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丹尼正在回忆今年旅游旺季在远望饭店工作的另外一个人对他讲的话:
他说,她在一间曾经发生过坏事的房间里看见了什么东西。房间号是217,丹尼,我要你向我发誓不进那个房间……
这是一道极普通的门,和下面两层楼的房门没有什么两样。深灰的颜色,位于与三楼主过道成直角的短走廊的正中。门上的号码看起来跟他们在博尔德住的公寓楼的房间号差不多。“2”用大号字,“1”和“7”用小号字。妙极了!这些数字正下方有个小玻璃眼,显然是窥视孔。丹尼试过好几个窥视孔,从里面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走廊的一大片地方,从外面眼睛看酸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鬼把戏。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和妈妈在饭店后面散步回来后,她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午餐:奶酪红肠三明治和豆汤。他们在迪克的厨房里边吃边说话,收音机开着,从伊斯蒂斯帕克广播电台传来了微弱且略带沙沙声的音乐。
厨房是饭店里他最喜欢的地方,而且他猜妈妈和爸爸也这样认为,因为在餐厅里吃了三天饭后,他们一致同意就在厨房用餐。他们在迪克-哈洛伦切肉的砧板周围搭上椅子,做成了一张餐桌,不过这张砧板足有他们斯托文顿家中的餐桌那么大。餐厅的气氛十分压抑,即便开着灯而且有办公室的盒式磁带音响系统传来的音乐相伴也是如此。他们仨坐在一张餐桌旁,包围在几十张空荡荡的铺着遮灰尘的透明塑料薄膜的餐桌中间。妈妈说这情景就像在一部贺拉斯-渥尔波的长篇小说中吃饭一样,爸爸笑着表示同意。丹尼不知道贺拉斯-渥尔波是谁,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们改到厨房吃饭后,妈妈做的饭菜味道好多了。他一直在寻找周围潜藏的体现哈洛伦个性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影子,这好像能使他感到踏实些。
妈妈吃了半个三明治,没喝汤。她说爸爸一定是出去散步了,因为他们的那辆大众车和饭店的卡车都停在车场里。她说她累了,如果他认为他自己可以找点乐事儿做,而且不会出什么麻烦的话,她想躺一会儿。丹尼口里塞满了奶酪红肠,告诉妈妈,他可以自己玩。
“你怎么不去游乐场玩玩呢?”她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个地方,那儿有个沙坑,你可以在沙坑里玩玩具卡车或别的什么。”
他咽下了一口又干又硬的食物。“也许我会去的。”他边说边转过身,摆弄起收音机来。
“还有那些漂漂亮亮的树篱动物,”她一边说着,一边收走了他的空盘子。“你爸爸过几天就会去给它们修剪修剪的。”
“是的。”他说。
(都是些可恶的东西……最好不去和那些剪得像动物的东西打交道……) “要是你比我先见到你爸爸,告诉他我在睡觉。”
“好的,妈妈。”
她把用过的碗碟放进水槽里,又回到他身边。“丹尼,你在这里觉得快乐吗?” 他满脸天真地看着她,嘴唇上沾着一层牛奶。“嗯,嗯。” “没有做恶梦?”
“没有。”有天晚上托尼出现过一次,当时他正躺在床上,托尼在遥远的地方小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丹尼紧紧地闭着眼睛,直到托尼离去。
“真是这样?”
“是的,妈妈。”
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手还痛吗?”
