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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灵》第三部 黄蜂窝
14.屋顶上

“噢,你他妈的该死的婊子养的!”

杰克-托兰斯被一只黄蜂蜇了。他一边痛苦地惊叫,一边用右手拍打蓝条纹布工作服,驱赶那只还在慢慢爬动的黄蜂。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屋脊爬去,不时地回过头,看看这只黄蜂的兄弟姐妹们是否也在赶来参战。要是真来了,那可就糟了。蜂窝刚好挡在他和梯子之间,而下到阁楼的活动天窗又反锁上了,屋顶到下面的那个水泥平台有70英尺高的落差。

蜂窝上空静悄悄的,没受到什么搅扰。

杰克气恼地打着口哨,叉开腿骑在屋脊上,查看了一下右手食指。指头已经肿了起来;他想,应该下去找点冰敷上,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从蜂窝旁边爬过去了。

今天是10月20日。温迪和丹尼开着饭店的卡车(一辆旧道奇车,跑起来嘎嘎作响,但还是比他们那辆大众车可靠,大众车现在一上路就直喘粗气,看来完蛋了)到塞德温得去了,任务是买牛奶和做圣诞节采购。现在就采购是早了些,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积起雪来。已经飘了几次小雪,从饭店下山的公路上,有几处结上了冰凌。

到目前为止,秋天一直都很美丽。他们来到这儿的三个星期里,金色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未间断。上午30度,略有凉意。午后气温升到60度,正适合爬上饭店微微倾斜的西侧屋顶换木瓦。杰克曾向温迪坦白,四天前他就应该干完这活儿了,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这么着急。从这上面观赏到的景色真可谓奇绝壮观,甚至使总统套房窗外的美景都大为逊色。更重要的是,这活儿本身就让他感到宽慰。在屋顶上他觉得心气平和,感到过去三年遭受到的创伤正在愈合。过去这三年渐渐显得像一场汹涌的恶梦。

木瓦已经完全朽坏了,有几块整个儿被去年冬天的暴风刮走了。他把木瓦揭起来,扔下去,同时大叫一声“小心炸弹!”,免得砸着丹尼——万一他在下面闲逛的话。正当他扯出朽坏的防雨板的时候,黄蜂袭击了他。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次上屋顶,他都警告过自己要当心蜂窝,为以防万一,他还买了那颗灭虫弹。今天上午他的心境极为宁静平和,以至于放松了警惕。他的心思又回到正慢慢成形的剧本上,脑子里构思着晚上将要写到的场景。近来他写得非常顺手,虽然温迪没说什么,但他知道她很满意。在斯托文顿那倒霉的六个月里,他在施虐狂邓克尔校长和年轻的主角加里-本森之间的一场关键戏上卡了壳,那时候,他想喝酒想得甚至讲课时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更别说什么业余的文学创作了。

但是,过去的12个晚上,他一坐到从楼下办公室借来的写字桌前,思路就神奇地打开了,下笔也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他没费多少事就洞悉了一直把握不好的邓克尔的性格,并相应地重写了第二幕的大部分内容,使之与新的情节相吻合。当黄蜂打断他思绪的时候,他正在脑子里斟酌第三幕,剧情的发展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他想,他可以在两周内写出初稿,并在新年前拿出整部剧本的誊清稿。

