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爱,丈夫睡在她身边。
我男人。
温迪在黑暗中淡淡地一笑。这一笑既饱含着苦涩又流露出甜蜜,因为“我男人”这个词语中蕴含了百样的感情,而每一种感情细究起来又是那么说不清,道不明。在这夜深人困的时刻,所有这些感情汇合到一起,就像在一家空空荡荡的夜总会里听到的一支悠远的布鲁斯曲子那样忧伤,那样宜人。
宝贝,爱你如覆水难收,
可是,如果我不能成为你的女人,
你又怎能拥有我的柔情?
是比利-霍利迪唱的吗?或者是平淡如佩吉-李那样的人唱的?这无关紧要。歌声低沉、感伤,轻柔地飘逸在她宁静的脑海中,仿佛来自一台老式自动电唱机。
现在,迷迷糊糊之中,她想弄清楚自己与身边这个男人在多少张床上同 眠过。他们在大学相遇,在他的公寓里做了第一次爱……那时,她母亲把她从家里赶出来还不到3个月,她母亲叫她永远别回去了,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去找她爸爸,既然他们是因为她才离了婚。这已经是1970年的事了。有这么久了吗?一学期后,他们搬到一起住,暑假里他们打短工。第四学年开学时,他们仍住着那套公寓。温迪对当时那张床记得最清楚,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中间塌下去了。他们做爱时,床垫子锈蚀的弹簧就为他们打着拍子。那年秋天,她终于下决心与母亲断绝了往来。杰克帮了她的忙。杰克说,她想不断地伤害你。你给她打电话的次数越多,你爬回去乞求她原谅的次数越多,她能拿你父亲伤害你的次数就越多。这对她有好处,温迪,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继续装下去,将他们离婚的责任归咎于你。可是这对你不好。那年,在这张床上,他俩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过此事。
(杰克坐在床上,被子堆在腰间,手里燃着一支烟,盯着她的眼睛——那神色既恼怒又幽默——对她说:她叫你永远别回去,是吧?永远别再玷污她的家门,是吧?那么,为什么她知道是你却不挂掉电话?为什么她只是告诉你,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进家门?因为,她认为我会坏她的事。宝贝儿,她希望紧箍咒永远套在你头上。
要是你还让她这样做一下去,你就是个大傻瓜。她告诉你永远别回去,你为什么不照她的话去做?一劳永逸地了断烦恼吧。最后,温迪按他说的处理了这件事。)
后来,杰克建议他俩分开一段时间——以便对他俩的关系作一个远距离的观察,他说。她曾担心他喜欢上了别人,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春天里,他们又回到了一起,他问她是不是去看过她父亲。她一蹦三尺高,好像挨了他一鞭子似的。
你怎么知道?
鬼知道。
你是不是在监视我?
接着他便不耐烦地大笑起来,这种时候她总是感到很尴尬——仿佛她才8岁,他能比她本人更加清楚地看出她的动因似的。
你需要时间,温迪。
干什么?
呃……看看你想和我们中的哪一位结婚。
杰克,你在瞎说什么?
