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织着围巾,不久便倦怠起来。今天,即使听巴托克她也会发困,何况留声机放的不是巴托克,而是巴赫。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在她儿子与217房间的老房客相识的时候,温迪沉沉入睡了,手中的活计放在怀里,毛绒和织针随她的呼吸起伏着。她睡得很香,没有做梦。
杰克-托兰斯也睡过去了,但他睡得不沉,很不舒服,接二连三地做了许多梦,这些梦栩栩如生,简直不像梦——他从前从未做过如此真切的梦。
在他翻着一卷牛奶账单时,他的眼睛便开始发涩,100张一卷,总共有成千上万张。但他还是每张都要粗略地看一看,生怕漏掉能帮他揭开远望饭店神秘面纱的那一页,他坚信这一页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手持电线插头在一间不熟悉的黑屋子里找插座的人,如果能找到插孔,他就会获得一些奇迹的报偿。
他跟阿尔-肖克利打来的那个电话和他的无理要求搏斗起来;他在游乐场的奇特经历促成了他这么做。当时的情况和精神崩溃太他妈的相似了,他相信,是他的理智在与阿尔强迫他接受的要他放弃写书计划的要求对抗。这也许是一个信号:他的自尊心在完全崩溃前只允许他走这么远,他一定要写这本书。如果这意味着他与阿尔-肖克利关系的终结,那也没办法。他要撰写一部这家饭店的传记,要写得直截了当,书的前言首先要介绍在他的幻觉中树篱动物移动起来这件事。书名可能不那么富于灵感,但也凑合:《胜景奇遇——远望饭店的故事》。是的,直截了当地写,但绝对不能有报复之嫌,绝不泄愤于阿尔、斯图亚特-厄尔曼、乔治-哈特菲尔德、他父亲(可怜的横行霸道的酒鬼),或其他任何人。他是因为远望饭店使他着了迷才要写这本书的——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如此简单、如此真实呢?他要为他认为是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虚构的或非虚构的——得以写成的原因而写这本书:揭示真相,最终,真相总是要被揭示出来的。他要写这本书,因为他觉得不能不写。
500加仑全脂牛奶。100加仑脱脂奶。款付讫。300品脱橙汁,款付讫。
他斜躺在椅子里,手里抓着一叠收据,眼睛却没看收据上印刷的东西。他目光分散,眼皮沉重,思绪已经从远望饭店溜到了他父亲身上。他父亲是珀林市社区医院的男护士,肥胖,身材魁梧,足有6英尺2英寸高,比整整6英尺的杰克还高(他长到这么高时那老头已不在人世了)。“小矬子”,他这样叫小杰克,然后爱抚地用巴掌拍他屁股,接着便开怀大笑起来。杰克有两个哥哥,个头都比他们父亲高,贝基身高5英尺10英寸,比杰克矮2英寸,在几乎整个童年时期她都比杰克个子高。
他和父亲的友谊就像层层绽开的鲜花,完全盛开时才知道里面已经生了枯萎病。直到7岁为止,他还不加挑剔地热爱着腆着啤酒肚的爸爸,而不计较那些巴掌、鼻青脸肿和黑眼眶。
