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杰克发现了剪报簿，当时，温迪和儿子正在槌球场后面的一条荒芜的便道上散步。这条路通往两英里外的一座废弃锯木厂，路面辙印很深。天气依然晴好，他们的皮肤都被秋天的阳光晒得黝黑黝黑的。

他到地下室去给锅炉降压，一时兴起，从放管道系统分布图的架子上取下手电筒，决定翻翻旧报纸，也想看看什么地方安放捕鼠夹比较合适，虽然他并不打算在一个月内做这件事——我要等它们回家度假时再说，他告诉温迪。

他打着手电筒，穿过电梯井（在温迪坚持下，他们搬进饭店后就没使用过电梯），经过那道小石拱门，走进了锅炉房隔壁的那个房间。旧纸堆散发着刺鼻的霉味，他不禁皱了皱鼻子。在他背后，锅炉喷出了一股蒸汽，“呜——”的一声，吓了他一跳。

他四处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打着口哨。地板上放着一具按比例缩小的安第斯山脉的模型；几十个装满废纸的箱子、筐子，其中大多数是白色的，由于年深日久和潮湿，它们已经面目全非。有些箱子破开了，黄色的纸卷散乱地堆在石头地面上。一捆捆旧报纸用于草绳扎在了一起。有些箱子里装的东西看上去像账簿，另外的箱子塞满了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票据。杰克从中抽出一张，用手电照了照。

落基山快车

目的地：远望饭店

发出地：西迪仓储公司，丹佛市第16大街1210号

途经：坎拿达太平洋铁路中转站

货物：400箱戴尔西牌卫生纸，12打／箱

日期1954.8.24

杰克笑了笑，撒手让纸片掉回箱子里。

他往箱子上方照了照，发现了一只吊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泡上布满了蛛网，没有拉线开关。

他垫起脚尖把灯泡旋紧，灯光很微弱。他捡起刚才那张发票，用它拂去了一些蛛网，可灯光并没有比刚才亮多少。

然后，他打着手电，在箱子和纸堆中间转来转去，寻找老鼠的踪迹。这里有耗子，但时间不算长……也许几年。他找到了老鼠屎，因为有了年头已经变成了粉末，还有几个鼠窝。

杰克从一捆报纸中抽出一张，瞟了一眼标题：《约翰逊承诺平稳过渡 肯尼迪政策的连续性将得以维护》，这是一份1963年11月19日的《落基山新闻报》。他把报纸扔回了纸堆。

他被油然而生的历史感吸引住了，这是任何人在浏览十几年前的新闻时都会产生的感觉。他发现这些报纸和记录中有几个时间断层：1937－1945年，1957－1960年，1962－1963年。他想，这些间隙正好是饭店关门的时期——饭店不属于任何唯利是图之辈的时期。

他不相信厄尔曼对饭店的盛衰无常所做的解释。在他看来，单单是远望饭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就可以保证其常盛不衰。远在喷气式飞机问世之前，美利坚合众国就有一批有钱乘喷气式飞机周游世界的大阔佬。在杰克看来，远望饭店也当属于这些富翁们的必游之地。啊，这样的安排似乎不错：五月去瓦尔多夫，六七月去巴哈马，接着到百慕大、哈瓦那、里约热内卢……他发现了一摞陈旧的前台登记簿，这些东西让他烦透了。内尔森-洛克菲勒，1950年。亨利-福特携家人，1927年。吉恩-哈洛，1930年。克拉克-盖博和卡洛尔-隆巴德。1956年“达里尔-赞努克及随行人员”包租整个顶楼达一周之久。滚滚钱财一定堆满了所有的走廊，直堆到现金登记台。饭店管理极度混乱。

是的，这是历史，不仅在报纸标题里，而且还埋在账目账簿的条目里和客房服务单里——尽管不是那么一目了然。1922年沃伦-G-哈定晚上十点钟要了一整条鲑鱼和一箱库尔斯啤酒。可是，他和谁在一起共进晚餐？他们在玩纸牌戏，还是在举行战略会议？抑或另有他事？

