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狭长的白色海滩宛如一条丝带,点缀在蔚蓝色大海的边缘。除了大约七十码外有个圆形物体,海滩上空空如也。圆形物体形如篮球大小,不知为何,它让拉尔夫深感恐惧,至少目前是这样。
别靠近它,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确实不是好东西。那是一条对着蓝月吠叫的黑狗,那是水槽里的血,是栖息在我房间内帕拉斯半身像上的黑乌鸦。你不想靠近它,拉尔夫,也没必要靠近它,因为这是乔·维齐尔所说的清醒梦境。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身离开。
但他仍继续向前走,也许这不是清醒的梦。这也不是愉快的梦,根本就不是。因为他越靠近海滩上的那个物体,越发现它不像篮球。
拉尔夫从未做过如此逼真的梦,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更觉得梦境很逼真。梦境很清晰,他能感受到脚下细软的沙子,温暖却不炽热;他能听到阵阵海浪跌跌撞撞冲向前滨,发出刺耳的咆哮声,海滩上的沙粒犹如湿滑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他能闻到咸水和干燥的海藻味,这是一种很强烈又令人伤感的味道,让他想起孩提时代在老海滨果园娱乐场度过的暑假。
嘿,老兄,如果你无法改变梦境,我想你应该按下退出键,摆脱这个梦境——换言之,立即醒过来。
他距离海滩上的物体大约还有三十五码,已经确定那是什么——不是篮球而是人头。有个人被埋在沙里,只露出头部……拉尔夫突然意识到,海浪就要涌上来了。
他没有脱离梦境,而是奔跑前进。他奔跑的同时看到浪花的泡沫触及那头颅。头颅张开嘴,开始尖叫。虽然只是尖声惊叫,但拉尔夫立刻辨认出那是卡洛琳的声音。
又有一波海浪的泡沫涌上沙滩,冲刷着垂在头颅上湿漉漉脸颊旁的头发。拉尔夫开始加速奔跑,知道就快来不及了。海浪快速涌向沙滩,恐怕没等他把她挖出来,海浪就把她淹没了。
你不需要救她,拉尔夫。卡洛琳已经去世了,不是在荒芜的海滩上,而是在德里之家医院317病房去世的。她临终的时候,你陪伴着她身旁。你听到的声音不是海浪声,而是冻雨拍打窗户的声音。记得吗?
他记得,但他跑得更快了,把一粒粒糖状的沙子踢得往后飞。
但你永远也到不了她身边,你知道梦境是什么情况,没错吧?当你急着冲往某个物体,它会变成别的物体。
不,那首诗不是这样写的……是吗?拉尔夫也不确定。他只清楚地记得诗的结尾是叙事者疯狂逃离某个致命的东西,
(我回头看见它的形状)
那致命的物体在丛林中追逐他……而且不断逼近。
而他却离沙滩上的那个暗影越来越近。它也没有变成其他物体。当拉尔夫跪在卡洛琳身旁时,他立刻明白刚才为何没有能一眼认出与他结婚四十五年的妻子,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原因是她的光环出了严重的问题,像一只污秽的干洗袋黏在她的皮肤上。当拉尔夫的影子落在她头上时,卡洛琳向上翻了翻眼睛,像一匹为越过高高的栅栏而伤了腿的马。她急促、恐惧地喘息,每次呼吸鼻孔中都会喷出灰黑色的光环。
从她头顶升起的破碎气球线呈现一种犹如溃烂伤口的紫黑色。她张嘴再次尖叫时,嘴中飞出一种闪光、难闻的黏性带状物,拉尔夫还未看清,那些带状物就消失了。
我来救你了,卡罗尔!他大叫道。他跪下来,像狗刨骨头那样将卡洛琳周围的沙子刨开……他刚这样想,便发现哈里斯大道清晨的食腐动物罗莎莉正疲倦地坐在尖叫的卡洛琳身后。似乎他用意念将这条狗召唤了过来。他看到罗莎莉周围也笼罩着肮脏的黑色光环。罗莎莉两只爪子夹着比尔·麦戈文丢失的那顶巴拿马草帽,从草帽的外观来看,似乎自从落到她手里之后已经被咬过很多次了。
原来那顶讨厌的帽子在这里,拉尔夫心想。然后将视线转向卡洛琳,继续加快刨沙。但截至目前,她连一个肩膀都没有露出来。
别管我了!卡洛琳冲他大叫。我已经死了,记得吗?当心那些白人的足迹,拉尔夫!那……
一阵海浪——底部呈晶绿色,顶端是白色的泡沫——从距离岸边不足十英尺的海面涌来。浪花越过沙滩朝他们而来,冰冷的海水冲入拉尔夫的胯间,卡洛琳的头部也瞬间被淹没在充满细沙的泡沫之中。海浪退去,拉尔夫惊恐地朝沉寂的蓝天大声尖叫。退去的海浪只需几秒钟就实现了放射治疗一个月的效果。海浪带走了卡洛琳的头发,把她冲刷成了秃头。而她头顶,即黑色气球线连着的地方,开始肿胀。
不,卡洛琳!他哀号道,加快速度刨沙。现在沙子很潮湿沉重。
没关系,她说。她每次张口,嘴里都会冒出灰黑色烟雾,犹如工业烟囱冒出的废气。是脑瘤,不能动手术的,所以不要再为此而失眠了。毕竟,伊甸园的归途很遥远,不要再为琐事而费心了,好吗?但你真得注意那些白人的足迹……
