰在刚刚过去的冬季里胖了好几磅,只想慢慢品味一小勺草莓冰激凌。
“真不知道你吃的东西都去哪儿了。”他朝她手中纸盘里被迅速消灭的蛋糕一点头,“你都快瘦成一道闪电了。”
“也许吧,亲爱的,但我天生胃口大。”她望着喧闹欢腾的孩子们,长叹一声,“但愿我女儿能活到现在,亲眼看到这场面。我这辈子没什么憾事,这算一件。”
约翰决定不要鲁莽地继续这个话题。露西的母亲死于车祸,当时的露西比现在的艾布拉还小一点。斯通夫妇填写的家族史里面提到过这件事,所以他知道。
不管他怎样,切塔已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了:“你知道,这个年龄的小孩身上,我最喜欢哪一点?”
“不知道。”不管哪个年龄的孩子,约翰都喜欢……未满十四岁就好。一旦过了十四岁,荷尔蒙就会光速推进,大部分孩子都会在其后五年里一门心思当讨债鬼。
“瞧瞧他们呀,约翰,就像是孩童版的爱德华·希克斯的名画《宁静的王国》。有六个白皮肤的——当然,这儿是新罕布什尔嘛——但也有两个黑皮肤的,还有一个漂亮的韩裔美国小孩,她完全可以当模特,给汉娜·安德森童装拍广告画册。你知道吗?他们的主日校歌是这么唱的:‘在上帝眼里,红黄黑白棕,都一样珍贵。’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个小时了,没有人抡起拳头或是愤恨地推推搡搡。”
身为儿科医生的约翰看过太多小屁孩拳打脚踢,甚至咬人,此刻露出讥讽和感伤参半的笑容:“我没指望有不同的场景。他们都是‘小伙伴幼稚园’的学生。那是本地区数一数二的日间托儿所,学费也是数一数二的。也就是说,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富裕阶层,大学毕业,也都信奉‘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社会信条。这些孩子就是从小被驯化的社会动物。”
本可以就此一吐为快,但约翰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孔切塔已经冲他皱起了眉头。本来,他还可以说:七岁左右被称为理性时期,大多数孩子在七岁前就像情感的回音室,重复他们周遭的情感模式。如果他们在融洽友好的人群里长大,他们也会友善待人,不吵不闹。但如果养育陪护他们的人们穷凶极恶……那么……
他最初选择儿科医学为毕生专业时拥有各种浪漫的想法,那些赤诚的初衷并没有被二十多年的治疗经验(更不用说他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如今都送进了“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贵族小学里)泯灭,而是得到了淬炼。也许,如同华兹华斯信誓旦旦宣称的那样,孩子们真的是在荣光祥云中降临世界的,但他们在有所长进之前也会在裤子里拉屎拉尿。
11
下午,响起了一阵银铃声,仿佛来了一辆冰激凌车。孩子们都转头去张望。
只见一个年轻人骑着尺寸夸张的红色三轮车从斯通家的车道驶上草坪,那景象着实喜人。他戴着白手套,阻特装[24]的肩部垫得特别宽大,很搞笑。插在一侧翻领上的襟花足有温室兰花那么大。他的裤子(也是超大尺寸)卷到膝盖上,以便踩脚踏车。车龙头上吊着铃铛,他只用一根手指去打铃。三轮车一路摇摇摆摆,左右晃荡,但就是不倒。新出场的这位嘉宾头戴大大的棕色礼帽,压住一头夸张的蓝色假发。戴维·斯通走在他后面,一手提着大箱子,一手提着折叠桌。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嘿,孩子们!孩子们!你们好呀!”三轮车上的男子大声说道,“快过来,围过来,因为好戏就要上演啦!”不用他喊第二次,孩子们已经凑过来了,围在三轮车边又笑又叫。
露西来到约翰和切塔这里,也坐了下来,像动画片里的人物那样鼓起下唇,呼一声,把飘在眼前的几缕发丝吹开。她的下巴上沾了点巧克力糖衣。“瞧这个变戏法的!他是弗雷泽和北康威的夏天街头表演者。戴维在报纸的免费广告里发现他,就约来面试,然后雇了他。他叫雷吉·佩尔蒂埃,还给自己编了个头衔,叫‘精彩神秘人’。他们都已经细细打量过那辆花里胡哨的三轮车了,让我们看看他还能吸引他们多久?照我想,顶多三分钟。”
约翰觉得她猜错了。这个年轻人的亮相、进场是经过完美设计的,能够满足小家伙们的想象力。他的假发很滑稽,虽然夸张,但不至于吓人。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没用油彩化小丑状,这一点也非常好。在约翰看来,小丑是被高估的喜剧角色。小丑常常把六岁以下的孩子吓得尿裤子,而六岁以上的孩子又会觉得小丑很无聊。
哎呀,今天你的脾气够臭的。
或许是因为他今天特意前来,做好了观察某种灵异事件的心理准备,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在他看来,艾布拉就像个普通至极的小孩。或许比别的孩子更活跃,但这家人都挺欢快的,大概只有切塔和戴维话不投机的时候才有冷场。
“不要低估那家伙的吸引力。”他倾身向前,越过坐在当中的切塔,用自己的纸巾抹去露西下巴上的巧克力糖衣,“如果他准备了正经的表演,最起码能让他们十五分钟全神贯注。兴许二十分钟。”
“如果……他有所谓表演的话。”露西深表怀疑。
事实证明,雷吉·佩尔蒂埃——别号“精彩神秘人”——确实会表演,而且很精彩。就在他那位忠实的助手——“不那么精彩的戴维”——支好桌子,打开手提箱的时候,神秘人邀请小寿星和她的小伙伴们欣赏他的花。小朋友们凑近一看,那支花竟喷出水来,水珠都喷洒到他们的小脸蛋上了:先是红色,再是绿色,最后变成蓝色。孩子们异常欢欣地尖叫起来。
“好啦好啦,男孩们,女孩们……哦!啊!哎呀呀!好痒啊!”
