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杰克从二楼储藏室搬来一张小床,摆在他们卧室的角落里。温迪以为丹尼半夜才会睡觉,但《沃尔顿一家》看了不到一半他就打起盹儿来。他们把他放到床上,1分钟后,他就沉沉入睡了,一动不动的,一只手枕在面颊下。温迪坐在床边看着他,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简装本《卡什尔马拉》,一只手指头夹在她已经看到的地方。杰克坐在写字桌旁边看他的剧本。
“噢,他妈的!”杰克骂道。
温迪的目光从丹尼身上抬起来,望着杰克。“怎么啦?” “没什么。”
他低头看着剧本,心里烦躁得直冒烟。他怎么会认为这个剧本很不错呢?写得太幼稚了,毫无新意可言,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该给它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结尾。当初,这似乎很简单。邓克尔在一阵狂怒之中抓起壁炉边的拨火棍,活活打死了圣徒般的加里。然后,邓克尔两腿叉开站在尸体上,手里拿 着血淋淋的拨火棍,冲观众叫道:“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会找到的!”然后,灯光暗下去,帷幕徐徐拉上,观众看到加里的尸首伏在舞台前部,邓克尔大步来到舞台后部的书橱边,发狂般地把书从架子上扯出来,看上一眼,然后扔到一边。杰克当初认为,这出五幕悲剧单凭新颖独到这一点就足以走红百老汇。
但是,他的兴趣突然转移到了远望饭店的历史上,此外还出了另外一个岔子——他对剧中人物的感情发生了变化,这还是新近发生的事。通常,他喜欢他笔下所有的人物,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让他高兴的是,他过去一直是这样做的。这样便允许他尽量看到这些人物的性格的各个侧面,从而更加清楚地理解他们的动因。他的得意之作——卖给了缅因州南部的一本名叫《禁书》的小杂志——是一篇名为《“猴子”保罗-德龙》的短篇小说。它讲的是一个正准备在租住的公寓里自杀的恋童癖患者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保罗-德龙,朋友们叫他“猴子”。杰克非常喜欢“猴子”,他同情“猴子”古怪的需要,知道“猴子”不是他过去犯下的三起强奸谋杀案唯一应受谴责的人。
他有和杰克的父母一样的不良父母:动辄拿孩子出气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他有小学时的同性恋经验,并当众受过污辱。在中学和大学,他还有更加屈辱的经历:他当着正下校车的两个小女孩扒下了自己的裤子,随即就被捕了,后来又被送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最糟糕的是,那家医院把他放了出来,让他重新流落街头,因为医院院长认为他是个正常人。院长名叫格利默,他明知“猴子”德龙表现出了一些反常的症状,却填写了一份乐观的检查报告把他放出去了。杰克也喜欢并同情格利默。他不得不管理一个人员配备不足、资金匮乏的精神病医院,不得不想方设法用电网和无异于杯水车薪的州立法机构拨款使医院各项活动正常开展下去。格利默知道“猴子”能够与他人相处,他不曾在自己的裤子里拉屎撒尿,或试图用剪刀捅他的病友,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负责“猴子”病例的心理医生认为“猴子”能够在大街上过下去的可能性超过平均水平。他们俩知道,一个人在精神病医院里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需要那个封闭的环境,就像吸毒者对毒品具有依赖性一样。再则,医院里人满为患:妄想狂,精神分裂症患者,循环精神病人,准紧张症患者,宣称乘飞碟去过天堂的男人,用打火机烧自己孩子的性器官的女人,嗜酒狂,自杀狂。不好对付啊,乖乖。假如你不是体壮如牛,保准你不到30岁就会被折腾得散了架。杰克很同情格利默的处境,他也同情谋杀案受害者的父母。当然,也同情被害的孩子们,他还同情“猴子”德龙。让读者去谴责吧。
那些日子里,他不愿以评判者自居,道德家的外衣在他那里备受冷遇。
刚开始写《小学校》的时候,他的情绪也同样乐观。可是,近来他开始选择褒贬立场了。更糟糕的是,他逐渐对剧本的主角加里-本森产生了反感。
