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 —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1
星期六上午十点钟,欧玛莉爱尔兰风情咖啡厅像往常一样,几乎空无一人。店里前面坐着两个怪老头,两人中间摆着一个国际象棋棋盘,旁边摆着两杯咖啡。店里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方的小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放商业广告,广告里卖的似乎是某种高尔夫球杆。
尤尼尔·萨布罗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他今天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紧身T恤,那件T恤紧得足以炫耀他那令人羡慕的肌肉,而拉夫自从二〇〇七年左右就已经没有令人羡慕的肌肉了。尤尼尔也在看电视,但当他看到拉夫时,便举起一只手召唤他过来。
拉夫刚坐下来,尤尼尔就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个女服务员为什么对那种特殊的球杆那么感兴趣。”
“女人就不打高尔夫吗?你生活在怎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世界里啊,朋友!”
“我知道女人打高尔夫,但是那种特殊球杆是中空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打到第14洞的时候内急,就可以朝里面撒尿,它甚至还带一个小围裙,可以把排泄物倒出来。但是那东西对女人不适用。”
女服务员来到他们桌边点餐。拉夫低头看着菜单而没有看她,要了一份炒鸡蛋和黑麦吐司,他生怕自己笑出来。这是他今天上午没有料到需要竭力克制的一种冲动,但是,他还是憋不住小声咯咯地笑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了那围裙。
对此,女服务员完全不需要会读心术。“是的,从某方面来看它可能很搞笑,”她说,“但若你有个前列腺肥大得像个葡萄柚的丈夫而且他还是个疯狂的高尔夫球迷的话,你就知道该送他什么生日礼物了。”
拉夫和尤尼尔彼此相视,然后两个人都笑翻了。他们俩放声大笑,引得那两个下棋的怪老头不以为然地朝他们瞥了一眼。
女服务员问尤尼尔:“亲爱的,你打算点点儿什么吃,还是只喝咖啡嘲笑那个可以小便的铁头球杆?”
尤尼尔点了一份墨西哥煎蛋卷。女服务员走后,他说:“这真是个奇怪的世界,到处都是奇怪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吗?”
“鉴于咱俩来这儿要讨论的内容,我不得不同意你的说法。说说看,坎宁镇那儿有什么奇怪的事?”
“很多。”
尤尼尔有一个皮质单肩包,拉夫之前听过杰克·霍斯金斯轻蔑地管那种包叫男士手袋。尤尼尔从那个包里拿出一个迷你平板电脑,它的保护壳已经磨损得破旧不堪,由此可见这东西用的时间不短了。拉夫注意到现在越来越多的警察都带着这个小玩意儿,他猜测到二〇二〇年,最迟到二〇二五年,平板电脑可能会完全取代警察用的传统的纸质笔记本。世界在进步,你要么与时俱进,要么落伍淘汰。总之,拉夫宁愿要一个平板电脑作为生日礼物,也不愿意要一个可以小便的铁头球杆。
尤尼尔在屏幕上戳了几下,展示出他的笔录。“昨天傍晚,一个名叫道格拉斯·艾夫曼的孩子发现被弃衣物,认出新闻中报道的马头形皮带扣,然后给他父亲打电话。其父立即与州警取得联系,我同移动犯罪实验室于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左右抵达现场。至于牛仔裤,谁知道呢,蓝色牛仔裤满大街都是,但我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皮带扣。你自己看。”
尤尼尔又点了几下屏幕,一个皮带扣的特写呈现在全屏。拉夫毫不怀疑,它就是在杜布罗沃格尔交通中心的监控录像中看到特里戴的那个。
拉夫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对尤尼尔说:“好的,线索链中又多了一环。他把面包车丢在脱衣酒吧后面,开走斯巴鲁,然后把它丢在铁桥附近,换上新衣服——”
“501牛仔裤、乔奇内裤、白色运动袜,还有一双相当昂贵运动鞋。再加上一条带着精致皮带扣的皮带。”
“嗯哼,没错。他一换上没有血的干净衣服后,就从先生请进酒吧搭出租车去了杜布罗,只是当他到达车站后,并没有坐上火车。为什么呢?”
“也许他是为了制造一条假行迹,如果是这种情况,折返就一直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或者……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想听吗?”
“当然。”拉夫说。
“我猜梅特兰本打算逃跑的,本打算乘那辆火车到达拉斯沃斯堡,然后继续走,也许会去墨西哥,也许会去加利福尼亚。他杀死彼得森后知道很多人都见过他,他为什么还想留在弗林特市呢?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不甘心放弃那场重大比赛就离开。他想训练他的孩子们再赢一场,让他们进入决赛。”
“这个想法真疯狂。”
“比一开始就杀了那个男孩还疯狂?”
尤尼尔抛出了问题,但女服务员来给他们送餐时,拉夫却无法作答。女服务员刚离开,拉夫就接着说:“皮带扣上面的指纹呢?”
尤尼尔划着他的迷你平板电脑,又给拉夫展示了一张那个马头的特写。在这张照片中,皮带扣的银色光辉被白色的指纹粉遮盖了,拉夫可以看到一层又一层的指纹叠在一起,就像那种老式跳舞毯上面的脚印一样。
“法医小组的计算机里有梅特兰的指纹,”尤尼尔说,“程序立刻就将它们匹配了。但第一件奇怪的事出现了,拉夫。皮带扣上面的指纹的线条和螺纹都非常模糊,甚至有几处完全是残缺的。虽然这些指纹足可以进行匹配,作为法医证据呈上法庭,但是做过无数次指纹匹配的鉴定技术人员却说,这些指纹像是老年人的,可能八十多岁,甚至九十多岁。我问他是否可能是因为梅特兰急于换上另一套衣服离开那里,把弄皮带扣的时候动作太快导致的。技术人员说有那种可能,但我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嗯。”拉夫哼了一声,埋头吃他的炒鸡蛋。他的胃口好极了,就像他刚刚因为那个两用球杆而憋不住的大笑一样。“这很奇怪,但它可能是非实质性的问题。”
可是拉夫想知道,他到底还要继续多久用“非实质性问题”来解释这件案子中层出不穷的反常现象呢?
