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不知何时清醒了一点儿,灰色的感觉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背、腿、肋……她以为她不能动弹了。连手指都破了,起初她还不知道是怎么伤的。
(剃须刀片,这就是原因。)
她的一头金发湿漉漉的,结了块,披散在眼睛前面。她理了理头发,肋骨在里面戳了一下,她呻吟起来。这时,她看见一床蓝白相间的床垫,溅着血。她的血,也可能是杰克的。不管是谁的,反正血还没凝固,她昏过去的时间不长。这很重要,因为——(因为什么?)
因为——
她最先记起来的是马达昆虫般的嗡嗡声。她懵懵懂懂地在这个记忆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在一次令人眩晕、令人发呕的画面高速回倒中,她的思绪也似乎倒回去了,一瞬间便把一切都展现给了她。
哈洛伦,一定是哈洛伦。要不然杰克怎么会离开得那么突然?为什么不先了结这件事……不先结果了她?
因为他没时间了。他必须尽快找到丹尼,在……在哈洛伦能阻止他之前了结此事。
已经发生了吗?
她听到电梯升上去的轰轰声。
(不,上帝,不,血,血还没干,千万别让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她的脚总算听使唤了,她瘸着腿走出了卧室,穿过起居室里的废墟,来到被砸破的前门。她推开门,艰难地挪进了过道里。
“丹尼!”她喊道,胸腔里疼得她直哆嗦。“哈洛伦先生!有人吗?有人吗?”
电梯又动起来了,接着又停了下来。她听到电梯门被推开时的撞击声,接着听见了说话声。这可能是她的想像,风声太大,很难说听到了什么。
她扶着墙,好不容易来到了短过道的拐角上。她刚要绕过墙角,这时,尖叫声通过电梯井和楼梯井飘了下来,她僵了。
.丹尼!出来,小狗崽子!出来,别做胆小鬼!.
是杰克,在三楼或四楼。在寻找丹尼。
她绕过了墙角,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她的呼吸哽在了嗓子眼里。那是什么东西?
(人?)
走廊上,靠近楼梯井的那一端,有一团东西倚在墙壁上。她走得快了些,体重每次落在受伤的腿上她都要打一个哆嗦。她看出那是个男人,靠得更近一些之后,她明白了突突突的马达声是什么意思。
哈洛伦先生,他到底来了。
她在他身边跪下来,时断时续地祈祷着他没有死。他的鼻子流着血,嘴巴也喷出了一大滩血。脸颊肿得圆鼓鼓的,呈青紫色。感谢上帝,他还有气息。他的呼吸缓慢沉重,整个身体都在随之起伏。
凑近看过之后,温迪瞪大了眼睛。他身上的风雪衣的一只袖子烧得焦黑,衣服的一侧撕破了,头发上粘着血,后颈上有浅浅的但很难看的抓痕。
(天哪,他怎么啦?)
“丹尼!”那个沙哑、暴躁的声音在楼上咆哮着。“滚出来,该死的!” 没有时间左思右想了。她开始摇他,她的脸因为肋骨一阵阵的疼痛而抽搐着。她感到右肋火辣辣的,胀得难受。
(我只要动一动它们就扎我的肺怎么办?)