最初他被设想为一个为金钱所累而不是为金钱所幸的聪明孩子,他最想做的事便是在学校里取得好成绩以便凭本事而不是靠父亲的庇荫取得名牌大学的入学资格。可是现在,他已经在杰克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假惺惺的伪善者,一个在知识的祭坛面前索取职位的家伙,而不是虔诚的信徒,表面上是童子军品德的化身,骨子里却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没有真正的才华(如他当初被设想的那样),只有动物般的狡诈。剧本中从头至尾他从未忘记称邓克尔为“先生”,正如杰克教自己的儿子称那些年长者和权势人物为“先生”一样。他认为丹尼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态度十分真诚,照最初的设想加里-本森也是这样的,但写到第五幕时,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出加里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带着挖苦的意味,表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对邓克尔挤眉弄眼。邓克尔,加里拥有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他一生辛劳才当上一所不起眼的小学校的校长,他现在又因为这个漂亮的、貌似天真的富家子弟而面临着灭顶之灾。加里在作文课的结业考试中作了弊,而且狡猾地掩盖了作弊的痕迹。杰克曾把教书先生邓克尔视为跟南美香蕉王国里的那些神气活现的小暴君同出一辙的家伙,他随随便便就罚调皮的学生站墙根,热衷于在小池塘里兴风作浪,喜欢把自己的每一个突发奇想都转化成一场十字军行动。杰克的初衷是利用这个剧本以小见大,反映一些滥用权力的问题。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倾向于把邓克尔刻画成一个教师的楷模,悲剧也不再是对加里-本森的理智的摧残,而是一位善良敦厚的老教师、小学校长的毁灭——他未能识破一个戴着小男孩面具的魔鬼的奸计。
他还没有写完这个剧本。
此时,他坐在那儿,低头看着剧本,脸色阴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办法摆脱困境。他不相信真能找到办法。他开始写的是一个剧本,现在却变成了另一个。唉,见鬼!怎么办都是老一套,怎么办都是一团糟。不过,他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让这件事把自己逼得发疯呢?经过了刚刚过去的这样一天,思维有些混乱是不足为怪的。
“——把他送下山去?”
他抬起头,想除掉眼前蛛网一样的东西。“嗯?”
“我们怎样把他送到山下去?我们必须把他送出去,杰克。” 他的思绪十分凌乱,一时竟拿不准她在讲什么。继而,他恍然明白过来,随即哈哈笑了两声。
“你说得倒真轻松。”
“我的意思——”
“没问题,温迪。我只要到楼下门厅的电话间去换换衣服,然后把他驮在背上飞到丹佛去。超人杰克-托兰斯,早些年他们就这样叫我。” 她脸上露出了受到伤害的神情。
“我知道问题没那么简单,杰克。电台坏了,雪……但你也要为丹尼想想,天哪,你说是吗?他吓得都傻了,杰克!要是他没回过神来怎么办?” “可他回过神了,”杰克说。他也被丹尼两眼无神、满脸呆滞的样子吓坏了,当然吓坏了,但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后来他越考虑越觉得不对劲,他怀疑那是装出来逃避惩罚的,毕竟,丹尼做了错事。
“都一样,”她说,然后来到他身边,坐在靠写字桌的床头上,满脸的惊恐和焦虑。“杰克,他颈子上有伤痕!什么东西打了他!我希望他离开它!” “别嚷嚷,”他说。“我头痛,温迪。我跟你一样担心,所以,求求你……别……别嚷嚷。”
“好吧,”她说,声音小了许多。“我不叫嚷。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杰克。这儿有什么人跟我们在一起,而且不怀好意。我们必须走,去塞德温得,不只是丹尼,我们全都走,越快越好。可你……你却坐在那里看剧本!” “你口口声声地说,‘我们必须走,我们必须走。’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超人了。”