卡洛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又一阵海浪袭来,将拉尔夫的腰部浸湿,卡洛琳再次被淹没。海浪退去后,她头顶的肿块开始裂开。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卡洛琳回答道。接着她头上的肿块砰的一声爆开,发出铁锤敲击肉块的声音。一股鲜血喷到清新、弥漫着咸味的空气中。接着,一大群蟑螂大小的臭虫从她头上蹿出。拉尔夫即使做梦也没见过这种光景。这些臭虫让他感到极其厌恶。他应该逃走的,不管能不能救出卡洛琳,可是他惊愕地待在原地,惊得连手指都动不了,更别提起身逃跑了。
一些臭虫通过卡洛琳尖叫时张开的嘴巴回到她体内,但大部分都往下越过她的脸颊和肩膀,跑到湿冷的沙子中。它们边跑边用谴责、怪异的眼神盯着拉尔夫,仿佛在说:都怪你,你本来可以救她的,拉尔夫。换成别的男人早就把她救起来了。
卡洛琳!他大声喊道。他朝她伸出双手,又被那些不断地从她头部涌出的黑色臭虫吓得缩回。在她背后,罗莎莉坐在自己黑暗的小光圈里,严肃地看着他。嘴里叼着麦戈文丢失的那顶巴拿马草帽。
卡洛琳一只眼球掉了出来,像一块蓝莓果冻落在潮湿的沙地上。空洞的眼窝中又蹿出一群臭虫。
卡洛琳!他放声尖叫。卡洛琳!卡洛琳!卡……
2
“卡洛琳!卡洛琳!卡……”
突然,就在他意识到梦已结束的同时,拉尔夫跌到了床下,直到他快要砰的一声撞到卧室地板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跌了下来。于是他及时伸出一只手用以缓冲,幸好没撞到头部,却引发身体左侧上方贴着蝴蝶型创可贴的部位一阵剧痛。但他没有感到疼痛,至少当时没有。他只感到恐惧、厌恶、痛彻心扉的悲伤——最重要的还是无尽的感激。这个噩梦——前所未有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他把敞开的睡衣上半截扯开,检查绷带是否渗血。他没有看到血,于是便坐了起来。仅这个动作似乎就把他累得够呛,要想站立起来,然后再上床睡觉,似乎根本办不到。还是等惊慌失措、悸动不安的心缓和点再说吧。
人们会因做噩梦而死亡吗?他心想,然后听到乔·维齐尔回答的声音:当然有啊,拉尔夫,但法医通常在验尸报告的死因一栏填上“自杀”。
在噩梦的余悸中,拉尔夫坐在地板上,右手紧紧抱住双腿。他毫不怀疑有些梦的威力足以杀人。刚才梦境的细节已经淡去,但他仍清楚记得其中的高潮:砰的一声,就像铁锤敲击大块厚牛肉,还有从卡洛琳头上蹿出的大群恶心臭虫。这些虫子很肥胖,而且活蹦乱跳。很正常,毕竟它们得到他亡妻脑子的滋养。
拉尔夫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用左手擦了一下脸,又引发绷带部位一阵疼痛。他移开手掌,上面沾了汗水。
卡洛琳究竟让他注意什么?白人诡计?不——足迹,不是诡计。白人足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了。他也记不清了,但那又怎样呢?只不过是个梦而已,真是的,那只是个梦。除了文摘小报中描述的虚幻世界,梦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证明。当一个人进入睡眠,他的大脑似乎变得和专门找便宜货的人一样,在短暂、毫无价值的记忆堆中翻找,并不是为了寻找有价值或有用的东西,而是寻找那些仍然发光的物品。被大脑收集起来放进怪物秀拼贴画中的记忆虽然引人注目,但它们多半也只会像与娜塔莉·迪普努交谈一样毫无意义。流浪狗罗莎莉出现了,甚至连比尔丢失的巴拿马草帽也客串了一下,但那都不代表什么……只是明天晚上就算他的手臂疼得像要掉下来,他也不会再服用内科急救专家给他开的止痛药。他在晚间新闻期间吃的止痛药,不仅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缓解他的疼痛,说不定还是造成刚才噩梦的部分原因。
拉尔夫勉强起身,在床沿坐下。一阵眩晕像降落伞一般降临至脑海。他闭上眼睛,等眩晕缓和。他坐在那儿,低着头,紧闭双眼,用手摸索床头柜上的床头灯并将之打开。他睁开眼睛,房间内温暖的黄色灯光所及之处显得很明亮和真实。
他看了一眼床头灯附近的时钟。凌晨一点四十八分。他感到非常清醒。不管是不是因为吃了止痛药。他起身缓缓走向厨房,打开水壶烧水。他倚靠在柜台旁,心不在焉地按摩着身体左侧腋下绑着绷带的部位,想减轻最近的惊险经历所带来的疼痛。水烧开之后,他泡了一杯“睡眠时间”茶——还真是讽刺——然后端着茶杯走到起居室。他重重地坐到高背椅上,没有开灯,因为路灯和卧室传来的昏暗光线已经足够了。
呃,他心想,我又来了,前排中间座位。让戏剧上演吧。
时光流逝,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瞥见眼角有动静时,臂膀底下的疼痛缓和了,茶也从滚烫变成了温热。拉尔夫转头,希望看到罗莎莉,但那并不是罗莎莉。有两个人从哈里斯大道街对面的一栋房子里走出来,走到门前台阶。拉尔夫辨认不出房子的颜色——虽然小镇几年前安装的橙色弧形钠路灯将房子照得很亮,但仍无法辨认出它的颜色——然而他还是看得出来,那栋房子的装饰颜色和其他房子不一样。加上它的位置,拉尔夫几乎可以确定那是梅·洛克的房子。