他伸出手,一伸一屈地抓了抓。“不疼了。”
她点了点头。杰克早已把冻死的大黄蜂和蜂窝拿到工具棚后的焚化炉里烧掉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一只黄蜂。他给博尔德的一位律师写了封信,附丹尼被蜇伤的手的照片。律师两天前打来了电话,这个电话让杰克生了一下午的闷气。律师怀疑他是否能告倒这家生产灭虫弹的公司,因为只有杰克本人能证明他遵循了印刷在包装盒上的使用说明。杰克问,难道他们不能另外买一些来试验一下吗?律师说,可以,但是即使所有的灭虫弹都不起作用,试验结果也是不可靠的。他给杰克讲了一个关于一家生产伸缩梯的公司和一个摔断了脊柱的人的案例。温迪很同情杰克,但私下里她却感到很高兴,因为丹尼这么轻易就摆脱了此事的纠缠。让那些懂得如何打官司的人去打官司吧,这当然不包括托兰斯一家。他们从此再也没有碰上大黄蜂。
“去玩吧,博士。开心点。”
可他玩得并不开心。他在饭店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一会儿钻进服务小姐们的房间里,一会儿在看门人的房间里闲荡,想找点有趣的事做做,可偏找不到。小男孩在黑线条纠结缠绕的深蓝色地毯上四处转悠。他有时也试图推开客房的门,自然,这些门全都锁上了。万能钥匙挂在办公室里,他知道在什么地方,但爸爸告诉过他,不能碰那把钥匙。他自己也不想去碰,果真是这样吗?
(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无论什么都不是无目的的。他被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吸引到了217房间。他记起了爸爸在一次酒醉后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个故事还像当初爸爸讲给他的时候那样栩栩如生。妈妈责备了爸爸,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竟给刚满三岁的孩子讲这么可怕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故事的名字叫《蓝胡子》,因为他开始以为爸爸说的是《蓝屋子》,可故事中没有提到蓝色的屋子或别的什么颜色的屋子。实际上,故事是关于蓝胡子的妻子的,一个跟妈妈一样有栗色头发的漂亮女人。她和蓝胡子结婚后住在一座阴森的大城堡里,城堡和远望饭店差不多。蓝胡子每天外出工作,每天他都叮嘱他娇小漂亮的妻子不要到某一间屋子里,虽然那间屋子的钥匙就挂在钩子上,就像饭店的万能钥匙就挂在楼下办公室里一样。蓝胡子的妻子对那间锁得紧紧的房间感到越来越好奇。她想通过钥匙孔往里偷看,就像丹尼想从窥视孔往217房间里看一样,可结果也一样,什么都看不见。童话书里有一张插图,画的是她跪在双膝上想从门下的缝隙往里看,可缝隙还是不够宽。门敞开了,她看见……
这个童话故事详详细细地描绘了她看到的一切,既恐怖又令人爱不释手,那景象深深地烙在了丹尼的记忆中。房间里摆放着蓝胡子七个前妻被割下的七颗头颅,每颗脑袋都竖在各自的基座上;眼睛上翻,翻出了眼白;嘴巴张 得大大的,虽然没有声音,人们仿佛能听见惊叫。头颅都支在被大刀砍断的颈子上,鲜血顺着基座直往下淌。
她大惊失色,转身正要逃离这个房间和城堡,却发现蓝胡子站在门口,眼露凶光。“我告诉过你不要到这里来,”蓝胡子一边说,一边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唉,你跟其他七个女人一样充满好奇心,虽然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可你的下场也只得跟她们一样。准备好去死吧,可怜的女人!” 丹尼仿佛记得故事有一个喜剧性的结局,但这个结局在下面两个占压倒性优势的印象面前显得黯然失色:遮挡着某种巨大的秘密的门和使人丧魂落魄的可怕的秘密本身。这两幅图画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了七八次,紧锁的房门和门背后的头颅——被割断的头颅。
他伸出手,提心吊胆地转了转门把手。他木呆呆地站在紧锁的淡灰色客房门前,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我也许有三次看见过什么东西……都是些很可恶的东西……) 可是,哈洛伦先生——迪克——也说过,他认为那些东西不会伤害他,它们跟书里吓人的图画差不多。何况他也许压根儿就不会看见什么东西,另外……
