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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灵》第三部 黄蜂窝
17.诊所

丹尼-托兰斯躺在体检台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看上去十分瘦小。他仰头看着埃德蒙兹大夫(“就叫我比尔吧”)在他的侧上方摆弄一台黑色的大机器。为了看得清楚些,丹尼把眼睛转了过来。

“别害怕,小家伙,”比尔-埃德蒙兹说。“这是一台脑电图扫描仪,不疼。”

“脑电——”

“简称脑电图。我要在你头上插一些电线,不,不是扎进去,粘上就行了,机器这边的笔就会记录你的脑电波。”

“就像《六百万美元的男人》里面一样?”

“差不多。丹尼,脑电图可以告诉我们许多东西。”

“比如什么?”

“比如说,你是否得了癫痫。这是一种——”

“哦,我知道什么是癫痫。”

“当真?”

“是的。我在佛蒙特时,幼儿园里有个小孩——我还是个小小孩时上过幼儿园——他有这种病。他不能用闪光板。”

“丹尼,闪光板是什么东西?”他已经打开了机器,图纸上开始画出细线。

“闪光板上有好多灯,颜色都不一样。你打开它的时候,有些颜色的灯会闪光,有些不闪。你得数出有多少灯在闪光,如果你按对了按钮,它就关上了。布伦特不能用闪光板。”

“那是因为耀眼的闪光有时会引起癫痫发作。”

“你是说,使用闪光板会使布伦特发羊癫疯?”

埃德蒙兹和护士乐了,他们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丹尼,你说得不中听,但十分中肯。”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得对,但应该说‘癫痫’而不是‘羊癫疯’。那样说不好 ……好啦,现在乖乖地躺着。”

“好吧。”

“丹尼,你看见那些东西——不管它们是什么——的时候,记起过以前见到的耀眼闪光吗?”

“没有。”

“记起过奇怪的声音没有?电话铃?或者像门铃那样的叮咚声?” “没有。”

“奇怪的气味呢?比如说橘子味儿、锯末味儿,或者腐臭味?” “没有,先生。”

“是不是有时候晕倒前想哭?即使你并不感到难过?”

“绝对没有。”

“那就好。”

“比尔医生,我得癫痫了吗?”

“我想没有,丹尼。好好躺着,马上就结束了。”

机器的嗡嗡声和吱吱声又响了五分钟,然后,埃德蒙兹医生把它关了。

“结束了,小家伙,”埃德蒙兹轻快地说。“让萨莉取下那些电极,然后到隔壁房间来。我想跟你谈谈,好吗?”

“好的。”

“萨莉,你再给他做个结核菌素化验。”

“好的。”

埃德蒙兹撕下机器吐出的长纸带,一路看着到隔壁去了。

“我要在你胳膊上轻轻扎一下,”丹尼穿好裤子后,护士说。“好知道你有没有结核病。”

“去年我在幼儿园查过,”丹尼说,但没抱太大的希望。

“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是吗?” “我想是的,”丹尼叹了口气,悲壮地伸出了他的胳膊。

然后,他穿上衬衣和鞋子,来到埃德蒙兹的办公室。埃德蒙兹坐在桌沿上,晃着腿,若有所思。

“嗨,丹尼。”

“嗨。”

“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他指着丹尼稍稍包扎过的左手。

“很好。”

“好。我看了你的脑电图,看来没事。但我打算把它寄给我的一个朋友,他在丹佛靠读这些东西过日子。我只是想证实一下。”

“好的,先生。”

“丹尼,给我谈谈托尼的事。”

丹尼的脚在地上拖来拖去。“他只是个看不见的朋友,”他说。“是我想出来的,好跟我玩儿。”

埃德蒙兹笑了,他把两只手都搭在丹尼的肩上,说:“这是你爸爸妈妈说的话。小伙子,现在是咱俩之间的事。我是你的医生,给我讲实话,我发誓,只要你不让,我就不告诉他们。”

丹尼惦量着他的话。他看着埃德蒙兹,这时,他稍稍集中注意力,想抓住埃德蒙兹的心思,或至少捕捉到他的情绪。突然,丹尼脑子里出现了一幅奇怪但令人心安的景象:一排档案柜,它们的门一个接一个关上了,咔嗒一声锁上了。这些门正中的小标签上写着:A——C,秘密;D——G,秘密……丹尼因此感到轻松了一些。他谨慎地说:“我不知道托尼是谁。” “他和你一样大吗?”