他摘下帽子,从里往外拽出一只小白兔。孩子们欢叫不已。神秘人把小兔子递给艾布拉,她温柔地抚摸它,也无须大人交代,再递给别的小朋友,一个一个传下去。不管谁摸谁抱,那只兔子倒无所谓。约翰心想,大概兔子在表演前被硬塞了几颗掺有安定药粉的饲料吧。最后一个孩子把怀中的兔子还给神秘人,他把它扔进帽子里,用另一只手盖住,再给他们看帽子里面。除了美国国旗图案的衬里,帽子里空空如也。
“兔兔去哪儿啦?”小苏西·宋—巴特列特问道。
“去你梦里啦,亲爱的。”神秘人回答,“今晚就会在你梦里蹦蹦跳跳。现在,谁想要一条魔法丝巾?”
“我要”的喊声此起彼伏,男孩女孩都想要。神秘人就从拳头里抽出了一条条丝巾,分给大家。紧接着,又来一阵连珠炮似的小戏法。道尔顿在一旁观望着,孩子们围着神秘人站成半圆形,看了足有二十五分钟。小观众群里刚刚冒出一点厌倦的态势,神秘人就决定见好就收。他从手提箱(打开箱子的时候,他让孩子们看到箱子里面和刚才的帽子一样空空如也)里变出五个小碟子,抛到半空再一一接住,玩起了杂耍,一边高歌“祝你生日快乐”。孩子们都跟着唱起来,艾布拉高兴极了,乐得都快飘起来了。
碟子收进了箱子。他再让他们看,箱子里又是空的了,继而用同样的把戏变出了五六把勺子。他把勺子一一悬挂在脸上,最后一把吊在鼻尖下面。小寿星喜欢这招,她坐在草地上,开心地笑。
“艾比可以。”她说道(现在她喜欢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戴维称其为“瑞基·亨德森阶段[25]”),“艾比可以玩勺子。”
“宝贝儿,那你可太棒了。”神秘人只是顺口一说,约翰不能为此责怪他。他刚刚为一群孩子独自表演了一台大戏,脸涨得通红,虽有凉风从河面上习习吹来,他还是一头大汗。更何况,他还要完美地谢幕退场:蹬着夸张的三轮车上坡而去。
神秘人弯下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拍拍她的头:“生日快乐,感谢你和小伙伴们观赏我的表——”
厨房里传来一阵丁零咣当的嘈杂声响,与哥斯拉怪兽三轮车龙头上的铃声并无多少不同。孩子们只是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扭头去看神秘人蹬着三轮车离去了,但露西站起来,想进屋看看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两分钟后,她回到院子里。“约翰。”她叫他,“你最好来看看。我认为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
12
约翰、露西和孔切塔站在厨房里,仰头看着天花板,全都无语了。戴维进屋时,他们也都没有转身;他们都看呆了。“怎么——”戴维刚想问,就看到了那一幕,“我的天呀!”
对于这句评语,依然没人应答。戴维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想要弄明白个中含义,然后转身离去。一两分钟后,他牵着女儿回来了。艾布拉手里拉着一只气球,腰间系着神秘人送给她的魔法丝巾,宛如一条漂亮的腰带。
约翰·道尔顿单膝跪下,在她身边问道:“小宝贝,这是你做的吗?”虽有发问,他却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但他想知道她怎么回答。他想知道她在多大程度上对此有所感知。
艾布拉先是低头看着地板,银器抽屉已掉落在地板上了。抽屉被拉出来的时候,有些刀叉弹了出来,但都落在了地板上。唯独没有勺子。所有的勺子都悬垂在天花板下面,仿佛受到某种离奇的磁力吸引,浮升向上。有几把勺子懒洋洋地挂在天花板的灯具下面。最大的那把公用汤匙摇摇欲坠地悬在炉子上方的通风罩下面。
每个孩子都有一套自我安慰的法宝。拥有多年儿科经验的约翰知道,大部分小孩会吮吸大拇指以得到安全感。艾布拉的方法与众不同。她会用右手捂住口鼻,用手掌心抚摩嘴唇。因此,她的回答显得含糊不清。约翰把那只手挪开,动作很轻柔:“你说什么,小宝贝?”