杰克看了看表，吃惊地发现他在地下室已经待了45分钟。他手上、胳膊上沾满了污垢，也许身上也散发着臭味。他决定赶在温迪和丹尼回来之前上去冲个淋浴。

他在堆积如山的废纸中缓缓移动着脚步，脑子很活跃，探知真相的可能性使他的脑子运转得十分迅速，他因此而激动不已。他已经好些年没有产生这样的感觉了。他突然觉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自己许诺要写的书就要成为现实了。可能就在这儿，就埋藏在这堆散乱的旧纸堆中。也许是一部小说，也许是一部历史，或者二者兼备——以这家饭店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的生动翔实的大部头著作。

他站在黯淡的灯光里，下意识地从裤子后兜里抽出手帕揩了揩嘴唇。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剪报簿上。

在他的左手边，五只箱子垒在一起，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比萨斜塔。最上端的箱子里塞满了票据和账本，一本厚实的剪报簿压在这只箱子上，封面是白皮革的。谁也不知道它在这里静静地呆了多少年。剪报簿用两束金线装订，两束金线沿装订线打了一路艳丽的蝴蝶结。

出于好奇，杰克走过去将剪报簿取了下来，簿子封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尘。他把簿子举到嘴唇的高度，猛吹一口，灰尘像云团一样飘散而去。杰克打开剪报簿，一张请帖飞了出来，他在半空中抓住了它。请帖光滑润泽，灯火通明的远望饭店凸版画占据了它的大部分版面。饭店所有的窗户都透射着光亮，草坪和游戏场装饰着熠熠生辉的日本灯笼。画面立体感很强，仿佛人们可以直接步入其中似的。这是三十年前的远望饭店。

值此远望饭店隆重开业之际，本店特举行化妆舞会以示庆祝。八点晚宴，午夜卸装，之后尚有交谊舞会助兴。贺拉斯-德文特恭候您的光临。

敬请答复。

1945.8.29

八点晚宴！午夜卸装！

杰克仿佛看见了餐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美国富豪和他们的女人。夜礼服；平整光亮的衬衣；夜丝袍；乐队在演奏；高跟皮鞋随着舞步闪闪烁烁。推杯换盏的丁哨声，开启香槟酒瓶的欢快的砰砰声。战争结束了，或者说差不多结束了。未来就在眼前，清晰而又耀眼，美国一跃而成世界头号强国，她终于明白并接受了这一点。

不久，午夜降临，德文特高声宣布：“卸下面具！卸下面具！”人们纷纷卸去面具，接着……

（红色死亡的阴影笼罩一切）

杰克皱了皱眉。这句话出自何处？对，是爱伦-坡，伟大的美国文豪。可是，远望饭店——他手中所持的请柬上华光四射、溢彩流金的远望饭店——与爱伦-坡肯定是毫不相干的。

他把请帖放回原处，接着往下翻。下页是丹佛出版的一份报纸的剪帖，页末潦草地注上了日期：1947年5月15日。

豪华山区景点重开星级客人趋之若鹜

特写编辑 戴维-费尔顿

远望饭店在其38年的历史中曾数次开张或重新开张，但饭店新主人、神秘莫测的加利福尼亚大亨贺拉斯-德文特宣称的那样别出心裁的方式和排场却前所未闻。

德文特从不隐瞒他在这个新的投资项目上注入了超过百万美元的资金——有人声称该数目实际上达300万之巨——他说，.新开张的远望饭店要成为全世界同类中的佼佼者，要成为那种人们一夜良宵之后30年仍记忆犹新的饭店。. 当德文特——据传他拥有大宗拉斯维加斯（该城赌业发达。——译者注）产业——被问及他收购并修缮这家饭店是否标志着打响了科罗拉多州赌业合法化这场战斗的第一枪时，这位飞机制造商、电影制片人、军火商、船运大亨 微笑着说：.远望饭店会因赌博而掉价。你们不要因此推断出我在说拉斯维加斯的坏话！我手下有不少人在为我做这件事！我对游说科罗拉多州赌业合法化不感兴趣，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远望饭店正式开业之前不久，修缮工程竣工时曾举行了一次盛况空前的大聚会。

