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声震撼了整个饭店。碎玻璃飞落到雪地上,晶莹剔透,像多齿的钻石。向丹尼和温迪逼来的树篱狗被巨响吓得缩了回去,绿色的耳朵耷拉着,腿臀部可怜地蹲缩着,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在脑子里,哈洛伦听到它胆怯的哀鸣声,其间还杂着狮子惊惧、懵懂的号叫声。他挣扎着站起来去帮助他们俩,这时,他看见了比其它任何东西都可怕的东西:树篱兔,身上仍然披着雪,在游乐场的那一端往网眼栅栏上扑腾,钢网像齐特拉琴一样,奏出的叮铃声如同恶梦中的音乐。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也能听到它身体里的密密匝匝的枝条像骨头折断一样,连连发出的卡嚓声。
“迪克!迪克!”丹尼喊道。他想扶他妈妈到雪地车那边去,他抱出的衣服散落在他们落地的地方和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之间。哈洛伦突然意识到温迪身上只穿着睡衣,丹尼也没穿外套,而温度只有华氏10度。
(天哪!她打着赤脚。)
他往回走去,捡起她的大衣、靴子、丹尼的大衣、配不成双的手套,然后回头向他们跑去,时不时地扑倒在齐腰深的积雪里。
温迪脸色白得可怕,颈子上的血已经开始冻结。
“我不行了,”她说,声音很微弱,她处于半清醒状态。“不,我……不行了。对不起。”
丹尼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哈洛伦。
“会好起来的,”哈洛伦说,又抱起了她。“挺住。”
他们三人好不容易来到雪地车旁边,哈洛伦把温迪放在乘客座位上,给她穿上大衣。他抬起她的脚——冰凉但尚未冻僵——用丹尼的外套使劲搓了搓,然后才给她穿上了靴子。温迪的脸白得像石膏一样,眼睛呆滞,半睁半闭,但她颤抖起来了。哈洛伦认为这是个好的迹象。
在他们背后,接连三次爆炸摇荡着饭店,橘黄色的闪光映在了积雪上。
丹尼把嘴凑到哈洛伦耳边喊了点什么。
“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那个?”
丹尼指着斜卧在雪中的红色汽油桶。
“要。”
他捡起来摇了摇,里面还有汽油,但他说不清有多少。他把油桶往雪地车背上绑,试了几次才成功,因为他手指快麻木了。他这时才觉察到霍华德 -考垂尔给他的手套丢了。
(这事结束后我要让我妹妹给你织一打,霍威。)
“上车!”哈洛伦对丹尼喊道。
丹尼往后缩了缩。“我们会冻死的。”
“我们得绕到工具棚去!那里有东西……毯子……之类的东西。上车,坐在妈妈后面。”
丹尼上了车,哈洛伦扭着头好让自己能对着温迪的脸喊话。
“托兰斯太太!抓着我!明白吗?抓紧!”
