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醒了,觉睡得很不踏实,很不舒服。睡梦中,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追赶他,一直追到眼前一片黑暗为止。开始他以为又是一个梦,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片杂乱的机械声——咔嗒,当啷,嗡嗡,嘎嘎,啪,呜呜。
温迪在他身边坐了起来,这时他才明白那不是梦。
“怎么啦?”她用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忍住了,没摔开她的手——他怎么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床头上的钟指在12点差5分上。
嗡嗡声又响起来了。声音很大很平稳,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啷一声,嗡嗡声停止了。嘎吱,砰,然后嗡嗡声接着响起来。
是电梯。
丹尼坐了起来。“爸爸?爸爸?”声音里充满了朦胧的睡意和惊惧。
“爸爸在这儿,博士,”杰克说。“过来,跳进来。妈妈也醒了。” 丹尼爬上他们的床时,被褥发出了沙沙声。“是电梯。”他悄声说。
“是的,”杰克说。“只不过是电梯。”
“只不过’是什么意思?”她追问道,声音里带着寒气逼人的歇斯底里。“半夜三更的,谁在开电梯?”
嗡——。咔嗒、当啷。上楼去了。电梯栅打开的格格声,开门关门的撞 击声,然后是发动机和缆索发出的嗡嗡声。
丹尼呜呜地哭了起来。
杰克一下子从床上伸出双脚,站到地板上。“可能是短路,我去看看。” “别去!”
“别犯傻了,”他说,穿上睡袍。“这是我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起了床,拉着丹尼。
“我们也去。”
“温迪——”
“出什么事了?”丹尼心情忧郁地问。“怎么啦,爸爸?” 他没有回答,转身往外走去,板着脸,一脸怒气。在门口,他系上了睡袍腰带,开了门,踏进了黑漆漆的过道。
温迪犹豫了片刻,实际上是丹尼先动的脚步,她赶紧跟上去,和丹尼一起走了出去。
杰克没有费神去开灯。她伸手寻找开关,想打开通往主走廊的过道里的四盏顶灯。杰克远远地走在前面,正在转过那个墙角。这次丹尼找到了开关板,扳上了所有的三个开关,通往楼梯和电梯井的过道亮了。
杰克站在电梯房里,房间两边摆着长凳和烟灰缸。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紧闭的电梯门前面,身上穿着褪了色的格子花呢睡袍,趿着一双已经磨掉后跟的棕色皮拖鞋,头发卷的卷,翘的翘,十分凌乱。他这个样子在她看来就像一个古里古怪的20世纪哈姆雷特,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物,被突如其来的人生悲剧击得晕头转向,以致于无力扭转乾坤或做任何改变。
(老天别这么胡思乱想)
丹尼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捏得她都痛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脸的紧张和焦虑。她意识到他在追踪她飘忽的思绪,很难说他截取了多少,但她的脸还是红了,感到如同她正在手淫时被他碰见了一样。
“赶快。”她说。他们沿着过道往杰克那边走去。
这里的轰隆声大得吓人,能搅乱人的思维,使人感觉麻木。
杰克热切地盯着紧闭的电梯门。透过门正中的钻石形窗户,她看到缆索在微微地颤动着。电梯在他们下面的门厅层当啷一声刹了车。他们听到门砰地开了,还有……
(舞会)
她怎么会想起舞会?这个词毫无缘由地跳进了她的脑海里。除了电梯井传上来的神秘之音外,整个远望饭店都笼罩在一片酽酽的寂静中。
(一定是一场了不起的舞会。)
(什么舞会???)
有那么一会儿,她脑子里装满了一个图像,真实得如同一段往事……不 是随随便便的记忆,而是你为特殊的际遇珍藏起来而且不会轻易公之于人的记忆。灯……成百上千盏灯。灯光和色彩,香槟酒瓶塞拔出时的砰砰声,40件乐器组成的管弦乐队演奏着格伦-米勒的《好心情》。可是格伦-米勒在她出生前就跟他的轰炸机一起坠毁了,她怎么会留下格伦-米勒的记忆? 她低头看丹尼,看见他把头歪在一边,好像在倾听某种她听不见的东西,脸色刷白。
咚。
楼下,电梯门又关上了,电梯嗡嗡地上来了。透过钻石形状的窗户她首先看到了装在电梯顶的引擎,接着看见了电梯的内部。电梯的顶灯洒下了温暖的黄光,什么都没有,电梯是空的。里面没人,但是—— (举行舞会的那个晚上,人们一定是成群结队地挤在电梯里的,远远超过了电梯的安全限额,不过当时电梯当然还是新的,他们全都戴着面具) (什么面具???)