我想,我在求婚。
她父亲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她母亲没有。她发现自己能接受这一点,只要杰克和她在一起。后来有了丹尼,她的宝贝儿子。
那是最美妙的一年,最美妙的一张床。丹尼出生后,杰克给她找了份工作,为英语系的6名教授打字——测验题、试卷、课堂教学计划、研究笔记 和阅读书目。她后来还为其中一位打了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从未出版……杰克私下里挺高兴。工作不错,每周挣40美元,在打那部夭折的小说的两周里,她的周收入曾扶摇直上到60美元。
他们有了第一辆车,一辆用了5年的别克牌,车上还有个婴儿座位。一对前途光明、蒸蒸日上的年轻夫妇。丹尼在她和母亲之间带来了和解,一种紧张的、不愉快的和解,但毕竟算得上是和解。每次带丹尼去看她母亲,她都不让杰克同去。她没有告诉杰克,她母亲每次都要把丹尼的尿布重新垫一遍,对丹尼的饮食配方皱眉头,总能在小宝贝的屁股上或小鸡鸡上发现生皮疹的兆头。她母亲从不明说什么,但是,她开始(也许会永远)为这种和解付出代价,即感到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就是她母亲念紧箍咒的方式。
在那些日子里,温迪待在家里——一套2楼的4室公寓——干家务活儿,在阳光充足的厨房里给丹尼喂牛奶,在那台打中学起就陪伴她的旧随身听上放录音带。杰克3点(有时候在两点,要是他觉得可以减掉最后一节课的话)回家,趁丹尼睡着的时候,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她那种不称职的担忧就会烟消云散。
晚上她打字,杰克写东西或批改作业。有时候,她从卧室出来,会发现爷儿俩在书房的沙发上睡着了,杰克身上只穿着裤衩,丹尼舒舒服服地躺在杰克的胸膛上,拇指含在嘴里。她把丹尼放到婴儿床上,看一看杰克写的东西,然后把他弄醒上床去睡。
那最美妙的一张床,最美妙的一年。
总有一天阳光会照耀我孤寂的心……
那些日子里,杰克喝酒还相当节制。每逢周六,杰克的一群学生就聚到他们家里,喝啤酒,侃大山。温迪几乎不参加他们的讨论,因为她的专业是社会学,而杰克的是英语。他们争论佩皮斯的日记属于文学还是历史;讨论查尔斯-奥尔森的诗;有时朗读尚待完成的新作。如此等等,话题千奇百怪。她无心加入,坐在杰克身边的摇椅里洗耳恭听,而杰克则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抓着一瓶啤酒,另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小腿肚或握着她的脚踝。
新罕布什尔大学的竞争很激烈,杰克自己又加上了额外的写作负担。他每晚至少要花一个小时在这上面。这是他的惯例。周六的聚会是必要的放松,会让他释放一些东西,否则这些东西就会膨胀,再膨胀,直至爆发。
完成研究生学业后,杰克在斯托文顿找到了工作,主要得益于他的短篇小说——当时已发表了4篇,其中之一发表在《绅士》上。3年多过去了,温迪对那一天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她以为又是征订广告,差点把那个信封扔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封信。信上说,《绅士》将在下年年初采用杰克的小 说《黑洞》,他们将暂付900美元认可费(而不是出版费)。这差不多等于她半年的打字收入!她飞也似的扑向了电话,丹尼坐在高高的椅子里瞪着她,模样滑稽,满脸都是奶油豌豆和牛肉酱。
45分钟后,杰克从大学赶了回来,别克车里塞了七个朋友和一桶啤酒。举杯同庆(温迪也破例喝了一杯)之后,杰克在接受函上签了字,装进回执信封,下楼把它投进了邮筒。回到楼上,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和掌声。晚上11点,一桶酒喝光了,杰克和另外两个还能动的又要去逛酒吧。
温迪把杰克叫到楼下走廊里,另两位已经上车了,醉醺醺地哼着新罕布什尔战歌。杰克一条腿跪在地上,笨拙地系他的鹿皮鞋鞋带。
“杰克,”她说。“你不要去。你连鞋带都系不上,更别说开车了。” 他站起来,不急不躁地把手搭在温迪肩膀上。“如果我愿意,今晚我能飞到月亮上去。”
“不,”她说。“别这样,就算为《绅士》上所有的小说也不值得。” “我会早点回家的。”
但他凌晨四点才回来,上楼时跌跌撞撞地,还咕咕哝哝说着什么,把丹尼都吵醒了。他想哄哄孩子,却把他摔到了地上。温迪冲了出来,首先想到的是她母亲看到肿块后会怎么想——上帝,怎么向她交代啊-——然后抱起丹尼,坐在摇椅里哄着他。杰克不在家的五个小时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自己的母亲,想着她母亲的预言:杰克永远成不了什么事。不错,受过教育,志向不小,她母亲曾说。这样的傻瓜多的是,排队领救济的人当中一抓就是一大把。在《绅士》上发表小说证明母亲是对还是错?温尼弗雷德,你不会照管孩子。来,把他交给我。难道她也不会照管自己的丈夫?要不然他怎么会跑到外面去饮酒作乐?她心中升起了一股无法阻遏的恐惧,她还从未考虑过,杰克会为了与她无关的原因夜不归宿。
“可喜可贺呀,”她说,一边摇着丹尼——他又快睡着了。“说不定你把他摔成脑震荡了。”
“只发了点肿。”他有些恼恨,想表示悔意:孩子气十足。有一刻她甚至恨起他来。
“也许是,”她硬生生地说。“也许不是。”她曾无数次听到过她母亲用这种她很讨厌很害怕的腔调跟她已过世的父亲说话。
“有其母必有其女。”杰克嘟哝着说。
“睡觉去!”她嚷道,她心中的恐惧流露出来,听起来像愤怒。“睡觉去,你醉了!”
