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托兰斯不知所措地站在卧室中央,看着她熟睡的儿子。
半小时前,声音停止了,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电梯的声音,晚会上的声音,客房开门关门的声音。这不但没有使她的精神松弛下来,反而使她不断积聚的紧张情绪更趋恶化,就像风暴来临前的一阵可怕的沉寂。但是,丹尼很快就入睡了,刚开始还不时动弹几下,在过去10来分钟里,他睡得沉多了,就是正眼看着他,她也只能勉强看出他窄小的胸脯在缓慢地起伏着。
她很想知道丹尼最后一次睡过一整夜安稳觉是什么时候了,那没有折磨人的梦魇、不用在黑暗中长时间地听到群魔狂欢乱舞(近几天远望饭店收紧罗网后她才听到、看到的东西)的一夜。
(这是真实的精神现象还是集体催眠?)
她不知道,也不认为这很要紧。不管它属于哪一类,正在发生的东西都同样地要命。她看着丹尼,心想:
(上帝保佑他安静地躺着吧!)
如果不受到打搅,他可能会睡到天亮。不管他有什么天赋,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他需要休息。
她开始为杰克忧虑起来。
一阵突然的疼痛使她脸都变了形。她从嘴边将手移开,看到她扯断了自己的一片手指甲。她一向精心养护着自己的手指甲。它们不够长,但形状还是蛮好看。
(你怎么为指甲操起心来了?)
她笑了一声,声音发颤,没有丝毫的快意。
先是杰克停止了嗥叫和砸门,然后晚会又开始了。
(晚会停止过吗?是不是它有时候飘进一个稍稍不同的时间角度,那儿的声音他们听不见?)
电梯的哐当哐当声也加入了大合唱,后来又停了。在这刚刚降临的沉寂中,在丹尼睡着了的时候,她仿佛听见厨房里传来了鬼鬼祟祟的声音,几乎就在他们的正下方,开始她把它当作风声。风可以模仿各种不同的人声,在门上和窗框上学灵床边的窃窃私语,在屋檐上尖叫……某部三流情节剧中女人逃避追杀的声音。可是,呆呆地坐在丹尼身边,她越来越相信那些就是人的谈话声。
杰克和另一个人在讨论他从糕点室逃出去的事。
在讨论谋杀他的妻子和儿子。
在这座楼里这并非什么新鲜事,从前这儿就发生过谋杀案。她走到排热管旁边,耳朵贴在上面,可是,就在这时,炉火腾了起来,从地下室冲上来的热气的轰轰声盖过了其它一切声音。火炉平静下来后,也就是5分钟之前,一切都已复归沉寂,除了风声、雪粒打在楼上的声音和木板偶尔发出的呻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断指甲,指甲缝里渗出了小血珠。
(杰克出来了。)
(别胡说。)
(是的,他出来了。他从厨房找了一把尖刀,也可能是那把剁刀。他现在正往楼上走来,沿着楼梯边走,免得弄出吱嘎声来。) (你疯了!)
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叫出声来了。但周围仍是一片死寂。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转过身,盯着被夜色染黑的窗户,一张有两个黑眼圈的丑陋的白脸在急促不清地对她说什么。那是个魔鬼般的疯子,一直隐藏在这些呻吟不已的墙壁里——
那只是窗玻璃上的一幅霜图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她仿佛又听见了什么地方有人乐得嗤嗤直笑,这一次十分清楚。
(你有些神经兮兮的,事情已经够糟了。明天早上你就该进精神病医院了。)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减轻恐惧,而且她知道是什么办法。
她必须下楼去搞清楚杰克还在糕点室里。
非常简单,下楼,看一眼又回来。噢,对了,顺便把放在登记台上的托 盘端上来。煎鸡蛋肯定没法吃了,汤还可以在杰克的打字机旁的电炉上热一热。
(啊,是的。别让他给杀了,要是他手里拿着刀等在那里的话。) 她来到梳妆台边,想打起精神来,驱除恐惧。梳妆台上散放着一堆零钱、一叠饭店卡车的汽油单据、杰克走哪儿带哪儿但很少用过的两支烟嘴……和他的钥匙串。
她捡起钥匙串,抓在手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回去了。她想过出去时把卧室门锁上,但这个想法没有引起她的兴趣,丹尼在睡觉。她脑子里产生了火灾的朦胧想法,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啮啃得更厉害,但她一概没理会。
温迪来到门口,在那儿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睡衣口袋里取出那把刀,右手握在木把上。
她拉开了房门。
通往他们套间的短过道里没人。墙上的电烛台发出了明亮的光线,照得地毯蓝色的底子和奇形怪状的图案格外分明。
(看到了吗?没有假人。)
(没有,当然没有。他们希望你出去。他们想你做傻事、女人气的事,而且你正在做着那样的事。)