“还有一套指纹,”尤尼尔说,“同样也是模糊不清——实在是太模糊了,连计算机鉴定技术员都懒得把它们上传到FBI的国家数据库。但是那个技术员有面包车上的所有指纹,还有那个皮带扣上的其他指纹……看你怎么想?”
尤尼尔把平板电脑递给拉夫。屏幕上显示两组指纹照片,一组标着面包车不明嫌疑人,另一组标着皮带扣不明嫌疑人,两组照片看起来相像,但只是有点儿像。如果把它们作为证据呈上法庭是站不住脚的,尤其是有霍伊·戈尔德那样疯狗般的辩护律师在,一旦他提出质疑,它们必然无效。拉夫不会出庭,但他认为这两套指纹出自同一个不明嫌疑人之手,因为这与他昨晚从玛茜·梅特兰那里得知的事情相符。并不完全相符,不,但已非常接近,尤其是对于一名被责令行政休假的侦探来说已属不易,要知道这一切并没有烦劳他的上司(尤尼尔·萨布罗这位州警)和一位拼命想竞选的地方检察官(比尔·塞缪尔斯)来帮忙。
尤尼尔吃他的墨西哥煎蛋卷时,拉夫跟他讲述了自己和玛茜的会谈,但有件事他未讲。
“谈的都是关于那辆面包车的事。”拉夫讲完之后总结道,“法医小组可能会发现一些最初偷车的那个孩子留下的指纹——”
“已经发现了。我们从埃尔帕索警方那里得到了默林·卡西迪的指纹,计算机技术员把他的指纹同面包车上的一些零散指纹进行了比对,发现他的指纹主要都出现在工具箱上,卡西迪肯定是打开了工具箱,想翻翻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的指纹非常清晰,而且都不是那两套模糊指纹中的。”尤尼尔划动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又切回标着面包车和皮带扣的不明嫌疑人的指纹。
拉夫推开自己的餐盘,向前探身认真地看。“你看出来没有,它们多吻合啊?咱们知道在代顿偷车的人不是特里,因为梅特兰一家是坐飞机回家的,但是如果面包车和皮带扣上那些模糊的指纹确实是同一个……”
“你终究还是认为他有共犯,那个人把面包车从代顿开到弗林特市。”
“肯定有,”拉夫说,“没有别的解释。”
“那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又回到那个话题了。”拉夫说着叹了口气。
“两套指纹都出现在了皮带扣上,”尤尼尔紧抓着那个话题不放,“这意味着梅特兰和他的共犯系过同一条皮带,或许还穿过同一套衣服。那么,他们俩身材相同,对吧?孪生兄弟,一出生就分开了。不过记录上说特里·梅特兰是独生子。”
“你还有什么线索?还有吗?”
“当然有,现在咱俩谈到真正奇怪的事情了。”尤尼尔把他的椅子拉过来,坐到拉夫身边。他的平板电脑上展现的是一张牛仔裤、袜子、内裤和运动鞋的特写照片,所有衣物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旁边摆着一块塑料证物标记板,上面标着1。“看到那些污渍了吗?”
“看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尤尼尔说,“法医们也不知道,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说看起来像精液,我对此有点儿赞同。你在照片上看不太清楚,但是——”
“精液?开什么玩笑?!”
这时女服务员过来了,拉夫把平板电脑的屏幕扣下。
“你们两位先生有谁想再续点儿咖啡吗?”
他们两个都续了一杯。女服务员转身离开后,拉夫又把平板电脑翻过来,将两根手指在屏幕上展开,将那张衣物的照片放大,继续研究着。
“尤尼尔,牛仔裤的裤裆上都是那玩意,一直流到两条裤腿上,连裤脚上都是……”
“内裤和袜子上也有,”尤尼尔说,“更不用提运动鞋了,鞋里鞋面上都是,干得像陶瓷上釉的裂纹一样光滑锃亮。不管它是什么,那东西多得都足够填满一根空心的铁头球杆了。”
拉夫听到这话并没有笑,“不可能是精液,就算约翰·霍姆斯[16]年轻精壮的时候也不——”
“我知道,而且精液也不会这样。”
尤尼尔说着又滑动屏幕,这张是谷仓地面的广角照片,另一块标着2的证物标记板立在一堆松散的干草旁边,至少拉夫认为那是干草;照片最左边,3号证物标记板被摆在一个软塌塌堆下来的大包上面,那个大包看上去已经在那儿放了很久很久了,包身大部分是黑色的,包的一边也是黑色的,好像有某种腐蚀性的黏液顺着包流到了地板上。
“是同样的东西吗?”拉夫问,“你确定吗?”