梅·洛克门前台阶上的那两个人个头矮小,最多四英尺高,周围好像围绕着绿色的光环。他们穿着完全相同的白色工作服,在拉尔夫看来,这工作服好似老黑白医生情景剧中演员穿的衣服,比如本·凯西和基尔代尔大夫。其中有个人手上拿了东西。拉尔夫眯起眼睛注视着,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似乎很尖锐而且光秃。他不确定那是刀,但可能是。没错,很可能是刀。
此时,他第一个清晰的想法是那两个人很像不明飞行物绑架类电影——例如《甜美爱丽丝》或《外星追缉令》——中的外星人。第二个想法是他一定又不知不觉在高背椅上睡着了。
没错,拉尔夫——只是记忆的清仓大甩卖,也许是因为被刺伤的压力和可恨的止痛药导致的。
对于站在梅·洛克房屋台阶上的那两个人,除了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的物体,拉尔夫感觉不到任何恐惧之处。拉尔夫心想,即使是在梦中,人们也不会在意两个身穿看似被电影厂角色分派中心遗弃的宽松束腰外衣的秃头矮医生吧,更何况他们的举止也没有什么恐怖之处——没有鬼鬼祟祟和险恶之处。他们在黑暗、寂静的凌晨站在台阶上,显得十分自然。他们相向而站,站姿和庞大的秃头让他们看似两个正在进行严肃、有礼貌交谈的老友。他们看起来很体贴和睿智——很像那种口头上说“我们为和平而来”,然后绑架你、在你屁股里装探测仪记录你各类反应的太空旅行者。
好吧,也许这并非一个彻底的噩梦。经历了上次的梦,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他当然没有什么抱怨。每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已经让他受够了。但这个梦仍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它比卡洛琳那个梦更加真实。毕竟这是他的起居室,而不是他之前梦到的怪异、荒凉的海滩。如每个凌晨一样,他坐在高背椅上,左手端着已经凉了的茶。他举起右手,把手指放到鼻尖,仍能闻到指甲里淡淡的香皂味……他洗澡时常用的爱尔兰之春牌香皂。
拉尔夫突然将手伸到左侧腋窝下,用手按压绷带。疼痛感急促而猛烈……可是那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秃头矮男人仍站在那儿,站在梅·洛克房前的台阶上。
你认为自己有什么感觉并不重要,拉尔夫。不重要,因为——
“去你的!”拉尔夫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他从高背椅上站起来,与之前一样将茶杯放在椅子旁边的茶几上。茶水溅湿了茶几上的电视指南。“去你的,这不是梦!”
3
他匆匆穿过起居室,走向厨房,睡衣快速摆动。他拖着沉重的旧拖鞋,被查理·皮科林刺伤的部位传来阵阵刺痛。他抓起一把椅子,搬到公寓的小门厅。那儿有个壁橱。拉尔夫打开壁橱的门和里面的灯,摆好椅子以便够到最顶层的架子,然后站到椅子上。
壁橱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杂物,大部分是卡洛琳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东西,甚至比一些碎屑还小,但看到这些东西后,拉尔夫更加确信这不是在做梦。里面有一包放了很久的玛氏朱古力豆巧克力——这是卡洛琳的秘密零食、治愈性零食。还有一块心形蕾丝,一只鞋跟折断的废弃的、白色光亮高跟鞋,一本相册。这些物品比他肩膀下的刀伤还令他心痛,但他无暇心痛。
拉尔夫向前倾身,左手搭在壁橱顶端积满灰尘的架子上,以维持身体平衡,然后开始用右手翻找那堆杂物,同时祈祷餐椅别从脚下滑开。腋窝下的伤口剧疼,他知道再不停止这剧烈动作,伤口就会再次流血……
我确定它们就在这儿……呃……应该没错……
他把自己的钓钩盒和鱼篓推到一边。鱼篓后面有一摞杂志。最上面是一本以安迪·威廉斯为封面的《看客》杂志。拉尔夫用手掌根部将它们推开,扬起一阵灰尘。那包放了很久的玛氏朱古力豆巧克力也被他打翻在地,五颜六色的巧克力撒了一地。拉尔夫又往前倾了一点,几乎踮起脚尖。他想也许这是自己的想象,但他感觉到脚下的椅子就要滑开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那把餐椅便咯吱地在硬木地板上缓缓滑动。拉尔夫忽略了滑动的餐椅,忽略了疼痛的伤口,忽略了让他停止翻找的声音。他应该停止,因为他正在做白日梦,就像霍尔在书中所说的那样,很多失眠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虽然街对面的矮秃头男子可能不存在,但他很有可能真站在缓慢滑动的椅子上,等椅子滑开时他很可能会摔断臀部。到时候德里之家医院急诊室自作聪明的医生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他又该如何回答?
