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站在楼梯上,倾听着透过紧锁的房门传来的喃喃的安慰声,他的大惑不解渐渐为愤怒所取代。温迪对他的成见并没有真正改变。即使他二十年滴酒不沾,等他晚上回到家里,她去门口拥抱他时,他仍然会看到、感觉到她鼻翼的歙动——检测他呼吸中是否有苏格兰威士忌或杜松子酒味。她总往坏处想,如果他和丹尼一起与一个撞车前恰好中了风的瞎子酒鬼发生了车祸,她暗地里也会把丹尼受的伤归咎于他而对他不理不睬。
这时,他想起了她夺走丹尼时的那副面孔。突然,他很想用拳头抹去那张脸上的怨怒。
该死的,她没有权利这样做!
不错,也许当初她有这个权利。他从前是个酒鬼,干过不少可怕的事(比如弄断丹尼的胳膊),但是,倘若一个人改邪归正了,他的进步迟早总该获得嘉许吧?要是得不到褒奖,那么,难道他不应该破罐子破摔吗?假如一位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指责情窦未开的女儿跟她的每个男同学胡来,最后,她一定会厌烦透顶,一定会去使自己不白遭冤枉的。同样,如果妻子总是在背后——何况她做得并不那么隐秘——把戒了酒的丈夫看作酒鬼…… 他回过神来,慢吞吞地下到二楼楼梯平台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从裤子后兜抽出手帕揩了揩嘴唇,心里盘算着下去砸卧室的门,告诉她让他进屋看自己的儿子。她没有权利如此霸道。
对了,她早晚都得出来,除非他俩不吃不喝。想到这里,他嘴角挂上了几丝丑陋的狞笑。让她来找他吧,很快就会来的。
他来到一楼,在门厅登记台旁边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右边走去。他走进餐厅,站在门口里侧。空荡荡的餐桌,整洁干净的白桌布,光亮透明的塑料桌罩。现在,整个大厅显得那么凄清,但是—— (8点晚宴,午夜卸装
凌晨有交谊舞会助兴)
杰克在餐桌间穿行,暂时忘记了楼上的妻儿,忘记了那个梦、那台摔破的电台和丹尼的伤痕。他的手指在光滑的塑料桌罩上一路划过去,脑子里想像着1945年8月的那个热闹非凡的夜晚:战争胜利了,多姿多彩、如梦如幻的崭新未来展现在人们面前;五光十色的日本灯笼沿饭店机动车道挂了一圈,高大的窗户(现在都被积雪挡住了)吐射着金黄色的灯光;男男女女都身着戏装,这儿一位光艳照人的公主,那儿一位英俊潇洒的骑士,到处都闪烁着珠光宝气和机敏睿智,舞姿翩翩,美酒飘香,先来葡萄酒,再来鸡尾酒,最后来点蒸馏水;大厅里嗡嗡的谈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乐队指挥台传来了欢呼声,“卸下面具!卸下面具!”
(红色死亡……)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餐厅的另一端,正好站在科罗拉多休息厅别具一格的蝙蝠门外面,1945年的那个晚上,休息厅里所有的酒水一定都是免费饮用的。
(到酒吧去喝个够吧,伙计,这里有的是酒。)
他走进蝙蝠门,踏进了酒吧间幽深的重光叠影之中。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以前也来过这里,有一次他来核对过厄尔曼留下的存货清单,所以他知道这里一滴酒都没有,货架上的东西全都收走了。但是现在,在酒吧间微弱的光线中,他仿佛看见柜台后面摆满了一排排酒瓶——全都闪着幽幽的光辉, 还有苏打水,三个锃亮的啤酒阀滴淌着啤酒。是的,他甚至闻到了啤酒的芳香,是那种润泽的微微发酸的酵母味儿,和他父亲每天夜里下班回家时脸上散发出的细腻湿润的气味并无二致。
他瞪大眼睛,伸手找到了墙上的开关,随后,三盏马车车轮形的大吊灯亮了,大厅里顿时洒满了温馨、柔和的灯光。
货架上空荡荡的,上面连积下的灰尘都算不上厚。啤酒阀和下面的镀铬漏槽都干干爽爽的。他的左边和右边各有一溜包天鹅绒的小包间,每一间都可以最大限度地为里面的一对儿提供一个小天地。他的正前方,红地毯的另一端,环绕马蹄形的酒吧柜台摆放着40张圆凳,凳子上裹着皮革,皮革上的烙印清晰可见。
他向酒吧柜台走去,边走边迷惑不解地摇着头。这跟那天在游乐场上……别想那件事。他敢发誓,他看到了那些酒瓶,是的,是不够真切,在一间拉上窗帘的屋子里,谁都只能看出家具的大致轮廓。刚才,他确实看到了玻璃反射的辉光。现在只剩下啤酒的气味了,杰克知道,世界上任何一家酒吧的木头桌椅天长日久之后都是这种气味,而且任何一种已知的清洗剂都除不去这种气味。但是,这里的气味却那么浓烈……那么新鲜。
他在一张圆凳上坐下来,两肘支在包着皮革的柜台边缘上,左边有一只花生碗——现在当然是空的。19个月以来,这是他进入的第一家酒吧,可里面什么都没有——活该他倒霉。一阵强烈怀旧情绪袭遍了他全身,他想喝一杯,这种生理上的渴望自发地沿腹部、喉咙、嘴巴、鼻子涌了上来,沿路使各种器官枯萎、皱缩,逼它们大声要求那湿润的、冰凉爽口的、余味悠长的东西。
他满怀着痴心妄想往货架上瞟了一眼,可架子上和从前一样空空如也。他沮丧地苦笑了一下,慢慢握紧拳头,指甲在柜台的皮革边缘上留下了纤细的划痕。
“嗨,劳埃德,”他说。“今晚你动作有点慢,是吗?” 劳埃德说是的,然后问他要哪种酒。
“你真是问到我的心坎儿上了,”杰克说。“我很高兴。因为我钱包里碰巧有两张20元钞票和两张10元票,我担心它们会在钱包里一直呆到明年四月份。附近连一家连锁专卖店都没有,相信吗?我想他妈的月球上都有。” 劳埃德对他表示了同情。
“对,下面是我要的,”杰克说。“20杯马提尼酒。整20,就这么多。我戒了19个月酒,每月一杯,外加一杯开个头。没问题,是吧?你不会太忙吧?”