他还记得在美好的夏日夜晚,家里很安静,大哥布莱特和女友幽会去了,二哥迈克在学习,贝基和妈妈在起居室里就着那台笨重的旧电视机看节目;他自己则坐在过道里,只穿一件宽松的汗衫,表面上摆弄着他的玩具卡车,实际上却在等待他父亲回家的那个时刻。砰地一声门开了,家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看到杰克在等他,父亲便大声地跟杰克打招呼,杰克快乐地答应着。大块头父亲沿过道走过来,浅平头下粉红的头皮在过道灯光下闪着光泽,看上去像披着医院自制服的幽灵。父亲从来不把罩衫扎进裤腰里(有时还溅着血迹),裤管松松垮垮地吊在黑色的鞋子上。
父亲会把他揽进怀里,接着杰克便被高高举起,速度极快,他仿佛能感到气压像一顶铅帽一样压在他头上。向上,一直向上,爷儿俩一齐叫道“电梯!电梯!”有时候父亲喝醉了,没有及时刹车,杰克便会像颗肉弹一样从他父亲的平头上飞过去,掉在他父亲背后的地板上,但别的时候父亲只把他逗到咯咯直笑为止。上升的过程中,他总能闻到父亲呼出的雾一般的啤酒气。他像一片会发笑的破布那样被父亲揉来揉去,最后,他回到地上,兴奋得直打嗝。
收据从他松弛的手中滑落下去,在空中翻飞飘落,懒洋洋地掉在地板上。他父亲的影子像幻灯片一样落在他紧闭的眼睑背面上,这时,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个小缝,接着又闭上了。他抽搐了一下。意识就像那张收据,就像秋天的杨树叶,慵懒地飘落下去。
这是他们父子俩之间的友谊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快结束时,他开始明白姐姐贝基和两个哥哥都恨父亲,知道妈妈(一个平庸的女人,很少大声说话)对爸爸忍气吞声只是因为她的天主教教养告诉她必须这么做。在那些日子里,在杰克看来,他父亲用拳头赢得与孩子们的争论并不足以为怪,同样,他本人对父亲的爱必须与提心吊胆携手相随在他看来也下奇怪:担心“乘电梯”游戏某个晚上会以跌得粉身碎骨而告终;担心他父亲笨拙的假日幽默会突然变成野猪般的咆哮和一顿巴掌。有时候,他记得,他在玩耍时甚至害怕父亲的影子落到他身上。也就在这个阶段快结束时,他开始注意到布莱特从来不把女友带回家,迈克和贝基也从不邀请他们的好友来作客。
满九岁的时候,他对父亲的爱开始变味,那年,父亲用手杖把母亲送进了医院。父亲是一年前开始拄拐杖的,一场车祸把他变成了瘸子,从此拐杖就没离开过他。那是一条又长又粗的黑棍,头上包着黄铜。现在,杰克在睡梦中抽搐着,他记起了那条要命的拐杖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嗖嗖声和拐杖落在墙上……或肉体上发出的砰砰声。父亲对母亲的突然袭击毫无缘由,事先没 有任何警告信号。当时他们坐在餐桌旁正准备吃晚饭,手杖靠在他椅子上。那是个星期天晚上,是父亲三天周末的最后一个晚上——一个醉醺醺的周末又要过去了。烤鸡,豌豆,土豆泥。父亲坐在桌子上首,打着盹儿,他盘子里堆得高高的。母亲在给大家发盘子,突然,父亲猛地醒了过来,两眼深陷在肥嘟嘟的眼窝里,恶狠狠地把家里人挨个儿扫视了一遍,满脸的不耐烦,前额中央的青筋暴突出来了,这一向是不祥之兆。他伸出长满斑点的大手,抓住了金灿灿的拐杖头,摩娑着。他说了句什么关于咖啡的事——现在,杰克确信父亲当时说的是“咖啡”。妈妈正要开口回答,这时,拐杖撕破空气,呼地一声重重落在她脸上。鲜血从她鼻孔里涌出来,贝基惊叫了一声,妈妈的眼镜掉进了肉汤里。手杖收回去又落下来,这次打在了她头顶上,砸破了她的头皮。妈妈倒在地板上,头昏眼花。父亲站起来,绕到她躺着的地方,一路挥舞着手杖,他走得如此之快,动作之灵活敏捷,对一个大胖子来说非常不可思议。他的小眼睛闪耀着光芒,对她说话时下颚骨颤抖着,跟他在类似的狂怒中训斥孩子们的情形一样。“好哇,现在该让你吃吃苦头了。该死的臭娘们儿!狗杂种!来啊!领教领教棍棒的滋味。”手杖在她身上起落了七次,然后布莱特和迈克抓住了他,把他拖开,从他手中夺走了手杖。杰克——