“百分之九十。阁楼上还有更多呢,如果是精液,那可是一场堪比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型夜间排泄活动了。”
“不可能,”拉夫低声说,“是别的东西。首先,精液不会使干草变黑,那没有道理。”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当然啦,我只是一个墨西哥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
“不过,法医正在进行分析吧。”
尤尼尔点点头:“现在进行时。”
“你会告诉我结果的吧。”
“当然。现在你明白我之前说这个案子越来越奇怪是什么意思了吧。”
“珍妮称之为无法解释的现象,”拉夫清了清嗓子,“其实她用的是‘超自然’这个词。”
“我们家加布里埃拉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尤尼尔说,“也许这是女人的思想吧,也或者是墨西哥思想。”
拉夫惊讶地扬起眉毛。
“Si, Señor(是的,先生),”尤尼尔搞怪地讲了一句西班牙语, ;然后笑起来,“我岳母英年早逝,我妻子是在她外婆膝下长大的,老太太给她讲了很多传奇故事。当我跟她讲了这件乱糟糟的案子时,加比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墨西哥夜魔的故事。这个夜魔很可能是一个患了肺结核的将死之人,有一位住在荒漠里的老智者告诉他,他的病可以通过喝孩子的血,把他们的脂肪擦在他的前胸和下体得到治愈,于是这个夜魔就那样做了,而且他现在永生不死。据说他只抓行为不端的孩子,把他们塞进一个随身携带的黑色大包里。加比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大概七岁的时候,她弟弟得了猩红热,有一次医生来家里给他看病,加比突然尖叫起来。”
“因为那个医生有一个黑色的大包。”
尤尼尔点点头:“那个夜魔叫什么名字来着?就在我嘴边,可是我想不起来了。你也很讨厌这样吧?”
“所以,你认为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那样?夜魔?”
“不。我可能是一个贫困墨西哥农民家的孩子,也可能是阿马里洛汽车经销商家的孩子,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一个人杀了弗兰克·彼得森,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凡人,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特里·梅特兰。如果我们能够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会回归正轨,我也可以回去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亮。这件破案子简直要把我烦死了。”尤尼尔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我答应过妻子要带她去盖城参加一个手工艺品展览会。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应该至少有一个问题,因为现在就有个更奇怪的东西正盯着你的脸看。”
“谷仓里有车辙吗?”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个,但事实上,有。不过,都是没有用的,可以看到一些印记,还有一点儿油,但没有足够清晰的轮胎印用来做对比。我猜,那是梅特兰用来掳走那个孩子的面包车留下的胎痕,因为从胎痕看,车轮间距比较宽,不可能是斯巴鲁留下的。”
“嗯哼。听着,你用你那个神奇的小玩意记录了询问目击者的所有证词,对吧?你走之前,找到我询问克劳德·博尔顿的那份。他是先生请进酒吧的保安,虽然我记得他很计较保安这个词。”
尤尼尔打开一份文档,摇了摇头,又打开一份,然后把平板电脑递给拉夫。“往下划。”
拉夫照做,略过他不需要的内容,最终把文档停在那句口供。“在这儿,博尔顿当时说,‘我还记得一件事,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他真的是杀死那孩子的凶手的话还挺诡异的。’博尔顿说那个人划伤了他,当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时,博尔顿说他感谢梅特兰辛苦训练他朋友的侄子们,然后跟他握了握手,他们俩握手的时候,梅特兰的小指指甲划伤了博尔顿的手背,划了一个小口。博尔顿说那让他想起了以前嗑药的日子,因为有些跟他一起鬼混的瘾君子过去常常留小指指甲,用来吸可卡因。显然,那是一种时尚象征。”
“而这很重要,因为?”尤尼尔又看了看手表,丝毫不加掩饰,相当招摇。
“也许不是,也许是……”
但拉夫不想再说“非实质性”了,这个词每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次,他就越不喜欢它。
“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妻子称之为‘巧合’。特里去代顿的一家老年痴呆疗养院探望他父亲时,也被类似地划了一个口子。”拉夫快速地跟尤尼尔讲了一遍那个护工是如何滑倒,如何抓住特里,在那个过程中把他划伤的。
尤尼尔想了想,耸耸肩说,“我认为这纯属巧合。我真的得走了,我可不想惹加布里埃拉发怒,但你还遗漏了一样东西,我指的不是轮胎印。你那位博尔顿甚至也提到过,往回翻,你就会找到。”
但其实拉夫根本不需要,那东西就在他面前。“裤子、内裤、袜子、运动鞋……没有衬衫。”
“对!”尤尼尔说,“要么那是他最喜欢的,要么是他离开谷仓的时候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2
在回弗林特市的半路上,拉夫终于意识到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内衣肩带是怎么回事了。
他把车开进拜伦酒庄占地两英亩的停车场,按下快速拨号,电话转到了尤尼尔的语音信箱。拉夫没有留言便挂断了电话,尤尼尔已经打破常规了,让他好好过个周末吧。既然他现在有时间仔细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拉夫决定好好保守这些巧合的秘密,不跟任何人分享,不过也许除了他的妻子之外。
在特里被枪击前那段高度警惕的时刻,内衣肩带并不是他看到的唯一亮黄色的东西,只是他的大脑被一个更大的怪诞画面中的某个部分占据了,而且在奥利·彼得森的阴影笼罩下显得黯然失色,几秒钟后那孩子便从他的报纸袋中掏出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难怪被拉夫忘记了。
那个脸上满是烧伤疤痕、手上有文身的男人当时头上戴着一块黄色大方巾,也许是为了遮盖更多的伤疤。不过,那是方巾吗?会不会是别的东西?比如说,那件丢失的衬衫?那件特里在火车站时穿的衬衫?
我在接近答案了。拉夫心想,也许是的……除了他的潜意识(他的想法背后潜藏的那些想法)一直在对他大喊大叫。
拉夫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在特里生命的最后几秒钟到底看到了什么。金发女主播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血时脸上露出讨人嫌的冷笑;写着梅特兰接药吧的注射器标语牌;兔唇男孩;向前探身对着玛茜竖中指的女人。还有那个烧伤的男人,他的样子就好像上帝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掉了他的大部分五官,只留下疙疙瘩瘩的结块、粉红色的新生皮肤,以及大火前鼻子的位置上剩下的两个洞。那场大火在他脸上留下的图腾远比他纹在双手上的图腾凶猛得多。在此刻的回忆画面中,拉夫看到那个男人头上包的不是一块方巾,而是一个比方巾更大的东西,那东西像头饰一样一直垂到他的肩上。
是的,那个东西有可能是一件衬衫……但即便是,就意味着它就是那件衬衫吗?特里在监控录像中穿的那件?有没有办法找到它呢?