饭店门窗油漆一新，墙壁贴上了崭新的墙纸。客房配置了新家具恭候着大批星座级客人的光临，这些人有时装设计师科尔巴特-斯坦尼…… 杰克又往后翻了一页，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下一页是《纽约时报》星期刊旅游版面上登的一个整幅广告。随后的一页是关于德文特本人的轶事，秃顶，从一张发黄的报纸照片上也可看出他炯炯的目光。他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蓄着40年代流行的“一”字短须，不过这并没有使他看上去哪怕有一丁点像艾洛尔-弗林。他长着一张会计师的脸，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看上去非同等闲之辈。

杰克匆匆地浏览了一遍文章内容。他熟知过去一年里《新闻周刊》上差不多每一篇关于德文特的报道。生于圣保罗，中学肄业，曾在海军服役。他在海军颇受赏识，后来因为他设计的一种新型推进装置的专利权纠纷离开了海军。在海军与无名小卒贺拉斯-德文特之间的较量中，山姆大叔成为可以预见的赢家，但山姆大叔从此再也没有获得本可以得到的任何一项专利。

20年代末、30年代初，德文特转而涉足航空界。他买下一家破产的农药飞喷公司，继而把它改造成了一家航空邮递公司，从此便发了财。后来他又获得多项专利：一种全新的单翼飞机机翼设计，一种用在轰炸汉堡、德累斯顿和柏林的“飞行堡垒”上的炸弹舱托架，一种酒精散热机关枪，以及后来用在美国喷气机上的一种弹射座椅的样椅。

与此同时，这位会计师兼发明家的生意也日益红火起来。他在纽约和新泽西州两地拥有多家军火工厂，在新英格兰有五家纺织厂，在苟延残喘的南方有几家化工厂。不过，大萧条结束时，他的财产还仅限于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收购而且只能以更低价格才能出手的不多的几家控股公司。有一次，德文特吹嘘说他所有的资产变卖后够得上一辆已用了3年的旧雪弗莱轿车的价钱。

杰克记得曾有传言说德文特为使自己免遭灭顶之灾曾使用了不那么体面的手段。他涉嫌参与酿造私酒；在中西部从事淫业；在其化工厂所在的南部沿海地带从事走私活动；另外，他还与方兴未艾的西部赌博业不无牵连。

德文特最引人注目的一宗买卖也许当属收购濒临倒闭的托普马克制片公司，这家制片厂自从它的童星小玛格莉-莫丽丝1934年死于过量服用海洛因后便一蹶不振，从未拍出过引起轰动的影片。小玛格莉死时刚满14岁，她善于扮演七岁的小甜妞——专门拯救婚姻和被冤枉为杀害小鸡的凶手的小狗们 的生命。托普马克制片厂为她举行了好莱坞历史上最隆重的葬礼——官方报道说她在纽约一家孤儿院演出时染上了某种“痨病”——而某些刻薄的好事者则称制片厂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为它知道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

德文特聘用了一个精通经营之道的人管理制片厂，此人名叫亨利-劳克尔，是个狂热的性癖者，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前的两年时间里制片厂不辞辛劳地拍摄了60部电影，其中55部故事片狠狠地贱踏了清规戒律，令卫道士们大惊失色。余下的五部是为政府摄制的教育片。这些故事片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其中的一部影片里，服装师为在盛大舞会场面中出场的女主角临时配备了一副无背带文胸，舞会上她除了屁股缝下的胎记以外，全身暴露无遗。德文特也为这项发明赢得了声誉，他的美名——或恶名——因此日益昭著。

他发了战争横财，富有程度非昔日可比。他常住芝加哥，除了主持德文特产业董事会（他牢牢地控制着它）外，他平时很少露面。据传他拥有拉斯维加斯联合航空公司（据悉他在该城拥有四家赌场的控股权，还与另外至少六家有瓜葛），洛杉矶，甚至美利坚合众国本身。据认为他与王室、总统、黑社会老大交谊甚深，不少人认为他是全世界头号富豪。