她又犹豫了,进退两难,不想离开丹尼和安全的房间,同时又急需确知杰克仍然……好好地关在糕点室里。
(当然他还在那儿。)
(可是那些说话声——)
(没有说话声,全是你的想像,是风声。)
“不是风声。”
她被自己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但是,她的语气十分肯定,于是,她又向前走去。刀在她体侧摇晃着,挡住各个角度的光线,然后投向丝质墙纸。她的拖鞋踩在地毯绒毛上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神经绷得直呻吟。
她来到主走廊的拐角处,偷偷向拐角那边看去,她的理智为她可能会看到的东西僵滞了。
还是没看到什么东西。
犹豫片刻之后,她转过拐角,在主走廊走去。向暗影憧憧的楼梯井每靠近一步,她内心的恐惧就增加几分,她便意识到她把熟睡的儿子留在了后边,孤身一人,毫无保护。拖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在她耳朵里越来越大;她回头看了两次,担心背后有人悄悄跟上来。
她来到楼梯井,把手放在栏杆起柱上。到门厅有19级宽宽的楼梯。她已经数过很多次了,19级铺着地毯的楼梯,没有哪一级上蹲伏着一个叫杰克的人。当然不会,杰克关在糕点室里,一条粗大的钢门闩和一扇厚实的木门把 他挡在了后面。
可是,门厅里是那么黑,噢,天哪,那么多阴影。
她嗓子眼里的脉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
前方稍偏左,电梯的黄铜门嘲讽般地敞开着,邀请她进去踏上她的生命之旅。
(不,谢谢)
电梯厢里面挂着粉红色的和白色的彩带。彩纸屑是从两个管形的晚会礼品袋里飞出来的。一只空香槟酒瓶倒在左后角里。
她感觉到头顶上有走动声,抬头往通往三楼楼平台的19级楼梯看去,什么也没看见,可是,她的眼角余光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
这就是说,在她眼睛能够记录它们之前,那些东西跳回了上面过道里更深的黑暗里。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下面的楼梯上。
她握着刀把的右手冒着汗;她把刀换到左手里,右手掌在她睡袍粉红色的毛巾布上擦了擦,又把刀换回去了。她往楼梯下走去,几乎没意识到大脑给身体发出了前进的命令。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空着的左手轻轻地扶在栏杆上。
(你们在哪里?别让我把你们吓跑了,你们这帮发霉臭的死鬼!那个吓坏了的女人还拿着刀!来点儿音乐吧!)
10,12,13。
二楼过道的灯送下了昏黄的光,她记起来了,她必须到餐厅门口旁边或经理办公室里面去开门厅的灯。
但是从另外的什么地方也射来了幽幽的白光。
当然,是厨房里的荧光灯。
她在第13级楼梯上停下来,试图回忆起她和丹尼出来时是否关了灯。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楼下,门厅里,高背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门厅大门上的玻璃映着积雪,像一张洁白无瑕的毯子。沙发坐垫上的铜扣子像猫眼一样闪着微光。什么地方都可以藏身。
出于恐惧,她的腿有些僵硬,但她继续往下走着。
17,18,19。
(底楼,夫人。请您走好了。)
敞开的舞厅大门往外倾泄着黑暗,里面传出了连续不断的滴答声。她呆了,接着记起了壁炉台上有座钟,玻璃罩下的那座钟。一定是杰克或丹尼给它上了发条……要不就是它自己上了发条,跟饭店里别的东西一样。
她转向登记台,打算经过登记台的门和经理办公室到厨房去。午餐托盘闪着暗淡的银光,她能看到它。
这时,钟开始敲起来,是那种小小的叮当声。
温迪浑身发硬,她的舌头顶到了口腔顶部。接着,她放松了。现在敲的是8点钟,仅此而已。8点正……5,6,7……
她数着敲击声。突然,她觉得在钟静下来之前接着往下走似乎不大对头。
……8……9……
(??9??)
……10……11……
突然,她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有些晚了。她笨拙地往楼梯转去,已经知道太晚了。可她怎么会知道呢?
12。
舞厅的灯光齐刷刷地亮起来,铜喇叭嘹亮地响了起来。温迪大声地尖叫起来,叫喊声湮没在黄铜腔里发出的嘟嘟声里,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卸下面具!.这叫声回响着。.卸下面具!卸下面具!.
接着,声音渐小,好像进入了一条长长的时间隧道,留下了她孤身一人。
不,不是孤身一人。
她转过身去,他冲她过来了。
是杰克又不是杰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无情的、杀气腾腾的光芒,他那熟悉的嘴唇颤抖着,狞笑着。
他有只手里提着木槌。
“还想把我锁起来?是这样想的吗?”
