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丹尼|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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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灵》第三部 黄蜂窝
16.丹尼

客厅那一端,卧室里,杰克从楼下搬上来的打字机噼噼啪啪地响了30秒钟,沉寂一两分钟,然后又响起来,好像一座孤零零的碉堡里正打着机关枪。这声音温迪听起来如音乐一般美妙。他们婚后的第二年起,也就是杰克写出《绅士》杂志买去的那个短篇小说之后,杰克的写作就没有这么稳定过了。他说,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剧本年底就会写完,然后他要写点别的东西。他说,不管是菲利丝推销成功,《小学校》引起什么轰动,还是剧本石沉大海,他都不会在乎,温迪也相信他会这样。“他在写作”这一事实本身就给了她莫大的希望,不是因为她指望剧本会带来好处,而是因为她丈夫似乎正在关上一扇大门——一间挤满妖魔鬼怪的屋子的大门。很久以来,他一直用肩膀顶着那扇门抗拒着,现在,门终于快关上了。

每一次击键都把门推上了一点。

“瞧,蒂克,瞧。”

丹尼正埋头读识字课本的第一册——杰克搜遍博尔德大大小小的旧书店 才找来了这套旧书,总共五册。读完这些书,丹尼就能达到二年级的阅读水平了。她曾对杰克说,她认为这个目标太高了。他们知道儿子很聪明,但是谁都知道,欲速则不达。杰克同意她的看法,他说,他们肯定不会揠苗助长,但是,如果孩子理解得快,他们也应该有所准备。现在温迪怀疑,杰克的这些话是不是也错了。

丹尼看过四年的《芝麻街》和三年的《电动公司》,他的理解力提高的速度之快着实吓人,这让她感到不安。他伏在那几本并不有趣的小书上,收音机和滑翔机摆在上前方的架子上,仿佛他的生命全维系于学会阅读似的。在舒适的台灯光线下,他的小脸蛋紧张、苍白得让她生厌。无论是阅读,还是爸爸每天下午为他出的练习题,他都非常认真地对待。图画上有一只苹果和一个桃子,杰克在画下端端正正地写着“苹果”。圈出正确的图画——与单词相符的画。丹尼从单词看到图画,嘴里读出单词,费力地在画上打个圈。现在,他可以用那支大号红铅笔独自写出三四十个单词来。

丹尼的手指指着课本里的单词慢慢移动着。温迪对这一页的那幅图画还有些印象——19年前她上小学时就在那儿了:一个满头棕色卷发的男孩,正张嘴大笑;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卷发,手里拿着一根跳绳;一条狗,正跳起来追一个大大的红色橡皮球。一年级的三个搭档:蒂克、简和基普。

“看基普跑,”丹尼慢慢读着。“快跑,基普,快跑,跑,”他停了停,手指移到下一行。“看……”他趴得太近,鼻子都快挨着书了。

“博士,别凑这么近,”温迪和颜悦色地说。“这样会看坏眼睛的。这个词是——”

“不要告诉我!”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惊恐。“不要告诉我,妈妈,我能认出来!”

“好吧,亲爱的,”她说。“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一不小心,丹尼又趴下去了,脸上带着大考考场里常见的那种表情。温迪越来越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好了,亲爱的,”她说。“我看今天晚上已经够了。” “妈妈,让我再读几页,好吗?”

“不行,博士。”她毫不退让地合上了那本红皮书。“该睡觉了。” “求求你,好吗?”

“别缠我,丹尼。妈妈累了。”

“好吧。”可他看着课本,舍不得离开。

“去吻吻爸爸,然后洗漱。别忘了刷牙。”

“好吧。”

他闷闷不乐地出去了,穿着一条睡裤和一件宽松的法兰绒上衣,上衣胸 前印着一个足球,背后印着“新英格兰爱国者”。

杰克的打字声停了下来,她听见丹尼给了杰克一个热烈的响吻。“晚安,爸爸。”

“晚安,博士。读得怎么样?”

“我想不错。妈妈让我别读了。”

“妈妈做得对。已经过了八点半了,去浴室吗?”