但是，杰克想，就连这个人也没能挽救远望饭店的颓势。他将剪报簿放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自动铅笔，草草地记下了一行字：“调查H-德文特，塞德温得图书馆？”然后将笔记本放回口袋里，重新拣起了剪报簿。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神茫然，一边翻阅剪报簿，一边不住地用手擦着嘴唇。

他跳过了后面的文字材料，心想日后再仔细阅读。下面许多页是关于新闻发布会的内容，远望饭店下周将举行什么什么活动，休息室（德文特时代叫红眼睛休息室）里将组织什么什么娱乐节目等等。大多数助兴者都是拉斯维加斯名角儿，大多数客人都是托普马克制片厂的职员或影星。

在一张注明1952年2月1日的剪报中：

百万富翁出售科罗拉多产业

德文特透露，与加利福尼亚投资商就远望饭店及其它投资项目达成协议 金融编辑 罗德尼-康克林

据铁板一块的德文特产业芝加哥总部昨天发表的一项简短的公报透露，百万富翁（也许是亿万富豪）贺拉斯-德文特在一笔令人瞪目结舌的交易中出售了他的科罗拉多产业，这笔交易将在1954年10月1日交割。德文特的投资范围包括天然气、煤炭、水电和房地产。他拥有一家科罗拉罗阳光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持有科罗拉多50多万英亩土地的买卖特权。

昨天，德文特在其极为罕见的采访中透露，他在科罗拉多州最负盛名的产业即远望饭店已经售出。买主是以查尔斯-格隆丁为首的一个加利福尼亚 投资商集团，此人系加利福尼亚土地开发公司前任董事。德文特拒绝透露成交价格，据消息灵通人士称……

德文特把自己的一切卖了个精光，不仅仅是远望饭店，不过……不过……

杰克用手抹了抹嘴唇。现在有杯酒喝该多好啊！他又往后翻了几页。

加利福尼亚集团经营了两个年头，然后将饭店卖给了一个名为“山区美景”的科罗拉多集团。“山区美景”在受到腐败、营私舞弊和欺骗股东等指控后于1957年宣告破产。公司总裁收到出庭受审的传唤两天后开枪自杀。

50年代剩下的几年时间里饭店处于关闭状态。只有一篇题为《昔日辉煌一时的大饭店日益破败》的星期日特写对此进行了报道。看到报道所附的照片，杰克的心不禁猛地一紧：门廊油漆斑剥，草坪癞癞疤疤，窗户在风吹雨打中残破不堪。如果他真要写这样一本书的话，上述内容一定要写进去——凤凰涅槃，在灰烬中再生。他暗暗发誓要照顾好这个地方，尽心尽力。他仿佛觉得，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对远望饭店所负的责任之重大。这简直是对历史负责了。

1961年，四位作家（其中两位是普利策奖获得者）租下远望饭店，开办了一所作家培训学校。这种状况维持了一年时间。一位学生在三楼宿舍里饮酒过量，不知怎么破窗跳楼摔到楼下的水泥地上，死了。报纸暗示这可能是一起自杀事件。

任何一家大饭店都有自己的丑闻，沃森说过，正如每家大饭店都闹鬼一样。你问为什么？嗨，人来人往……

突然，他觉得好像整个饭店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1110套客房、储藏室、厨房、糕点室、冷藏室、休息厅、舞厅、餐厅……

（房间里女人们你来我往）

（……红色死亡的阴影笼罩一切）

他用力擦了擦嘴唇，又往下翻了一页。他已经看到倒数第三页了，这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想知道这是谁的剪报簿，是谁把它放在了地下室里这么显眼的地方。

一条新标题。日期：1963年4月10日。

拉斯维加斯集团收购闻名遐迩的科罗拉多饭店

景色迷人的远望饭店将成为一家非正式俱乐部

一家名为.高原投资公司.的投资商集团的发言人罗伯特-莱芬今天在拉斯维加斯宣布，.高原.已经谈妥收购位于落基山腹地景区的著名的远 望饭店。莱芬拒绝透露具体投资商的姓名，但他说，饭店将被改造成为一家排他性的非正式俱乐部。他说，他所代表的集团希望将会员资格卖给国内外的公司高级管理人员。