拉夫认为有,但他需要寻求珍妮的帮助,她可远比拉夫更精通电脑。此外,也许是时候该停止把霍华德·戈尔德和亚力克·佩利视为敌人了。佩利昨晚站在梅特兰家的门廊上说,也许我们现在站在统一战线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或者可能是吧。
拉夫把车启动,挂上挡,一路以最大的限速朝家里驶去。
3
拉夫和妻子坐在餐桌旁,两个人面前摆着珍妮的笔记本电脑。盖城总共有四家主要的电视台,每个台各对应一个电视网,再加上公共频道81频道,它播报当地新闻、市议会会议,以及各种社区事务(譬如哈兰·科本的讲座,特里就曾意外地像客串明星一样出现在镜头中)。枪击事件当天,五家电视台全部都在法院报道特里的传讯,五家电视台全部都录下了枪击的过程,而且它们全部都至少应该拍下了一些人群画面。当然,枪声响起时所有镜头都转向特里,拍下他头上的血顺着脸往下流,拍下他把妻子从火线上推开,还拍下子弹打中他时他倒在街上。但在那之前,CBS的镜头一片空白,因为拉夫的子弹击中的那台摄像机正是CBS的,它被打得粉碎,还崩瞎了摄像师的一只眼睛。
他们夫妻俩把所有视频都看了两遍之后,珍妮把头转向拉夫,她双唇紧闭,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没有必要开口。
“再放一遍81频道的视频,”拉夫说,“枪击一开始他们的镜头就东倒西歪乱成一团,但枪击之前的人群画面他们是拍得最好的。”
“拉夫,”珍妮摸了摸他的胳膊,“你没事——”
“很好,我很好。”拉夫其实并不好,他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倾斜,他可能很快就会从边缘滑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请你再放一遍,调成静音,那个记者嘴巴不停地评论,真让人分神。”
珍妮按照拉夫的要求做了,他们一起又看了一遍。电脑屏幕上,标语挥舞、人们无声地呐喊着,他们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在某一刻,镜头在人群间迅速来回移动,虽然没有来得及拍到那个朝特里脸上吐口水的人,却及时拍下了拉夫将那个捣乱分子绊倒的画面,看起来会让人误解拉夫好像是无缘无故地袭击人。拉夫看着特里把那个朝他吐口水的人扶起来的画面(他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想“这他妈的真像《圣经》里的感人画面啊”),然后镜头又转回人群。拉夫看见画面中那两名法警——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正在竭力保持台阶上没有围观群众;他看见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站了起来,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血;他看见奥利·彼得森背着报纸袋,几撮红头发从头顶的针织帽下面露出来,那时距离他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还差几秒;他看到了兔唇男孩,81频道的摄像师把镜头在他T恤上印的弗兰克·彼得森的笑脸上停留了很久,之后镜头转向远处——
“停,”拉夫说,“定格,就在那儿定格。”
珍妮照做了,他们看着屏幕上的画面——由于摄像师尽力想捕捉现场的每一个画面,镜头移动得太迅速,所以画面有些模糊。
拉夫点了一下屏幕。“看到这个挥舞着牛仔帽的家伙了吗?”
“当然。”
“那个烧伤的男人当时就站在他身边。”
“好吧。”珍妮说……但她的语气奇怪而又紧张,拉夫记得他从未听过珍妮这样说话。
“我向你发誓,他当时就在那儿。我看见他了,我当时就像是吃了摇头丸或麦斯卡林之类的致幻剂一样,什么都能看见。再放一遍其他的视频,这个是拍人群拍得最好的,但福克斯分社拍得也不差,而且——”
“不。”珍妮重重地按下电源键,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这些视频里都没有你看见的那个男人,拉夫,你跟我一样清楚。”
“你认为我疯了?是吗?你认为我现在……你知道的……”
“崩溃?”珍妮把手又放到拉夫的胳膊上,但是现在她的手在轻轻颤抖,“当然没有。如果你说你看见他了,你就是看见他了。如果你认为他当时头上围着那件衬衫是为了防晒,或者是当抹布,或者是反正我也不知道的什么目的,那么他可能就是像你想的那样。你这个月过得很糟糕,这可能是你一生中最糟糕的一个月,但是我相信你的观察力。只是……现在你必须明白……”
珍妮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拉夫等着她把话讲完,最终珍妮继续说下去。
“这件案子非常不对劲儿,而你调查得越深,就越会发现它不对劲儿。这让我十分害怕。尤尼尔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也让我害怕,它基本上就是一个吸血鬼的故事,不是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读过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吸血鬼德古拉》,我记得书里讲过的一条就是吸血鬼不会出现在镜子中。如果一个东西不会在镜子中映出影子,那么它可能也不会出现在电视新闻的镜头中。”
“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鬼魂、女巫、吸血鬼之类的东——”
珍妮将那只张开的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那类似枪声的声音把拉夫吓了一跳。只见珍妮的眼睛怒火中烧,她干脆地厉声说:“醒醒吧,拉夫!醒来看看现在在你面前的一切!特里·梅特兰同时身现两处!如果停止追查,不再试图寻求解释,就那样接受它——”
“我无法接受,亲爱的。这与我一生的信仰背道而驰,如果我接受那样的思想,我真的会疯的。”
“会个鬼!你比自己想象的强得多。但是你甚至都不用去考虑那个想法,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特里已经死了,你可以放手了。”
“如果我那样做,而杀死弗兰克·彼得森的凶手真的不是特里呢?玛茜怎么办?她的女儿们怎么办?”