杰克有一位纽约代理人,名叫菲利丝-桑德勒,是个了不得的红头发女人,抽男士烟,喝烈性酒,认为文学的太阳随肖恩-奥卡西的升起而升起,随肖恩-奥卡西的陨落而陨落。她已经为他推出了三个短篇小说,包括《绅士》杂志上那篇。他就目前这部定名为《小学校》的剧本给她写过信,介绍了邓克尔和加里-本森之间的基本冲突,前者曾经是一个天份很高的学生,世纪之交不幸成为一所新英格兰预备学校的残酷野蛮的校长,后者则是一个他视为自己年轻时候的翻版的学生。菲利丝回信表示感兴趣,并责成他在动笔之前先读读奥卡西。那年早些时候她又写信问剧本是不是倒腾出来了?他回信诉苦说,眼前他脑子里简直是一片戈壁滩,《小学校》不定期地——或许无限期地推迟了。现在看来,她真的有望拿到这个剧本了。剧本能否带来好处、能否上演,那又另当别论,他似乎对此并不特别关心。他觉得,整个剧本本身就意味着思维短路,意味着他在斯托文顿预备学校的那些糟糕年头,意味着差点被他糊里糊涂地断送了的婚姻,意味着他施于儿子的暴行,意味着他在停车场与乔治-哈特菲尔德发生的冲突——他再也不能把此事仅仅看作是自己脾气的又一次突然发作了。现在他认为,他之所以酗酒,部分是因为他潜意识中渴望摆脱斯托文顿,摆脱那种将他的全部创作冲动扼杀殆尽的安全感。后来他戒了酒,但他对自由的渴求却丝毫未减,于是出了乔治-哈特菲尔德那件事。如今,那些日子残留下来的全部东西就只剩他和温迪卧室里写字桌上的那个剧本了。等写完了剧本、把它寄给菲利丝的纽约办事处,他会写点别的东西。不会是长篇小说,他不打算在另一件事上又一耗就是三年,但他肯定会写更多的短篇小说,也许整整一本。

杰克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在屋顶斜面上往下爬,经过了绿色的新木瓦与刚刚清理好的那片屋顶的分界线。他擦着蜂窝的左边轻手轻脚地挪动,心想要是情况不妙,就赶紧往回撤,顺着梯子逃回地面。

他趴在刚刚抽掉防雨板的地方往里瞧。

蜂窝就在那儿,夹在旧防雨板和屋顶木板之间的空间里。真他妈的大!杰克估计这个灰色的纸球样的东西的直径差不多有两英尺。因为空间太狭窄,它的形状不是太圆,但杰克想,这些小虫子活儿干得还相当不错。蜂窝表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蜂。它们是那种凶狠的大家伙,不是个儿小一些、脾气温和一些的胡蜂,而是大黄蜂。秋天的凉爽天气已经使它们变得愚钝迟缓了, 杰克从小就知道黄蜂的厉害,十分庆幸自己只被蜇了一下。他又想,如果厄尔曼在盛夏时节雇人干这活,干活儿的人揭到这里肯定会被吓得惊慌失措的。肯定会的。当十几只黄蜂突然落到你身上,蜇你的脸、你的手、你的胳膊,穿过裤子扎你的腿,你完全可能会忘记自己待在70英尺高的地方。在夺路逃跑时,你很可能直接就从屋檐上跳下去。一切都因为那些小东西,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半截铅笔头那么长。

杰克曾在什么地方——一篇周末增刊的豆腐块或新闻杂志的封底文章——读到过,7%的致命车祸无法解释。既非机械故障、超速行驶,又非酒后驾驶或天气恶劣。很简单,在荒无人烟的路段上,车翻了,司机死了,不知道他怎么了。文章里有一段对州警官的采访,他推测,这类所谓的“无头车祸”的肇事者大多是车子里的昆虫。黄蜂,蜜蜂,甚至可能是蜘蛛或飞蛾。司机惊慌失措,想拍死虫子或开窗放它出去。也许虫子蜇了他,也许司机自己失去了控制,不管怎样,哐……一切都完了。而虫子却通常毫毛无损,快乐地嗡嗡叫着飞出浓烟滚滚的残骸,径自寻找更肥美的猎物去了。杰克记得州警官还主张,法医解剖这类遇难者的时候应该找找昆虫毒液。

此时,盯着那个蜂窝,他觉得这既可以勉强作为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他的家人与他共渡的艰难)的象征,也可以视为他时来运转的预兆。要不,你还能怎样解释他的遭遇呢?因为他仍然感到不得不用消极的态度去看待过去的不快。不是他招惹是非,而是是非缠上了他。他知道,预备学校的教员中有许多都是豪饮者,其中有两个就在英语系。扎克-滕尼习惯于在周六下午买上满满一小桶啤酒,扔在后院的雪堆里冻上一夜,星期天一边看足球赛,一边把啤酒喝个精光。然而,一周的其他时间里,扎克却清醒得像个法官似的——午餐偶尔喝杯低度鸡尾酒。