劳埃德说他一点儿也不忙。
“好样的。你把那些马提尼酒摆在柜台上,我要一杯一杯地把它们喝下 去。劳埃德,我的好兄弟。”
劳埃德转身干活去了。杰克把手伸进口袋掏钱夹子,可取出来的却是个镇痛药药瓶。他把钱夹子放在卧室的柜子上了,当然,他小里小气的老婆把他关在了外面。干得妙,温迪,你这个母老虎。
“看来我得先欠着,”杰克说。“我在这家酒馆的信誉怎么样?” 劳埃德说他的信誉很好。
“好极了。我喜欢你,劳埃德。你一直是最棒的,巴里市到缅因州波特兰这一带最棒的。对,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
劳埃德对他的称赞表示了感谢。
杰克揭开镇痛药瓶盖,抖出两片药丢进嘴巴里。那种熟悉的叫人无法抗拒的酸味立即溢满了整个口腔。
他突然感到人们都在好奇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鄙夷。他背后的小间坐满了人——头发斑白气宇不凡的男人,年轻漂亮的小姐,全都穿着假面戏装,冷眼欣赏着这充满戏剧性的感伤场面。
杰克在凳子上打了个旋,转过身来。
所有的小包间都空着。一色的真皮软座和真皮靠背,一色的黑塑料桌。桌上摆着烟灰缸,烟灰缸里有盒火柴,火柴盒上有个蝙蝠门标志和一片金叶,金叶上印着“科罗拉多休息厅”。没人瞧他。
他转过身去,吞下了正在溶解的镇痛片,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劳埃德,你真棒,”他说。“这么快就倒好了。只有你那双会说话的那不勒斯眼睛才能胜过你的速度。敬礼。”
杰克凝视着想像中的20杯酒,杯里的马提尼酒染红了凝结在酒杯外壁上的小水珠,每只杯子里都有一支插着一枚肥厚的绿橄榄的搅酒棍。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迷漫的杜松子酒味。
“马车,”他说。“你认识跳上那辆马车(指戒酒——译者注)的人吗?” 劳埃德说认识,因为他时不时就会遇到这样的人。
“你认识从那辆马车上跳回来的人吗?”
劳埃德记不起来了,实在记不起来了。
“这么说,你不认识,”杰克说。他端起第一杯酒,送到张开的嘴边,一仰脖子把酒灌了下去,然后把想像中的杯子往后一扔。人们又回来了,假面舞会使人人精神焕发,他们盯着他,捂着嘴巴直笑。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如果他对面是镜子而不是那些该死的货架,他就可以看见他们。让他们瞧吧,去他妈的,谁喜欢看就看吧。
“不,你肯定不认识这样的人,”他告诉劳埃德。“几乎没有人从那辆神奇的马车上回来过,但那些回来的人都会讲给你一个可怕的故事。你刚跳上去的时候,它好像是你平生见到过的最鲜艳最干净的马车,车轮有10英尺高, 因而它的底盘能够远离躺满醉鬼的街沟——那些家伙随身带着棕色的酒囊和“雷鸟”、“弗莱希老爹”烈性威士忌。你会远离所有那些对你恶眼相待并告诉你要么放规矩点要么滚到别的城市去的人。那是你在街沟里能看到的最漂亮的马车,劳埃德兄弟。车上挂满了彩旗,前面有铜管乐队,两边各有三名军乐队女队长,挥舞着指挥棒,时不时向你亮亮裤衩。伙计,你要搭上那辆马车,离开那些酒鬼,他们狂吞杯中之物,闻自己呕吐的东西,在街沟里找烟屁股抽。”
他又喝了两杯假想的酒,把杯子扔到背后。他仿佛能听到杯子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可是,该死,他一点醉意都没有,可能是镇痛药起了作用。
“于是,你爬了上去,”他告诉劳埃德。“高兴吗?噢,上帝,高兴,答案是肯定的。那辆马车是整个游行队伍里最大最好的,每个人都站在街道两边为你鼓掌、欢呼、招手,除了那些昏睡在街沟里的酒鬼。那些家伙过去都是你的朋友,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他把空手抬到嘴边,又饮了一杯——4杯已经下肚,还剩16杯,进展十分顺利。他在凳子上稍稍偏了一下。让他们看吧,只要他们愿意。喂,拍张照片,那样会保存得久些。
“然后,你开始看到一些真相,这些都是在排水沟看不到的。比如说,马车的地板原来只是些松木板,新鲜得还在流松脂。又比如,车上只有几张长靠背椅,连坐垫都没有,椅子上每隔大约5英尺就有一本唱诗集。再比如,坐在长椅上的人都是些胸脯平坦的老处女,她们穿着长袍,领口上系条小带子,头发往后梳成小面包卷儿,紧绷绷的,好像在呻吟。她们的脸清一色地扁平、没有血色,而且亮光光的,她们唱着‘让我们聚会在河边,美丽的,美丽的河流’,前面有个臭娘们儿拉着风琴,告诉她们声音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有人会塞给你一本唱诗集,说,‘唱起来,老兄。要想呆在这辆马车上,你就得早上唱,中午唱,晚上唱,尤其是要在晚上唱。’这时你才了解到那辆车是什么玩意儿。那是一座钉死了窗户的教室,娘儿们的教堂,男人的监狱。”