珍妮站起身,走到水池旁的窗边,向窗外望着后院。她把双手紧握成拳头,开口说,“德里克又打电话来了,他还是想回家。”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让他坚持在那儿待到下个月中旬季赛结束。虽然我很想让他回家,但我最终还是说服他留在夏令营。你知道为什么吗?”珍妮转过头问拉夫,“因为我不希望你仍然在深挖这个烂摊子的时候,让他待在镇上,因为天黑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很害怕。假设这件案子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生物干的呢,拉夫?要是它发现你正在找他呢?”
拉夫把珍妮抱在怀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拉夫心想,她真的有些相信了。
“虽然尤尼尔给我讲了那个故事,但是尤尼尔认为凶手是一个自然人,我也这样认为。”
珍妮把脸贴在拉夫的胸前,她说:“那为什么所有视频中都没有出现那个面部烧伤的男人呢?”
“我不知道。”
“我在乎玛茜,我当然在乎。”珍妮仰头看着拉夫,拉夫发现妻子竟然哭了,“我也在乎她的女儿们,我在乎特里,那件事……还有彼得森……但是我更在乎你和德里克,你们两个是我的全部。难道你就不能就此放手吗?安心休完行政假,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把这件事情翻篇儿?”
“我不知道。”拉夫嘴上说不知道,但其实心里很清楚,他只是不想在珍妮现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跟她那样讲罢了。他无法翻篇儿。
现在还不能。
4
那天晚上,拉夫坐在后院的野餐桌边,一边抽着帝帕里罗雪茄,一边抬头望着天空。今夜没有星星,云朵正在空中飘动,但他仍然辨认出云层后面的月亮。拉夫心想,真相往往就如同云层后面那一圈朦胧的光晕,它时而穿破云层显现,时而被浓云遮蔽,黯然无光完全消失。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夜幕降临之际,尤尼尔·萨布罗的童话故事中那个骨瘦如柴的结核病人就变得更加可信。但不可能是真的,拉夫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圣诞老人,他更不相信会存在那种东西。他能够想象出那个夜魔的样子:一个如同《瘦长鬼影》中的神秘人一样皮肤黝黑、身材颀长的男人,就像青春期的美国女孩眼中的恐怖鬼怪。他穿着一袭黑衣,显得高大而严肃,他的脸如同一盏灯,手里提着一只大包,大到可以装下一个抱膝团成一团的小孩。据尤尼尔说,那个墨西哥夜魔靠喝小孩的血和把小孩的脂肪涂在身上来续命……然而确切地讲,那些遭遇并没有发生在小彼得森身上,不过也差不多。很可能凶手——也许是梅特兰,也许是指纹模糊的不明嫌疑人——真的把自己当成吸血鬼或某种其他超自然生物了?杰弗里·达默[17]杀死那些无家可归之人时不也认为他是在制造僵尸吗?
这些想法没有一个能够解决那个烧伤的男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新闻视频的镜头中。
这时珍妮叫他:“快进来,拉夫,要下雨了。如果你必须抽那臭烘烘的东西,可以在厨房里抽。”
那才不是你想让我进屋的原因,拉夫心想,你想让我进来是因为你忍不住会想尤尼尔讲的那个拎着袋子的杀人夜魔正潜藏在外面,就在后院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当然,这很荒谬,但是拉夫能够理解她的不安,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安。珍妮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调查得越深,就越会发现它不对劲儿。”
拉夫走了进来,把他那支帝帕里罗雪茄浸在水池的水龙头下面,然后从充电插座上抓起手机打了个电话。霍伊在另一边接起电话,拉夫说:“你和佩利先生明天能来一趟吗?我有一堆事要告诉你们,其中有一些相当令人难以置信。来吃午饭,我去鲁迪家买一些三明治。”
霍伊立刻同意了。拉夫挂断电话,看见珍妮站在门口,正叉着双臂看着他。“就不能放手吗?”
“不能,亲爱的,我做不到。对不起。”
珍妮叹了口气:“你自己会当心吗?”
“我每一步都会非常小心的。”
“最好那样,否则我就会不小心踩到你头上。还有,不用去鲁迪家买三明治了,我来做饭。”
5
星期天下着雨,所以大家聚在安德森家很少使用的餐桌旁:拉夫、珍妮、霍伊,还有亚力克。霍伊·戈尔德的笔记本电脑摆在餐桌上,家住盖城的尤尼尔·萨布罗也通过Skype加入了这次会谈。
拉夫先把他们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然后让尤尼尔接着讲,尤尼尔给霍伊和亚力克讲述了他们在艾夫曼家谷仓里的发现。当他讲完后,霍伊说,“这些全都说不通,事实上,在时间上就根本说不通。”
“这个人一直睡在一个废弃谷仓的阁楼上?”亚力克问尤尼尔,“躲在那儿?你就是这么想的?”
“这是说得通的假设。”尤尼尔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不可能是特里,”霍伊说,“那个星期六他一整天都在城里,那天上午他带两个女儿去了市政游泳池,整个下午他都在埃斯特尔·巴尔加公园准备比赛场地——作为主场教练,那是他的义务。那两个地方都有很多目击证人。”
“从星期六到星期一,”亚力克接着霍伊的话说,“他都被关押在县监狱,拉夫,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特里每一步的下落几乎都有各种各样的目击证人,”拉夫对此表示赞同,“这就是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但是先把它放在一边吧。我想给你们看样东西,尤尼尔已经看过了,他今天早上刚重看了录像。但是在他看之前,我问了他一个问题,现在我也想先问问你们。那天在法院,你们有谁注意到一个严重毁容的男人了吗?当时他头上围着什么东西,但是我现在不想说那是什么。你俩有谁见过吗?”
