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德温得公共图书馆是一座不太显眼,孤孤单单的建筑,与镇子的商业区隔一个街区。图书馆楼上爬满了藤蔓,通向大门的水泥路两边尽是今年夏天的花草留下的残枝败叶。草坪上竖着一座内战时期的一位将军的巨大的青铜像,杰克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将军,虽然他在少年时代曾是个内战历史爱好者。
旧报合订本保存在地下室,包括1963年破产的《塞德温得报》,《伊斯蒂斯帕克日报》和博尔德的《凯梅拉报》,没有丹佛出版的报纸。
杰克叹了口气,坐下来看《凯梅拉报》。
1965年以后的报纸做成了微缩胶片。(“一笔联邦拨款,”图书管理员兴致勃勃地告诉他。“第二批拨款到位后我们将做1958-1964年间的报纸的微缩,可那些人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不是吗?你会小心用的,是吧?我知道你会的。需要帮助时请打电话。”)唯一的一台胶片阅读机的镜头有些变形,他用这台机器读了大约45分钟,感觉到头疼得厉害,这时,温迪来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上。
“丹尼在公园里,”她说,“我不希望他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你还要读多久?”
“10分钟。”他说。实际上他已经理清了远望饭店近年来的迷人历史——黑匪枪杀事件至斯图亚特-厄尔曼及其公司接管饭店之间的几年的情况——但他觉得还是不告诉温迪为好。
“你究竟在查找什么好东西?”她摩娑着他的头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查查饭店的历史。”他说。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有(你怎么这么感兴趣?),完全出于好奇。”
“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不多,”他说,极力使声音显得快乐些。她在审讯他,从前在斯托文顿她常这样做,当时丹尼还是个婴儿。到哪里去,杰克?什么时候回来?身上带了多少钱?开车去吗?阿尔和你在一起吗?你们不会都喝醉吧?如此等等。他过去是——对不起,我得这样说——被她逼得只好去喝酒的。也许那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凭上帝起誓,此话一点不假,那是原因之一。老是烦你,烦你,烦你,直到你忍不住想揍她一顿,好让她闭上嘴巴、停止没完没了的审讯。(哪里?什么时候?如何?你?你要……)这简直能让你头痛(头痛?酒醉?)死了。哦,是阅读机,是该死的阅读机使字体变了形,这才是他剧烈头痛的原因。
“杰克,你身体不舒服?你脸色很难看——”
他头一摆,从她手中挣开。“我没事!”
看到他愠怒的眼神,她缩了回去,极力做出一副笑脸,但太勉强了。“呃……如果你……我出去和丹尼在公园里等你……”说着便开始往回走,脸上的微笑化成了无端受到伤害后产生的那种大惑不解的神情。
杰克在后面叫道:“温迪?”
她在楼梯口回头问:“有事吗,杰克?”
他站起身来,来到她身边。“对不起,宝贝儿。我想我真有点儿不舒服,那台机器……放大镜变形了,我头疼得很厉害。有阿斯匹林吗?” “有。”她伸手从皮包里取出一小瓶安那辛。“拿着。” 杰克接过小瓶,问:“没有镇痛片?”他觉察到她脸上露出的小小不快,恍然明白过来。当初,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苦涩的玩笑(在他酗酒无度而不容再开玩笑之前)。他曾宣称这种药是已经发明的唯一不用开药方的可以治疗要命的酒后头痛症的药品。绝对唯一的选择。
“没有,”她说。“对不起。”
“没什么,”他说,“这也挺管用。”可是,这些药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应该知道这一点。有时候她也愚蠢得要命……
“要水吗?”她高兴地问道。
(不!我只希望你赶快滚出去!)
“不,谢谢!我上去后可以在饮水处喝一点。”
“好吧。”她又往楼上走去,匀称的双腿在棕褐色的羊毛短裙下优雅地迈动着。“我们在公园等你。”
“好的。”他心不在焉地把安那辛小瓶放进口袋里,走过去关掉阅读机。确信她已离去之后,他自己也往楼上走去。老天,头疼得快炸了!如果你不得不忍受这被老虎钳夹住般的疼痛,你也应该有权喝几杯来平衡一下。
他竭力把这样的想法驱除出脑子,这使他心情更加烦躁。他来到主柜台 边,手指尖夹着一枚上面写有电话号码的火花纸。
“夫人,请问你这里有付费电话吗?”