此外，.高原.在蒙大拿州，怀俄明州和犹他州还有几家饭店。

远望饭店1946－1952年获得了世界声誉，此期，饭店属于高深莫测的亿万富翁贺拉斯-德文特，他……

下页仅有一篇补白文章，日期已是四月之后。饭店换了一套管理人员。显然，报纸未能弄清俱乐部成员是什么样的一些人，或者干脆就对此不感兴趣，因为，除了笼统地提到“高原”投资商，文中没有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只有新英格兰西部隶属于“商业公司”名下的一连串自行车及自行车配件连锁店的名称比这家投资公司的名称更令人费解。

他翻过这一页，另一张剪报跃入他的眼帘。

百万富翁德文特从后门回到科罗拉多？

“高原”执行总裁原来是查尔斯-格隆丁

金融编辑 罗德尼-康克林

远望饭店——科罗拉多州高山地带景色迷人的旅游胜地——曾一度是百万富翁贺拉斯-德文特的掌中玩物，目前该饭店正处于近期开始曝光的一起金融纷争事件的中心。

去年4月10日，饭店由拉斯维加斯一家公司即.高原.投资集团收购，并被改造成国内外高层管理人员的非正式俱乐部。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该集团总裁53岁的查尔斯-格隆丁曾担任加利福尼亚土地开发公司总裁至1959年，当时他辞去了上述职务，就任德文特产业芝加哥总部副总裁。

人们自然会推断出高原投资公司可能是受德文特控制的，即他再次获得了远望饭店，而且明显地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

格隆丁曾于1960年因受到逃税指控而被起诉，后无罪释放，我们尚未就此事与他取得联系。而贺拉斯-德文特对自己的隐私则讳莫如深，我们与他取得电话联系后，他表示无可奉告。州众议员戈登-迪克-鲍斯吁请彻底调查……

该报道注明日期1964年6月27日。接下来的一页是同年九月某报星期刊的一篇专栏文章，作者署名乔希-布兰尼加。此人乃杰克-安德森式的专好对丑闻刨根问底的一类人物。杰克-托兰斯隐约记得布兰尼加死于1968年或1969年。

谁说科罗拉多州没有黑手党？

乔希-布兰尼加

目前看来，美国有组织犯罪头目的最新休整地乃地处落基山脉腹地的一家僻静饭店。远望饭店自1910年开业以来已经相继有十几个不同的集团和个人经营过，但均未为其主人带来财运。这家饭店目前摇身变为一家保安措施严密的非正式俱乐部，表面上是为高层管理人员休息放松之用。现在的问题是：俱乐部成员到底在饭店里干些什么？

8月16－23日这一周饭店的客人名单可以让我们明白一些个中真相。该名单是高原投资公司前雇员提供的。据信这家公司原属德文特产业，是一家徒有其名的掩护公司。现在看来，极为可能的是，德文特对.高原.（如果真有这么一家公司的话）的兴趣远远不及拉斯维加斯几位赌业大亨的兴趣那么大，而这些大老板过去都曾与黑社会头子或黑社会嫌疑分子有牵连。

在八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里，光顾远望饭店的有：

查尔斯-格隆丁，高原投资集团总裁。今年七月他掌管高原集团之事渐为世人所知之时，他此前久已离开德文特产业之事才被公之于众。满头银发的格隆丁拒绝接受本专栏作者的采访。他曾一度因涉嫌逃税而受审，后被无罪释放（1960年）。

查尔斯-.宝贝查理.-巴塔格利亚，60岁，维加斯城剧团经理（同时控制着格林巴克和另外一家公司的股权）。他与格隆丁交往甚密。他受拘捕的记录可追溯至1932年。当年他因涉嫌参与带匪帮性质的谋杀杰克- .荷兰人.-摩尔根的案件而受审，后无罪释放。联邦当局怀疑他卷入了倒卖毒品、从事淫业、职业谋杀等犯罪活动，但.宝贝查理.仅因1955－ 1956年逃避所得税而蹲过一次监狱。