“是的。”

“很好。你的耳朵里正长出土豆来,还有洋葱、胡萝卜、香葱——” 丹尼咯咯地笑着,笑声逐渐远去,最后被浴室门的咔嗒声隔断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在浴室里的活动,而她和杰克却相当随便。另一种迹象也越来越为他俩所感觉到:家里还有一个人,既非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的复制品,也非两人结合起来的复制品,这让她感到有些难过。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变成一个陌生人,她在他眼里也会陌生起来的……但是不及她自自己的母亲在她眼里那样陌生。上帝,请别让这样的事发生,让他长大成人,让他永远爱他的母亲吧。

杰克的打字机又开始毫无规律地响起来。

温迪坐在丹尼的书桌旁,打量着儿子的房间。滑翔机的机翼已经修好了,书桌上高高地堆着小人书、彩图本、故事书,还有一堆凌乱的《林肯日志》。那辆大众模型车规规矩矩地摆在这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上面。如果丹尼照这个速度读下去,明天或后天晚上,父子俩就可以把它组装起来了,根本用不着等到周末。墙壁上整整齐齐地钉着普赫、埃约尔和克里斯托弗-罗宾的画,她想,这些画很快就会被美女照和吸毒的摇滚歌星的照片所取代。从天真到成熟,亲爱的,人的本性,生存法则。可是,这仍然让她感到难受。明年他就要上学了,她至少得让出他的一半给他的朋友。在斯托文顿,日子还好的时候,她和杰克有一阵子曾试过再要一个,但是,现在她又在吃避孕药了。

生活没有着落,天知道九个月后他们会在哪里。

她的目光落到蜂窝上。

蜂窝呆在床边那张桌子上的一个大塑料盘子里,是房间里最显眼的东西。她不喜欢它,即使里面没有黄蜂也罢。她心里有些犯嘀咕,蜂窝会不会带有细菌?她想问问杰克,可转念又想,杰克会笑话她的。但是,明天她要问问大夫,如果杰克不在屋子里的时候她能和他联系上的话。她讨厌这个东西——它是许多虫子吐出的咀嚼物和唾液聚成的,离儿子的枕头边又那么近。

浴室的水还在流着,她站起身来,走进他们的大卧室,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做。杰克没有抬头,他沉浸在自己正在创造的世界里,盯着打字机,嘴上叼着一支过滤嘴香烟。

她轻轻地敲了敲浴室的门。“博士,洗漱好了吗?听见没有?” 没人答应。

“丹尼?”

还是没人答应。她推了推门。门锁上了。

“丹尼?”她开始担心起来。水不断地淌着,此外没有别的声音,这使她感到十分不安。“丹尼?亲爱的,开门。”

没人答应。

“丹尼!”

“天哪,温迪,你这样敲下去,还让不让我用脑子啊?” “丹尼把自己反锁上了,叫不答应!”

杰克心烦意乱地走过来,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开门,丹尼。别开玩笑。”

仍然没人答应。

他又敲门,这次更重。“别胡闹,博士。到时间就该睡觉,再不开门,小心我揍你屁股。”

他在发脾气,温迪想,于是更加担心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之后,他还没碰过丹尼一个指头,可是这会儿他怒气冲冲的,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宝贝儿,丹尼——”她叫道。

没人回答,只有淌水的声音。

“丹尼,要是你逼得我搞坏这把锁,我担保你今晚得趴着睡。”杰克警告说。

毫无反应。

“撞开它,”她说,突然间,她感到说话很困难。“快!” 杰克抬起一只腿,照门把手右侧狠狠地踹了一脚。锁很不结实,一下子就开了;门飞过去,砰!反弹回来,最后停在半开的位置上。

“丹尼!”温迪尖声叫道。

洗脸池中的水尽情流淌着,池边,一管牙膏的帽儿已经打开。丹尼坐在浴缸边缘上,牙刷无力地抓在左手里,嘴巴周围有少许牙膏泡沫。他恍恍惚惚地盯着药柜上的镜子——药柜在洗脸池的上方,神情呆滞,惊恐万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丹尼正在发羊癫疯。

“丹尼!”