“没有,先生。如果是本地电话,你可以用我的电话机。” “抱歉,是长途。”
“哦,我想你可以去药店试试,那儿有个电话间。”
“谢谢。”
他出了门,走过水泥路,从名气不大的将军塑像前经过,向商业区走去,双手插在口袋里,脑袋里像有铅锤在砸。天也是铅灰色的,今天是11月7日,进入这个月后,冬天的本色渐渐露出来了,小雪已经飘了好几场。10月份也下过雪,但很快就化了。新雪积上了,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给大地披上了薄薄的银妆。今天没有阳光,他来到药店时,雪又开始下起来。
电话亭在大楼后面。他沿着陈列专卖药的长廊走去,一路上把零角硬币在衣服口袋里颠得丁当作响,走到一半时,他的目光落到了印着绿字的白盒子上。他取下一盒,到收款台付了款。然后,他回到电话亭,把门拉紧,零钱和火花纸放在电话桌上,拨了“0”。
“请讲要什么地方。”
“请接佛罗里达州劳得代尔堡。”他把那边的号码和电话亭的号码都告诉了接线员。她告诉他第一个3分钟要花1.9美元,他往投币口里填了8枚25美分的硬币,电话铃每响一声他都要紧张一下。
然后,除了接线的卡嚓卡嚓声外,周围一片寂静。他从盒子里取出装镇痛片的绿色药瓶,揭开白色的瓶盖,把一团白色药棉扔到电话亭地板上,将电话听筒架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抖出三粒白色的药片,把它们一字儿排在电话桌上堆放的零钱旁边。然后又盖上药瓶,放回口袋里。
在另一端,电话铃响过了第一遍,随即就有人提起了听筒。
“冲浪滩旅游胜地,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一个活泼的女人的声音问道。
“我想与经理通话。”
“特伦特先生还是——”
“厄尔曼先生。”
“厄尔曼先生现在很忙,但如果您允许我查一下——”
“请便。告诉他我是科罗拉多的杰克-托兰斯。”
“请稍候。”她让他提着听筒等一等。
杰克对那个小里小气又妄自尊大的家伙的反感情绪又涌了上来。他从桌面上拈起一片镇痛片,盯着药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慢慢嚼起来。药的味道像记忆一样涌流出来,唾液混合着快感和苦涩源源不断地渗进了口腔。味道苦涩单调,但却让人禁不住想尝尝,他呲牙咧嘴地咽了下去。嚼阿斯匹林是他酗酒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戒酒后他就再也没有尝过。
但当头疼得十分厉害时,酒后头痛或类似的头痛,嚼阿斯匹林似乎可以使药效发挥得更快。他曾在什么地方读到一篇文章说嚼阿斯匹林会使人上瘾,什么地方?他皱了皱眉,试图想出来,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厄尔曼的声音。
“托兰斯?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他说。“锅炉运转正常,我也还没有费心思去谋杀我妻子。我要把这件事留待圣诞节假期之后干,当事情变得索然寡味的时候。” “你真会开玩笑。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我是个忙——” “大忙人。是的,我明白。我打电话想向你打听一下你给我介绍饭店伟大而光荣的过去时漏掉的东西,比如说,贺拉斯-德文特是如何把它卖给一群拉斯维加斯骗子的,他们又是怎样通过鬼知道属于谁的假公司来经营饭店的。以及他们如何瞅准时机将饭店变成了黑手党魁首们的巢穴的,1966年其中一位一命呜呼之后它又是如何被迫关闭的。和他一起死的还有站在总统套间外的两名保镖。伟大啊,远望饭店总统套间!威尔逊,哈定,罗斯福,尼克松,还有‘大砍刀维多’,是吧?”
