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丹尼抱进了厨房。孩子还在剧烈地抽泣着,他偎在杰克胸上,不愿往外看一眼。到厨房后,他把丹尼又还给了温迪,她余惊未了,不相信眼前这一切。
“杰克,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求求你,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话。” “我当然相信你的话,”他说,虽然他心里得承认,看到风向转变的速度是如此地眩目、如此地出人意外,他不禁感到有几分幸灾乐祸。但他对温迪的怒气只不过像一阵内脏的痉挛,转眼即过。他心里明白,温迪宁肯找桶汽油把自己烧死也不愿伤害丹尼。
茶壶一直温在煤气炉的小火上。杰克往自己的大陶杯里放了一袋茶,又往里倒了半杯开水。
“有料酒吗?”他问温迪。
“什么?……哦,有。有两三瓶。”
“在哪个碗橱里?”
她指了指。杰克取出一瓶,往茶杯里倒了一些,然后加牛奶,加白糖,搅拌。他把兑好的东西端给丹尼——他的抽泣渐渐平静下来了,只是时不时地抽抽鼻子,但身子还打着哆嗦,眼睛瞪得大大的。
“喝点这个吧,博士,”杰克说。“味道很糟糕,但它会使你感觉舒服些。为爸爸喝一点,好吗?”
丹尼点点头,接过杯子尝了尝,随后撅起了嘴巴,满眼疑问地望着杰克。杰克向他点了点头,丹尼又喝了起来。温迪知道儿子是不会为她喝下这东西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了那种并不陌生的妒意。
接踵而来的是一个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甚至惊人的想法:她原本就想认为杰克该受到责备,是这样的吗?她有这么忌妒吗?这完全是她母亲的思维方式,太可怕了!她记得,有个星期天,她爸爸带她去公园,她在游乐场跌 了一跤,两只膝盖都划破了。父亲把她带回家时,母亲对他尖声嚷道: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没好好看着她?你是怎么当爸爸的?
(她简直成了他的催命鬼,他跟她离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甚至从来不怀疑自己对杰克的看法,一点儿也不。温迪感到脸在发烫,但她知道,如果整个事情重新来一遍,她还会那样做那样想的——命该如此。不管是好是坏,她一向都携带着她母亲的一部分性格。
“杰克——”她开口说,不知道自己想道歉还是想辩解。但是,她知道,不管哪一种都是徒劳的。
“先别说。”他说。
丹尼用了1分钟才喝下去了一半,现在,他已经明显地平静下来了。颤抖几乎消失了。
杰克郑重其事地把双手搭在儿子肩膀上。“丹尼,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这非常重要。”
丹尼的目光从杰克移到温迪,然后又回到杰克身上。就在这短暂的沉默期间,周围的环境和他们的处境都在竞相证明自身的存在:狂风在楼外呼啸,夹裹着来自西北方的新雪;老饭店在又一场暴风雪中呻吟不已。他们与世隔绝的事实时不时带着意想不到的威力震荡着温迪的心扉。
“我想……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丹尼说。“我以前就该告诉你们。”他端起杯子,捧在手中,好像它的温暖能给他带来慰藉似的。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儿子?”杰克把丹尼汗渍渍的乱发轻轻从前额理了回去。
“因为阿尔叔叔为你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一下子想不明白这里对你是好还是坏,我有点……”他望着他们想寻求帮助,他缺少那个必要的词儿。
“左右为难?”温迪轻声问道。“两种选择分不出谁好谁坏?” “是的,是这样。”他点了点头,放松了些。
温迪说:“你修剪树篱那天,我和丹尼在卡车里谈过。下第一场大雪那天,还记得吗?”
杰克点点头。那个日子他肯定忘不了。
温迪叹了口气。“我猜我们谈得不够。是吗,博士?”
丹尼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杰克问。“我不敢肯定我喜不喜欢我的老婆孩子在背后——”
“——讨论他们有多爱你?”