他发出低沉的咕噜声,身体往后缩,推开一个纸箱,纸箱中冒出一颗好似尖长怪异潜望镜的圣诞树星星(在此过程中不小心把那只晚宴高跟鞋撞落在地上),终于在架子的左边角落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装着他那旧蔡司双筒望远镜的盒子。
拉尔夫趁椅子还没滑开前下来,把它移近一点,然后再站上去。他够不到放在角落的双筒望远镜盒,于是他便抓起在鱼篓和钓钩盒旁放了多年的渔网,终于在第二次尝试时网住了望远镜盒。他将渔网往前拖,直到可以抓住绑住盒子的皮带,然后走下椅子,正好踩在掉落的晚宴高跟鞋上,脚踝疼痛地扭了一下。拉尔夫一阵踉跄,摆动双手以维持身体平衡,幸好没有一脸撞到墙壁上。然而,当他开始回到起居室时,却发现绷带渗出了温热的液体。他的伤口又裂开了。太精彩了,罗伯茨家的精彩之夜……他离开窗口多久了?他也不知道,不过感觉过了很久,他确信自己再次回到窗口时,那两个秃头矮医生肯定早已离开。街道上一定空无一人,并且……
他突然愣住了。悬在皮带下的望远镜盒来回晃动,在被橘黄色街灯照亮、犹如铺上一层丑陋油漆的地板上投下来回缓慢移动的长梯形阴影。
秃头矮医生?这就是他刚才对他们的看法吗?当然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叫他们的——那些宣称被他们诱拐……被他们检查身体……还有些被他们动手术的人。他们是来自太空的医生、是来自乐园的直肠病学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艾德也使用过这样的措辞,拉尔夫心想,那晚他打电话警告我不要干涉他和他的利益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是医生告诉他有关血色之王和百夫长的事。
“没错。”拉尔夫小声说道,后背起满了鸡皮疙瘩,“没错,他是这么说的。‘是个医生告诉我的。一个秃头矮医生’。”
他回到窗口,发现那两个陌生人还在那儿,只是在他寻找望远镜期间他们已经从梅·洛克房屋的台阶走到了人行道上。事实上,他们就站在可恶的橘黄色路灯下。在拉尔夫看来,此时的哈里斯大道看似一场不可思议、慷慨激昂的晚间表演结束后的荒芜舞台布景……但又有点不同。一方面,这个布景已不算荒芜,不是吗?一出不祥的戏剧正在上演,而那两个奇怪的矮医生认为戏剧上演的剧场空旷无人。
如果他们发现有个观众不知会怎么做?拉尔夫心想,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那两个秃头医生看似已经达成了协议。拉尔夫认为,尽管他们穿着医生工作服,但一点也不像医生——他们更像是从工厂下班的蓝领工人。很显然他们是好伙伴,他们在院子大门外继续谈话,甚至等不及沿着街区找一家最近的酒吧再谈。他们知道这个话题只要再花一两分钟就结束了,再进行一两句对话就可达成一致意见。
拉尔夫从盒中取出望远镜,举到眼前,花了点时间困惑地转动聚焦旋钮,然后发现忘了取下镜头盖。他取下盖子,重新举起望远镜。那两个站在路灯下的人立即跳入他的视野范围,大而明亮,但很模糊。他再次调节两个镜头之间的小旋钮,俩人几乎立刻变清晰了。拉尔夫屏住呼吸。
拉尔夫看到影像的时间非常短暂,不到三秒钟。其中有个男人(如果他们是男性)点点头,用手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然后俩人便转身离开。拉尔夫只能看到两个光秃的脑袋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光滑背影。虽然最多只有三秒钟,但拉尔夫看到的情景足以让他深感不安。
他跑去拿望远镜有两个原因,都基于他无法相信这只是一场梦境。第一,既然看见了,那就看个清楚。第二(这一点他认为不太容易接受,但很紧迫),他想消除心中不安的想法,即自己正在和外星生物进行第三类接触。
通过望远镜看到的简短影像非但没有消除这个想法,反而让它愈加强烈。秃头矮医生们似乎没有明显的容貌特征。他们有脸——眼睛、鼻子和嘴——但他们犹如同一品牌和型号汽车的镀铬装饰,可以相互交换。他们很可能是同卵双胞胎,但这也不是拉尔夫的主要印象。在他看来,他们像夜间百货商店中摘掉阿尼尔假发的人体模特。他们之所以十分相似,并不是因为遗传,而是因为批量生产。
他唯一能区分的特质是他们光滑的皮肤——他们一点皱纹都没有,也没有痣、疹斑或疤痕,但拉尔夫认为可能因为透过望远镜看不到这些。除了皮肤光滑这个特质外,其他都很模糊。可惜他仅有的一瞥太短暂了!如果他能早点拿到望远镜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和椅子以及渔网折腾这么久,如果他早点发现镜头盖没有拿掉,没有浪费时间调整调焦按钮,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安了。
他们酷似素描人物,当他们转身背对他的一瞬间,他这样想道,我想这正是困扰我的地方。不是他们完全相同的秃头、完全相同的白色工作服或者没有一点皱纹的光滑皮肤,而是他们看似素描人物——眼睛仅是两个圆圈,粉红色的小耳朵像是签字笔胡乱画出的波形曲线,嘴巴只是用粉红色水彩随意、快速画了两笔。他们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外星人,他们好似某种东西的草率描绘……但我说不上是什么。
他可以确信一点: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周围都环绕着明亮的光环,透过望远镜看,这些光环呈现绿金色,而且布满看似营火火光的深红褐色斑点。这些光环散发出一种力量和活力,拉尔夫认为这是他们那毫无特质、令人厌倦的脸所缺乏的。
脸?就算有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我都不确定能认出他们的脸。它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被遗忘的。如果他们仍光着头,当然没问题。可万一他们带着假发或者坐在那里,让我无法确定他们的身高呢?那么也许可以从没有皱纹这一点看出来……也许不行。那就通过光环……带有红色旋转光点的金绿色光环……无论到哪儿我都看得出来。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是吗?是什么呢?