“不要告诉我该干什么。”
“杰克……求求你,我们不应该……这……”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他恼怒地重复道,然后进了卧室,让她独自一 人抱着丹尼——他又睡着了——坐在摇椅里。五分钟后,杰克的鼾声飘进了起居室。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在沙发上过夜。
此时,温迪在床上辗转反侧,昏昏欲睡。睡意朦胧之中,她凌乱的思绪飘回到他们在斯托文顿生活的第一年,飘回到那每况愈下的时日——杰克扭断丹尼的胳膊时达到最低点,飘回到那顿隐匿在记忆一角的早餐。
丹尼在外面沙堆上玩玩具卡车,胳膊还打着石膏。杰克坐在桌边,脸色阴沉,一支烟在他手指间不住地抖动着。她已决定向他提出离婚。她已经翻来覆去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丹尼的胳膊被扭断前的6个月中,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如果不是为了丹尼,她很早以前就作出决定了,但是,甚至这也不一定是真的。在杰克不在家的那些漫漫长夜里,她总是梦见她母亲的脸和她自己的婚礼。
(谁出嫁这个姑娘?她父亲站在那里,穿着他最好的西服——绝对不高档,她父亲在各地推销罐头食品,行将破产——满脸疲倦,显得十分苍老:我。)
甚至在那次事故之后——如果可以称之为事故的话——她也没有径直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承认她的婚姻是一个失败。她等待着,默默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希望杰克会觉察到正在发生什么。可是,情况并未好转。上班前喝一杯。午餐时在学校餐厅来两三瓶啤酒。晚餐前喝三四杯马提尼酒。批改作业时还要喝上五六杯。周末更糟。跟阿尔-肖克利出去的晚上就糟糕透顶了。她做梦都没想到过,身体健康的人的生活竟会充满着这么多的痛苦。她一直都在遭受折磨,这当中有多少是她本人的过错?这个问题时时纠缠着她。她有时觉得该怪母亲,有时觉得该怪父亲。当她觉得该怪自己的时候,她想知道,这一切对丹尼来说又是个什么样子呢?因此,她害怕丹尼长大到会抱怨的那一天。她不知道他们该到什么地方去。毫无疑问,她母亲会收留她和丹尼,同样,毫无疑问,在整整半年时间里,她都会看到她母亲重新垫尿布、丹尼的饮食重新调制过,回到家里后发现丹尼的衣服换了、头发理了……经过半年的煎熬之后,她的神经保准会彻底崩溃的。这时她母亲就会拍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尽管这不是你的错,但全得怪你自己。你从来没有成熟过。你来到我和你爸爸之间时,就已经现出了本色。
我父亲,丹尼的父亲。我的,他的。
(谁出嫁这个姑娘?我。六个月后她父亲死于心脏病。) 那个早晨的前一天晚上,杰克回家前她一直醒着,思考着,作出了决定。
必须离婚,她对自己说。她父母与这个决定不相干。她对这场婚姻的负疚感和对自己的不称职感也与此无关。离婚是必要的,为了她儿子,也为了她自己,如果她还想趁年轻挽回点什么的话。这个决定虽然残酷,却十分明确。她丈夫是个酒鬼。他的脾气不好,近来由于饮酒过多和写作不顺利,他 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出于偶然,或并非出于偶然,他扭断了丹尼的胳膊。他会丢掉自己的饭碗,不在今年就在明年,她已经在其他教员的妻子脸上看出了同情。她对自己说,她已经竭尽全力将这一团糟的婚姻维持了这么久。现在,她得弃之而去了。杰克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的儿子,在她找到工作能够独立支撑前——她得赶紧,因为她不知道杰克能付多久的抚养费——她需要他的资助。她会尽量不让这件事留下太多的苦涩。但是,这场婚姻必须结束了。