丹尼没有答应,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接着她被猛力推到一边,这时,杰克跪到了孩子面前。

“丹尼,”他叫道。“丹尼,丹尼!”他在孩子失神的眼睛前弹了弹手指。

“啊,是的,”丹尼说。“联赛,击球。不——”

“丹尼——”

“短柄槌球!”丹尼说,声音突然低沉起来,很像成人在说话。“短柄槌 球。击球。槌头……有两面。去——”

“噢!杰克,天哪!他怎么啦?”

杰克抓着孩子的胳膊肘使劲地摇晃起来。丹尼的头后仰着摆来摆去,软绵绵的,然后像顶在棍子上的气球一样猛地向前耷拉下来。

“短柄槌球,击球,Redrum。”

杰克又摇了摇,丹尼的眼睛一下子回过神来。牙刷从他手中滑出去,随着一小声咔嗒掉在了地板砖上。

“怎么啦?”他问,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爸爸跪在他面前,妈妈靠墙站着。“怎么啦?”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更多的惊恐。“怎……怎……怎么——”

“不要结巴!”杰克突然对着丹尼吼道。丹尼被吓得大叫起来,他身子往回缩,想挣开杰克,这时,他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杰克十分惭愧,紧紧搂着他,说:“噢,宝贝,对不起。对不起,博士。求求你,别哭。对不起,一切都好好的。”

洗脸池的水还在哗哗地淌着,温迪觉得自己突然踏进了一场恶梦里。梦中,时光倒流到从前,当时,醉醺醺的丈夫折断了儿子的胳膊,然后用同样的话在儿子面前哀求着。

(噢,宝贝。对不起。对不起,博士。求求你。真的对不起。) 她跑到他们身边,从杰克手里抢过丹尼(她看见了杰克恼火的神色,但她眼前顾不上这些了)。她抱起丹尼往小卧室走去,丹尼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杰克跟在他们后面。

温迪抱着丹尼坐在床上不停地摇着,嘴里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安慰他。她抬头看着杰克,现在,他的眼中只有担忧了。他扬了扬眉毛,询问现在的情况,温迪轻轻地摇了摇头。

“丹尼,”她喃喃地说。“丹尼,丹尼,丹尼。没事了,丹尼。没事了。” 丹尼终于平静下来了,他偎在她怀里,只是微微地颤抖着。可是,他一开口却先对杰克说了话——杰克现在跟他们并排坐在床上。她不禁感到一阵隐隐的嫉妒。

(他优先,总是他优先。)

杰克刚才在唬他,她在诓他,然而丹尼还是先对爸爸说: “对不起,要是我调皮了的话。”

“没什么对不起的,博士,”杰克拔弄着他的头发。“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丹尼缓缓地摇着头,显得有些茫然。“我……我不知道。爸爸,你为什么叫我不要结巴?我不结巴。”

“当然不,”杰克热情地说,但温迪却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指碰到了她的心。

杰克突然显出了一脸惧色,好像他刚刚看见的什么东西原来是鬼魂。

“是什么计时器的事……”丹尼咕哝道。

“什么事?”杰克向前凑上去,吓得丹尼在妈妈怀里直往后缩。

“杰克,你吓着他了!”温迪大声责备道。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三个都很害怕,怕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丹尼对爸爸说。“爸爸,我……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杰克咕哝道。他从裤子后兜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这时,那种时光倒流的难受感觉又揪住了温迪的心。在他酗酒的日子里,这个动作给她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丹尼,你为什么要把门锁上?”她柔声问道。“为什么那样做?” “托尼,”他说。“是托尼让我关的。”

他们在丹尼头顶上交换了一下眼色。

“儿子,托尼说过为什么要关吗?”杰克平静地问。

“我正在刷牙,心里想着我的功课,”丹尼说。“想得很专心。这时……这时我就在镜子里看见了托尼,他说他必须再让我看看。” “你是说,他在你背后?”温迪问。

“不,他在镜子里面,”丹尼加重语气说。“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接着我就穿过了镜子,再下来就只记得爸爸在摇我,还有我想我又调皮了。” 杰克一惊,像挨了一棒似的。

“你没调皮,博士,”杰克平静地说。

“是托尼叫你锁的门?”温迪问,一边用手梳着他的头发。

“是的。”

“那么,他想给你看什么呢?”