理查德-斯卡恩，方泰自动机器公司的主要持股人。方泰公司为内华达人制造自动售货机，为这个国家其它地区提供弹球机和投币自动电唱机。他曾因使用致命武器袭击他人（1940），私带武器（1948）和密谋进行税收欺骗（1961）等罪多次入狱。

比得-蔡斯，迈阿密进口商，70来岁。在过去五年中，作为不受欢迎的人，蔡斯一直担心被驱逐出境。他曾因受控接受并窝藏赃物（1958）以及密谋税收欺骗（1954）服刑。此人风度翩翩，颇有魅力，狱友们称他为.老爸.，他也曾因受控谋杀和协同谋杀而出庭受审。他是斯卡恩的方泰公司的大股东，四家拉斯维加斯赌场也有他的股份。

雏多里奥-吉埃内利，绰号.大砍刀维多.，因涉嫌带匪帮性质的谋杀而两次受审，其中一次是劈死波士顿淫业巨头弗兰克-斯考菲。他被起诉了23次，出庭受审14次，仅有一次因在商店行窃被认定有罪。据称近年来吉埃内利在以拉斯维加斯为中心的西部黑社会活动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卡尔-.吉米－里克斯.-普拉什金，旧金山投资商，据信他是吉埃内利目前行使的权力的指定接班人。普拉什金在德文特产业、高原投资集团、方泰自动机器公司和三家拉斯维加斯赌场持有大量股份。他在美国尚无任何犯罪记录，但在墨西哥因受到欺作指控被起诉，但三周之后便撤消了。有暗示说，普拉什金可能控制着拉斯维加斯赌场生意中有利可图的洗钱活动，并将大笔非法资金投入到该组织西部的合法业务中，其中科罗拉多州的远望饭店也可能包括在内。

这个季节其他来访者还包括……

杰克粗略地看了看下面列举的名单，不住地用手揩着嘴唇。与拉斯维加斯有牵连的银行家，来自纽约服装区但显然不只是从事制衣业的人，还有据认为涉足于毒品走私、淫业、抢劫和谋杀的不法之徒。

上帝，多好的小说素材啊！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现成的，就在他头顶上那些空房间里。也许他们正在四楼跟高级妓女调情，饮大瓶的香槟酒，也许就在总统们留过宿的套间里做成百万美元的大宗交易。是的，这是一部小说的材料，一个绝妙的故事。他心情激动地取出笔记本，胡乱记下了另一份备忘录。等守护工作结束后，他要到丹佛市图书馆把这些人物的情况调查个水落石出。每家饭店都有鬼？远望饭店是个群魔出入的地方。先是自杀，然后是黑手党，还有什么？ 在下一张剪报里，查尔斯-格隆丁怒气冲冲地否认了布兰尼加的指控。

紧接着的一页上贴的剪报很大，对折后才能纳入剪报簿内。杰克将它打开，呼吸急促起来。一幅照片赫然展现在他眼前：尽管1966年6月之后墙纸已经更换了，但他对那扇窗户和窗外的景色仍很熟悉。这是面朝西的总统套间，凶杀现场。通往卧室的门所在的墙上溅满了血污和只可能是脑浆的白色斑点。照片里的警察站在一具裹在毯子里的尸体旁，表情冷峻。杰克凝视着这幅照片，惊呆了，半晌之后，他把目光移向了上端的标题。

黑帮武斗科罗拉多饭店

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头子毙命非正式俱乐部，另有二人死亡 塞德温得，科罗拉多（合众国际社）——距这座死气沉沉的科罗拉多小镇40英里的落基山腹地发生了一起黑帮凶杀案。三人命丧黄泉，案发地点在三年前一家拉斯维加斯公司作为排他性非正式俱乐部收购下来的远望饭店。遇害者之一是维多里奥-吉埃内利，绰号.大砍刀.，他因20年前参与了著名的波士顿谋杀案而得此名，另外两人要么是他的同伙，要么是他的保镖。