电梯在四楼上停了下来。她看着丹尼,他脸上只剩下了眼睛,恐惧之中,他的嘴唇挤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缝。在他们头顶,黄铜门嘎吱嘎吱开了。电梯门也砰地开了,因为时间到了,该说——
(晚安……晚安……是的,可爱的夜晚……不,我真的等不到卸下面具的时候了,早睡早起……噢,是希拉吗?……那个和尚?……很机智吧,希拉扮成了和尚?……是的,晚安……晚)
砰。
齿轮合上了,发动机啮合上了,电梯轰隆隆地下来了。
“杰克,”她小声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
“电路短路,”他说,脸硬得像木头一样。“已经告诉过你,是短路。” “我听见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叫道。“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毛病?我都快疯了!”
“什么声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转过去问丹尼,“你——?”
丹尼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还有音乐。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来的。在我脑子里。”
电梯又停了。饭店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外面,黑暗中,狂风在饭店屋檐上呜咽着。
“也许你们俩都在发神经,”杰克说。“除了电梯电路出了点小毛病外,我听不出有什么该死的声音。如果你们俩想来一场歇斯底里二重唱,请便,可是别把我也拉进去。”
电梯下来了。
杰克向右边走去,那里墙壁齐胸高的地方突出来一个正面装着玻璃的箱 子。他赤手一拳砸在玻璃上,玻璃哗啦一声碎在了箱子里面。血从他的两个指节渗了出来。他伸手取出一把长长的光滑的管形钥匙。
“杰克,别。别。”
“我要履行我的职责。别缠着我,温迪!”
她想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掌把她向后推去。她的脚踩在自己的睡袍边上,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到了地毯上。丹尼尖声大叫着跪到了她身边。杰克转身来到电梯前,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电梯缆索不见了,电梯底部进入了小窗户的视域中。过了一秒钟,杰克用力转动钥匙。电梯立即停了下来,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嘎吱声。地下室里与离合器分开了的发动机轰鸣了一会儿便停息了,远望饭店陷入了一片幽寂之中。相比之下,楼外夜风的呜咽声更响了。杰克怔怔地盯着灰色的金属电梯门。他割破的指节在钥匙孔下面的地板上滴上了三片血斑。
他转身面对着温迪和丹尼。她已经坐起来了,丹尼的一只胳膊抱在她肩上。他们俩都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他们从前从未见到过的陌生人,还很有可能是个危险的家伙。他张开口,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这……温迪,这是我的工作。”
她一字一顿地说:“去你妈的工作。”
他又转过身去,面对电梯,把手指插进门右边的窄缝里,稍稍拉开了一点儿。然后他用上全身力气把门拉开了。
电梯悬停在半中央,底面约与杰克胸平齐。暖和的光线泄在地板上,与下面黑黝黝的电梯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往里看了很久。
“空的,”然后他说。“是短路,我刚才说的没错。”他的手指勾进门后的凹槽里正准备拉上……这时,她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惊人的有力,把他拨到了一边。
“温迪!”他喊道。但她已经抓住了电梯地板的边缘,往上拉得能看见里面,然后她肩部和腹部肌肉猛地一收,想把自己推上去。片刻之间,这个问题似乎打上了问号。她的脚在黑洞洞的电梯井中蹬弹了几下,一只粉红的拖鞋从她脚上掉下去,转瞬间便无踪无影了。
“妈妈!”丹尼惊叫道。
她上去了,两颊胀得通红,额头煞白。“这是什么,杰克?这也是短路吗?”她扔下了一把什么东西,过道里顿时落满了彩纸屑,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这也是短路吗?”一条绿色的彩带,由于年深日久已褪成了淡菘蓝色。
“还有这个?”
她扔出一件东西来,落在有丛林图案的蓝黑色地毯上,是一副黑色的丝 质猫眼面具,两侧的太阳穴上抹上了闪光金属粉。
“这都是短路,是吗,杰克?”她对他尖声吼道。
杰克慢慢地从面具边走开,机械地摇着头。猫眼面具躺在撒满彩纸屑的地毯上,木然地瞪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