她轻轻地说:“我是不是闯祸了?我……我……”小胸脯也开始上下起伏。她想重新捂住脸,但约翰拉出了那只自我安慰的手。“我想和神秘人一样。”她的眼泪滴下来了。约翰松开她的手,她立刻捂住了嘴巴,剧烈地抚摩起来。
戴维把她抱起来,亲吻她的脸蛋。露西将他俩环抱在一起,亲吻了女儿的前额:“没有,宝贝,没有闯祸。你很乖的。”
艾布拉把小脑袋埋进妈妈的颈窝里。就在这时,所有勺子都掉落下来。清脆的响声把他们吓得全都一哆嗦。
13
两个月后,新罕布什尔州的怀特山区刚刚进入夏季,戴维和露西坐进了约翰·道尔顿的办公室里。那间屋子的四面墙上贴满了孩子们欢笑的照片,都是他多年来治疗过的小病人,如今很多孩子现在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约翰说道:“我雇用了我的侄子——他是个电脑通——但别担心,他的酬劳很低。我让他上网查查有没有类似你们女儿的情况,如果有文档记录,就深入调查一下。他把搜索限定在最近三十年内,找到了九百个案例。”
戴维吹了一声口哨:“那么多!”
约翰摇摇头:“其实不算多。假如说这是一种疾病——我们无须再为此辩论,因为这显然不是病——它的发病概率就像象皮病那样罕见。或是斑纹症,就是让人的皮肤长出斑马纹路的病,斑纹症的发病率在七百万分之一左右。艾布拉的情况,罕见程度也差不多。”
“露西的情况到底算什么?”露西一直紧紧抓着丈夫的手,“心灵感应?超自然遥感?还是别的什么特异功能?”
“那些功能显然算其中的一部分。她有没有心灵感应?鉴于她能提前预知有人来访,还能当场知道贾金斯太太受伤了,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有。那她有没有遥感呢?根据我们在生日派对那天的厨房里亲眼目睹的情景,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有。她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如果说得更夸张点,是不是先知?虽然9·11事件、抽屉后面的二十美元都很有说服力,但我们也无法肯定。不过,你们家电视机所有频道都播放《辛普森一家》又算怎么回事呢?该如何命名?还有那无形弹奏的披头士钢琴曲?如果琴键在动,弹出了音乐,那还能算遥感……但你们说琴键根本没动弹。”
“那,接下去怎么办?”露西问道,“我们该有怎样的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没有前车之鉴。特异功能的问题就在于它根本算不上一个专业领域。有太多故弄玄虚的骗子,还有太多人仅仅是精神错乱。”
“所以,你也不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露西说,“说到底还是这样。”
约翰笑了:“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该怎么办:继续爱她。如果我侄子的结论是对的——你也必须记住:第一,他才十七岁;第二,他是基于不可靠的网络资讯得出这个结论的——你们可能还要遭遇一些离奇事件,直到她进入青春期。有些,可能会非常稀奇古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这种现象可能会平息下来,然后渐渐消失。等她到了二十多岁,眼下这些五花八门的特异现象也许会缩减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他笑了,“不过,她这辈子都会是个厉害的玩牌高手。”
“如果她开始看到幽灵,像那部电影里的小男孩一样,那该怎么办?”露西接着问,“我们该做什么呢?”
“那么,我认为你们就得到了人死灵不死的最佳证据。还要记得一件事:不要惹麻烦。不要声张,对不对?”
“哦!这点你放心。”露西说着,挤出一丝笑容,但她紧张的时候会咬掉大部分唇彩,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自信了,“我们最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内幕》杂志的封面上。”
“感谢上帝,别家的父母没有看到那些勺子。”戴维说。
“有一点,我想问问。”约翰说,“你们认为,她知道自己有多特别吗?”
斯通夫妇面面相觑。
“我……不这样想。”露西总算憋出了一句话,“虽然在勺子那事儿之后……我们有点严阵以待的意味……”
“你是严阵以待了。”约翰说,“但也许她不觉得是大事。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就眉开眼笑了。没有人喊叫、责骂、打她屁股或是让她丢脸。我的建议是:就目前而言,顺其自然。等她再大一点,你们可以提醒她,别在学校里玩这种非凡的把戏。要像对待正常孩子那样对待她,因为她总的来说就是个普通小孩。对吗?”
“对。”戴维说,“而且这也不像是胎记、肿大或第三只眼。”
“哦,她有第三只眼。”露西想起了那层胎膜,“你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把侄子的搜索结果列印出来,全部寄给你们。”
“我要。”戴维说,“很想看看。我觉得,我们家亲爱的老外婆也会要看的。”说完,他故意皱了皱鼻子。露西看到了,皱了皱眉头。
“无论如何,请享受你们的女儿带来的欢乐。”约翰对他们说,“根据我所见的一切,她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孩子。你们会熬过这一段的。”
从短期来看,他说的似乎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