叫醒他也于事无补了。如果杰克找到了丹尼,他会杀了他,用那柄木槌砸死他,就像他刚才打她那样。
她摇着哈洛伦,然后又轻轻拍他没有发肿的那半张脸。
“醒一醒,”她说。“哈洛伦先生,快醒醒啊。快……快……” 楼上,杰克寻找着自己的儿子,木槌不断地砸出焦躁不安的嘭嘭声。
丹尼背靠着门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两条过道相交的那个直角。木槌敲击墙壁发出的连续不断但不规则的嘭嘭声越来越响了。寻找着他的那个东西尖叫着,嗥叫着,诅咒着,梦与现实天衣无缝地接合到了一起。
它转过了拐角。
此时,丹尼反倒觉得轻松了。它不是他父亲,那张脸,那躯身体都被撕扯、切割得不成样子,完全成了一个糟糕的大活宝。它不是他爸爸,他爸爸不是这个样子,它是周日夜间恐怖片里吓人的怪物:眼睛骨碌碌转着,躬腰驼背,身上的衬衣浸透了鲜血。它不是他爸爸。
“现在,凭上帝起誓,”它喘着气叫道。它用颤抖的手擦了擦嘴唇。“现在你会明白这儿谁是老板了,你会明白的。他们要的不是你,是我,我。我!” 它又把伤痕累累的木槌挥了出去,由于承受了无数次的撞击,木槌的两头已经破损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木槌砸在墙上,削下了一圈墙纸,扑出了一团墙灰。那东西咧嘴笑了。
“让咱们再瞧瞧你的鬼把戏吧,”它咕哝道。“你知道,我不是三岁小孩, 不是土得掉渣的乡下佬。小子,我要对你履行做父亲的义务。” 丹尼说:“你不是我爸爸。”
它停下来,一时有点拿不准,好像不能肯定自己是谁或什么东西似的。接着它又往前走起来。木槌呼啸着飞了出去,落在一块门板上,一阵空响回荡着。
“你撒谎,”它说。“我还会是别的人吗?我有两个胎记,我有酒窝状的肚脐,甚至那玩意儿,孩子。不信问你妈去。”
“你是张面具,”丹尼说。“只是一张假脸。饭店需要你的唯一原因是你不像其他东西那样僵死。等你做完了事,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吓不了我。” “我要吓吓你!”它嗥叫道。木槌尖啸着砸在了丹尼两脚之间的地毯上。丹尼没有退缩。“你造我的谣!你和她串通一气!你们密谋反对我!你作了弊!你结业考试抄袭了!”它的眼睛在毛绒绒的眉毛下瞪着他,眼神里带着狂人般的狡猾。“我会找到你作弊的证据的,就在地下室的什么地方,我会找到的。他们许诺让我随便看。”它又举起了木槌。
“是的,他们许诺,”丹尼说,“可他们在撒谎。”
木槌举到最高处后打住了。
哈洛伦慢慢苏醒过来,温迪不再拍他的面颊。刚才那句“你作了弊!你在结业考试中抄袭了!”的话通过电梯井传来了,有些模糊,在风声中刚好能听见。这声音来自西侧深处的某个地方。她几乎能肯定他们在四楼,而且杰克——不管什么东西附在了他身上——找到了丹尼。她和哈洛伦已经无计可施了。
“噢,丹尼。”她默默地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狗娘养的打坏了我的下颌骨,”哈洛伦声音粗哑地嘟囔道,“我的头……”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右眼发紫,肿得睁不开,可他还是看见了温迪。
“托兰斯太太——”
“嘘——,,她说。
“孩子在哪里,托兰斯太太?”
“在四楼,”她说。“和他爸爸在一起。”
“他们撒谎,”丹尼又说。什么东西掠过了他的脑子,像流星那样一闪而过,太快、太耀眼了,抓不住,留不下,只残留了一个尾巴。
(在地下室的什么地方,)
(你会记起你爸爸忘记的事。)
“你……你不能这个样子跟你父亲讲话,”它嘶哑地说。木槌一颤,垂了下来。“你这样只会让自己吃更多的苦头,对……对你的惩罚,更糟。”它像 醉汉一样摇晃着,盯着他,满眼的自怜,它的自怜逐渐变成憎恨。木槌又举起来了。
“你不是我爸爸,”丹尼又对它说。“他知道他们在撒谎。这全都是一个谎话,一场欺骗。就像上个圣诞节我爸爸放在我长袜里的灌铅骰子,就像那些装在橱窗里的礼物,我爸爸说,里面什么都没有,都是些空盒子。爸爸说,只是为了好看。你是那个假东西,不是我爸爸,你是饭店。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你什么也不会给我爸爸,因为你自私。我爸爸也知道这些,你只好让他喝坏东西。你只能用这个办法得到他,你是个说谎的假东西。” “撒谎!你撒谎!”声音尖而无力,木槌在空中狂乱地晃动起来。
“来啊,打我啊。可你从我这里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面前的那张脸变了。不知是怎么变的,五官没有熔化或融合。身体微微颤抖着,接着,沾满血污的手像折断的爪子一样伸开了。木槌从手中掉下去,砸在了地毯上,仅此而已。但是,突然,他爸爸出现在他眼前,极度痛苦地看着他。看到爸爸如此哀伤,丹尼的心如油煎一般。那张嘴弯成了弓形,颤抖着。
“丹尼,”杰克-托兰斯说。“快跑,快跑。记住爸爸是多么爱你。” “不。”丹尼说。
“噢,丹尼,看在上帝份上——”
“不,”丹尼说。他抓着他父亲的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吻了一下。“快结束了。”
哈洛伦蹭着墙壁站了起来。他和温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两个大难不死的幸存者似的。
“我们必须上去,”他说。“我们必须帮帮他。”
她面如死灰,两眼无神地盯着他,说:“太晚了,”温迪说。“现在他只有靠自己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他们听到它在上面尖叫起来,但已不是愤怒或胜利的叫喊,而是极度恐惧的哀号。
“上帝,”哈洛伦低声说。“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她说。
“它已经把他杀了?”