就如同拉尔夫摘下望远镜镜头盖时那两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样,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答案。两个秃头矮医生都笼罩在明亮的光环中……但他们光秃秃的头顶没有浮起气球线,连一点迹象都没有。
他们沿着哈里斯大道漫步,向斯特拉福德公园方向走去,像两个在周日外出悠闲散步的朋友。在他们离开梅·洛克房屋前路灯投下的明亮光圈之前,拉尔夫向下移动望远镜,对准一号医生右手拿的东西。他之前猜错了,那不是刀子,但在深夜中看到一个离去的陌生人拿着那个物品仍然会让人感到不快。
那是一把刀刃很长的不锈钢剪刀。
4
拉尔夫又有了那种感觉,仿佛他正被无情地推着前往充斥着各种可怕事物的隧道口,只是现在还伴随着恐慌,因为他最近一次产生那种被猛地一推的感觉是在梦见去世的妻子时。拉尔夫想放声尖叫,而且他明白如果不立即想办法缓解,可能真会叫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每次呼吸时想象一种食物:西红柿、土豆、冰激凌三明治、球芽甘蓝。这种简单的放松方法是贾马尔医生教给卡洛琳的,让她在头痛难耐的时候得到缓解——即使在肿瘤恶化的最后六周,这个方法偶尔依然会奏效。现在它也缓解了拉尔夫的恐慌。他的心跳缓和下来了,想要大叫的冲动也退去了。
拉尔夫继续深呼吸,继续想……
(苹果、梨、柠檬饼片)
各种食物,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望远镜盖子。他的手仍在颤抖,但不至于动弹不得。他盖上望远镜盖,把它放回盒子里,然后谨慎地举起左手臂,查看绷带。只见绷带中间有个阿司匹林药片大小的红点,不过没有扩散的迹象。太好了。
这种情况实在算不上好,拉尔夫。
有道理,但这并不能让他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应搁置关于卡洛琳的噩梦,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从床上摔下来之后就一直是清醒的,”拉尔夫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见那两个人了。”
没错,他的确看见他们了,还看见了他们周围的绿金色光环。而且,不光他看到过他们,艾德·迪普努至少也看到过其中一位。对于这点,如果拉尔夫有一个农场,他敢用农场来打赌。但一想到自己和一个殴打妻子的偏执狂都看到那些秃头矮医生,他并不感到安心。
还有光环,拉尔夫——他不是也说他看到过光环吗?
没错,艾德用的不是这个字眼,但拉尔夫确定他至少有两次提到过光环。拉尔夫,有时候世界充满色彩。那是在八月份,艾德受到家庭暴力这一轻罪指控被约翰·莱德克逮捕前不久。大约一个月后,他在电话中对拉尔夫说道:你看到那些颜色了吗?
先是颜色,现在是秃头矮医生,不久之后血色之王肯定也会出现。暂且不管这些,对于刚看到的情景,他应该怎么处理呢?
答案出乎意料,但非常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是否清醒,不在于光环或者那两个秃头矮医生,而在于梅·洛克。他刚看到两个陌生人在夜深人静时从洛克家中走出来……而且其中一个人手上还拿着可能致命的武器。
拉尔夫越过望远镜盒,拿起电话拨打了911。
5
“我是哈根警官,”一位女士说道,“请问需要什么帮忙吗?”