“不。他至少有11岁,我想可能还要大些。我从来没有在近处看到过他。”

“你只在远处看到过他,是吗?”

“是的,先生。”

“而且他总是刚好在你昏倒之前来,是吗?”

“呃,我没有昏倒。好像是我跟着他走,然后他就给我看些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呃……”丹尼权衡了一下,然后向埃德蒙兹讲了那只箱子的故事,讲了如何不是搬运工把它丢在了佛蒙特和科罗拉多之间的路上。箱子一直就在楼梯下面。

“你爸爸在托尼说的地方找到了箱子?”

“是的,先生。可是托尼不是说的,他是带我去看的。” “明白了。丹尼,昨天晚上托尼给你看了什么?你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的时候?”

“我忘了,”丹尼立刻说。

“真的?”

“是的,先生。”

“刚才我说是你锁的浴室门,但这并不对,是吧?应该是托尼锁的门。” “不,先生。托尼不能锁门,因为他不是真的。他要我锁,我就锁了。” “托尼总是带你去看丢失的东西在哪里吗?”

“不,先生。有时他给我看将要发生的事。”

“是吗?”

“是的。比如有一次,托尼给我看了大巴灵顿的游乐场和野生动物园。托尼说爸爸会在我生日那天带我去,他果真带我去了。”

“他还给你看了什么东西?”

丹尼皱了皱眉头。“牌子,上面写着字的牌子,他老是给我看。我读不懂,几乎从没读懂过。”

“丹尼,说说看,托尼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丹尼的脸色舒展起来。“可我爸爸和妈妈正在教我认字,我非常用功。”

“那样你就可以读懂托尼的牌子了。”

“噢,我是真的想学认字。当然,也想读懂那些牌子。” “丹尼,你喜欢托尼吗?”

丹尼看着脚底下,不吭声。

“丹尼?”

“很不好说,”丹尼说。“过去喜欢。过去我希望他每天都来,因为他总给我看好东西,特别是爸爸妈妈不再想‘离婚’的事以后。”埃德蒙兹的眼睛亮起来,但丹尼没有注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说话上。“可现在他一来就给我看不好的东西,吓人的东西,就像昨天晚上在浴室里一样。那些东西刺痛我,就像那些黄蜂蜇我一样。在这儿,只有托尼的东西让我苦恼。”他像模像样地将一个指头顶在太阳穴上,无意识地模仿着自杀的姿势。

“什么东西,丹尼?”

“我记不住!”丹尼痛苦地叫道。“要是记得住,我会告诉你的!太难受了,我记不住,我不想记住。醒过来的时候,我只记得RE-DRUM。” “Reddrum还是Redrum?”

“Rum。”

“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丹尼?”

“什么事,先生?”

“你现在可以让托尼来吗?”

“不知道。他不是什么时候都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他来。” “试一试,丹尼。有我在这儿呢。”

丹尼满心狐疑地看着埃德蒙兹,埃德蒙兹点点头表示鼓励。

丹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点了点头。“可我不知道会不会管用。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我还从没这样做过,还有,托尼不是每次都来。” “不来就不来,”埃德蒙兹说。“我只是想让你试试。” “好吧。”