他停了下来,劳埃德不见了。更糟糕的是,劳埃德根本就不在那儿,酒也根本就没有。那些小包间里坐得满满的,都是从化妆舞会回来的人,他似乎能听到他们捂着嘴在窃窃发笑,仿佛能觉察到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凶光。
他又转过身来。“让我——”
(一个人呆着?)
所有的小包间都空着。笑声像秋叶的一阵震颤一样倏然而逝。杰克睁大眼睛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休息厅,神色黯然。他额头中央的脉搏猛地跳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正在失去理智。他禁不住想提起 邻近的那张凳子,把它翻转过来,然后像一阵复仇的旋风一样冲出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又转过身去,开始唱起歌来:
.如茵的三叶草地里,
我们在尽情嬉戏…….
丹尼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但不是平时那张活泼可爱、扑闪着眼睛的脸,而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神情呆滞,目光黯淡、浑浊,大拇指像婴儿那样抿在嘴里。儿子就在楼上,看样子都该送精神病医院了,跟维克-斯登格被“穿白大褂的”带走之前的状况差不多。可是,他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像个爱赌气的孩子似的,这成什么话呢?
(可是我根本没动过他一个指头!该死的,我没动过他!) “杰克?”温迪的声音怯生生的。
他转过身去,吃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温迪站在蝙蝠门里侧,丹尼蜷缩在她怀里,像一尊吓人的蜡像。
“我没有打他,”杰克沙哑地说。“自从弄断他胳膊那天晚上起,我就没碰过他,一巴掌都没打过。”
“杰克,眼下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
“这很重要!”他吼道,一拳砸在酒吧柜台上,震得那只空花生碗跳了起来。“很重要,见鬼,这很重要!”
“杰克,我们得想法把他送到山下去。他——”
丹尼在她怀里动弹起来。他脸上的呆滞表情如冰雪消融一般纷纷散去。他撇着嘴,好像尝到了什么异味。然后,他抬起手来,似乎想遮住睁得大大的眼睛,继而,手又耷拉下去了。他突然绷直了身子,接着又把身子折成了弓形,温迪毫无准备,差点摔倒。这时,丹尼厉声尖叫起来,叫声从他极度紧张的嗓子里倾泻出来,一阵比一阵疯狂。这叫声仿佛充塞了楼下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像女鬼的哭声一样向他们折返回来,好像一大群丹尼在齐声号叫。
“杰克!”温迪惊慌地喊道。“天哪,上帝,他怎么了?” 杰克站了起来,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这辈子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儿子闯进了什么窟窿里?撞上了什么样的巢穴?什么东西想蜇他? “丹尼!”他大声喊道。“丹尼!”
丹尼看见了他,突然奋力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温迪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了几步,撞在一个小包间上,差点摔了进去。
“爸爸!”丹尼一边尖叫,一边向杰克跑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爸爸,爸爸,是她!她!她!爸——爸——.
他像一支钝头的箭扑进了杰克怀里,撞得杰克直摇晃。丹尼死命地抱住 他,用小拳头打他,然后抓着他的腰带,贴在他的衬衫上抽泣起来。杰克能感觉到儿子发烫的脸在抽搐。
爸爸,是她。
杰克慢慢抬起头,向温迪脸上看去,眼睛瞪得像铜钱一样大。
“温迪?”声音很小,很含糊。“温迪,你打他了吗?” 温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摇了摇头。
“噢,杰克,你一定知道——”
外面,雪又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