“仔细听我说,然后快速采取行动。”拉尔夫急促地说道。从仲夏开始就时常挂在他脸上的茫然、优柔寡断的表情瞬间消失。他直挺挺地坐在高背椅上,腿上搁着电话。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七十岁,更像是个健硕的五十五岁男人。“你们也许能拯救一个女人的生命。”
“先生,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
“请让我说完,哈根警官。”这个不记得电影院服务台电话后四位数字的男人说道,“我刚突然醒来,无法继续入眠,于是我决定起来坐一会儿。我起居室的窗户正对着哈里斯大道。我刚看见……”
拉尔夫顿了一会儿,没有想他看到了什么,而是思考应该告诉哈根警官他看到了什么。他很快想出了答案,就像决定报警时一样迅速、毫不费力。
“我看见两个男人从距离红苹果便利店不远的房子中走出来。房主是一位叫梅·洛克的女士。洛克,L-O-C-H-E-R,首字母和列克星敦的首字母相同。洛克太太病得很重,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两个男人。”他又顿了一下,但这次是故意的,旨在让报警的效果最大化。“其中一个男人手拿一把剪刀。”
“现场地址?”哈根警官问道。她非常冷静,但拉尔夫认为他已经激起了她的兴趣。
“我不知道。”他说道,“去查电话簿吧,哈根警官,或者告诉您同事,去找一栋距离红苹果便利店大约半个街区,带有粉红色窗框的黄色房子。他们可能需要利用手电筒才能找到,因为那儿的橘黄色街灯太亮了,但他们会找到的。”
“好的,先生,我相信他们肯定能找到,不过我还是得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以便……”
拉尔夫把话筒挂回话机。他坐在那儿等了将近一分钟,希望电话铃响,但是没有响。他心想他们可能没有安装类似电视真实犯罪节目中奇特的追踪器,或者没打开追踪器。这下可好,如果警方从那栋怪异的黄色和粉红色房子中抬出梅·洛克的尸体,他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倒是让他多了点时间思考。
楼下,哈里斯大道依然静悄悄,只有两排朝左右方向不断延伸的高强度路灯将其照得通亮,犹如超现实主义梦幻般的透视场景。那出戏——虽然短暂,但充满了戏剧性——似乎已经结束了。舞台又空了。上面……
不,还没完全空。罗莎莉从红苹果便利店和物有所值五金店之间的巷子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褪色的围脖在它颈部摆动。今天不是周四,街上没有垃圾桶可供罗莎莉搜寻,它沿着人行道迅速走到梅·洛克家。它停下脚步,低着头猛嗅(看到她修长漂亮的鼻子,拉尔夫不时心想它一定有牧羊犬的血统)。
拉尔夫意识到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他又从盒子中拿出望远镜,对准罗莎莉。此时,他发现自己又想起了九月十日的场景——当时他在斯特拉福德公园的入口外面遇到了比尔和洛伊丝。他记得比尔用手臂搂着洛伊丝的腰,然后领着她沿街道离开。他们的背影让拉尔夫想起金吉·罗杰斯和弗雷德·阿斯泰尔。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留下的彩色足迹。洛伊丝的足迹呈灰色,比尔的呈橄榄绿。幻觉,当时他是这么想的。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当时他还没有引起查理·皮科林这类疯子的注意,也没有在午夜看到秃头矮医生。
罗莎莉正嗅着一个类似的足迹。足迹呈绿金色,类似一号秃头医生和二号秃头医生周围光环的颜色。拉尔夫将望远镜镜头缓慢地从罗莎莉身上移开,发现地上有更多足迹。有两组,沿着人行道朝公园的方向而去。这些足迹在消退——拉尔夫看得出来它们正在消退——但他仍能看到。
拉尔夫将镜头转回到罗莎莉身上,顿时对这条肮脏的老流浪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有何不可呢?如果他需要终极、完全的证据来证明他确实看到了那些他自认为看到的东西,那么罗莎莉便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娜塔莉在这儿,她一定也能看见,拉尔夫心想……随后他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她会看见吗?真的会看见吗?他想他曾看到娜塔莉抓取他手指留下的微弱光环,也确定看到她呆呆地看着厨房花朵上咝咝升起的绿烟。但他怎么能够确定呢?有人能确定一个婴儿看见了什么或者伸手想抓什么吗?
但是罗莎莉……看,就在那里,看见它了吗?
拉尔夫认为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在罗莎莉开始嗅人行道之后才看到那些足迹的。也许罗莎莉只是在嗅某个邮差留下的引人入胜的味道,而他看到足迹是因为又累又困……和看到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的原因一样。
在望远镜放大的视野中,罗莎莉开始顺着哈里斯大道往下走,一边嗅着人行道,一边缓慢摇着参差不齐的尾巴。它从一号医生的绿金色足迹中走到二号医生的足迹中,然后回到一号医生的足迹上。
你倒是告诉我这条流浪狗在追寻什么,拉尔夫?你认为狗会追寻幻想的东西吗?那不是幻想,是足迹。真实的足迹。卡洛琳让你注意的白人足迹。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可是这太疯狂了。”他自言自语道,“太疯狂了!”
是吗?是真的吗?那个梦也许不止是个梦。如果说世上真存在超现实——他现在便可证实——那么世上也存在先知。或者存在着幽灵,能进入梦境来预告未来。谁知道呢?感觉就像现实墙壁的门留了一条缝……现在各种不受欢迎的事都飞了进来。
他能确定一点:那些足迹真实存在。他看到了,罗莎莉闻到了,这毋庸置疑。拉尔夫在为期六个月的失眠经历中发现了很多奇特有趣的事,其中一点就是人的自欺能力在凌晨三点到六点间是最薄弱的,也就是现在……
拉尔夫将身体前倾,看了一下厨房墙上的钟。刚过三点半。啊哈。
拉尔夫再次拿起望远镜,看到罗莎莉继续沿着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的足迹走。如果此时有人在哈里斯大道散步——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但也不是没可能——他们唯一能看到的是一条戴着肮脏围脖的流浪杂种狗在人行道上嗅探,与随处可见的未经训练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但拉尔夫能看见罗莎莉在嗅什么,而且终于下定决心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亮之后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但目前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罗莎莉突然抬起头,向前竖着耳朵。有那么一瞬间她可谓非常美丽,猎犬专注的模样总是很美。随后,在一辆逐渐靠近哈里斯大道和维奇汉姆街交叉路口的汽车灯光扫向路面之前,她突然掉头往回走。她一瘸一拐地曲折行进,让拉尔夫感到十分心疼。仔细一想,罗莎莉其实就像哈里斯大街的那群老家伙,只不过她连偶尔与伙伴们玩拉米纸牌游戏和打扑克的乐趣都享受不到。她刚冲回红苹果便利店和五金店之间的小巷,便看见一辆德里市警察局的警车在街角转弯,然后缓缓驶来。警车的警笛没有拉响,但警灯不断闪烁。警灯在哈里斯大道两侧的沉睡房屋和小商店上投下红蓝交错的光线。
拉尔夫将望远镜放回到膝盖上,在高背椅上倾身向前,前臂撑着大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心脏怦怦直跳,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也在怦怦跳动。
警车经过红苹果便利店时放慢速度,车身右侧的聚光灯打开了,光线沿着位于街道另一边房屋的正门缓缓滑行。大部分情况下,光线还会扫过安装在大门旁边或门廊柱上的门牌号码。当车灯扫向梅·洛克的房屋(86号,拉尔夫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警车的尾灯闪烁,车子停下了。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走近梅·洛克的房子,浑然不知有个人正从街对面黑暗的二楼窗口注视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脚下踩着正在消退的绿金色足迹。他们在商议,拉尔夫再次举起望远镜细看他们。他几乎能确定那个年轻点的就是当初身穿制服和莱德克一起到艾德家抓捕他的警察。他是叫诺尔吗?