“不知道。”
电梯又哐动起来了,带着关在里面的那个惊叫着、咆哮着的东西开始下降。
丹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跑不出远望饭店的势力范围之外。他立即、完全、毫无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生命中第一次他产生了一个成年人 的想法、成年人的感情——他在这个鬼地方获得的经验中的精华: (爸爸妈妈帮不了我,我只能靠自己。)
“走开,”他对眼前这个血淋淋的陌生人说。“快走,别呆在这儿。” 它弯下腰,露出了背上的刀把。它又抓起了木槌,但不是对着丹尼,而是转过槌柄,将硬槌头对准了它自己的脸。
丹尼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接着,木槌开始起落,摧毁了它身上的最后一点杰克-托兰斯。这个东西跳着一种古怪的曳步波尔卡舞,节拍和着木槌反复敲击出的邪恶的声音。血溅到了墙纸上,碎骨片像破碎的钢琴键一样在空中飞舞。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但是,当它的注意力回到丹尼身上时,他父亲已经永远消失了。那张脸剩下来的东西成了一种陌生的、不断变化的拼凑物,许多张面孔不完善地揉合成了一张脸。丹尼看到了217房间的女人、狗人、水泥管里的那个饥饿的儿童。
“好了,面具去掉了,”它低声说。“不会再有什么干扰了。” 木槌最后一次举起来,丹尼耳朵里充满了滴答声。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它问。“你真的不想逃走吗?来一场捉人游戏,怎么样?我们有的是时间,你知道,永恒的时间。或者,我们就在这里算账?这也可以。毕竟,我们快错过晚会了。”
他贪婪地狞笑着。
丹尼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他父亲忘记了的事。
他脸上顿时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那个东西看见了,它犹豫了,感到有些迷惑不解。
“锅炉!”丹尼叫道。“今天早上起就没有降过压!快爆炸了!快爆炸了!”
他眼前那个东西破碎的脸上掠过了一种极度恐慌和逐渐醒悟的表情。木槌从它紧握的手中滑落出来,安然撞在蓝黑色的地毯上。
“锅炉!”它喊道。“噢,不!不许那样!绝不!不!你这该死的小狗崽子!绝不!噢,噢,噢——”
“会的!”丹尼厉声吼道。他开始踏着曳步,对着他面前那个残破不堪的东西挥动拳头。“随时都有可能!我知道!锅炉,爸爸忘了那锅炉!你也忘了!”
“不,噢,不,绝不、不能,臭小子,我要让你吃吃苦头,噢,不,噢,不——”
它突然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它的影子在墙上起伏了一会儿,变大,缩小,像破旧的晚会彩带一样,跟在叫嚷声的后面。
过了一会儿,电梯响了起来。
突然,闪灵又出现了。
(妈妈,哈洛伦先生——朋友叫我迪克,都活着。他们活着,必须离开,要爆炸,飞上天。)
这次闪灵像一次绚烂的日出。他跑起来,一只脚把血迹斑斑、奇形怪状的木槌踢到了一边。他没有留意。
他叫喊着,向楼梯跑去。
他们得赶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