这样想着,她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仍然不时地受到她父母的面孔的光顾。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她母亲说。谁出嫁这个姑娘?牧师问。我,她父亲回答道。早晨,阳光明媚,可她的感觉没有改变。她背对着杰克,双手没在齐腕深的洗碗水中,开始谈起了那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这件事对丹尼和我十分重要。也许对你也一样。我想,我们老早就该谈了。”
接下来,杰克的话很反常。她原以为这会点燃他的怒火,引出苦涩,激起争吵。她猜想他会发疯似的冲向酒柜,但未曾想到他的反应竟是那样柔和、那样平淡,简直不像杰克的作为,好像与她生活了6年的杰克昨晚根本就没回家,好像他已被一个她永远不会了解、永远也捉摸不透的天外来客所取代。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帮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发抖。
“我们一周以后再谈吧,如果到时候你还想谈的话。”
她答应了。此后,他俩一直保持沉默。那一周,杰克去找阿尔-肖克利的次数更多了,但他早早就回到家里,身上也没有酒气。她想像她闻到了,但她知道实际上没有。又过了一周。又一周。
离婚的事被搁置起来,未付诸表决。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至今还纳闷儿,还一点儿不知道。这个话题是他俩间的禁忌。杰克像一个没有退路的人,突然发现一头怪物蜷伏在前面等候着他,怪物周围堆满了它从前的猎获物的枯骨。酒还在酒柜里,但他没去碰它。温迪动了十几次把它们扔出去的念头,可是到最后又一一打消了,仿佛这样会破坏某种未知的魔法似的。
而且在这件事上还要考虑到丹尼。
如果说她觉得自己不了解丈夫,那么,应该说她敬畏自己的孩子——最严格意义上的敬畏:一种因迷信而生的不明确的惧怕。
微眠浅睡之中,丹尼出生时的景象浮现到她脑海里。她躺在分娩台上,全身大汗淋漓,头发用带子系着,两脚分开固定在支架上。
(他们时不时让她吸几口氧气,这使她感到舒服一些,有一次,她嘟哝道,她觉得自己在做一幅轮奸广告,那位护士——一个老姑娘,经她助产的 孩子足足有一所中学的学生那么多——发现这句话特逗。) 医生站在她两腿之间,护士在一边递着器械,一片忙碌。撕裂般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间隔越来越短;有几次她顾不上害羞,尖叫了起来。
然后,大夫厉声喝道:使劲儿!她照办了。接着,她感到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拉出去了。那是一种清晰的、非同一般的感觉,一种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感觉。这时,大夫抓着她儿子的腿提了起来——她瞅见了小家伙的小鸡鸡,立即知道了这是个男孩——大夫找氧气罩时,她看见了另一样东西,吓得她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惊叫起来。
他没长脸!