丹尼紧张起来,身体变得硬梆梆的。“我记不起来了,”他心烦意乱地说。“记不起来了。别问我,我……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嘘——”温迪慌了,又摇起来。“宝贝儿,记不得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丹尼终于又放松下来。

“想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吗?给你读一个故事?”

“不,只是请打开夜灯。”他不好意思地看着父亲。“爸爸,你能留下来吗,就一会儿?”

“当然,博士。”

温迪叹了口气。“杰克,我去起居室等你。”

“好的。”

她站起来,看着丹尼钻进被窝。他看上去多瘦小啊!

“丹尼,你肯定没事了吗?”

“没事了。请插上斯努皮,妈妈。”

“好的。”

她把夜灯插上,狗舍形的灯罩上蜷着酣睡的斯努皮狗。他以前从未要过夜灯,到远望饭店之后他才特意要了一只。她把台灯和吊灯关上,回头看着他们,看着丹尼那苍白的小脸,犹豫了片刻(接着我就穿过了镜子),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瞌睡了吗?”杰克问,一边用手梳开丹尼前额的头发。

“是的。”

“想喝杯水吗?”

“不……”

沉寂了五分钟。杰克以为儿子入睡了,正准备站起来悄悄离开,这时,丹尼呓语般地说:

“短柄槌球。”

杰克回过头,吓得脊梁骨都凉了。

“丹尼——”

“爸爸,你永远都不会伤害妈妈,是吗?”

“不会。”

“还有我?”

“不会。”

又沉寂下来,过了好长时间。

“爸爸?”

“什么事?”

“托尼来给我讲了短柄槌球的事。”

“是吗,博士?他说了些什么?”

“好多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说,是一盘一盘地玩的,像棒球那样。好玩吗?”

“好玩。”杰克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这孩子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东西呢?短柄槌球是分盘打的,但不是像棒球,而是像板球。

“爸爸……?”他快睡着了。

“什么事?”

“什么是Redrum?”

“Red drum?听起来像印第安人打仗时带在身上的什么东西。” 沉寂。

“喂,博士?”

但丹尼已经睡着了,呼吸又长又平缓。杰克低头看着他,一阵爱意像潮水一样袭过了他全身。为什么要那样对孩子大喊大叫?他有点结巴是完全正 常的。他刚从迷糊中或某种神秘的出神状态中醒过来,这种情况下结巴是完全正常的,绝对正常。他根本就没说计时器。他说的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废话,是胡言乱语。

可是,他怎么知道短柄槌球是分盘玩的呢?难道有人告诉过他?厄尔曼?哈洛伦?

杰克看着丹尼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像小烙铁一样插进手掌里(天哪!我多么需要喝一杯啊!)。他慢慢把拳头掰开了。

“我爱你,丹尼,”他小声说。“我真的爱你。”

他离开了丹尼的房间。他又发脾气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足以让他感到难受和害怕。一杯酒可以模糊这种感觉,啊,是的,它可以使那句话(是什么计时器的事)和其他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的。他没听错这句话,绝对没有。每个词都像铃声一样清楚。他停下来,往后看了看,不自觉地抽出手帕擦了擦嘴唇。

昏暗的夜灯光线下,他们仅现出两个黑影。温迪身上只穿着内衣,她来到丹尼床边,又为他掖了掖被子——他刚才把被子踢开了。她用手腕内侧摸了摸丹尼的前额,杰克站在门口看着。

“发烧吗?”

“不。”她在丹尼的脸上吻了吻。

“幸好你约了大夫,”她回到门口时,他说。“你觉得那人懂行吗?” “那个收款员说他不错。我知道的就这些。”

“温迪,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就把你和丹尼送到你母亲那里去。” “不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他说,搂着她。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对她有什么想法。”

“温迪,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送你们去,你是知道的。”

“如果你也——”

“没有这个工作,我们就没指望了,”他说。“你是知道的。” 她的影子点了点头。她确实知道。

“我和厄尔曼面谈的时候,我以为他在瞎扯。现在我心里没那么踏实了。也许我真的不应该让你们俩跟着来吃苦,方圆40英里无人烟。” “我爱你,”她说。“丹尼甚至更爱你,如果可能的话。杰克,他会伤心的,他会的,如果你把我们送走。”

“别这么说。”

“要是大夫说有问题,我就在塞德温得找份工作,”她说。“要是在塞德温得找不到工作,我和丹尼就去博尔德。杰克,我不能到我母亲那里去,不是因为你知道的那些缘故。别问我,我……我就是不能去。” “我猜我知道。好吧,振作起来,也许没问题。”

“也许。”

“预约在两点,是吗?”