他低头盯着埃德蒙兹那双慢慢晃悠的懒汉鞋,把注意力投向爸爸妈妈。他们在附近的……实际上,就隔着那堵有幅画的墙。他们并排坐在等候室里, 翻着杂志,为他担着心。

他紧锁眉头,又加了一把劲,想进入妈妈的思绪中。不在一个房间的时候总是要费力多了。啊,进去了。妈妈在想着一个妹妹,她自己的妹妹。这个妹妹死了。妈妈想,主要就是这件事把她的妈妈变成了那样一个(老巫婆?)脾气古怪的老太婆。她的妹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被车撞了。哦!上帝,我再也经受不住像艾琳这样的事。可是,要是他真的病了那该怎么办啊?癌症、脊膜炎、白血病、像约翰冈瑟的儿子那样的脑瘤或营养不良。哦!天哪!他这么小就得白血病一直做放疗化疗,我们负担不起。可是当然,他们不会把你扔到大街上等死。会吗?不过,他没事,没事,没事,你真不该这么想。)

(丹尼——)

(艾琳和——)

(丹尼——)

(那辆汽车)

(丹尼——尼——)

可是托尼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声音。这个声音渐渐远去,丹尼跟着它跌进了黑暗中,在比尔医生晃晃悠悠的懒汉鞋之间的某个魔洞里下坠、翻滚,他经过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接着,一只浴缸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漂过,里面漂浮着什么骇人的东西,他又经过了一个声音,柔和悦耳得像教堂的钟声,接下来是一座带圆顶玻璃罩的钟。

这时,黑暗中透出了一盏孤灯的微弱光线,电灯周围布满了蛛网。暗弱的灯光照亮了一片石头地面,湿漉漉的,看上去很不舒服。不远处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声,沉闷但不吓人,令人昏昏欲睡。恍恍惚惚之中,丹尼吃惊地想,这就是将会被遗忘的事。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灯光之后,他看见托尼——一个黑色的侧影——就在前面。托尼正看着什么,丹尼瞪大眼睛,想看清那是什么。

(是你爸爸。看见你爸爸了吗?)

当然看见了。地下室的灯光暗淡,难道他就认不出爸爸了吗?爸爸跪在地上,将一束手电光射在破旧的纸板箱和木条箱上。纸板箱朽坏了,有几个开裂了,散出了一堆堆的纸。报纸、书、账单样的印刷品。爸爸兴致勃勃地查看着。他抬起头,把手电筒射向别处,手电光发现了一个大本子,金线装订,看上去封面是白皮革的。这是一本剪贴簿。丹尼突然想大声告诉爸爸,别碰那本书,有些书不能打开。可是,他爸爸却向那本书挪过去了。

饭店锅炉——他现在听出来了,他爸爸每天都要去检查三四遍——的轰鸣转化成了不祥的嗵嗵声,极有节奏,听起来越来越像……像撞击声。潮湿腐烂的纸张散发出的霉臭正在变成烈性杜松子酒的气味。他爸爸伸手去抓那 个大本子的时候,这种气味像一团蒸气笼罩在他四周。

在暗处的什么地方,托尼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个鬼地方把人变成妖。)

丹尼又开始在黑暗中坠落,现在,沉重的撞击声不再是锅炉发出来的,而是一柄呼啸的木槌击中墙壁、撕碎丝质墙纸、砸出团团墙灰的声音。他孤立无援地蜷伏在织着幽暗的丛林图案的地毯上。

(滚出来!)

(这个鬼地方。)

(挨揍!)

(把人变成妖。)

这时,丹尼脑子里回荡起一声喘息,他随即从黑暗中挣了出来。一双手扶在他身上,他连忙缩身躲避,以为托尼世界中的黑灵随他一起回到了真实世界,这时,埃德蒙兹医生说:“你没事,丹尼。没事,一切都很好。” 丹尼认出了医生,接着又看清楚了办公室里的摆设,他忍不住颤栗起来。埃德蒙兹抱住了他。

丹尼的反应缓和下来后,埃德蒙兹问:“丹尼,你刚才说起过妖怪的什么事,再说说看?”

“这个鬼地方,”他哽噎着嗓子说。“托尼告诉我……这个鬼地方……把 ……把……”他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

“试试看!”

“我不行。”

“托尼来了吗?”