“不管是什么,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场没头没尾的电影。”
“我们谈论的是你,”温迪平静地说。“也许我们没有用言词全都说出来, 但我们俩都知道。我知道因为我是你妻子,丹尼知道是因为他……他很懂事。”
杰克没有说话。
“丹尼说情况不错,这地方看来对你有好处。你在这里可以抛开斯托文顿的那些烦恼,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白天干体力活,这样你就可以把脑力——全部的脑力——节省给夜间的写作。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地方就不那么好了,你成天呆在地下室翻那些旧纸堆,晚上说梦话——”
“梦话?”杰克说,脸上带上了警惕、吃惊的表情。“我说梦话?” “多数是含混不清的呓语。有天晚上我起来上洗手间,你在说,‘见鬼去吧,至少要把投币自动机拿来,没有人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另一次你把我吵醒了,你大声嚷嚷道,‘卸下面具,卸下面具,卸下面具。’” “老天,”他边说边抹了把脸。他看上去病恹恹的。
“还有你戒酒前的那些老习惯:嚼镇痛片,不停地揩嘴巴,早上脾气急躁。另外,你还没有写完剧本,是吗?”
“是的,还没有,但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一直在考虑另外一件事……一个新计划——”
“这家饭店,阿尔-肖克利在电话上和你谈的那个写书计划。他要你取消的那个计划。”
“你是怎么知道的?”杰克大声嚷道。“你在偷听电话?你——” “没有,”她说。“我想偷听也偷听不到,好好想一想你就会知道了。丹尼和我那天晚上在楼下。电话交换台早就关闭了,楼上那部机子是饭店里唯一一部可以使用的电话,因为它直接跟外线接上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阿尔跟我讲了什么?”
“丹尼告诉我的,丹尼知道。就跟他有时候知道放错了地方的东西在哪里,或某某人在考虑离婚一样。”
“大夫说——”
她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医生在瞎说。我们都知道。记得丹尼曾说他想看消防车吗?那不是预感。他那时才是个婴儿,他知道许多事,现在我担心……”她看着丹尼脖子上的伤痕。
“你真的知道阿尔叔叔给我打过电话吗,丹尼?”
丹尼点点头。“他气得都快疯了,爸爸。因为你给厄尔曼先生打了电话,厄尔曼先生又给他打了电话。阿尔叔叔不希望你写什么关于饭店的东西。” “天哪,”杰克说。“丹尼,看你这些伤痕。谁掐你了?” 丹尼的脸色暗淡下去了。“她,”他说。“217房间的那个女人,那个死人。”他的嘴唇又开始哆嗦起来,他捧着茶杯喝起来。
杰克和温迪在他低头喝茶时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
“你知道这事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丹尼?”他捧起孩子那张惊恐的脸。“别怕,孩子。我们都在这儿。” “我知道这个地方不好,”丹尼小声说。“在博尔德时我就知道了。托尼给我托了梦。”
“什么梦?”
“我记不全了,他在晚上给我显示了远望饭店,前面有一个头骨和交叉的大腿骨,还有撞击声。有什么东西……我记不起是什么……在后面追我,一个怪物。托尼还给我看了redrum。”
“什么是redrum,博士?”温迪问。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是不是郎姆酒?”杰克问。
丹尼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后来,我们到了这里,哈洛伦先生在他的汽车里和我谈了话。因为他也有‘闪灵’。”
“闪灵?”