“我只是认为你是我丈夫。”她小声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火气上来了。他啪地一声把剧本手稿摔在桌子上,那叠稿纸参差不齐地散开了,底上的几页还折了角。
“是该让你接受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的时候了,温迪。看来你并没有接受这些事实。它们就像一串散乱的玻璃弹子一样在你脑子里撞来撞去,你应该把它们射进球袋里。你需要明白的是:我们被雪封锁了。. 突然,丹尼在床上躁动不安起来,他的身体扭动着,但没醒。我们吵架的时候他总是这个样子,温迪心情忧郁地想。我们又在吵架了。
“别把他吵醒了,杰克。求求你。”
他向丹尼那边望了一眼,脸上涨红的颜色消退了一些。“好的。对不起,对不起,温迪,我大喊大叫的,简直像个疯子。这真的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砸坏了电台。如果该怪谁的话,那应该是我。电台很管用,我们可以通过它跟外面联系。喂,喂,请回答。请来接我们,森林管理员先生。我们再也呆不下去了。”
“别这样,”她说,接着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他把头偏过去倚在了这只手上,她的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冤枉了你,你有权利这么做。有时候我像我母亲。我可能是个泼妇,但你得明白,有些东西……是很难忘掉的。”
“你指的是丹尼胳膊那件事?”他的嘴唇变薄了。
“是的,”温迪说,然后她接着往下讲去:“但不只是你。他出去玩的时候我的心老悬着。他想在明年要一辆自行车,我不放心,即使是那种带保护轮的。我为他的牙齿、视力担心,也为他自己称为‘闪灵’的东西担心。我不 放心,因为他很小,非常脆弱,因为……因为这个饭店里有什么东西好像想害他。如果有必要的话,它还会通过我们害他,所以我们必须把他送出去,杰克。我知道这些!我感觉到了!我们必须把他送出去!” 在激动不安之中,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捏得他生疼生疼的,但他没有挪开。他的手摸到了她坚实的左乳,隔着衬衣搓揉起来。
“温迪,”他说,接着又打住了。她等着他重新组织他不得不说出来的话。揉着她乳房的手非常有力,她感到很舒服,很慰帖。“我也许可以徒步把他送出去。他自己能走一段路,但大多数路程我都得背着他。我们要在野外露宿一到三个晚上,这样的话我们就要造一架大雪橇拉给养和铺盖卷。等哪天收音机预报接连三天将有好天气,我们就动身。但是,如果天气预报不准,”他斟酌了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我想我们会死的。” 温迪的脸白了,反射着荧荧的幽光。他继续揉着她的乳房。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搓揉。他稍稍抬起手,解开了她衬衣的第一颗扣子。温迪挪了挪腿,突然觉得牛仔裤有点紧,这微微地刺激着她,让她觉得很舒服。
“这样的话,你就得单独留下来,因为你没学会雪地行走。也许三天之内互无音信,你希望这样吗?”他的手滑下来,解开了第二颗钮扣,她乳沟的上端露了出来。
“不,”她说,声音有些沙哑,她望了一眼丹尼。他已经停止了扭动,拇指含在嘴里。看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可是,杰克漏掉了一件事没讲出来,这件事太吓人了……什么事?
“要是我们待在这里不走,”杰克边说,边慢吞吞地解开了第三、第四颗钮扣。“森林管理员或狩猎监督员会来查看我们的下落。到时候我们只消告诉他我们想下山去,他会负责办好这件事的。”他把她裸露的双乳滑进衬衣的“V”形敞口里,低头将一只乳头含进口中。乳头硬了,挺直起来,他用舌头慢慢地来回舔舐着——他知道温迪喜欢这样。温迪小声呻吟着,她的背拱了起来。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亲爱的,”她开口道,双手抱在他后脑勺上。他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
“森林管理员有什么办法把我们送出去?”
他抬起头来回答她,然后含住了另一只乳头。
“要是直升机忙不过来,那就只好用雪地车。”
(!!!)