霍伊说他没有注意到,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委托人和其妻子身上。然而,亚力克·佩利这边的答案却不同。
“是的,我看见他了。看起来他像是被火烧伤了,他头上围的是……”亚力克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继续,”视频那边,尤尼尔在他盖城家中的客厅里说,“说出来,朋友,你会感觉好很多。”
亚力克揉着太阳穴,好像头痛似的。“当时我以为那是块方巾或手帕。你知道的,因为他的头发在大火中被烧掉了,可能因为疤痕的缘故再也长不出来了,所以我以为他是想遮住头骨,以免被太阳晒伤。只是,那有可能是一件衬衫,是谷仓里不见的那件衬衫,你是这么想的吗?是特里在火车站的监控录像里穿的那件?”
“恭喜你,赢得了一个丘比特娃娃!”尤尼尔在视频里激动地说。
霍伊朝拉夫皱着眉头:“你还想把这个算在特里头上?”
珍妮第一次开口了,“他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实际上,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看这里,亚力克,”拉夫说,“指出那个烧伤男。”
拉夫播放了81频道的视频,然后又播放了福克斯的视频,之后,在亚力克的要求下又重新播放了一遍81频道的视频。亚力克的脸现在紧紧凑在珍妮的笔记本电脑前,鼻子都要贴到屏幕上了。最后他坐了回去,“他不在视频里,这不可能啊。”
尤尼尔说:“他当时站在那个挥舞着牛仔帽的家伙身边,对吗?”
“我想是的,”亚力克说,“挨着他,而且比那个被标语砸到头的金发记者要高。我看见了那个记者和那个挥舞标语的人……可是我没有看到他。怎么会这样呢?”
所有人都没有回答。
霍伊说:“咱们先回头说说指纹吧。尤尼尔,面包车上有多少套不同的指纹?”
“法医那边认为有六套之多。”
霍伊抱怨了一声。
“放轻松,我们已经至少排除了其中的四套:车主——纽约那个农民,农民的大儿子——他有时候会开车,偷车的男孩,还有特里·梅特兰。还有一套待确定的清晰指纹,有可能是那个农民的朋友的,或者是他的小儿子在车里玩时留下的。还有一套模糊的指纹。”
“和你在皮带扣上发现的那套模糊指纹是同一套。”
“可能吧,但我们不能确定。那些指纹上有一些可见的线条和螺纹,但是达不到呈交法庭做身份鉴定证据的清晰程度。”
霍伊听完之后开口说:“嗯哼,好的,明白了。那么,让我来问您三位先生一个问题,难道一个手和面部被严重烧伤的人不可能留下这样的指纹吗?那种模糊到无法辨认的指纹?”
“有可能。”尤尼尔和亚力克异口同声。只是由于计算机信号传输有短暂延迟,两个人的声音略有重叠。
“有一个问题,”拉夫开口了,“法院那个烧伤男子的双手上有文身,如果他的指尖被烧掉了,他的脚趾是不是也会被烧掉?”
霍伊摇了摇头说:“不一定。如果我身上着火了,我可能会用手把自己身上的火扑灭。但是我不会用手背,对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拍打自己那宽大的胸脯做示范。“我用的是手掌。”
餐厅里一阵沉默。然后,亚力克·佩利用让人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声音说:“那个烧伤男当时在那儿,我敢对着一堆《圣经》发誓。”
拉夫说:“据推测,州警察局的法医小组会对谷仓里使干草变黑的物质进行分析,但是在此期间我们能做什么吗?我想听听你们的建议。”
“回到代顿。”亚力克最先开口,“我们知道梅特兰之前在那里,而且我们也知道那辆面包车之前也在那里,至少有一些答案也可能在那里。我自己不能飞过去,现在手头事情太多,但我认识一个靠谱的好人。让我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是否有空。”
事情就这样定了。
6
自从爸爸被杀之后,十岁的格蕾丝·梅特兰一直睡得很不好,就算她好不容易睡着了,也都是被噩梦萦绕。那个星期天下午,所有的倦意像一个软绵绵的重物一样一下子都压到她身上,当妈妈和姐姐在厨房里做蛋糕时,格蕾丝蹑手蹑脚地跑上楼躺在床上。虽然天在下雨,但是光线依然很充足,这样很好,因为她现在已经被黑暗吓坏了。她听见妈妈和萨拉正在楼下说话,这也很好。格蕾丝闭上了眼睛,虽然她感觉自己只是过了一两分钟就睁开了眼睛,但肯定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光线也变得昏暗了。她的房间里布满阴影。
一个男人正坐在格蕾丝的床上看着她,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绿色T恤,他双手上的文身一直蜿蜒到手臂,刺青的图腾有蛇、一个十字架、一把匕首,还有一个骷髅,他的脸看上去不再像一个没有天赋的孩子用培乐多橡皮泥捏出来的,但格蕾丝还是认出了他。原来就是那天在萨拉卧室窗外的那个人,只是此刻他的眼睛不是稻草做的。现在,他拥有了她父亲的眼睛,无论何时何地格蕾丝都能认出那双眼睛。她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场梦,如果是梦的话,总比那些噩梦要好,不管怎么样,还是好一点儿。
“爸爸?”
“当然是我,”那人的绿色T恤变成了她爸爸的金龙队运动衫,所以格蕾丝知道这终究只是一场梦。接着,那件运动衫又变成了一件罩衫式的东西,然后又变回了绿色的T恤。“我爱你,格蕾丝。”
“你的声音不像他,”格蕾丝说,“你是在假扮他。”
那个人向她靠过来,格蕾丝往后缩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那双她父亲的眼睛,它们比那个说“我——爱——你”的声音要好多了,但这依然不是他。
“我想让你走开。”格蕾丝说。
“我知道你当然这样想,地狱中的人也想要冰水。你难过吗,格蕾丝?你想你的爸爸吗?”