(小杰基,现在他是小杰基。打着盹儿卧在布满蛛网的折叠椅上,咕哝咕哝说什么?炉火在他背后熊熊燃烧。)
杰克很清楚打了多少下,因为手杖落在母亲身上发出的砰砰闷响已经像錾子凿岩那样铭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七次,不多也不少。他和贝基嚎啕大哭起来,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母亲的眼镜掉在她的土豆泥里,碎裂的镜片沾满了肉汁。布莱特在过道另一端朝父亲叫嚷、要他别动、不然就要了他的命,而父亲则一遍一遍地说:“该死的狗崽子,该死的狗崽子,把手杖还给我,你这个该死的狗崽子,把手杖还给我。”布莱特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杖,嘴里说着“好啊,好啊,我给你,只要你再往前挪一挪我就把你想要的通通给你,额外再加两下子,干脆给你个够。”母亲慢慢站起来,迷迷登登的,脸肿起来了,像只灌多了气的旧轮胎,有四五处都在流血。她开口便语出惊人,说出了杰克至今尚能逐字逐句记得的几句话:“谁把报纸拿去了?你们爸爸想看漫画。下雨了吗?”然后她又跪倒下去,头发披散在血淋淋的脸上。迈克在给医生打电话,结结巴巴地讲着。能马上就来吗?母亲出事了。不,他不能讲是怎么回事,不能在电话上讲,在一条合用线上他不能讲。您来就是了。医生来了,他们把妈妈送到了爸爸整个成年时期工作的医院里。爸爸清醒了一些(或者说仅仅出于任何困兽都具有的那种愚蠢的狡诈),他告诉医生妈妈从楼上摔下来了。桌布上有血迹,那是因为他想用桌布擦她那张可爱的脸。难道她的眼镜也是从楼上起居室里一路飞到餐厅并掉进肉汁土豆泥里的吗? 医生嘲弄地问道,语气里充满鄙夷和讽刺。是这样的吗,马克?我曾听说有人能在金牙上装无线电台,我也曾见识过有人眉心中弹后居然活下来讲出了这件事,但今天这事还是头一次听说。父亲摇了摇头,说他不明白,说眼镜一定是他把她扶进餐厅后从她脸上掉下来的。四个孩子被这个无耻的弥天大谎惊得目瞪口呆。四天后布莱特辞去了工厂里的工作入了伍,杰克一直认为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父亲对母亲突然而又毫无道理的大打出手,而且还出于这样一个事实:母亲在医院里抓着教区牧师的手附和父亲胡编的故事。布莱特十分反感,于是便撇下他们不管了。1965年他在越南被打死了,那年杰克 -托兰斯还在大学读书,他参加了为结束战争而举行的轰轰烈烈的校园反战运动。他曾在不断壮大的集会上挥舞他哥哥的血衣,但当他讲话时,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他哥哥的面孔,而是他母亲那张茫然不解的脸,他母亲在说:“谁把报纸拿去了?”