“可我们自己就有一辆呀!厄尔曼说过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坐了起来。她满脸潮红,眼睛灼灼发光。杰克的脸却很平静,他好像一直在读一本索然无味的书,而不是和他妻子调情。
“有一辆雪地车就解决问题了,”温迪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一起下山去。”
“温迪,我这辈子还没开过雪地车。”
“学起来不会有多难的。在弗蒙特,你会看到十来岁的孩子都在野地里开……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父母会怎么想。还有,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有一辆摩托车。”是的,他有,一辆本田350。他和温迪同居后不久买的。
“学会应该没问题,”他慢慢地说。“但我不知道这辆车养护得怎么样。厄尔曼和沃森……他们5到10月管这个地方,他们考虑的都是夏天的事。我知道车子里没有汽油,也可能没有火花塞或电瓶。我希望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温迪。”
这时,温迪已经完全兴奋起来,她趴在他上面,两只乳房吊在衬衫外。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冲动:抓住一只乳房狠狠地拧,直到她尖叫起来。或许这样才能教会她闭上嘴巴。
“汽油不是个问题,”她说。“我们的大众车和饭店的卡车里都满满的。楼下还有为备用发电机准备的汽油。工具棚里一定还有一只汽油桶,这样你还可以多带点。”
“是的,”他说。“有。”实际上有三只,两只五加仑的和一只两加仑的。
“我敢打赌,火花塞和电瓶一定也在工具棚里,没有人会把雪地车放在一处,而把火花塞和电瓶放在另外一处,说得有道理吗?” “看来不太可能,是吗?”他站起来,来到丹尼的床边。丹尼额上搭着一绺头发,杰克轻轻地给他理开了,丹尼没有动弹。
“要是你能把它修好,你会带我们走吗?”温迪在背后问道。“在收音机预报好天气的第一天?”
杰克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儿子,百感交集,心头泛起了一阵爱的涟漪。是的,温迪说得对,丹尼脆弱,易受伤害。他脖子上的伤痕十分明显。
“是的,”他说。“我要把它修好,我们要尽快离开。” “谢天谢地!”
他转过身。她已经脱去衬衣,躺在床上,腹部平坦,乳房直挺挺的。她懒懒地玩着双乳,轻轻地弹着乳头。“快点,先生,”她柔声说,“抓紧时间。”
夜,除了丹尼从他的房间里带来的夜灯外,房间里的灯都灭了,她躺在杰克的臂弯里,心情十分平静。她发现自己实在难以相信他们竟与一个杀气腾腾的偷住者分享着远望饭店。
“杰克?”
“嗯——?”
“什么东西打了他?”
杰克没有直接回答她。“他确实具备某种东西,某种常人已经失去了的天赋。我是说我们大多数人,也许远望饭店也有什么东西。” “鬼?”
“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鬼,很可能是那些在这里住过的人的感情残留物,有好的也有坏的。这样讲的话,我认为每家大饭店都有鬼,尤其是那些有了年头的老饭店。”
“可浴缸里的女尸……杰克,丹尼没有疯吧?”
他用力搂了她一下。“他时不时进入……呃,恍惚状态——我想不起更贴切的词。我们知道,处于这种状态时,他有时……看到?……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如果具有预见性的恍惚状态果真存在的话,它们很可能是潜意识引起的。弗洛伊德说,潜意识从来不用文字语言对我们说话,只用符号。如果你梦到自己待在一家谁都不讲英语的面包店里,你可能正在为无力养活家人而担忧,要么只是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你。有些书里还说坠崖梦是不安全感的标准流露。把戏,都是些小把戏。意识在网的一边,潜意识在另一边,提供一些忽隐忽现的荒诞图像。精神病如此,直觉也是这么回事。预知为什么就应该不同呢?也许丹尼真的看到了总统套间墙上满是血污的景象。对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血的图像和死亡的概念几乎是可能互换的。另外,对小孩来说,图像总是比概念容易接受得多。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很了解这一点,他是一位儿科专家。我们渐渐长大成人,概念也就变得容易理解起来,于是,我们把图像留给了诗人……我扯得太远了。”
“我喜欢听你神侃。”
“这可是她说的,人们啊。这可是她说的,你们都听见了吧。” “杰克,他脖子上受了伤。这可都是真的。”
“是的。”
之后很长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她以为他一定睡着了,她自己也开始迷糊起来。这时,他说:
“我可以想出两种解释,其中任何一个都不牵涉到饭店里的第四方。” “哪两种?”她用一只肘支起身体。
“也许是出血斑。”他说。
“出血斑?是那种人们在耶稣受难日流血的事吗?”