他把左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那把万能钥匙。当然,钥匙一直就在他口袋里。
他拎着钥匙链上印有“办公室”字样的金属小方片甩起来,盯着那把钥匙一圈一圈地转。这样过了几分钟后,他停了下来,将钥匙插入锁孔,钥匙畅通无阻地滑了进去,好像它早就想进去似的。
(我想我看见过什么东西……很可恶的东西……向我保证不去那儿。) (我保证。)
诺言当然很重要。可是,好奇心疯狂地折磨着他,他心痒难耐,就像身上某个根本搔不到的地方碰上了毒漆树一样。这种好奇心非常可怕,它使你在观看恐怖电影里最可怖的场面时仍然禁不住从手指缝中往外偷看。这道门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电影。
(我想那些东西伤害不了你……就跟书里吓人的图画……) 突然,他伸出了左手,不敢肯定它将做什么。左手拔出钥匙,重新塞回了口袋里。他盯着门又看了好一会儿,蓝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迅速转过身,向主过道——跟他所在的短走廊成直角——走去。
他停下了脚步,但一时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停了下来。接着他记起来了:在拐角处,在往楼梯间走的路上,一条老式的灭火软管盘成一卷挂在墙上,像一条蜷曲的蛇。
爸爸说,饭店的灭火器,除了厨房里那几台,都不是化学灭火器,而是新式喷水灭火器的前身。这些长长的帆布软管直接跟饭店的管道系统相连, 只要转开阀门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单枪匹马的消防队。爸爸说,喷射泡沫或二氧化碳的化学灭火器要好得多。化学灭火器是通过隔开燃烧需要的氧气来灭火的,而高压水流则可能弄巧成拙,使火势蔓延得更快。爸爸说,厄尔曼先生早该换掉老式的灭火软管和老掉牙的锅炉,但厄尔曼先生很可能既不会更换灭火软管也不会换锅炉,因为他是个“抠门儿”的孬种,丹尼知道,这是他爸爸可以赏赐的最难听的“封号”。他曾把它赏给了某些大夫、家电维修工,也封给了斯托文顿预备学校英语系系主任,他不批准爸爸的一些订书单,因为他说这些书会使他们的预算超额。“超出预算,见鬼,”杰克气咻咻地对温迪说——丹尼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到了,他们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说到底他就是想为自己省下500美元,这个抠门儿的孬种。”
丹尼看了看墙角。
灭火器呆在那儿,扁平的软管绕了十几圈,红色的箱子嵌在墙壁上。软管上面有一把斧头,放在玻璃柜里,像博物馆的一件展品。玻璃上印着一行红底白字:紧急情况下请砸碎玻璃。丹尼认识“紧急”这两个字,因为他最喜欢的一个电视节目也用这个词,但别的字他一概不认识。这个词跟那条长长的软管用在一起使他稍感不快。“紧急”是指火灾、爆炸、车祸、送医院急救,有时还意味着死亡。他也不喜欢软管不温不火地挂在墙上的那个样子。独处的时候他总是尽量避开这些灭火器。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走快一点只是让他感觉舒服一些,安全一些。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他往拐角走去,眼睛避开灭火器,直接向楼梯口看去,妈妈在楼下睡觉;爸爸要是散步回来了,他很可能坐在厨房里,边吃三明治边看书。丹尼只要从灭火器旁边经过,然后下楼就可以了。
他开始向灭火器走去,身体紧挨着右侧的墙壁,想尽量离灭火器远一点。离拐角还有20步,15步,12步。
当他离拐角还剩十步时,灭火器的黄铜喷嘴突然从那盘软管上落下来(它是躺在那里的?还是睡在那里的?),扑地一声掉在过道地毯上。喷嘴躺在那里,黑洞洞的嘴巴直指着丹尼。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突然的惊吓使他肩膀哆嗦了一下。体内涌流的血液重重地撞击着他的耳鼓和太阳穴,嘴巴又干又涩,一双小手握成了拳头。可软管喷嘴躺在地上,根本就没动,喷嘴的铜套闪着柔和的光泽,扁平的帆布卷吊在墙壁上的红漆架子上。