“来了。”

“他给你看了什么?”

“黑暗,撞击声。记不起来了。”

“你去哪儿了?”

“别烦我!我记不住!别烦我!”他又害怕又沮丧,忍不住抽泣起来。一切都过去了,记忆像湿纸上的字迹一样无以辨认。

埃德蒙兹到水冷器那边给丹尼倒了一纸杯水。丹尼喝完这杯,埃德蒙兹又给他倒了一杯。

“好些了吗?”

“好些了。”

“丹尼,我不想为这事纠缠……惹你不高兴。你还记得托尼来之前的什么事吗?”

“我妈妈,”丹尼慢慢地说。“她在为我担心。”

“妈妈都这样,小家伙。”

“不……她有个妹妹很小就死了,叫艾琳。她在想艾琳是怎样被车撞上的,想着想着就为我担心起来。别的我就记不得了。”

埃德蒙兹的眼睛亮起来,他盯着丹尼,问:“她刚才是这样想的吗?在外面的等候室里?”

“是的,先生。”

“丹尼,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丹尼无精打采地说。“我想是闪灵吧。” “是什么?”

丹尼懒懒地摇了摇头。“我累极了。我可以去找我爸爸妈妈吗?我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了。我累了,肚子也痛。”

“你要发吐吗?”

“不,先生。我只是想去找我爸和我妈。”

“好的,丹尼,”埃德蒙兹站了起来。“你出去和他们待一会儿,然后叫他们进来,我要跟他们谈谈,好吗?”

“好的,先生。”

“外面有书可以看。你喜欢看书,是吗?”

“是的,先生。”丹尼恭恭敬敬地说。

“你是个好孩子,丹尼。”

丹尼无力地对他笑了笑。

“我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埃德蒙兹对托兰斯夫妇说。“身体上没问题。智力上嘛,他很聪明,想像力稍显过剩,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孩子的想像力就像一双过大的鞋,得等他们长大成人才合脚。丹尼的这双鞋对他来说不是一般地大,给他测过智商吗?”

“我不信那东西,”杰克说。“它会束缚家长和老师的期望。” 埃德蒙兹点点头。“也许吧,但如果你给他测测,我想你会发现,他和他的年龄组完全不一致。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他的口头表达能力是惊人的。”

“我们跟他谈话时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子,”杰克带着几分自豪说。

“我想也没有那个必要,”埃德蒙兹顿了顿,手里拨弄着一支笔。“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他进入了昏睡状态,是我请他这样做的。完全跟你们描述的昨晚他在浴室的情况一样,所有的肌肉都松弛了,身子倒下去,眼球向外翻。典型的自我催眠状态。我当时大为惊奇,现在也一样。” 托兰斯夫妇往前坐了坐。“然后呢?”温迪紧张地问,然后埃德蒙兹细致地讲述了丹尼昏睡中的情况,他只能听出“妖怪”、“黑暗”和“撞击声”几个词的叽里咕噜,还有后来的抽泣、准歇斯底里状态,以及神经质的胃痛。

“又是那个托尼,”杰克说。

“这是什么意思?”温迪问。“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但你们可能不喜欢。”

“尽管讲吧。”

“照丹尼说的来看,你们家从新英格兰搬到这里来之前,他的‘看不见的朋友’是很友好的。那次搬家以后,托尼才变成了一个恐怖人物。愉快的插曲变成了恶梦,对你们的儿子来说甚至更可怕,因为他记不住究竟是什么样的恶梦。这很平常,任何人对美梦都记得很清楚,对恶梦就不然了。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似乎有一个缓冲区,那里挤满了蓝鼻子怪物。这个判官只放行一小部分东西,而被放行的往往只是象征性的东西。这是极端简化了的弗洛伊德理论,但是,我们所知道的意识的相互作用确实就是这个样子。” “你认为丹尼如此不安都是搬家造成的?”温迪问。

“有可能,如果搬家是在遭受了创伤的情况下进行的,”埃德蒙兹说。“是这样吗?”