三年后,杰克12岁时,迈克逃出了这个家——他获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之后一年,他们父亲便突然中风死了。当时他正在为一位病人做术前准备,他穿着那身松松垮垮的自制服倒下了,可能在触到医院红黑两色的地板砖之前就已经断了气。三天后这个主宰杰克生活的人,这个蛮不讲理的“白色魔鬼——上帝”就入了土。
他父亲的墓碑上写着“慈祥的父亲马克-安东尼-托兰斯”。杰克还应该在上面添上一句:他知道如何玩乘电梯游戏。
他们得到了一笔巨额保险赔偿金。正如别的人收集钱币和邮票上瘾一样,有些人以收集保险票为乐,马克-托兰斯就是这样的人。收到保险金的当月,按月缴纳的各项保险费和酒类开销也停止了。他们整整富裕了五年,几乎算得上富裕……
在不安的浅睡中,他自己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就像在镜子里,是他的脸却又不像他的脸:宽大的眼睛,嘴巴下撇成弓形。他在过道上玩玩具卡车,等待着他爸爸,等待着那个白色的魔鬼——上帝,等待着电梯升上去,速度快得令人晕眩、兴奋,途中经过一个酒气熏人的地带,或许也在等待着那张脸轰然坠地,摔得眼睛直冒金星,而他父亲却在一边哈哈大笑。那张脸—— (变成了丹尼的脸,很像他小时候的模样,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而丹尼的是灰色的,但嘴巴也是噘着的,肤色也很浅;丹尼在他书房里,穿着一条运动裤,杰克所有的文稿都打湿了,屋子里充满了细腻的啤酒香味……一团可怕的面团发着酵,在酵母周围膨胀起来,小酒馆的气味……骨折的声音……他自己带着醉意的低声呜咽,丹尼,你没事吧?……噢,天哪,噢,上帝啊,可怜的小胳膊……然后,那张脸变成了——)
(母亲那张神情茫然的面孔,从桌子底下升上来,肿胀,流着血,她在说)
(.——重要指示。再重复一遍,你们父亲发出了最最重要的指示:立即把收音机调到‘快乐时光’频率上。再重复一遍,立即调到‘快乐时光’频率上。再——.)
声音渐渐弱下去。接着一阵阵飘渺的声音仿佛沿着一道晦暗的无际长廊又折返回来了。
(我接连遇上了许多怪事,亲爱的汤米……)
(美多克,你在这儿吗?我又开始梦游了,亲爱的。我害怕冷酷无情的怪物……)
(.抱歉,厄尔曼先生,可这难道不是…….)
……办公室,文件柜,厄尔曼的大办公桌,一本下年用的空白预订簿已经到位——一丝不苟的厄尔曼——所有的钥匙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钩子上, (除了一把。哪一把?哪一把?万能钥匙——万能钥匙,万能钥匙,谁拿走了万能钥匙?上楼去就知道了)
架子上放着那台收发两用的民用电台。
他啪地一声旋开了电台。机子里响起了一阵短促凌乱的杂音,他开始调波段,相继听到了音乐、新闻、传道士大声的讲道和天气预报。他往回转了转旋扭,电台传出了他父亲的声音。
“——杀了他。你必须把他杀了,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忍受痛苦。因为每个男人都毁灭他挚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是密谋反对你,试图阻碍你,使你不得成功。此时此刻,你的儿子就在一个他不应该去的地方。越轨行为,这正是他在干的事。他是个该死的狗崽子,用棍子揍他,杰克,把他揍个半死。喝一点儿,杰克,我的孩子,然后我们玩乘电梯游戏。然后我跟你去,看你惩罚那个捣蛋鬼。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当然会。你必须杀了他,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都必须忍受痛苦,因为每个男人——”
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狂躁,听上去根本不像人的声音,这是让人疯狂的声音,是魔鬼的声音,不怀好意地从电台里向他袭来的鬼魅……
“不!”他对着电台吼道。“你死了,你躺在坟墓里,你不在我身上!”因为他已经完全摆脱了他父亲的幽灵,他是不可能回来的,不可能千里迢迢从他的生死之地新英格兰跋涉到这家饭店来。
杰克举起电台摔到地上,电台被砸坏了,吐出了一堆弹簧和管子,就像玩糟了的疯狂的乘电梯游戏的结果一样,他父亲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的声音,杰克的声音,在办公室冷酷的现实中一遍遍念叨着: .——死了,你死了,你死了!.
头顶上传来了温迪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她惊恐地喊道:“杰克?杰克!” 他站着没动,呆呆地瞅着摔得七零八落的电台。现在,工具棚里的雪地车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了。
他双手捂着眼睛,拇指掐住太阳穴。他的头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