“是的。基督神性的虔信者有时候手上和脚上在复活节前一周出现流血的痕迹,这种事在中世纪比现在要常见些,那时候这样的人被认为是上帝的宠儿。天主教把每一例都宣扬得神乎其神,他们这样做很聪明,但我不太相信。出血斑和瑜珈师发功时产生的某些现象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现在对这种现 象已经有了较好的理解,仅此而已。懂得——我的意思是研究,因为没人能弄懂——精神和肉体相互作用的人们认为,我们对身体的各种非自主功能具有比他们往常所认为的大得多的控制力。如果你不住地想,你可以使你的心率降低;你也能加快自己的新陈代谢;使自己出更多的汗;或者让自己流血。
“你认为丹尼脖子上的伤痕是他想出来的?杰克,我没法相信这个解释。” “我相信这是有可能的,虽然可能性不大。更可能的情况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他自己?”
“他以前在恍惚状态中也弄伤过自己。还记得晚餐桌旁的那一次吗?我想大概是在两年前。当时我们俩都在生闷气,互相都不怎么搭理。突然,他眼球上翻,一脸栽进他的晚饭里,接着又摔到地板上。还记得吗?” “记得,”她说。“当然记得。我当时以为他得了小儿惊厥。” “还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他说。“只有我和丹尼。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突然,他扑嗵一声掉在地上,好像挨了一枪似的。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一下子又苏醒了,对我眨巴着眼睛,说:‘我肚子摔疼了。告诉妈妈下雨的时候关上卧室的窗子。’那天晚上果然大雨滂沱。”
“是的,但——”
“还有,他不是擦破胳膊肘,就是碰伤小腿。你一问他是怎么弄伤的,他就说,‘噢,我在玩儿。’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杰克,小孩子谁都会有个磕磕碰碰的。男孩子从学走路到十二三岁都是这个样子。”
“我确信丹尼也不例外,”杰克随声应道。“他是个好动的孩子。但是,联想到公园那天和晚餐桌边那个晚上的情景,我怀疑丹尼的有些伤疤可能是他昏倒时摔出来的。埃德蒙兹医生说丹尼在他的诊所里就出了这种事,老天爷可以作证!”
“就算是吧,但现在这些伤痕是手指弄出来的。我发誓,不是摔出来的。” “他进入了恍惚状态,”杰克说。“也许看到了那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什么事。比方说一场自杀。情绪非常激烈,这跟看电影不一样;他处于一种极具暗示性的状态中。他本人就置身于那该死的事件之中,他的潜意识大概把象征性的东西形象化……成了活过来的一具女尸,僵尸鬼,不死鬼,食尸鬼,词儿随你挑。”
“你讲得让我起鸡皮疙瘩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我自己也起鸡皮疙瘩了。我不是精神病医生,但这太像一个病例了。那具行走的女尸是死去的情感、死去的生命的一个符号,它就是不愿意离去……但是,因为她是个潜意识影像,所以她也是他。在恍惚状态中,显意识 的丹尼被湮没了,潜意识的影像控制着他的行为。这样,丹尼卡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
“别往下讲了,”她说。“我已经想像出了那是个什么样子。杰克,这比一个陌生人在过道里偷偷摸摸地走来走去更可怕。陌生人可以避开,但谁都不能避开自己。你讲的完全就是精神分裂症。”
“是很轻微的一种,”他说,但有些不自然。“也是非同寻常的一种。因为,看来他确实能够读懂别人的心思,有时候也确实表现出了一些预见能力。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看作精神病。每个人身上都潜在着精神分裂因素,我想,丹尼长大后是能够控制住这些东西的。”
“如果你是对的,那就更应该赶快把他送出去。不管他有什么毛病,这个饭店都在把它变得更糟。”
“我不那样认为,”他反对道。“如果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根本就不会上那个房间去,这样的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老天,杰克!你的意思是差点被掐死是……是他罪有应得?” “不……不,当然不。但是——”
“没那么多但是但是,”她边说边把头用力一甩。“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在瞎猜。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转过一个角落就撞进……万丈深渊,撞进一部恐怖电影或别的什么东西里去。我们必须让他离开这里。”她在黑暗中笑了一声。“下一次就该轮到我们看到怪东西了。”
“别胡说,”他说,黑暗之中,他看见树篱狮子聚在小路上,不是站在小路两侧,而是挡在路中央,寒冬里的饿狮。他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是吗?”她问道。“我是说在那间客房里。什么也没看见吗?”