他和阿尔-肖克利都是嗜酒狂。他们走到一起,像两个弃儿,但还没有不合群到只愿独酌不愿聚饮的地步,后来两人成了莫逆之交。黄蜂慢腾腾地爬动着,在冬天来临之前,除了冬眠的蜂王,它们全都会死去。俯身看着它们,杰克继续想着。他现在仍然是个酒鬼,永远都是,也许从大学二年级第一次喝酒起就是了。这与他的意志力、道德或品格的好坏无关。他体内的某个开关坏了,或者是某个断路器出了毛病。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就被推进了这个滑道,开始时滑得慢,到了斯托文顿就越来越快了。一架抹上油脂的大滑道,底端是一辆撞坏的无主自行车和折断了一只胳膊的儿子。情绪低落的杰克-托兰斯,他的脾气也同样糟糕,他一直都在枉费心机地控制它。他还记得7岁时,他因为玩火柴挨了邻居女人的打。于是,他跑出去向一辆过路的汽车扔了块石头。他父亲看见了,怒吼着向小杰克扑了过来,揍红了杰克的背……还打青了他的眼睛。当他父亲嘟嘟囔囔回屋看电视的时候,杰克碰到了一只野狗,他一脚把它踢进了街沟里。他在小学打了20多次架,中学 时打的次数更多,尽管成绩不错,他还是挨了两次暂时停学的处罚,放学后被留下过无数次。足球为他提供了部分安全阀,尽管他清楚地记得,每场球的每一分钟他都是怒气冲冲的,每一次阻击、拦截都是为了个人的发泄。他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大学三四年级参加过联赛,但他十分清楚,这得归功于……或者说归咎于阻击的坏脾气。他并不喜欢足球,每场比赛都是为了泄愤。

然而,尽管有如此种种,他却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小子,并不感到可耻。他一向认为堂堂的杰克-托兰斯是个真正的好小伙儿,正打算学会怎样对付自己的坏脾气,免得哪一天惹出麻烦来。同样,他还得学会怎样对付自己的酒瘾。但是,他还是一个感情上的嗜酒狂,这就跟他是一个肉体的嗜酒狂一样无可置疑——两者在他心灵深处,在外人难以察觉的地方是合二为一的。但是,二者的根由是相关联的还是相互独立的,是社会学的还是心理学的,抑或是生理学的,这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要对付的是它们带来的后果:邻居女人的巴掌,老子的拳头,停学,为打架撕破的校服作解释,以及后来的酒后头痛,日渐疏远的夫妻关系,被撞坏的自行车轮胎,丹尼的断胳膊,当然还有乔治-哈特菲尔德。

他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手伸进了生活的大蜂窝。作为一个视觉形象,它是令人生厌的;但作为现实生活的一个譬喻,杰克认为,它就有所教益了。在盛夏时节,他的手穿过某块防雨板,那只手和他的整条胳膊被神圣的、正义的社会规范这炉大火吞噬了,大火烧掉了他清醒的思维,烧掉了他温文尔雅的举止。如果烧得通红的缝衣针正在往你手上扎,这时,还能指望你像一个理智的人那样行事吗?当这片暴怒的、褐黄色的云团从这个物件(你认为毫无害处的物件)的孔眼里升起,飞速地向你涌来的时候,你会惦念着你最亲近、最挚爱的人吗?当你在70英尺高的斜屋顶上狂奔时,不知道在往哪里去,忘记了惊慌失措的双脚会引你绊倒在排雨沟上,然后引导你扑向死神的怀抱——它就在70英尺下的水泥地上,这时,你还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吗?杰克认为你办不到。当你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黄蜂窝的时候,你并未与魔鬼订立契约,同意放弃爱、尊敬和荣誉。这一切不问青红皂白就落到你头上,被动地,未及申辩,你就结束了作为思想动物的生涯,一变而成只有神经末梢的动物,或者,在短短的5秒钟之内,从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变成一只哀叫的猴子。