“是的!”格蕾丝开始大叫起来,“我想让你走开!那不是我爸爸的眼睛,你只是假装的!”
“别指望我会同情你,”那个人说,“看到你很难过我感到很高兴,我希望你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会哭,哇——哇——哇,像个婴儿一样不停地哭。”
“请走开!”
他坐了回去。“如果你为我做一件事,我就照做。你愿为我做点儿什么吗,格蕾丝?”
“什么事?”
那个人告诉了她,而这时萨拉正在摇着她,叫她下楼来吃蛋糕。所以,这终究只是一场梦,一个噩梦,而且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不过,如果她照做的话,那个噩梦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格蕾丝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吃蛋糕,但是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些。当妈妈和萨拉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蠢电影时,格蕾丝说她不喜欢看爱情片,她要上楼去玩愤怒的小鸟。只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走进父母的卧室(而现在这只是她妈妈一个人的卧室了,这多么令人难过啊),从梳妆台上拿起妈妈的手机。妈妈的手机通讯录里没有那个警察的号码,但是有戈尔德先生的,于是她就给他打了电话。格蕾丝用两只手用力握着手机,以免它颤抖,她在心里祈求着戈尔德先生会接电话。而他真的接电话了。
“玛茜?怎么了?”
“不,我是格蕾丝,我在用我妈妈的电话。”
“为什么,你好啊,格蕾丝。很高兴接到你的来电,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呢?”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给那个侦探先生打电话,就是逮捕我爸爸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要——”
“我要给他捎个口信,是一个男人给我的。我知道那可能只是个梦,但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妙。我来告诉你,然后你可以转告侦探先生。”
“什么人,格蕾丝?谁给你的口信?”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眼睛是稻草做的。他说如果我给安德森侦探捎个口信他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试图想让我相信他拥有我爸爸的眼睛,但是他没有,并不是真的拥有。他的脸现在好多了,但还是很吓人。我不想让他再回来了,即使那只是一场梦,所以你能转告安德森侦探吗?”
这时,妈妈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格蕾丝心想她可能惹上麻烦了,但她不在乎。
“我该告诉他什么,格蕾丝?”
“住手。如果他不想发生不好的事情,就住手,告诉他必须停下来。”
7
格蕾丝和萨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玛茜挽着两个女儿的胳膊坐在她们中间。霍伊·戈尔德坐在原本属于特里的那把安乐椅上,原来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颠覆。安乐椅旁边带着一个搁脚凳,拉夫·安德森把它拉到沙发前坐在上面,他的腿太长了,以至于膝盖几乎都要挡住他的脸了。拉夫心想他现在看上去一定很滑稽,不过如果那能让格蕾丝·梅特兰放松一点儿就再好不过了。
“那肯定是个吓人的噩梦,格蕾丝。你确定那真的是梦吗?”
“当然是,”玛茜说,她面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这个房子里压根没有男人,而且就算他真的上楼了,我们也不可能没有发现。”
“或者至少听到声音,”萨拉插了一句,但是她听起来很胆怯,“我们家的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得要命。”
“你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我女儿安心,”玛茜说,“请你这样做,好吗?”
拉夫说:“不管那是什么,你知道的,现在这里没有人了,对吗,格蕾丝?”
“是的,”她看上去很确定的样子,“他已经走了。他说如果我给你捎口信的话,他就会离开。我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不管他是不是梦。”
萨拉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那不就算解脱了吗?”
“嘘,小东西。”玛茜叫她不要插话。
拉夫拿出他的笔记本。“跟我讲讲他长什么样,就是你梦里的那个人。因为我是一名侦探,所以我现在确定它就是梦。”
虽然玛茜·梅特兰不喜欢拉夫,也许永远都不会喜欢他,但她至少为此给了拉夫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
“好一些了,”格蕾丝说,“他看起来比以前好一些了。他那张培乐多橡皮泥捏出来似的脸不见了。”
“他之前就长成那个样子,”萨拉告诉拉夫,“是格蕾丝说的。”
玛茜说:“萨拉,跟戈尔德先生到厨房里去,给每个人拿一块蛋糕,好吗?”
萨拉看了看拉夫:“也给他拿一块蛋糕吗?我们现在喜欢他了吗?”
“每人一块蛋糕,”玛茜巧妙地回避了萨拉的问题,“这叫做款待客人。去吧,快。”
萨拉从沙发上起来,穿过客厅走到霍伊面前:“我被踢出局了。”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霍伊说,“走吧,让我跟你一起躲进深闺。”
“躲进什么?”
“无关紧要,孩子。”说着他们两个一起到厨房去了。
“请你长话短说,”玛茜对拉夫说,“我让你来这里只是因为霍伊说这很重要,它可能与……那个有关,你懂的。”
拉夫点点头,他的目光依然一直落在格蕾丝身上。“这个有一张培乐多橡皮泥似的脸的男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还有用稻草做的眼睛,”格蕾丝说,“它们凸出来,就像动画片里一样,而人们眼睛中的黑圈在他眼睛里是两个洞。”
拉夫在笔记本上记下“稻草做的眼睛?”,“嗯哼,你说他的脸看起来像培乐多,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被烧伤过?”