温迪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哈洛伦发动起雪地车,小心地转动着节流阀,以便起动得平稳些。温迪抱得太无力,如果她向后仰去,她的体重会把自己和孩子一起搡下车去的。
他们走起来。他驾车绕了一圈,然后沿着与饭店平行的线路向西驶去。他向饭店靠了靠,以便绕到后面的工具棚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到了饭店门厅的景象。从坍塌的地板中窜上来的火苗像支巨大的生日蜡烛,焰心呈鲜艳的黄色,跳动的边缘呈蓝色。那一刻,火苗似乎仅仅是在送出光明而不是毁灭。他们能看到登记台和台上的银铃,老式现金出纳机,小桌毯,高背椅,马毛跪垫。丹尼看见了壁炉边那张小沙发,他们到饭店来那天——停业日——三个修女坐在那上面。可是,今天才是真正的停业日。
门廊的雪堆随即挡住了视线。不一会儿他们就绕到了饭店西侧,四周光线充足,不用开前灯。上面两层也烧起来了,火舌吐出了窗外。闪光的白漆皮开始变黑,卷缩。总统套间窗户上的窗板——杰克遵照指示在10月中旬关好了——此时仅剩几根燃烧着的木条,暴露出后面的一大片黑暗,就像临死时无声地大张着的一张无牙的嘴巴。
温迪的脸贴在哈洛伦背上避着风,丹尼则将脸贴在妈妈的背上,因此只有哈洛伦看见了那最后的东西,他没说出来。他看见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总统套间的窗户里飞出来,遮住了它后面的雪地。有那么一会儿,它的形状变成了一件巨大的难看的披风,接着,它好像兜上了风,被风撕扯成了碎片,卷进了一团旋转的青烟里,转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从来就没存在过似的。但在它像黑旋风的几秒里,他记起了孩提时代的某种东西……50年前,或更久远,他和他哥哥发现了一个大大的地蜂窝,就在他们农场的北边。蜂窝筑在地面和一棵被雷击倒的老树之间。他哥哥有一颗老式大爆竹,拴在帽带上,本来是为国庆节留着的。他点着了爆竹,扔向蜂窝,砰地一声 爆炸了,挨炸的蜂窝里升起了一阵愤怒的越来越大的嗡嗡声——差不多算得上低低的尖叫声了。他们拔腿就逃,好像背后有鬼魂追来似的。哈洛伦有点相信真是有鬼,于是他回过头看,就像他现在这样。那天,他看见黑压压的蜂群在热烘烘的空气中升起来,旋转,分开,寻找着向它们的家园发动进攻的敌人,一旦发现便同仇敌忾地将它消灭。
空中的那个东西消失了,毕竟,那可能只是一团黑烟或一片翻飞的大墙纸。在夜的吼叫着的咽喉里,只有远望饭店像个焚尸堆在熊熊燃烧着。
他的钥匙串上有一把开工具棚挂锁的钥匙,但哈洛伦发现没有必要用它。门半开着,挂锁打开了,吊在门扣上。
“我不进去。”丹尼小声说。
“好吧,陪着你妈妈。棚里从前常堆着一堆旧马衣。现在也许蛀虫了,可总比冻死强。托兰斯太太,你醒着吗?”
“不知道,”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我想是的。”
“好,我马上就回来。”
“赶快回来,”丹尼小声说。“求求你。”
哈洛伦点了点头。他刚才已经把车前灯照在了工具棚门上,于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走起来,在他前面投下了一个长长的黑影。他推开工具棚的门走了进去,马衣仍然堆在墙角里,在槌球用具旁边。他抱了四件——它们散发着霉臭,蛀虫肯定在里面享用着免费的午餐——接着停了下来 有一柄木槌不见了。
(是他用来打我们的那柄吗?)
呃,他是用什么打的他并不重要,不是吗?可是,他的手指还是伸向了他的腮帮子,开始抚摸那个巨大的肿块。600美元的假牙毁于一击。不过,毕竟——
(也许他不是用那里面的一柄打的我,也许丢了一柄,或是被偷走了,或者有人拿去当纪念品了。毕竟——)
这确实无关紧要。明年夏天不会有人在这里打槌球,或者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的任何一个夏天。
不,这确实无关紧要,只是看着这些放在架子上的,少了一个成员的木槌使他产生了一种迷幻感。他发觉自己想起了槌头击中圆木球时发出的刺耳的“咣!”声,美妙的夏日之声。看着木球滚过鹅卵石场地。
(骨头。血。)
然后,木球变幻出了许多图像:
(骨头。血。)
冰茶,门廊上的秋千,戴着白草帽的女人,蚊子的嗡嗡声,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遵守规则的坏小子。)
当然,游戏很好玩。现在不时兴了,但……好玩儿。
“迪克?”声音细小,有些狂乱,而且,他想,还有那么些不高兴。“你没事吧,迪克?出来吧。求你快点!”
(.黑鬼出来东家在叫你们。.)