他想起了乔治-哈特菲尔德。

乔治高高的个头,有一头浓密的金发,可以说是个傲慢的英俊小伙儿。当他穿上那条褪了色的紧身牛仔裤和斯托文顿预备学校的运动衫、袖子胡乱地挽至肘部露出晒黑的半只胳膊的时候,他便会使杰克想起罗伯特-雷福德年轻时的模样。乔治没有多少劣迹——肯定不比十年前年轻的足球运动员小 魔鬼杰克-托兰斯多。可以说,杰克打心眼儿里不嫉妒乔治,也不羡慕他那帅气的外表;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下意识地把乔治看作剧本主角加里-本森的生活原型——老邓克尔的理想对衬角色,后者阴郁、萎顿,逐渐对加里产生了怨恨之心。但是他,杰克-托兰斯,却从未憎恨过乔治。如果他恨乔治,他是应该知道的,他确信这一点。

在预备学校,乔治对功课的态度是得过且过。对一名足球和棒球双料明星来说,文化课成绩并不那么重要,他对“及格”和在历史或植物学课上偶尔得的“中等”颇为满足。他一上球场就生龙活虎,一进课堂就无精打采。杰克熟悉这类学生,与其说源于他在教学中获得的二手体会,不如说源于他本人中学和大学时的经验。乔治是个运动员,在教室里他可以沉默寡言、不求进取,可一旦受到适当的刺激,他就会变成一个盖世英雄。

那年一月,乔治和另外二十多人参加了辩论队的选拔赛。他对杰克坦诚相告,他父亲是一名公司法律顾问,希望儿子步他的后尘。乔治本人并无他事非干不可,因此也愿意。他的成绩并不拔尖,但这毕竟还只是预备学校,人生还刚刚开始。如果他今后非得学法律,他父亲本可以走走后门。乔治本人的运动才能也可以为他打开一些方便之门。但布莱恩-哈特菲尔德认为,他儿子应该参加辩论队。这是很好的锻炼,法律学院录取委员会总是看重这东西。于是,乔治上阵参加了辩论,三月底,杰克把他淘汰了。

那年深冬举行的分组辩论煽起了乔治的好胜心。他成为一名不屈不挠的辩论者,每次都一丝不苟地为正方或反方做好准备。无论辩论题目是大麻的合法化、恢复死刑,还是限量供应汽油,他都无所谓。乔治对辩题了如指掌,他不那么偏执一方,不在乎站在哪一边——杰克知道,这一品质即便在高水平的辩手中也是难能可贵的。一位真正的投机家和一位真正的辩论家在精神上是相去不远的:对重大的机遇兴趣盎然,激情澎湃。到此为止,万事大吉。

可是,乔治-哈特菲尔德口吃。

乔治在课堂上并没有暴露这一缺陷,上课时他总是镇定自若(不管是否完成了家庭作业);当然在球场上更不会暴露,比赛时言辞可不是优点,多言多语的家伙有时甚至会被逐出赛场。

辩论中,乔治把弦绷紧之后,口吃的毛病就暴露了。他越急于求成,口吃就越厉害。当他觉得论题就在眼前的时候,他的语言中枢和嘴巴之间的线路似乎就中断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却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这情景让人看着都难受。

“所……所……所以我认……认……认为我们要说多……多……多……多尔任斯基先生引用的事……事……事实已经过时,从最……最近公布的决……决定中可……可……”

蜂鸣器响了,乔治猛地转过身来,狂怒地瞪着坐在蜂鸣器旁边的杰克。

这种时候,乔治的脸总是涨得通红,手里死命地揉着提示便条。

在淘汰了大多数明显不是那块材料的队员之后很久,杰克仍保留着乔治,希望他能成功。他记得,一天下午——在他极不情愿地敲定淘汰乔治之前大约一周——时间很晚了,其他人都已离去,乔治落在了后边,接着就气咻咻地跟他吵起来。

“你拨……拨快了计时器。”

杰克正在往皮包里放材料,他抬起头来。

“乔治,你说什么?”