温迪和杰克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过去在一所预备学校教书,”杰克缓缓地说。“我丢了这份工作。” “啊,是这样,”埃德蒙兹说。他把手里玩的笔紧紧地插回笔架里。“这里面恐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对你们来说,这也许是很痛苦的。丹尼似乎相信,你们俩都曾严肃地考虑过离婚。丹尼是随口说出的,但只是因为,他相信你们已经不再考虑这事。”

杰克听得目瞪口呆,温迪缩着身子,好像挨了一耳光似的。血色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们从来就没谈过这事!”她说。“不管是当着他的面,还是我们两人之间!我们——”

“我想,最好把事情全都告诉你,大夫,”杰克说。“丹尼出生后不久,我就成了嗜酒狂。整个大学期间我都酗酒,跟温迪相遇后有所收敛,但在丹尼出生后,还有我的写作——我认为这是我真正的工作——变得不顺之后,我喝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厉害了。丹尼三岁半的时候,有一次他把啤酒洒在了我正在写的东西上……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就……呃……”他的声音有些哽噎,可眼睛并未湿润。“该死的,这事说出来真刺耳。把他扯过来打屁股的时候,我弄断了他的胳膊。三个月后,我戒了酒。从那以后我滴酒未沾。”

“明白了,”埃德蒙兹说,并不感到惊奇。“我当然知道那只胳膊骨折过,不过愈合得很好。”他往后坐了坐,翘起了二郎腿。“坦率地说,显然自那以后他就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除了蜇伤和每个小孩都有的磕磕碰碰外,他身上什么伤疤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温迪激动地说。“杰克不是故意——” “不,温迪,”杰克说。“我是故意的。我想,在内心深处,我真的是故意那样对他,甚至比这更糟糕。”他又抬头看着埃德蒙兹。“你知道吗,大夫?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离婚’这个字眼儿,还有酗酒,打孩子。五分钟内三个第一次。”

“这可能就是问题的根源,”埃德蒙兹说。“我不是精神病医生。如果你们想让丹尼看看儿童精神病医生,我倒可以推荐一位不错的,他在博尔德米兴岭医疗中心工作。不过,我对我的诊断相当有把握。丹尼是个聪明、想像力丰富、有悟性的孩子。我相信,你们的婚姻问题为他带来的忧虑并不会像你们认为的那样大。小孩子都惯于接受,他们不懂什么是耻辱,也不知遮遮掩掩为何物。”

杰克端详着自己的手,温迪抓过去一只,捏了捏。

“但他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在他看来,这当中要紧的不是骨折的胳膊,而是你们俩之间已经或正在破裂的关系。他对我提到的是离婚,而不是骨折。当护士说起愈合情况的时候,他只是耸耸肩而已。我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孩子,”杰克咕哝道。他嘴巴咬得紧紧的,面部肌肉突出出来了。“我们不配做他的父母。”

“可他偏偏就是你们的孩子,”埃德蒙兹说。“他时不时地陷入幻想世界中,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令人担忧的事。不过,这并不稀罕,许多孩子都这样。我记得,在丹尼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有自己的‘看不见的朋友’,那是一只会说话的公鸡,名叫曲曲。当然,除了我谁都看不见曲曲。我有两个哥哥,他们经常撂下我不管,这种时候,曲曲就陪我玩。

“与一般的患这种综合症的孩子相比,丹尼的幻觉深得多,可他觉得还不够,他需要托尼。托尼会带他看好东西,有时是令人惊讶的东西。有一次,托尼给他指点了爸爸丢了的箱子在哪里……在楼梯下面。另一次,托尼告诉他,爸爸妈妈在他生日那天会带他去游乐园——”

“大巴灵顿!”温迪叫道。“可他是怎么知道的?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他真好像有——”