电话另一端惊愕得一时没说上话来,然后,厄尔曼平静地说:“我看不出这些东西和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托兰斯先生。这——” “尽管最精彩的部分发生在吉埃内利被击毙之后,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又来了两次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变戏法,看,它在这儿,看,它又不见了,接着,远望饭店突然又归属于一位名叫席尔薇-亨特的女人……她碰巧在1942年至1948年间叫席尔薇娅-亨特-德文特。”
“3分钟时间到,”接线员说。“通话完毕,请给信号。” “亲爱的托兰斯先生,所有这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都已经成了往事。” “可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杰克说。“我怀疑许多人都不知道,至少不知道全貌。他们也许记得吉埃内利之死,但我怀疑是否有人把远望饭店1945年以来经历的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鬼把戏凑到一起去。
似乎总是德文特或他的某个合伙人在操纵这一切。1967-1968年间席尔薇娅-亨特在那里开的一家什么东西,厄尔曼先生?一家窑子,是吧?”
“托兰斯!”厄尔曼的震怒通过两千英里电话线传来,丝毫没有衰减。
杰克面带微笑,又往口中扔了一片镇痛药。
“一位大名鼎鼎的美国参议员在饭店死于心脏病发作后,她卖掉了这家饭店。有传言说参议员先生被发现时浑身赤裸,身上只有一双黑尼龙长袜、一副吊袜带和一双高跟浅口皮鞋,说得准确些,一双漆皮浅口鞋。” “该死!那只是个不怀好意的谎言!”
“是吗?”杰克问。他感觉好了些,头痛在慢慢退去。他拣起最后一片药嚼起来,药片在他口中被研碎时,他品味着苦涩的味道和滑腻的感觉。
“那是个非常不幸的事件,”厄尔曼说。“你想证明什么,托兰斯?如果你 打算写一篇肮脏的诽谤文章……如果这是某种欠考虑的、愚不可及的讹诈……”
“没这回事儿,”杰克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想你没有跟我玩捉迷藏,也因为——”
“没有玩捉迷藏?”厄尔曼嚷道。“天哪,你以为我会和饭店的守护人共同分享一大堆破烂儿吗?老实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那些破故事怎么会对你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你以为西侧大厅里有鬼魂披着床单,串来串去,哇哇乱叫吗?”
“不,我不相信有鬼魂,但你在给我这份工作前也盘问过我的私事。你羞辱我,使我难堪,测验我有没有能力照看你的饭店,就像老师训斥一个在更衣室里撒尿的小学生那样。你使我感到非常尴尬。”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如此无礼,你那该死的莽撞,”厄尔曼说,声音有些哽塞。“我要让你卷起铺盖卷滚蛋,也许我会的。”
“我想阿尔-肖克利会反对的,会极力反对的。”
“我却认为你似乎高估了肖克利先生对你的承诺,托兰斯先生。” 杰克的头痛又全力反扑而来,他闭上眼睛,强忍着疼痛。他仿佛听到自己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问:“现在饭店是谁的?是否还属于德文特产业?或者你地位卑微实属不知?”
“我想就此为止吧,托兰斯先生。你是饭店雇员,和司机或厨房里刷盘子的没什么不同,我并不打算——”
“好吧,我会给阿尔写信的,”杰克说。“他会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他也是董事会成员。我还会加这样一条简短的附言,大意是——” “饭店不是德文特的。”
“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刚才说,饭店不是德文特的。所有的股东都是东部人,你的朋友肖克利先生本人拥有最多的股份,超过35%。他与德文特是否有什么瓜葛你比我更清楚。”
“还有谁?”
“我无意将其他股东的姓名都一一告诉你,托兰斯先生。我将就此次事件的整个情况提请——”
“还有一个问题。”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提问。”
“远望饭店的大部分历史——体面的和不体面的——我都在地下室的一本剪报簿里找到了。一个白色皮革封面的大本子,金线装订。你知道可能是谁的吗?”
“不知道。”
“有可能是格雷迪的吗?那个自杀了的守护人?”
“托兰斯先生,”厄尔曼冷冰冰地说,“我绝不敢肯定格雷迪先生会识字,更别说去搞你拿来浪费我时间的那堆劳什子了。”
“我考虑写一本关于远望饭店的书。我想,要是书真的写出来了,我也许还想感谢感谢这本剪报簿的主人呢!”