狮子消失了。这时,他看到粉红色的淋浴帘子后面有一个黑影。紧闭的门,沉闷急促的哐哐声,接下来的也许是跑动的脚步声。他旋不动钥匙时心脏的那一下悸动。
“什么也没看见,”他说,确实如此。当时他精神过于紧张,不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有机会整理思绪、给他儿子颈子上的伤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自己也极易受心理暗示的影响,有时也会被幻觉攫住。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是指雪地车的事。”
他的手一下子攥成了拳头。
(别烦我!)
“我说过我会的,不是吗?我会的,睡觉吧。今天这个难捱的日子太漫长了。”
“可不是嘛,”她说。她转过身去吻他的肩膀时,被子发出了一阵响声。“我爱你,杰克。”
“我也爱你,”他说,但那只是随口应付而已。他的拳头还没有松开,额头上青筋胀得鼓鼓的。她只字不提下山后他们如何度日,却喋喋不休于丹尼这丹尼那,杰克,我多么害怕。啊,是的,她被一堆橱窗假人和跳动的阴影吓坏了,着实吓坏了。但是,真正可怕的事难道还少吗?到达塞德温得后,他们全部的财产将只有60美元和身上的衣服,连车都没有一辆。即便塞德温得有当铺(实际上没有),除了温迪那枚值90美元的订婚钻戒和那台索尼收音机外他们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当掉。当铺老板也许会给他们20美元——好心的老板。除了以每户3美元的价钱帮人铲车道积雪外找不到别的工作,连半日的或季节性的工作也没有。他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画:杰克-托兰斯,30岁上下,曾在《绅士》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曾经的抱负是在未来10年内跻身美国主要作家之列——他觉得这并非痴人说梦。现在,他肩扛塞德温得西部公路公司的铁锹,挨家挨户按着门铃……这幅图画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远比那些树篱狮子清晰,他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他感觉到指甲掐进了手掌,留下了神秘的新月形血印。杰克-托兰斯,带着60美元排队换食品券;在塞德温得卫理公会教堂排队领取捐助品,同时领受本地人鄙夷的目光。杰克-托兰斯正在向阿尔解释:我们不得不离开,不得不关闭锅炉,不得不把饭店和里面所有的物品留给雪上窃贼和野蛮人,因为,你瞧,阿尔,饭店闹鬼,它们要谋害我的儿子。再见,阿尔。第四幕:《春天为约翰-托兰斯而来》。然后呢?然后呢?他想,他们也许可以驾着大众车去西海岸,换只新油泵就能做到这一点。自此以西50英里之后全是下坡,只要挂在空挡上,车就可以滑行到犹他州,然后前往阳光充足的加利福尼亚,那是盛产柑橘和机遇之地。一个具有酗酒、殴打学生和驱鬼等骄人业绩的男人无疑有自我行为的能力。无论什么活儿,只要你喜欢。做汽车生意——穿着防水橡皮衣洗车;不妨加盟餐饮业——在小餐馆里刷盘子。要么就谋取一个需负更多责任的职位,比如说加油。这样的工作甚至需要动动脑筋,比如找零钱和开赊销单子。我可以拿最低的工资为你每周工作25小时。在“奇迹”牌面包卖60美分一条的年份这已经算高工资了。
血开始从他手掌上流下来。啊,对,像出血斑。他想用疼痛拯救自己,于是把手握得更紧了。他妻子在他身边睡着了,为什么不呢?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他已经同意把她和丹尼从这个大坏蛋假人身边带走,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所以你瞧,阿尔,我想最好是——
(杀了她)
这个想法来得无根无由,赤裸裸的,未加丝毫遮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把她从床上拖出去,一丝不挂,懵懵懂懂,处于将醒未醒的状态之中;揍她,像抓小山杨的绿枝条那样擒住她的脖子,卡住她的喉咙,两只拇指顶在她的气管上,别的指头摁住她的后颈窝,然后扳起她的脑袋往地 板上撞,一次又一次,拍啊,抽啊,砸啊,撞啊。跳起来、舞起来啊,宝贝儿。他要让她吃吃苦头。每一滴,直到苦涩的最后一滴。