“神眼?”埃德蒙兹微笑着问。

“他出生时带着胎膜,”温迪说,声音很小。

埃德蒙兹开怀大笑起来。杰克和温迪对视了一下,也跟着笑了,笑得这么容易,两人都有些吃惊。丹尼时不时的“幸运猜测”是他俩谈得不多的另一件事。

“接下来你们就该告诉我他会腾云驾雾了,”埃德蒙兹说,脸上仍带着笑容。“不,不,不,我想他不会。这不是什么超感知觉,而是自古就有的人类直觉,只不过在丹尼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而已。托兰斯先生,他知道你的箱 子在楼梯下,是因为你在别处都找过了。排除法,如何?就这么简单。迟早你自己也会想起来的。

“至于大巴灵顿的游乐园,最初是谁的主意?是你们的还是他的?” “他的,当然是他的,”温迪说。“他们在所有的早间儿童节目上都打了广告。他想去极了,但说实话,大夫,我们没钱带他去,而且我们对他也这样讲了。”

“后来,一家男人杂志寄来了一张50美元的支票,1971年我在那上面发表了一个短篇,”杰克说。“他们要在年刊或别的什么上重印。于是我们决定,把这笔钱花在丹尼身上。”

埃德蒙兹耸了耸肩。“如愿以偿加上幸运的巧合。”

“该死的,我猜也就是这么回事,”杰克说。

埃德蒙兹微微一笑。“丹尼自己还告诉我,托尼常给他看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不过是错误的感觉带来的幻觉而已。丹尼下意识地做着这些所谓的神秘事情,而通灵者则常常是有意识的和玩世不恭的。我很羡慕他,如果今后的日子他仍然能够保持这种敏锐的直觉,我想他会成大器的。” 温迪点了点头——她当然认为丹尼会成大器——但医生的解释却流于肤浅,听上去像人造黄油而不像天然黄油。埃德蒙兹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丹尼找回丢失的纽扣的时候,告诉她《电视报》也许在床下的时候,认为他自己最好穿雨靴上幼儿园的时候(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而且后来她果真会在倾盆大雨中打着伞把他接回家),医生都不在场。他俩想做什么,丹尼常常能未卜先知,医生对此也无从知晓。要是她决定打破常规喝杯夜茶,她就会在厨房里发现,杯子摆好了,里面放着一袋茶。要是她记起图书馆的书到期该还了,她就会发现,这些书已经整整齐齐地摞在客厅的桌子上,借书证放在最上面。或者,要是杰克想出去给汽车打打蜡,便会发现丹尼早已坐在马路边,听着收音机播放的流行音乐,等着看他干活。

温迪大声说:“那么,现在那些恶梦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托尼要他把浴室的门锁上?”

“我认为,这是因为托尼已经失去了作用,”埃德蒙兹说。“他出生在——托尼,不是丹尼——你和你丈夫苦苦维持婚姻关系的那段时间。你丈夫喝酒太多,又出了扭断胳膊这件事,还有你俩之间不祥的平静。” 不祥的平静,是的,此话不假。每顿饭都吃得那么拘谨、那么紧张,除了递递黄油、丹尼别剩下胡萝卜之类的话外,谁都不吭声。晚上,杰克出去了,丹尼看电视,她就眼巴巴地卧在沙发上。早上,她和杰克各行其事,互不搭理,丹尼就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夹在两只怒气冲冲的猫之间。这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得可怕、可怖。

(上帝,旧伤疤会有痊愈的时候吗?)

埃德蒙兹接着说:“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改变了。你们知道,精神分裂行为在儿童当中相当普遍。大家都认可这样的行为,因为我们成年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看法,即儿童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有‘看不见的朋友’;心情抑郁的时候,他们会独处一室,避开外界;他们会把一条特殊的毛毯、一只玩具熊或玩具老虎看作护身符一样重要的东西;他们吮拇指。如果哪个成年人看见了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们会认为他该进疯人院了。可是,如果一个小孩说自己看见了卧室里的巨人或窗外的吸血鬼,我们便只是一笑了之。发生在儿童身上的这些现象可以用一句话来解释——”