“我认为你这个主意很不明智,”厄尔曼说。“特别是站在……呃,你的角度去写。”
“你这个看法并不使我感到惊奇。”头痛已经完全消失了。这种头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他的思维既精确又敏锐,毫厘不爽。这种情况只有在他写作极为顺手的时候或酒过三巡之后才会出现,他忘记了这是镇痛片的另一个作用。他不知道这种药是否对其他人也同样起作用,但又他来说,嚼三片这种药能使他达到巅峰状态。
他接着说:“你想要的是一本雇人撰写的供你免费分发给客人们的导游手册。手册里有许多光洁照人的日出日落时的山区风景照片,并配以词藻华丽的说明文字,另外还有几段介绍曾在饭店下榻的光彩照人的房客,自然其中不包括真正有光彩的人物,如吉埃内利和他的朋友们。” “如果我觉得我可以解雇你,并且100%而不是95%地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话,”厄尔曼一字一顿地说。“我会立即让你滚蛋,就在电话上。可是既然我感觉到了5%的不确定性,我准备在和你挂断电话后立即给肖克利先生打电话……马上,立即,或者说我真诚地希望如此。”
杰克说,“我要写的书里将不会有任何失实之处,根本没有必要添油加醋。”
(你为什么要让他难受?你想被解雇吗?)
“我不在乎你在第五章会不会描写罗马教皇跟圣母玛丽亚的影子做爱,”厄尔曼说,声音越来越高。“我要你滚出我的饭店。”
“不是你的饭店!”杰克嚷道,叭地一声把听筒砸到电话机上。
他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感觉到有些后怕。
(有点儿?见鬼,是非常)
他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给厄尔曼打了电话。
(你又发脾气了,杰克。)
是的,是的,他又动了肝火,否认是毫无意义的。糟糕的是他不知道那个贱货对阿尔能产生多大的影响,正如同他拿不准阿尔看在昔日的交情上能为他担多少麻烦一样。如果厄尔曼照他自己宣称的那样去做,如果他抛出“他走或我走”的最后通牒相要挟,阿尔不会被迫接受吗?他闭上眼睛,试图想像出如何将此事告诉温迪:猜猜发生了什么事,宝贝儿?我又丢了工作。这次我不得不通过两千英里贝尔电话线找个人把我赶走,但我还是办到了。
他睁开眼睛,用手帕擦了擦嘴。真想喝一杯,见鬼,他需要来一杯。不远处当街有一家酒吧,在去公园的路上他肯定能挤出点时间匆匆地喝杯啤酒,来一杯解解馋……
他无助地攥紧了双手。
刚才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他究竟为什么要给厄尔曼打电话?劳得代尔冲浪滩的电话号码在办公室的电话机和民用电台旁边的那个小笔记本里——里面还有水管工、木工、玻璃工、电工和其他一些人的电话号码。早上起床后不久,杰克把这个电话抄在了火花纸上,他脑子里充满了给厄尔曼打电话的想法,但目的是什么?有一次,那时他还没戒酒,温迪骂他想自我毁灭,但又不具备必要的道德力量下一个成熟的决死之心,因此,他便设法让别人来毁灭自己,让别人一次一次地砍掉自己或家庭的一部分。这是真的吗?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是不是认为远望饭店也许正是他需要用来完成剧本和重新振作起来的地方?他想停下来吗?不,上帝,求求你,别让事情变成那个样子。
他闭上眼睛,眼睑内壁黑幕上立即出现了一幅图画:他伸手从木瓦洞里去拔朽坏了的防雨板,突然他感觉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他充满痛苦的惊叫声在无动于衷的风中回荡:呸,你他妈的狗娘养的……
接着,黑幕上换成了两年前的一个画面:他凌晨3点钟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酩酊大醉,撞倒了桌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地板上,嘴巴里不住地诅咒着,吵醒了睡在沙发上的温迪。温迪打开灯,看到他衣服被扯破了。他模模糊糊记得,几个小时前,新罕布什尔州边界上的一家下等夜总会的停车场里发生了一场混战,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破布片,糊满了油泥,鼻孔下结着血痂。他抬头看着温迪,她闷声闷气地骂道,狗娘养的,你吵醒了丹尼,就算你不爱惜你自己,你是不是也该为我们考虑考虑?呸,我有什么必要跟你费口舌呢? 电话铃响了,他被惊得跳了起来。他提起听筒,想都没想就认为一定是厄尔曼或阿尔-肖克利打来的。“喂?”他叫道。
“先生,你的超时费,3美元50美分。”
“我得去换些零钱来,”他说。“请稍候。”
他把电话放到架子上,塞进最后6枚25美分的硬币,然后去收款台换零钱。他机械地完成了这些动作,他的思绪在一个单一的圈子里打着转,就像在练习轮上打转的松鼠。
他为什么要给厄尔曼打电话?