饭店经理罗伯特-诺曼已经召来警察。诺曼先生说，他先是听到枪响，接着有几位房客向他报告说，两个持枪蒙面男子从火灾急救梯上逃下楼去， 然后驾着一辆最新款式的棕色活动顶篷汽车扬长而去。

州警察本杰明-穆尔在两位总统曾经下榻的总统套间门外发现了两具男尸，后经认定为维克多-布尔曼和罗杰-马卡西，两位死者都是拉斯维加斯人。穆尔在室内发现了瘫倒在地板上的吉埃内利的尸首。显然，他被击倒时正试图躲避袭击者。穆尔称，吉埃内利是被大口径猎枪近距离击毙的。

目前尚未获得拥有这家饭店的高原投资公司代理人查尔斯-格隆丁对此事的评论……

剪报的下端，有人用圆珠笔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他们取走了他的睾丸。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感到浑身一阵冰凉。是谁的剪报簿？ 最后，他翻开这一页，咕噜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沫。接下夹是乔希-布兰尼加的另一篇专栏文章，日期在1967年初。他只是看了看标题：《黑帮人物遇害的饭店被出售》。

随后的一页上什么都没有。

（他们取走了他的睾丸。）

他翻到剪报簿的开头，想找到一个名字或地址，甚至一个房间号也行，因为他觉得，这本小簿子的主人很可能曾在饭店住过。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正准备再详细地读一遍，这时，楼梯间传来了叫他的声音：“杰克！杰克？”

是温迪。

他猛地一惊，心里觉得十分内疚，好像他在偷偷喝酒、好像她会在他身上嗅到酒的气味似的。荒唐！他用手抹了抹嘴唇，答应道，“哎，宝贝儿。我在找老鼠。”

她下来了。他听见她走下了楼梯，穿过了锅炉房。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他便利索地把剪报簿塞到了一堆账单和收据底下。她穿过拱门时，他正好站起身来。

“你在下面干什么？都快三点了！”

他笑了笑。“有这么晚吗？我一直在翻这一大堆东西，想弄清楚尸体都埋在什么地方。”

话一出口，他便感到不妙，心里格登一沉。

她来到他身边，盯着他，而他则忍不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她在干什么，她想闻闻他身上是否有酒的气味。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但他觉察到了，这使他觉得既惭愧又窝火。

“你嘴唇在流血。”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

“嗯？”他伸手摸了摸嘴唇，微微的刺痛使他抽搐了一下。他的食指上沾着血，这使他感到更加惭愧。

“你又开始抹嘴唇了。”她说。

他低下头，耸了耸肩。“是的，我想是的。”

“你觉得很难受，是吗？”

“不，还不算太糟糕。”

“好受些了吗？”

他抬眼看着她，开始挪动脚步。动起来后，他觉得好受些了。他径直来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只手勾在她腰上。他理开她的一绺金发，在她颈子上吻了吻。“是的，”他说。“丹尼在哪里？”

“噢，他到什么地方玩去了。天转阴了，你饿吗？”

他伸手摸向她裹着紧绷绷的牛仔裤的屁股上，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好结实啊，夫人。”

“当心，冒失鬼。不要做半途而废的事。”

“就来一点儿，夫人，好吗？”他问，仍然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臀部。“要一般的？还是玩点花样儿？”他们穿过拱门时，杰克向后扫了一眼放剪报簿的那只箱子（是谁的？）。电灯关上了，箱子仅剩下依稀可见的轮廓。他松了口气，总算把温迪诓走了。来到楼梯后，他的情欲自然了一些，不那么像演戏了。

“也许吧，”她说。“先让你吃块三明治再说！”她从他手中挣开，嘻嘻直笑。“这样才够味！”

“有什么比杰克-托兰斯更够味呢，夫人？”

“去你的，杰克。先来一份火腿奶酪怎么样？”

他们并肩走上了楼梯，杰克没有再次往回看，但他想起了沃森的话： 每家大饭店都闹鬼。你问为什么？还用问吗，人来人往…… 温迪关上通往地下室的门，地下室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