“就是……”丹尼做了个包揽一切的手势。“就是能明白事情,知道事情,有时还看到东西。比如我知道阿尔叔叔打来了电话,哈洛伦先生知道你们叫我‘博士’,哈洛伦先生在军队削土豆皮时就知道他哥哥在火车事故中死了,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结果是真的。”
“老天,”杰克小声说。“这都不是你瞎编的吗,丹?” 丹尼使劲地摇着头。“不,我向上帝发誓。”然后,带着一点点骄傲,他又说:“哈洛伦先生说,在他碰到过的人当中,我的‘闪灵’最好。我们谈话根本不用张嘴。”
他父母又交换了一下眼色,确确实实惊呆了。
“哈洛伦先生很担心,所以他把我单独叫到了一边,”丹尼继续说。“他说,有‘闪灵’的人待在这里很不好。他说他在这里看到过不好的东西,我也看见过,就在和他谈话过后。厄尔曼先生领我们参观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杰克问。
“总统套间卧室门旁边的墙上。一大片血和别的东西,溅上去的东西。我想……那溅上去的东西一定是脑髓。”
“噢,天哪。”杰克说。
温迪的脸色惨白,嘴唇发灰。
“这家饭店,”杰克说。“不久以前属于一帮很坏的家伙。拉斯维加斯黑帮。”
“是骗子吗?”丹尼问。
“对,骗子。”他看着温迪。“1966年,一个名叫维多-吉埃内利的黑社会头目和他的两个保镖在这里被刺杀了。报纸上有一张照片,丹尼刚才说的就是那张照片上的东西。”
“哈洛伦先生说他还看到过别的东西,”丹尼告诉他们。“一次在游乐场,一次在217房间。有个女服务员看见了那个东西,她说了出来,所以她被解雇了。后来哈洛伦先生又去了那个房间,他也看见了,但没说出来,因为他不想丢掉工作。他告诉我千万不要到那里去,可是我去了,因为他说,‘这些东西不会伤害你,我相信了。”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喉咙哽噎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摸了摸脖子上青肿的伤痕。
“游乐场的情况怎么样?”杰克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道。他提到过游乐场,还有那些树篱动物。”
杰克惊得一跳,这引来了温迪诧异的目光。
“你在那里看到过什么东西吗,杰克?”
“没有,”他说。“没有。”
丹尼看着他。
“什么都没看见,”他又说,稍稍镇静了一些。确实如此,他只不过产生过幻觉,仅此而已。
“丹尼,给我们讲讲那个女人。”温迪柔声说。
于是,丹尼开始讲起来,但他的话又急促又零碎,有时为了尽快吐出来并摆脱它而变成了近于不可理解的只言片语。讲话的时候,他紧紧地偎在妈妈的胸脯上。
“我进去了,”他说。“我偷来了万能钥匙,进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定要知道。她……那个女人……躺在浴缸里。她死了,肿得圆鼓鼓的。她没没……没穿衣服。”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她站起来抓我。我知道她想要我,我能感觉到。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不像你和爸爸那样总在想着什么。黑……伤害……想……像……像那天晚上我房间里的大黄蜂!她只想来掐我,像大黄蜂一样。”
他咽了一口唾沫,接下来是一阵沉寂,在一片静谧之中,大黄蜂的影子潜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我开始往外跑,”丹尼说。“我跑啊跑啊,可是门关上了。我进去的时候没关门,可这时却关上了。我没想到只要打开门就可以跑出来,我吓坏了。我只好……只好靠在门上,闭上眼睛,想着哈洛伦说的话:那些东西跟书里的图画一样,如果我……不断地想……你不在那里,滚开,你不在那里……她就会走开。可是这没管用。”
他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她抓住我……把我转过去……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眼睛的样子……她 动手掐我的脖子……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闻到了她身上的死尸味……” “好了,好了,别讲了,”温迪惊恐地说。“别讲了,丹尼。够了,够——”
温迪正准备没完没了地诓下去,哄下去,这时杰克打断了她的喃喃声:“让他讲完。”
“已经讲完了,”丹尼说。“接着我就昏过去了,可能是她掐的,也可能是被吓的。醒过来的时候,我正梦见你和妈妈在吵架,还有,你又在想喝酒了,爸爸。那时我才知道那不是梦……我醒了……我……我尿了裤子,我像婴儿那样尿了裤子。”他转过头去,偎在温迪的毛衣上哭了起来,嘤嘤的哭声极其虚弱,两只小手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杰克站起来,说:“好好照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她满脸惊恐地说。
“上去看看那个房间,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出去喝咖啡?” “不!别去,杰克,求你别去!”
“温迪,要是饭店里还有别的人,我们肯定得搞清楚。” “你竟敢把我们扔在这儿!”她冲着他尖声吼道,唾沫星子从她嘴里飞了出来。
杰克说:“温迪,你这个样子太像你母亲了,简直称得上惟妙惟肖。”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因为抱着丹尼而无法遮掩。
“对不起,”杰克说。“但我必须去,你知道,我是饭店守护人,我拿钱就是干这个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杰克没管她,径自走出了厨房,关好门之后,他用手帕揩了揩嘴唇。
“妈妈,别担心,”丹尼说。“爸爸不会有事的。他没有闪灵,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
她流着眼泪说:“不,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