因为厄尔曼使他难堪过吗?他从前也碰到过尴尬的时候,而且是自作自受。仅仅是为了揭露那家伙的虚伪而对他幸灾乐祸一番吗?杰克认为自己没那么小气。他想从那本剪报簿上去找说得过去的原因,但同样也站不住脚。厄尔曼知道谁是剪报簿的主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上次面谈中,他简直把 地下室当作了另一个世界——既肮脏又欠发达。如果他真想知道,他本应给沃森打电话,他的冬季电话号码也在办公室的记事簿里。甚至连沃森也不一定知道,但知道的可能性比厄尔曼大。
而且,告诉他写书的设想也是极其愚蠢的,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不但会危及自己的饭碗,而且一旦厄尔曼四处打电话通知人们提防打听远望饭店情况的新英格兰人,杰克便会失去许多情报来源。他本应不声不响地完成调查研究工作,寄出措辞礼貌的信件,也许来年春天还可以进行一些采访……等书出版后再呆在一边窃笑厄尔曼的狂怒,他本人也可以安然抽身而去——《蒙面作家再显身手》。可是,他却打了这个该死的电话,又一次放纵了自己的脾气,引起了厄尔曼的反感,使这个饭店经理的全部小霸王脾性暴露无遗。为什么?他完全是在想方设法把阿尔为他争取到的美差搞丢,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什么?
他把剩下的硬币全塞进投币口,挂上了电话。要是喝醉了酒,他干出这种蠢事来并不奇怪,但现在他是清醒的,绝对不糊涂。
走出药店时他又往嘴里丢了一片镇痛药,药味刺激得他脸上的肌肉直抽搐,但他却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苦涩。
杰克在外面的过道上碰到温迪和丹尼。
“嗨,我们正要来找你,”温迪说。“外面在下雪,你知道吧。” 杰克望了望天空,说:“是的,下雪了。”雪下得很大。大街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积雪,马路中间的分界线已经看不出来了。丹尼仰着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嘴巴张得大大的,伸出舌头,想接住飘落的雪片。
“冬天真的来了吗?”温迪问道。
杰克耸了耸肩。“不知道。我一直希望还可以过一两周体面日子,我们还可以过好日子的。”
体面,是的,体面。
(对不起,阿尔。体面,你的好心,再行一次好,再给一次机会。我诚心诚意地表示歉意——)
这么多年来他——一个成年人——有几次乞求过这样的恩惠?他突然对自己感到很恶心,很反感,差点呻吟出来。
“头还疼吗?”她盯着杰克,问道。
他伸手搭在她肩上,紧紧地搂着她。“好多了。赶快,你们俩,趁我们还能回家赶快走吧。”
他们向斜靠在街边石上的饭店卡车走去,杰克在中间,左手搭在温迪肩上,右手牵着丹尼的手。不管是好是坏,他第一次把饭店称作家了。
爬进驾驶室后,杰克突然意识到:他虽然对远望饭店的历史很感兴趣,但并不喜欢它。他不知道饭店对他妻子、儿子和他自己是吉还是凶,也许这 就是他给厄尔曼打电话的原因。
趁还有时间离开远望饭店。
他把卡车倒出停车点向城外开去,然后驶进了莽莽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