当然,丹尼长着脸,一张甜甜的脸。出生时蒙在他脸上的胎膜现在放在一个小罐里,温迪把它保存了下来,心里有些惭愧。她不迷信,但她还是把胎膜留了下来。她不相信无知老妇们中间流传的荒诞故事,但她儿子一开始就有些不寻常。她并不相信什么预见能力,但——
爸爸出车祸了吗?我梦见爸爸出了车祸。
什么事使杰克发生了改变。她不相信仅仅是她准备提出离婚就起了这么大的作用。在此之前,在她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阿尔- 肖克利说没出什么事,根本没有,但他说这话时避开了目光,而且,据传阿尔也戒了酒。
爸爸出车祸了吗?
也许是偶然与命运发生了冲撞,当然不那么具体。她看了当天和第二天的报纸,读得比平常仔细,但没发现可以和杰克扯在一起的消息。她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报道:车祸发生后肇事者逃跑,严重的酒吧斗殴,或……谁知道?谁想知道?但是,没有警察来盘问他们,或奉命来从大众车保险杠上刮油漆。一切如常。蹊跷的只有她丈夫180度的大转弯和她儿子醒来后着头不着脑的问话:
爸爸出车祸了吗?我梦见……
她没有离开杰克,是因为她不愿失去丹尼,尽管她醒着时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但现在,半睡半醒之中,她承认:不消说,丹尼是向着杰克的,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就像她一向都是向着她父亲一样。在她的记忆里,丹尼吮奶瓶时从未吐脏过杰克的衬衣。有时在她气馁之后,杰克却能哄丹尼吃东西,甚至在丹尼长乳牙咀嚼很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丹尼闹肚子疼的时候,她得摇他一个小时他才会安静下来;而杰克只消抱着他在屋子里转两圈,他就靠在杰克的肩上睡着了,拇指安然地含在嘴里。
杰克不怕换尿布,甚至那些他称之为“特殊到货”的东西他也不嫌脏。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跟丹尼一起玩,让他在自己膝盖上蹦蹦跳跳,和他玩搬手指游戏,丹尼捅他鼻子时就对他做鬼脸,把丹尼带在车上去买报纸、牛 奶,或到五金店买钉子。丹尼6个月的时候,杰克带他去看了一场斯托文顿对基恩的足球赛。整个比赛过程中,丹尼一动不动地坐在爸爸怀里,裹着一条毯子,胖乎乎的小拳头里攥着一面斯托文顿队的小三角旗。
丹尼爱妈妈,但他是爸爸的儿子。
难道她没有感觉到儿子一次又一次无言的反对?她常在厨房里考虑离婚的事,一边在削皮器刀片上翻转着晚餐用的土豆,一边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这个问题。这样的时候,她只要转过身,就会看到丹尼交叉着腿坐在厨房的椅子里,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恐惧和责备。和他在公园里散步,他常常会突然抓住她的双手,问道——近乎质问:“你爱我吗?你爱爸爸吗?”她被问得糊里糊涂的,或者点点头,或者说:“当然爱,宝贝儿。”然后,丹尼就向水池跑去,赶得鸭子嘎嘎直叫,慌忙扑着翅膀逃往水池另一头;温迪在后面盯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几次,她甚至打消了与杰克谈谈此事的决心,不是因为她心软,而是因为受到了儿子的意志的主宰。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但是在睡眠中,她却相信。睡梦中,她感到他们三人已经永远地结合在一起——如果这种结合势必遭到破坏,那么,这种破坏肯定不会来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来自外部。
她相信自己对杰克的爱。也许,除了紧接着丹尼“事件”的那个黑暗时期,她从未停止过爱他。她也爱她的儿子。然而,她最乐意看到的是父子俩相依相随,一起散步、乘车、或者仅仅坐着,杰克的大脑袋和丹尼的小脑袋警觉地凑在一群纸牌迷中间,分享一瓶可口可乐,一起看连环画。她喜欢其乐融融的三人世界;她祈祷,这个看管饭店的工作会成为他们重新过上好日子的开端。
风儿翩然而至,宝贝,
带走我心中的忧郁……
温柔甜美的歌声又在她脑海中响起,久久萦绕,伴她进入了沉睡之中,思绪歇息了,梦中出现的张张面孔退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