“是的。”

“我们把卧室门开着吧。”

“好的。但我想,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的。”

可是他没有。

嘭……嘭……嘭嘭嘭——

丹尼在迷宫似的走廊里穿行,想逃离那一声声沉重的撞击声;他赤脚踩在地毯蓝黑两色的丛林图案上,只发出了极细微的刷刷声。木槌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每击中一次墙壁,他都想大叫一声。但他不能叫,绝对不能,叫喊会暴露自己,然后——

(然后是REDRUM)

(出来挨揍,你这个臭小子!)天哪,他能听到这喊叫声的主人正在向他逼来,沿着走廊冲了上来,像这幽暗的丛林中蹿出的一头恶虎。一头吃人怪兽。

(滚出来,你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

要是能找到下去的楼梯,要是能离开四楼,他就有救了,甚至找到电梯也行。要是他能记起忘掉的那件事,那该多好啊!可是,四周黑漆漆的,惊慌之中他已分不清哪是东哪是西。走过了一道走廊又一道走廊,转过了一个又一个拐角,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转过哪个拐角就迎面碰上那头人面虎。

嘭嘭声就在他身后了,还有嘶哑的吼叫声。击中墙壁之前,木槌划破空气嗖嗖作响。

(槌球……击球……槌球……击球……REDRUM)

他自己细碎的脚步声。恐慌像苦涩的汁水一样涌进了他嘴里。

(你会记起忘掉的那件事……可是他会吗?是什么事?) 转过又一个拐角,他惊恐万分地发现,前面是死路一条。三面墙上紧锁的门都虎视耽耽地瞪着他。西楼,他在西楼。暴风雪在楼外咆哮、尖啸,听上去就好像他自己幽暗的喉咙里呛满了积雪。

他背靠着墙壁,终于受不了恐惧的折磨,哭了;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着,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兔。他背抵着饰有波形凸纹的淡蓝色墙纸,腿一软,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抚在织满藤蔓的丛林上,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嘭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现在,老虎已经到了拐角处,仍然在厉声尖叫着,发泄着疯狂和怨怒;它挥舞着木槌,因为这头老虎是两条腿的,而且它——

丹尼惊醒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两只手交叉着捂在脸上。

一只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黄蜂,三只。

这时,黄蜂蜇了他,好像是一齐行动的。也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支离破碎了,继而像一阵黑雨似的泼在他身上,他在黑暗中惊叫起来。黄蜂爬在他左手上不走,狠狠地蜇啊蜇。

灯亮了,爸爸穿着裤衩站在那里,瞪着双眼,妈妈跟在后面。

“把它们赶走!”丹尼尖叫道。

“天哪。”杰克说。他已经看见了。

“杰克,他怎么啦?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她,径直冲到床边,抱起丹尼的枕头就往丹尼胡乱扑腾的左手上拍。一下,再一下。温迪看到,几只昆虫样的东西嗡嗡叫着飞进了空中。

“拿本杂志来!”杰克扭头嚷道。“打死它们!”

“黄蜂?”她问,接着陷入了自我之中,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的意识交叉叠合起来,理智与感情接通了。“黄蜂,噢,天哪,杰克,你说——” “少废话,打死它们!”他吼道。“照我说的做!”