喷嘴掉下来了,可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只是台灭火器,别的什么都不是。认为它看起来像《动物大世界》里听到他来了就醒过来的毒蛇是愚蠢的,尽管帆布管上缝制的花纹的确有些像蛇鳞。他只需从喷嘴上跨过去,然后顺着过道去楼梯,也许得走快点儿,免得它在他后面扑上来咬他或缠住他的脚……
他用左手擦了擦嘴唇,无意识地模仿着他父亲,然后又向前挪了一步。
软管没有动静。再一步,还是没有动静。瞧,看你有多蠢啊?什么217房间,什么《蓝胡子》,全是胡思乱想,那条软管也许在过去五年时间里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如此而已。
丹尼凝视着地板上的软管,想起了大黄蜂。
离他八步远的地方,软管的喷嘴在地毯上向他发出了柔和的光,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只不过是条软管,别的什么都不是。即使我不只是条软管,我能对你做的也不会比被蜜蜂或大黄蜂蜇一下糟糕多少。我会对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做什么呢……除了咬一口……咬一口……咬一口? 丹尼又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他的呼吸又干又粗砺,恐慌逼了上来。他希望软管动起来,这样他就会知道,心里就会有把握。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现在他已经在受攻击的距离之内了。它不会向你进攻的,他歇斯底里地想着。它只是条软管,怎么会攻击你,咬你呢?
也许管子里尽是大黄蜂。
他的体温骤然降到了零下10度。他死死地盯着喷嘴中央的黑孔,几乎呆住了。也许里面挤满了大黄蜂,潜伏着,棕色的躯体里胀满了毒液,秋天的毒液,胀得连毒刺上都悬着晶莹透明的液珠。
突然,他意识到,他已经害怕得浑身冰凉了;如果他现在不往前走,他的双脚就会钉在地毯上,呆在这儿,像小鸟盯着毒蛇那样瞪着黄铜喷嘴中央的那个黑孔,他会一直呆到他爸爸找到他为止,然后又会发生什么? 他呻吟一声,开始撒腿跑起来。他靠近软管时,由于光线作怪,喷嘴似乎动起来了,它扬起头来,好像要出击,他高高地跳起来跃过了喷嘴。惊恐之中,他觉得双腿直把他送上了天花板,觉得后脑勺翘起的发梢擦上了过道天花板上的石灰,尽管后来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把软管甩在了后边,继续往前跑。突然,他听到身后什么东西嘶嘶向他逼来。黄铜蛇头飞快地在他后面的地毯上爬行,就像在干草地上蜿蜒滑行的响尾蛇。它是蓦然间冲他来的,楼梯显得遥不可及,好像他每往前跑一步,楼梯便向后退一步似的。
爸爸!他想叫喊,可喉咙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也喊不出来,他只能靠自己了。后面的声音更响了,是蛇飞速滑行在地毯绒毛上发出能刷刷声,已经追上了他的脚后跟,也许头已经竖起来了,铜喷嘴里流淌着晶莹的毒汁。
丹尼跑到楼梯上,疯狂地挥舞着双臂保持平衡,险些一个跟头骨碌碌滚下楼去。
他匆匆回头望了一眼。
软管根本没动,它像先前那样躺在那里,其中有一圈掉出了架子,黄铜喷嘴落在地板上,漠不关心地背对着他。看清楚了吗,笨蛋?他责备自己。无中生有,胆小鬼!全是你的胡思乱想,胆小鬼!胆小鬼! 他靠在楼梯扶栏上,两腿颤抖不止。
“它根本就没追你,”他在脑子里告诉自己,这个想法控制了他,在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没有追你,没有追,没有,没有)
那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喏,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回去把软管放回架子里。他可以这么做,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这么做。要是它真的追过他,只是当它发现自己……差点儿……够不着时又缩回去了,那该怎么办? 软管躺在地毯上,仿佛在问:回头来试试,怎么样?
丹尼气喘吁吁地跑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