“我没……没讲够5分钟,你把它拨快了。我一直看……看着钟。” “乔治,钟和计时器的时间可能会略有差别,但我根本就没碰过那玩意儿。我发誓。”

“你……你……你拨了!”

乔治瞪着他,那副“我要捍卫自己权利”的好斗架势激起了杰克的性子。他已经两个月滴酒未沾,漫长的两个月,他都快垮了。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来控制自己。“乔治,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是你的口吃耽误了时间,你知道它的原因吗?你上课时并不口吃。”

“我不……不……不口……口……口吃!”

“小声点。”

“你想……想整……整我!你不……不想……想让我呆……呆在队……队里!”

“我说过了,小声点。让我们好好谈谈。”

“去……去……去你……你的!”

“乔治,要是你能控制口吃,我会很乐意把你留下来的。你每次准备得都很充分,对背景材料很了解,这就是说,你很少会被难住。但是所有这些都不会管什么用,要是你不能控制——”

“我从……从……从来不口吃!”乔治大声嚷道。“是……是你!要……要……要是别……别的人管辩……辩论队……队,我就——” 杰克的火气又升了一级。

“乔治,要是你克服不了口吃,你永远也做不了律师,不管是公司法律顾问还是别的什么律师。当律师跟踢足球不一样,每天晚上练两个小时不管用。在董事会会议上站起来,说,‘现……现……现在,先……先生们,关于侵……侵权行为’你就这样当律师吗?”

杰克的脸突然红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愧疚。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正面临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的17岁的少年,而且,也许他正在用自己唯一能用的方式求助于杰克。

乔治狠狠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嘴唇颤栗着,堵塞在里面的话终于挣脱 出来。

“你……你……你拨……拨……拨了!你恨……恨我因……因为你知……知道……”

他结结巴巴地叫嚷着冲出教室,猛地一把摔上门,震得有钢丝网防护的门玻璃格格作响。杰克站在那里,感觉到——而不是听到——乔治的脚步声在空荡荡走廊里回响。愠怒和愧疚之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一种病态的狂喜:乔治-哈特菲尔德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他得不到的东西,第一次碰到他爸爸的金钱无法弥补的问题。你不能贿赂语言中枢。你不能说,如果舌头听话,不再胡乱摆动,每周就多给它50美元,圣诞节还有红包。接着,狂喜被羞愧淹没了,那感觉跟他扭断丹尼的胳膊时的感觉一样。

上帝啊,我不是混蛋。请相信我。

这种病态的喜悦应当属于剧中人物邓克尔,而不属于剧作者杰克-托兰斯。

你恨我因为你知道……

因为他知道什么?

乔治-哈特菲尔德的什么事杰克知道了就会恨他呢?是乔治似锦的前程?是他长得有点像跳水明星罗伯特-雷福德(他在跳板上腾起做两周后滚翻时,姑娘们的谈话便戛然而止)?是他踢足球和打棒球时的那种自然天成的优雅风度?

荒唐。荒唐透顶!他怎么会嫉妒乔治-哈特菲尔德呢?说真的,乔治不幸有此缺陷,杰克比他本人还感到难过,因为乔治确实本可以造就成一名优秀的辩手。而且,如果他真把计时器拨快了——当然他没有——那也是因为他和其他队员不愿看到乔治继续挣扎下去,他们为他感到难堪、痛苦。如果你碰到过主持人在班级晚会忘了词儿的尴尬场面,你就知道这种痛苦是什么滋味了。假如他真把计时器拨快过,那只是为了……为了使乔治摆脱困境。

但是,他没有拨快计时器。他对此有十分的把握。

一周后,他把乔治开除了。这次他没有发脾气,只有乔治一个人在那里吼叫、威胁。又过了一周,辩论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杰克到停车场去取放在大众车行李箱里的一堆资料。乔治在那儿,他单腿跪着,长长的金发披在脸上,手里拿着一把猎刀,正在割大众车的右前胎。后胎已经割破了,车子蹲在瘪轮胎上,像一只疲惫的小狗。