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的声响,就在他心潮奔涌如沸水的内心世界外面。他向房间另一边望去,丹尼又开始脚蹬手抓起来,撕扯着毯子。他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小小的被压抑的声音。他在做什么恶梦?身体青紫的女人,已经死了很久,在弯弯曲曲的饭店走廊里摇摇晃晃地跟着他?不过,杰克认为不是这样的。睡梦中,另外一种东西在追逐丹尼,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苦涩的情感之锁碎裂了。他下了床,来到孩子身边,为自己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他必须为丹尼着想,而不是温迪和他本人。只有丹尼。无论他把事实扭曲成什么样子,他心里都明白:必须把丹尼送走。他为孩子盖好了毛毯,又从床头取了一床被子加上。丹尼又平静下来,杰克摸了摸他的前额(是什么怪物在这块头骨后面作祟?),很热,但不烫。他又安详地睡着了,真是不可思议。
他回到床上,想入睡,可睡意已消。
事情成了这个样子,太不公平了——噩运好像尾随着他们,来到这里也没能摆脱。明天下午他们到达塞德温得时,黄金般的机会就会化作一缕轻烟逝去。试想,倘若他们不下山,如果他们能坚持到底,结果该是多么的不同啊!无论如何,剧本会完成,他会给它安排一个结局。他自己对剧中人的处理的不确定性,会给当初的结局增添些许由模棱两可产生的吸引力。没准剧本还能为他赚几个钱,这并非不可能,即使不会,阿尔也能说服斯托文顿校董会重新聘用他。阿尔自然会帮助他,也许会长达三年之久。但是,如果他能够保持清醒,坚持写作,他也许用不着在预备学校呆三年。当然,他以前没有特别喜欢过预备学校,他曾产生过被窒息、被活埋的感觉,但是,那只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此外,如果一个人每隔一两天,上头三节课都是头晕脑胀的,他还会有多喜欢教书工作呢?那样的事不会重演了,他确信自己会尽职尽责的。
他的思绪不知在何处中断了,他终于进入了梦乡。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像长鸣的钟声一样紧紧跟随着他:
看来他能够在这里找到安宁,最终能够,只要他们允许他在这里呆下去。
他醒来时站在217房间的浴室里。
(我又梦游了——为什么?——这上面没有要砸的收音机) 浴室的灯亮着,他身后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淋浴帘子围在爪形足支撑的长浴缸四周;浴室防滑垫在浴缸旁边,皱了,湿了。
他感到害怕,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是梦,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恐惧。远望饭店梦魇般的东西太多了。
他向浴缸走去,不想去,但无法扭转脚步。
他哗啦一声扯开了帘子。
躺在浴缸里,全身赤裸,轻飘飘地漂浮在水中的是乔治-哈特菲尔德,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膛上,四周的水被染成了鲜艳的粉红色。乔治的眼睛闭着,阴茎软软地浮在水里,像一棵海藻。
“乔治——”他听到自己叫了一声。
话刚出口,乔治的眼睛刷地睁开了,银白的眼珠,一点也不像人眼,两只灰白的手撑在浴缸两侧将身体拉成了坐立的姿势。匕首挺直地插在他胸膛正中间,伤口没有边缘。
“你往前拨了计时器。”乔治瞪着银白色的眼睛,告诉他。
“不,乔治,我没有。我——”
“我不结巴。”
乔治站起来了,银白的眼珠瞪着他,嘴巴上挂着僵死的狞笑,一条腿从浴缸的陶瓷边迈出来,皱缩惨白的脚掌踩在防滑垫上。
“开始你想连人带自行车把我撞死,然后你往前调计时器,后来你又想把我捅死,可是我还是不结巴。”乔治向他走来,手伸了出来,手指微微弯曲,像只爪子。他浑身散发着腐臭和湿气,像淋了雨的落叶。
“那是为你好,”杰克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去。“我往前调时间是为你好。另外,我碰巧了解到你在结业考试中作了弊。”
“我没作弊……我也不结巴。”
乔治的手已经挨上了他的颈子。
杰克转身跑起来,脚步轻飘飘的,速度极慢,就像在梦中奔跑一样。
“你作了弊,作了弊!”他又害怕又气愤,大声喊起来,跑过了黑漆漆的起居室。“我有证据!”