“不是,”拉尔夫小声说道,“叫内尔,克里斯·内尔。或者叫杰斯。”
内尔和他的伙伴似乎在认真地商议着什么——比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离开前的讨论还要认真。讨论结束后,两名警察都拿出了随身佩戴的枪,然后侧身登上洛克太太门前狭窄的台阶,内尔走在前面。他按了下门铃,等待回应,然后又按了一下。手停留在门铃上足足有五秒钟,他们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另一位警察越过内尔走上前按了一下门铃。
也许那人深谙敲响门铃的奥秘,拉尔夫心想,也许是从玫瑰十字会广告中学来的。
但即便如此,他这次也失灵了。还是没有人回应,拉尔夫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不论有没有看到那两个陌生的秃头矮医生,他都怀疑梅·洛克是否能够下床。
但如果她卧床不起,屋内可能有人给她作伴,帮她准备一日三餐、扶她上厕所、为她拿便盆……
克里斯·内尔——也许叫杰斯——再次快速走到门前。这次他弃用门铃,而是采用“砰砰砰,我们是警察”的老方法。他左手握拳,用力敲门,右手仍握着枪支,枪管贴着警服裤脚。
一幅恐怖的画面突然浮现在拉尔夫的脑海中,画面中的每一点都犹如他最近看到的光环一般清晰真实。他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口鼻戴着透明的塑料氧气面罩。氧气面罩上方,呆滞无神的眼睛从眼窝中无力地凸出来。氧气面罩下方,她喉咙上开了一条宽阔而参差不齐的口子。被褥和女人睡衣胸口都被血浸湿了。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具面部向下的女尸——她的同伴。第二个女人粉红色法兰绒睡衣的背后排列着五六处戳伤,是一号医生用剪刀刺的。拉尔夫明白,如果掀开她的睡衣细看,会发现这些伤口和他腋下的伤口很像……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孩子画的大句号。
拉尔夫猛眨眼睛,想驱逐那可怕的画面,但没有成功。他感到双手隐隐作痛,原来是因为他紧握拳头,指甲刺入了掌心。于是他用力松开拳头,用大腿夹住双手。此时,他的心灵之眼看到那身穿紫色睡衣的女人在微微抽搐——她还活着。但可能活不久了。几乎可以确定活不久,除非这两个笨蛋警察能够采取更多实质性的行动,而不仅是站在门口轮流敲击门铃。
“快点啊,你们。”拉尔夫夹紧大腿说道,“快点,快点,赶快把门打开,你们觉得呢?”
你知道你看到的都是幻觉,对吧?他心神不宁地反问自己,我的意思是,那屋里也许真有两具女尸,当然,可能有,但你不知道,对吧?这和光环或足迹不一样……
的确,这和光环或足迹不一样,没错,他的确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哈里斯大道86号无人应门,对于比尔·麦戈文在卡德维尔的老同学而言这可不是好兆头。他没有看到一号医生的剪刀上有血迹,但鉴于他那老蔡司望远镜的质量可能有问题,这说明不了什么。此外,那个医生可能在离开房子之前把血迹擦掉了。这个念头刚闪过拉尔夫的脑海,他便看见那个穿着紫色睡衣垂死的女伙伴身边有一条沾满血迹的毛巾。
“快点啊,你们!”拉尔夫低声喊道,“天啊,你们打算要在那儿站一晚吗?”