“他们会逐渐克服掉这些东西,”杰克说。

埃德蒙兹眨眨眼。“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说。“正是。我原本疑心丹尼的病情极易彻底发展成精神病。不美满的家庭生活,极丰富的想像力,还有对他来说真实得你们都几乎信以为真的‘看不见的朋友’。结果很可能不是他‘克服掉’,而是‘臣服于’儿童精神分裂症。”

“并患上孤独症?”温迪问。她读到过有关孤独症的文章。这个词本身就让她感到恐怖,它听上去就像白花花死沉沉的寂静。

“有可能但不一定。某一天,他也许会一去不复返,永远呆在托尼的世界里,不再回到他所说的‘真实中’来。”

“天哪,”杰克说。

“但是现在,基本情况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托兰斯先生不再喝酒;你们到了一个新地方,那里的条件迫使你们的家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密——肯定比我自己的家庭紧密,我的妻子和几个孩子每天只能跟我见面两三个小时。依我看,丹尼现在处于良好的康复状况下。他能够明确地将托尼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区分开,我认为,这一事实很好地说明了他的脑子基本上是健康的。他说,你们俩没有再考虑离婚的事了。他说得对吗?” “对,”温迪说。这时,杰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捏得她都疼了。她也回应了一下。

埃德蒙兹点点头。“他确实不再需要托尼了。丹尼正竭力把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洗刷出去。托尼带给他的再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东西,而是阴森可怖的恶梦——吓得他只能记住其中的一鳞半爪的恶梦。他是在处境极为困难或者说绝望的时候结识托尼的,托尼不会轻易离开。你们的儿子有点像正在戒毒的瘾君子。”

医生站了起来,托兰斯夫妇也站了起来。

“我说过,我不是精神病医生。如果明年春天你在饭店的工作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恶梦不断,托兰斯先生,我劝你还是带他去看看博尔德的那位医生。”

“我会的。”

“好,我们出去告诉他可以回家了吧,”埃德蒙兹说。

“我得说声谢谢,”杰克愁眉苦脸地说。“比起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来,我的感觉好多了。”

“我也一样。”温迪说。

走到门口,埃德蒙兹停了下来,他看着温迪,说:“托兰斯夫人,你是不是有——或者说曾经有——一个妹妹?名叫艾琳?”

温迪吃惊地看着他。“是的,曾经有。她六岁、我十岁的时候,她在我们家门外被汽车轧死了,那时我们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萨默斯沃思。她当时在街上追一只皮球,撞上了一辆送货车。”

“丹尼知道这事吗?”

“我不清楚。我想他不知道。”

“他说你在等候室里想她。”

“是的,”温迪慢慢地说。“许多年来……噢,我不知道有多久了,这还是第一次。”

“Redrum这个词对你们俩有什么意义吗?”

温迪摇了摇头,但杰克说:“他昨晚提到了这个词,就在他睡觉前。是reddrum。”

“不,应该是rum,”埃德蒙兹纠正道。“他特别强调了是rum。跟朗姆酒的拼法一样。”

“噢,”杰克说。“恰好相符,不是吗?”他从裤子后兜抽出手帕,揩了揩嘴唇。‘闪灵’这个词呢?”

这次两人都摇了摇头。

“没关系,”埃德蒙兹说着便打开了通往等候室的门。“这里有个想回家的丹尼-托兰斯吗?”

“嗨,爸爸!嗨,妈妈!”丹尼在一张小桌旁站了起来。他刚才正慢慢翻看一本《野生动物在哪里》,嘴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念着认识的单词。

他向杰克奔去,杰克把他举了起来,温迪抓了抓他的头发。

埃德蒙兹故作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不喜欢爸爸妈妈,你可以留在好人比尔这儿。”

“不,先生!”丹尼铿锵有力地答道。他一只胳膊搂着杰克的脖子,一只胳膊搂着温迪的脖子,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好吧,”埃德蒙兹笑着说。然后,他看着温迪,说:“有问题请打电话。” “好的。”

“我想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埃德蒙兹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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