有一只停在了丹尼的书桌上。她从桌上拿起一本彩页书,啪地一声拍下去,黄蜂变成了一团棕色的肉泥,非常难看。

“窗帘上还有一只,”他说,抱着丹尼从她身边跑出去了。

他把孩子抱进他们卧室里,把他放在并起来的双人床上——温迪那一侧。“丹尼,好好躺在这儿。我没叫你,就别回去,明白吗?” 丹尼的脸肿得圆乎乎的,上面还有泪痕,他点了点头。

“这才是我勇敢的儿子。”

杰克在走廊上向楼梯跑去。身后传来了彩页书的两下噼啪声,紧接着是妻子痛苦的尖叫声。他没有慢下来,反而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梯,来到漆黑的门厅。他穿过办公室去厨房,大腿撞在了厄尔曼的橡木桌角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啪”地打开厨房的顶灯,向水池奔过去。温迪把晚上用的碗碟洗干净后堆在过滤器里,杰克抓走了最上面那只大玻璃碗。一只盘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杰克没有理会。他转身穿过办公室,冲上楼梯。

温迪站在丹尼的房间外,喘着粗气,脸色刷白,目光无精打采,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脖子上。“全被我打死了,”她干巴巴地说。“可有一只蜇了我。杰克,你说过它们全死了。”她开始哭起来。

他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答话,带着玻璃碗径直向丹尼床头的蜂窝奔去。蜂窝没什么动静,什么都没有。当然,是指蜂窝表面。他一下子将碗扣在了蜂窝上。

“走,”他说。“快点。”

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

“蜇你哪儿了?”他问。

“手……手腕上。”

“让我看看。”

她把手伸给他。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孔,刚好在腕关节上。伤口周围眼看着在肿胀起来。

“你对蜂毒过敏吗?”他问。“好好想想!如果是,那么丹尼也可能过敏。这些小杂种蜇了他五六下。”

“我不过敏,”她说,平静了一些。“我……我只是恨他们,没有别的,就是恨!”

丹尼坐在床尾,举着左手。他责备地看着杰克,目光里充满了未散的惊魂。

“爸爸,你说过你把它们全弄死了。我的手……好疼。” “让我看看,博士……不,我不碰,那样会更疼的。把手伸过来就行。” 他伸出手,温迪呻吟起来。“噢,丹尼……噢,可怜的手!” 后来,大夫数出了十一个小孔。现在他们看到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孔,好像他的指头和手掌长满了红斑点。手肿得很厉害,看上去就像动画片里的顽皮鬼刚用锤子砸了自己的手似的。

“温迪,去把浴室里的消肿喷剂拿来,”杰克说。

温迪去了。杰克坐在丹尼身边,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肩膀。

“先给你的手喷上药,然后,博士,我想给它拍几张照片。今晚剩下的时间就和我们一起睡,好吗?”

“好吧,”丹尼说。“可是,为什么要照相呢?”

“有了照片,我们就可以找人算他娘的账去。”

温迪回来了,手里那瓶喷剂的形状像一具化学灭火器。

“宝贝儿,不会疼的,”她边说边揭开了瓶盖。

丹尼伸出手,温迪开始喷药,直喷得他手心手背都发出了亮光才停下来。他战战兢兢地叹了一口长气。

“很疼吗?”

“不疼。好受些了。”

“好,现在把这个嚼烂吞下去,”她拿出5粒桔香味的儿用阿斯匹林,丹尼接过去,一粒粒抛进了嘴里。

“阿斯匹林是不是太多了?”杰克问。

“他挨的蜇才多呢,”她生气地回敬道。“约翰-托兰斯,去把那个蜂窝收拾了,现在就去。”

“稍等。”

杰克来到衣柜前,从最上一层抽屉里取出他的宝丽来快照相机,又往里边翻了翻,找到几张一次成相胶片。

“杰克,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有些歇斯底里地问。

“爸爸要给我的手照几张相,”丹尼认认真真地说。“然后我们就找人算他娘的账去。对不对,爸爸?”

“对,”杰克闷闷不乐地说。他找到闪光灯,把它装到照相机上。“儿子,把手伸出来。我想每一蜇他们得赔5000美元。”

“你在瞎说什么啊?”温迪差不多是在尖叫了。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他说。“该死的灭虫弹,我是按照使用说明来的。我们要告他们一状。这玩意儿有毛病,肯定有毛病,还能怎么解释呢?” “喔,”她小声说。

杰克拍了四张照,他抽出像片,让温迪在封套上记上时间——她脖子上挂着一只小纪念表。啊,这只手可能会值成千上万美元,丹尼被这个想法迷住了,渐渐忘记了恐惧,配合得相当积极。手在隐隐作痛,头也有点疼。

杰克收好相机,把湿像片摊在衣柜顶上,这时,温迪问:“我们是不是今晚就带他去看医生?”