他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一条槌柄上。他喜欢握着它的感觉。
(孩子不打不成器。)
他的眼睛在火光投下的闪烁不定的黑暗中茫然了。确实,这样做对他俩会有好处。她被打得不成人样……痛苦……大部分——
(全部)
都是这个该死的孩子的错,当然。是他让自己的爸爸在那里面燃烧。细细一想,这简直是谋杀。这就是人们称之为弑父的东西,太他妈的卑鄙了。
“哈洛伦先生?”她的声音微弱,含着抱怨。他不喜欢这种声音。
“迪克!”丹尼害怕得抽泣起来。
哈洛伦从架子上抽出一柄木槌,转身向雪地车前灯射出的白光走去。他踏在工具棚木板地面上的脚步不太平稳,跟发条玩偶走路一样。
他突然停了下来,迷惑不解地看着手中的木槌,暗问自己在盘算着做什么,心里感到越来越恐怖,谋杀?他在考虑谋杀?
这时,他的整个脑子都好像充满了一个愤怒的、略带吓唬的声音。
(上!上!脓包,软蛋黑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俩!) 接着,他把木槌扔到身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木槌哐当一声掉进了堆马衣的墙角里,槌头的一端朝向他这边,仿佛在发出无言的邀请。
他赶快逃走了。
丹尼坐在车上,温迪无力地搂着他,他的脸上闪着泪光,身体像打摆子一样不住地颤栗着,牙齿打着战,他说:“你在哪里?我们吓坏了?” “这是个让人担惊受怕的好地方,”哈洛伦慢吞吞地说,“就算这个地方烧成了平地,哪怕离这里不到100英里,我也不会来了。给,托兰斯太太,裹上。我来帮你,你也来一条,丹尼。把你自己打扮成一个阿拉伯人。”
他给温迪缠上了两条毛毯,在其中一条上做了一个兜帽盖在她头上,然后帮丹尼拴起来,免得滑落。
“好,紧紧抓住我吧!”他说。“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但最糟糕的事已经过去了。”
他开车绕过工具棚,然后上了他们过来时的那条路。远望饭店现在成了一把火炬,火光直冲天空。大楼的各面墙上都烧出了大洞,楼内更是一个红色的地狱,时而扩张,时而收缩。融雪像蒸汽腾腾的瀑布一样从烧焦的檐槽飞流而下。
他们在草坪上开过去,一路上灯火通明。雪丘反射着猩红的火光。
“瞧!”丹尼喊了一声,这时,哈洛伦减慢速度正要过围栏大门。丹尼指着游乐场。
树篱动物全都在它们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但一个个都光秃秃的,熏黑了,烤焦了。死树枝缠结交织,在火光中非常醒目,小树叶散落在它们脚周围,像缤纷的花瓣一样。
“它们死了!”丹尼叫道,带着歇斯底里般的狂喜。“死了!死了!死了!”
“嘘——”温迪说。“好啦,亲爱的,好啦。”
“嗨,博士,”哈洛伦说。“让我们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高兴吗?” “高兴,”丹尼小声说。“我早就想去了——”
哈洛伦驾车从大门和门柱间的空隙挤了过去。不一会儿,他们上了公路,向塞德温得驶去。雪地车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狂风无休止的怒号声中。风在树篱动物光秃秃的树枝间刮过,发出了低沉、凄清的拍打声。大火时而腾起,时而萎缩。雪地车的马达声消失后的某个时候,远望饭店的楼顶塌陷了——先是西侧,然后东侧,几秒钟后,中间也塌了。一大柱的火星和余烬盘旋着升上了狂风呼啸的夜空。
一片燃烧着的木瓦和一块炙热的防雨板被风卷进了敞着门的工具棚里。
过了一会儿,工具棚也烧了起来。
距塞德温得还有20英里时,哈洛伦停下来把剩下的汽油倒进了雪地车油箱里。他越来越为温迪-托兰斯担心,她好像正在离他们而去,可是剩下的路程还很远。
“迪克!”丹尼叫道。他在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前方。“迪克,看!看那儿!”
雪已经停了,银色的满月从云层中探了出来。远方的路上,一串珍珠似的灯光盘着几个S形向他们驶来。有一会儿,风势减弱了,哈洛伦听到了远处雪地车引擎的轰隆声。
1分钟后,哈洛伦、丹尼和温迪跟车队会合了。他们带来了衣服、白兰 地和埃德蒙兹大夫。
漫长的黑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