又有警车的车头灯照亮了哈里斯大道。新来的是一辆载着闪亮红色仪表盘罩的无标志福特牌轿车。从车上走下来的那名男子穿着便装——灰色的绵绸防风夹克和蓝色针织值班风帽。拉尔夫一度希望新来的那个警察是约翰·莱德克,尽管莱德克说他中午才会上班。但他不用望远镜也知道那人不是莱德克,因为那人比莱德克瘦很多,而且蓄着深色小胡子。二号警察走下台阶去迎接他,而那个叫作克里斯或杰斯·内尔的警察则走到洛克太太房子的拐角处。
接着,类似于电影中常用的画面停格出现了,二号警察将枪放回到皮枪套中。他和那位新来的警察站在洛克太太门前的台阶下,很显然他们在交谈而且时不时地看着紧闭的大门。穿制服的二号警察正准备朝内尔的方向走去,那位便衣警察便伸手抓住他、阻止他。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拉尔夫进一步抓紧大腿,沮丧地发出一声轻叹。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都很突然,就像紧急事故发生时那样混乱不堪。又来了一辆警车(洛克太太的房子及左邻右舍都笼罩在红黄交错的灯光中),车上走下来两个便衣警察,他们打开后备厢,从中取出一个庞大的装置。拉尔夫认为那看似一个便携式刑具。他认为那个装置应该是救生颚。一九八五年春天发生了一场大暴雨,造成了两百多人死亡,其中很多人被困在车中淹死。之后,德里市的在校学生曾发起募捐,买了一个救生颚。
当两名新来的警察拿着救生颚穿过人行道时,洛克太太家北面那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斯坦和乔治安娜·乔治娜埃伯里夫妇快速走出门廊。埃伯里夫妇穿着同款睡衣,斯坦一撮竖起的杂乱白发让拉尔夫想起了查理·皮科林。他拿起望远镜,快速扫视他们好奇和激动的表情,然后又将望远镜放回到腿上。
接着抵达的是德里市立医院的救护车。与已经到达的警车一样,考虑到现在是凌晨,救护车没有鸣笛,但车顶的红色警灯一直在频闪。在拉尔夫看来,街对面的场景就像他喜欢的电影《肮脏的哈里》中的场景,只不过消了音。
两名警察搬着救生颚走在草坪上,走到一半将它放下。穿着防风夹克和值班风帽的警探转向他们,将手抬到与肩同高,手掌朝外,好像在说你们认为能拿它做什么?将门撞开吗?与此同时,内尔警官从屋后走回来。他摇着头。
戴着值班风帽的警探突然转身,快速越过内尔和他的伙伴,登上台阶,抬起一只脚,用力踢开梅·洛克家的大门。他停下来拉开夹克拉链,可能是在掏枪,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拉尔夫很想拍手叫好。
内尔和他的伙伴迟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跟着那位警探登上台阶,走进屋子。拉尔夫在高背椅上又往前倾了一点,现在他离窗户非常近,甚至可以在窗户玻璃上喷出玫瑰形雾气。救护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他们的白色裤子被明亮的路灯照成了橙色。其中一个人打开了救护车后门,然后他们便站在那儿,手插在上衣口袋中等待指示。那两个将救生颚扔在草坪上的警察相互对视了一眼,耸耸肩,然后搬起救生颚走回警车。草坪被救生颚压到的地方秃了好几块。
只要她没事就好,拉尔夫心想。希望她以及房间中陪伴她的人平安无事。
警探再次出现在门口,当他朝救护车后门的人招手时,拉尔夫的心往下一沉。其中两个人从车中搬出一个带有可折叠底架的担架,而第三个人则留在原地。那两个人抬着担架走上台阶,快速走进屋子,但是倒也没有跑步前进。当那个年纪稍大、留在救护车后面的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烟并点上一支时,拉尔夫恍然大悟,梅·洛克已经死了。
6
斯坦和乔治安娜·乔治娜埃伯里走向他们家前院与洛克太太家前院之间的矮树篱。他们搂着彼此的腰,拉尔夫认为他们很像变老、长胖和受惊的鲍勃西双胞胎。
其他邻居也纷纷出门,有些是被无声但密集的急救灯惊醒,有的则是被哈里斯大道这一带开始响起的电话声吵醒。拉尔夫看到大部分人年纪较大(比尔·麦戈文口中的“我们这些黄金年龄的人”……当然他说这话时总不忘讽刺性地挑挑眉)。他们睡不安稳,即使在身体最佳的情况下也容易被惊醒。他突然意识到艾德、海伦和小娜塔莉是这个区里最年轻的人……而现在他们都离开了。
我可以下楼去,拉尔夫心想,我与他们很相配。因为我也是比尔口中的黄金年龄者。
但他无法下楼。他的双脚像两只被缠绕的细线捆住的茶袋。他可以肯定,如果他试图站起来,一定会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因此他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看着那出戏剧在楼下的舞台上演。通常这时候那舞台都空无一人,只能偶尔看到罗莎莉登场。这是它一手创作的戏剧,只靠一个匿名电话。两名救护人员这时抬着担架走了出来,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担架上面绑着一个裹着白布的人。逐渐变弱的红蓝色灯光摇曳在白布上,映出双脚、臀部、手臂、颈部和头部的轮廓。
拉尔夫突然陷入梦境中,他看到白布下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不是梅·洛克,而是卡洛琳·罗伯茨。她的头随时都可能裂开,然后涌出黑色臭虫,这些虫子靠啃食她患病的大脑长得很肥。
拉尔夫抬起掌根抹着眼睛。他发出某种声音,某种夹杂着悲痛、愤怒、恐惧和疲倦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静静地坐了很久,希望从未看到这一切,暗自希望如果真有一条隧道,自己能不进去。他看到的光环固然奇特美丽,但再怎么美丽也无法弥补梦到妻子被埋在大浪滔滔的沙滩中所带来的痛苦,无法弥补他失落、失眠的夜晚,以及看到街对面房子中抬出裹着白布的尸体所带来的惊恐。
他不止希望这出戏剧赶快结束,他坐在那儿,用手掌根部按着紧闭的眼皮,希望一切都结束——一切。拉尔夫已经度过了两万五千个日夜,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