木槌尖啸着划破了空气。她往后退去,绊在了一张跪垫上,继而倒在了地毯上。
“杰克——”
“贱货,”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木槌呼啸着又落下来了,砸在她软软的肚子上。她尖叫起来,一下子坠入了痛苦的海洋里。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木槌又收了回去,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决计要用手中的木槌把她打死。
她想再向他喊叫,求他看在丹尼份上别打了,可她的呼吸被打岔了。她只能挤出一点微弱的呜呜声,那根本算不上声音。
“现在。现在,凭上帝发誓,”他口里说,狞笑着,他一脚踢开了跪垫。“我猜你现在要吃苦头了。”
木槌嗖嗖地又落下来了。温迪向左边滚去,睡袍缠在了膝盖上。木槌砸在地板上后从杰克手中震落了。趁他弯腰去拾的当儿,她向楼梯跑去,呼吸终于又哽咽着恢复了,肚子疼得直抽搐。
“贱货,”他狞笑着说,然后开始追赶。“臭娘们儿,我猜你会领受你应得的东西的。我想你会的。”
她听到木槌呼呼地划过了空气,接着疼痛便在她右肋爆发开来,槌头落在了她乳房下缘外侧,两根肋骨打断了。她向前扑倒在楼梯上,撞上了受伤的一侧,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但凭着本能她打了个滚,身体刚离开,木槌呼地一声贴着她的脸擦了过去。木槌落在楼梯厚厚的地毯上,砸出了一声闷响。这时,她看见了那把刀,刚才她摔倒时从她手中飞出去了,现在躺在第四级楼梯上,闪着光。
“贱货!”他重复道。木槌落下来,她用力往上一窜,木槌击在了她膝盖下缘,她的小腿顿时像着了火似的,血从她小腿上流下去。接着,木槌又落下来了,她把头往后一挪,木槌砸在了她颈子和肩膀之间空出的楼梯上,从她耳朵上擦去了一层皮肉。
木槌又砸下来了,这次她向他滚过去,进入了木槌划出的弧线里面。她折断的肋骨受了挤碰,她惨叫起来。她的身体撞在了他小腿上,他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大叫一声,又吃惊又愤怒,他的脚急忙移动起来,想在楼梯上站稳。接着他便轰然倒在了地板上,木槌从他手中飞了出去。他坐起来,瞪着吃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
“就为这个我要杀了你,”他说。
他滚过去伸手抓木槌柄,温迪挣扎着站了起来。她左腿送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一直到她臀部。她面如死灰,但很镇定。他的手刚要抓槌柄时,她跳到了他的背上。
.噢,天哪!.她向饭店黑黝黝的门厅里凄声喊道,同时把尖刀插进了他背腰里,只剩下了刀柄。
他的身子一挺,然后尖叫起来。她想,她这辈子从来还没听到过如此吓人的声音;这尖叫就像饭店的那些木板和门窗发出来的。他硬梆梆地趴在地上,尖叫声好像一直在延续,延续。她的体重压在他身上,他们好像在扮一个骑马的字谜,只是血洇湿了他的红黑方格的法兰绒衬衣,它的颜色越来越深了。
然后,他向前扑倒,把她从背上摔下去了。她受伤的一侧着地,又呻吟起来。
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不能动弹。剧烈的疼痛从一边传向另一边,她每次吸气都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似的,擦破的耳朵流出的血打湿了她的颈子。
四周只剩下她费力的喘气声、风声和舞厅里钟的滴答声。
终于,她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楼梯走去。到楼梯口后,她扶在栏杆起柱上,耷拉着头,一波接一波的眩晕向她袭来。感觉稍好之后,她 开始爬楼梯,她那只没受伤的腿支撑着,两手抓着栏杆往上拉。她往上看了一眼,希望看到丹尼在那儿,但楼梯上空无一人。
(谢天谢地,没吵醒他。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登上6级楼梯之后,她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头还是耷拉着,金黄的卷发垂在栏杆上。呼吸起来嗓子疼痛难忍,好像里面长了倒钩刺似的。她的右肋火辣辣的,肿得胀鼓鼓的。
(加把劲儿,温迪。加油,老姐们儿!上去关上门,再看受的伤。只有13步了,不算太糟糕。上了楼就可以爬了。我允许你这么做。) 她在断裂的肋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往里吸了口气,然后半往上半往前地又上了一级。又一级。
她已经到了第九级,快到一半了,这时,杰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了。他嘶哑地说,“臭娘们儿,你敢杀我。”
午夜般漆黑的恐怖掠过了她全身。她转过头,看见杰克正在缓慢地站起来。
他弓着背,她能看到他背上伸出的刀柄。他的眼睛好像缩小了,几乎陷进了它们周围皱缩蜡黄的皮肤里。木槌松松地抓在他左手里,有一端血淋淋的,这端的正中粘着她睡袍的一块粉红毛巾布。
“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他咕哝道,开始摇摇晃晃地向楼梯走来。
她害怕得啜泣起来,又开始把自己往上拽。10,12,13。可是,二楼过道仍然像不可企及的山峰一样高高在上。她喘着气,右肋在大声抗议。头发在眼前大幅度甩动着,汗水刺痛了她的眼睛,耳朵里充满了舞厅里圆顶罩下那座钟的滴答声,同时混杂着杰克上楼时痛苦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