杰克顿时火冒三丈,随后的事他能记起来的微乎其微。他记得,自己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好哇,乔治。既然是这样,那就滚过来挨揍吧。”

他记得乔治抬起头来,满脸的惊慌,说:“托兰斯先生——”好像要解释:一切都是误会,他来这儿时车胎已经瘪了,他碰巧带了把猎刀,就用刀 尖剔剔车胎上的泥,还有——

杰克逼了过去,拳头举在胸前;他好像还在笑,但不清楚是不是这样了。

他记得,乔治举着刀说:“你最好别再靠近——”

接下来,法语教师斯特朗小姐抓住杰克的胳膊,尖声叫道:“住手,杰克!住手!你会杀了他!”

他眨巴着眼向四周看了看。猎刀在四码开外的柏油地面上闪闪发光;那辆大众车,那辆可怜的又老又破的甲壳虫,在许多狂醉的午夜陪伴他奔波的有功之臣,现在趴在三只瘪瘪的轮胎上。他看到,车子右前面的挡泥板上有一处新凹下去的痕迹,凹里有什么东西,要么是油漆,要么是血。他一时糊涂了,脑子里窜进了另一个晚上的思绪。

(天哪!阿尔,我们把他给撞了。)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了乔治,乔治迷迷糊糊地躺在柏油地面上,眨巴着眼睛。辩论队出来了,他们挤在门口,盯着乔治。鲜血从一小片破头皮流到了他脸上,这处伤看来不重,但乔治的一只耳朵也在流血,这没准意味着脑震荡。乔治试图爬起来,这时,杰克挣脱斯特朗小姐的手向他走去,乔治吓得直往后缩。

杰克把手放在乔治的胸上,把他推回去。“好好躺着,”他说。“别动。”然后转向惊恐地瞪着他俩的斯特朗小姐。

“斯特朗小姐,请打电话叫校医,”他告诉她。斯特朗小姐转身向办公室奔去。杰克看着自己的辩论队,不回避他们的目光,因为他又能自持了,而当他处于常态的时候,整个佛蒙特州再也找不出比他好的人了。他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你们可以回家了,”他平静地对他们说。“明天见。” 但是,到这周末,六名辩论队员退了队,其中两个还是优等生。当然,这对他已无关紧要,因为那时候他自己已接到了走人的通知。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没有重开酒戒。他认为这绝不是件小事。

他也不恨乔治-哈特菲尔德,肯定不恨。他不恨,但乔治要他恨。

你恨我因为你知道……

但他却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他可以在万能的上帝面前起誓,正如他可以发誓,他最多把时间往前拨了一分钟。不是出于憎恨,而是出于怜悯。

两只黄蜂在防雨板上的那个窟窿周围懒洋洋地爬动着。

杰克看着这两只黄蜂,直到它们张开翅膀,嗡嗡地飞进秋日的阳光里,也许是找别的人蜇去了。既然造物主给了它们毒刺,杰克想,它们就得用之于人。

他坐在那里,盯着那个藏着蜂窝的窟窿,重温旧事,时间过去多久了?他看了看表,将近半个小时。

杰克爬到屋檐边,吊下一只腿去碰搭在下面的梯子,直到踩上最高一个横档为止。他要到工具棚去,取来他存放在那里的灭虫弹,然后,惊慌失措的就该是它们了。以牙还牙,针锋相对,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信条。两个小时后,蜂窝就会变成一个坚韧的纸球,丹尼喜欢的话,可以拿去放在自己房间里——小时候,杰克的房间里就有一个,它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儿和烟熏味儿。丹尼可以把它放在床头,它不会伤害他的。

“我好起来了。”

在这万籁俱寂的下午,他的声音显得信心十足,即使他不打算大声说,这也足以使他的心安定下来。他好起来了。告别消极心态,拥抱积极心态,这是有可能的;同样,摆脱过去差点逼得他发疯的事的阴影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使他达到这一目的,肯定就是这里了。

他下去取灭虫弹。它们会付出代价的,它们会为蜇他而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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