乔治的手又挨上了他的颈子。由于恐惧,杰克的心脏膨胀起来,膨胀起来,他以为心脏马上就要爆炸了。终于,他的手握住了球形把手,旋开,用力把门拉开。他冲了出去,踏进了拱门那边的地下室,而不是三楼过道。那只布满蛛网的灯亮着;轻便折椅站在灯下,轮廓分明,十分显眼。折椅四周是一座微缩山脉:箱子,筐子,一捆捆装订好的记录和发票,还有只有老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立即放松下来。
“我要找到它!”他听见自己在叫喊。他抓起一只潮湿朽坏的纸板箱;纸箱在他手里破成了两半,吐出了一瀑黄尘。“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我要找到它!”他的手深深地插进了纸堆里,一只手拽出了一个干枯的纸一样的蜂巢,另一只手扯出了一只计时器。计时器滴滴答答地走着,背上附着一条长长的 电线,电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包炸药。“找到了!”他尖声叫道。“找到了,拿去!”
他放松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上风。他不仅逃脱了乔治,还征服了这个家伙。手里有了这两样护身符般的物件,乔治就永远休想再来碰他,这家伙会惊慌地逃走的。
他刚要转身面对乔治,这时,乔治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掐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艰难地吸进最后一口气后,他的呼吸被完全截断了。
“我不结巴。”乔治在他背后絮絮地说。
他扔下蜂巢,大群黄蜂一涌而出,掀起了一阵褐色的怒涛。他的肺叶像着了火似的。他颤抖的目光落在了计时器上,心里又升起了胜利的感觉,随之而起的是一阵臻至极点的正义之火。电线那一端已不是炸药,而是一条结实的黑棍的金色手杖,和他父亲遭遇车祸后拄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抓过那条棍子,电线绳分开了。棍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觉得正合适。他从肩上往后抡去,棍子沿途碰着了吊着灯泡的电线,灯泡晃荡起来,引得满屋的阴影也像鬼魂那样在地板和墙壁上乱舞起来。棍子重重地落下去,乔治惨叫一声,卡住杰克喉咙的手松开了。
他从乔治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猛地旋过身。乔治跪倒在地,耷拉着头,两手合抱在头顶上,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求求你,”乔治小声哀求道。“让我歇一歇,托兰斯先生。” “现在你该尝尝苦头了,”杰克嘟哝道。“凭上帝起誓,会吗?小兔崽子。贱货,狗杂种。凭老天起誓,立即。每一滴苦药,该死的每一滴!” 电灯在上面荡来荡去,满屋的阴影如群魔之乱舞。他又抡起了棍子,一次又一次地砸下,手臂像机械一样起落不止。乔治血淋淋的手指从头上滑落下去,杰克的棍子雨点般地落在他脖上、肩膀、背部和胳膊上。只是棍子已不再是棍子,而好像是柄上带着鲜艳条纹的木槌,一头硬,一头软。击打的一头沾满了血污和毛发。槌子打在肉体上发出的闷响变成了空洞的嘭嘭声,回荡着,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也带上了同样的色彩,嗥叫着,没有人性,但是,矛盾的是,这声音听起来却十分虚弱,含混,狂躁……好像他喝醉了一样。
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影慢慢抬起头来,好像在哀求。准确地说,那不是一张脸,而仅仅是一张露出两只眼睛的血红面具。他高高扬起木槌,准备完成那最后的一击,木槌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呼啸而下,这时,他发现那张哀求的脸不是乔治的而是丹尼的,是他儿子的脸。
“爸爸——”
紧接着,木槌砸了下去,击中了丹尼的眉心,那双眼睛永远闭上了。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狂笑——
(不!)
杰克清醒过来,光着身子站在丹尼床边,两手空空,全身汗淋淋的。他最后那声尖叫并没有从嗓子里发出来。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很小。
“不,不,丹尼。绝对不会。”
他回到床上,腿已经麻木了,温迪睡得很沉。床头上的钟已经4点3刻了。他一直躺到7点,没有入睡,这时,丹尼动弹起来,眼看就要醒了。于是,杰克把腿翘在床沿上,开始穿起衣服来。该下楼检查锅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