“不用,除非他叫疼,”杰克说。“蜂毒过敏的人30秒钟内就会发作。” “发作,什么意——”

“昏迷,或抽搐。”

“噢,噢,天哪。”她抱着胳膊,佝偻着身子,脸色煞白。

“感觉怎么样,儿子?睡得着吗?”

丹尼向他们眨了眨眼睛。恶梦已经褪了色,只剩下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但他还是感到很害怕。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睡吗?”

“当然可以,”温迪说。“哦,宝贝儿,真的对不起。” “我没事,妈妈。”

她又哭起来。杰克两手扶着她的肩,说:“温迪,我向你发誓,我是照说明书来的。”

“明天早上把它扔掉,好吗?”

“一定。”

三人一起上了床,杰克正准备关灯,这时,他停下来,掀开被子。“也给蜂窝照一张。”

“快点回来。”

“好的。”

他走到衣柜前,取出最后一盒胶片,向丹尼打了一个“OK”,手势。丹尼 笑了,用自己没受伤的手回了一个。

真是个好孩子,向丹尼的房间走去的时候,他想。

吊灯还亮着。杰克向上下床走去,当他的目光落到床头的桌子上时,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玻璃碗内侧爬满了黄蜂,他几乎看不见蜂窝了。很难说清有多少只,也许50只,也许100只。

他的心脏沉缓地跳动着,他拍了照,然后放下相机等着胶片显影。他用手掌抹了抹嘴唇。有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打着转儿,回荡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怖。

(你发脾气了。你发脾气了。你发脾气了。)

它们复活了。他杀死了那些黄蜂,可是它们复活了。

在脑海里,他听到自己对惊恐不已的儿子厉声吼道:不要结巴! 他又抹了抹嘴唇。

他来到丹尼的书桌旁,在抽屉里翻寻,找出了一个带纤维板背衬的大七巧板。他来到床头桌边,小心翼翼地将碗和蜂窝移到板子上。黄蜂在碗里气恼得嗡嗡直叫。他紧紧按住玻璃碗,免得它滑动,然后端着蜂窝来到走廊。“睡觉吧,杰克,”温迪叫道。

“爸爸,来睡觉吧。”

“我得先到楼下去一趟。”他装得很轻松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天,怎么会这样呢?

灭虫弹肯定不是颗哑弹。拉开上面的环的时候,他亲眼看到里面冒出了白色的浓烟。而且,两个小时后他又上了屋顶,从蜂窝顶上的窟窿里抖出了一堆死黄蜂。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死而复活? 瞎扯。简直是17世纪的胡言乱语,成虫肯定没复活。就算蜂卵能在12小时内孵出来,可现在也不是蜂王产卵的季节——那得在四五月间。秋天是它们死亡的季节。

一个活生生的悖谬:黄蜂在倒扣的玻璃碗里狂怒地嗡嗡叫着。

他端着蜂窝来到楼下,穿过厨房。这里有一道后门通往楼外。寒冷的夜风吹打着他近乎赤裸的身体,一踏上那个冰冷的水泥平台——旺季时饭店的牛奶就送到这个平台上来——他的脚就麻木了。他轻手轻脚地把七巧板和玻璃碗放下,站起来看了看钉在门外的温度计。水银柱停在华氏25度上,到天亮它们就会被冻死的。他回到屋里,把门关紧,想了想,又把门锁上了。

他又穿过厨房,把灯关掉,然后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思考着,想喝杯酒。刹那间,饭店似乎响起了成百上千种鬼鬼祟祟的声音:嘎吱嘎吱声、呻吟声、屋檐下风的呜咽声。也许,屋檐上还吊着更多的像催命果一样的黄蜂窝。

它们复活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不那么喜欢饭店了,好像蜇他儿子的不是黄蜂,不是在经受了灭虫弹的袭击后奇迹般地活下来的黄蜂,而是饭店本身。

上楼回到妻儿身边之前,他毅然决然地告诫自己:从现在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要控制住你的脾气。

在他们房间外的走廊上,他用手背揩了揩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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