格蕾丝想了想说:“不,更像是他的脸还没有做好,还没有……你知道的……”
“没有长完整?”玛茜问。
格蕾丝点点头,然后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吸起来。拉夫心想,这个十岁大还吃手指的小家伙一脸的受伤相……她也是我的女儿。确实如此,永远不会变,即使证据越来越清晰。
“他今天长什么样子呢,格蕾丝?就是你梦里的那个人。”
“他留着黑色的短发,都竖起来了,像个豪猪一样,他的嘴巴周围有点儿胡子,他有我爸爸的眼睛,但那不是真的,他的两只手上有文身,一直到胳膊上都是,有一些蛇。一开始他的T恤是绿色的,后来就变成了我爸爸的印着金龙的棒球衫,然后又变成了白色的,就像格森太太给我妈妈做头发时穿的衣服一样。”
拉夫看了玛茜一眼,玛茜说:“我想她指的是罩衫。”
“是的,”格蕾丝说,“就是它。但是后来它又变回了绿色的T恤,所以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只是……”她的嘴颤抖着,眼里噙满了泪水,顺着她通红的脸颊流下来,“只是他说的话让我很在意。他说看到我很难过他感到很高兴,他还管我叫小婴儿。”
格蕾丝把脸埋进妈妈的胸脯哭了起来。玛茜看着拉夫,有那么一会儿她没有生他的气,只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她心里清楚那不只是个梦,拉夫看着玛茜心想,她看出来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待到小姑娘的哭声平息下来时,拉夫说:“你做得很棒,格蕾丝。谢谢你跟我讲了你的梦,现在那一切都结束了,好吗?”
“是的,”格蕾丝哭过之后用嘶哑的嗓音说,“他已经走了,我按照他说的做了,他走了。”
“咱们一会儿在这里吃蛋糕吧,”玛茜说,“去帮你姐姐拿盘子。”
格蕾丝跑了过去。当客厅里只剩下玛茜和拉夫时,玛茜说:“那件事对她们两个来说一直都很艰难,尤其是格蕾丝。我想说只是因为这个,但霍伊不这么认为,而我觉得你也不这么认为,对吗?”
“梅特兰太太……玛茜……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检查过格蕾丝的房间吗?”
“当然,她一告诉我为什么给霍伊打电话,我就去检查了。”
“没有闯入者的迹象?”
“没有。窗户是关着的,屏风也是完好的,关于楼梯,萨拉说的是真的,这是一座老房子,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响。”
“她的床呢?格蕾丝说那个人当时坐在那里。”
玛茜心不在焉地大笑起来。“谁知道呢,她睡觉一直翻来覆去的,自从……”玛茜用一只手捂住了脸,“这太可怕了。”
拉夫站起来,走到对面的沙发,他只是想安慰安慰她。但是玛茜挺直起身子往后缩,“请不要再坐下了,别碰我。让你来我已经够容忍了,侦探先生。也许我的小女儿今晚睡觉的时候不会把整座房子喊塌。”
没等拉夫回答,霍伊和梅特兰家的两个小女儿就回来了,格蕾丝小心翼翼地两只手各端着一个盘子。玛茜迅速擦了擦眼睛,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然后她给了霍伊和女儿们一个灿烂的微笑,欢呼着“蛋糕万岁”!
拉夫接过属于他的那一份,说了声谢谢。他在想,他已经把整件该死的案子里所有可怕的事都跟珍妮讲了,但他不打算告诉她这个小女孩的梦。不,这个不能告诉。
8
亚力克·佩利本以为他的手机通讯里有他想要的那个号码,可是当他拨通电话时,电话那边提示说该号码已经无法接通。于是他翻出自己那本黑色的旧通讯簿,这个老家伙曾经是一直伴随在他左右的忠实伙伴,只是到了这个计算机时代,它就被丢到了书桌的抽屉里,而且还是下层抽屉。亚力克又试了另一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先到先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声音。亚力克以为这是自动应答,因为现在是星期日晚上,所以这样推测很合理。他等待着电话那边继续播报办公时间,接着是一个选项菜单,可以通过按不同的键选择各种不同的扩展服务,最后就会是在哔的一声之后发出留言邀请。然而相反,电话那边的却传来一个听起来有些怨怒的声音,“喂?有人在吗?”
这时亚力克意识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声音,虽然他叫不上名字。他有多久没和电话那边的那个人讲话了?两年?三年?
“我要挂……”
“别,我在呢。我叫亚力克·佩利,我想找比尔·霍奇斯[18],几年前,就在我刚从州警察局退休后,我跟他合办过一个案子。当时有一个叫奥利弗·马登的蠢货从一个得克萨斯的石油商那里偷了一架飞机,那个石油商叫——”
“德怀特·克莱姆,我记得是。我还记得你,佩利先生,虽然我们从未谋面。很遗憾,克莱姆先生没有按时付钱给我们,我至少给他送了六次发票,后来还威胁他要诉诸法律。我希望你做得会更好。”
“那事花了点儿工夫,”亚力克笑着说,“他寄给我的第一张支票被退回了,但第二张正常通过了。你是霍莉[19],对吗?我记不得你姓什么了,但是比尔对你评价很高。”
“霍莉·吉伯尼。”电话那边的女士说。
“很高兴再次与您通话,吉伯尼女士。我试过比尔的手机号,但是我想他换号了。”
一阵沉默。
“吉伯尼女士?你还在吗?”
“在,”她说,“我在呢。比尔两年前去世了。”
“哦,天哪,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遗憾。是心脏病吗?”亚力克和霍奇斯的大部分业务都是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完成的,亚力克只见过霍奇斯一次,他比亚力克更胖。
“是癌症,胰腺癌。现在由我和彼得·亨特利一起经营公司,他是比尔以前在警局的老搭档。”
“嗯,这样对你来说很好。”
“不,”她说,“对我来说不好。现在生意很好,但如果能让比尔健康地活着,我愿意立刻放弃一切。癌症真的很讨厌。”
亚力克差点儿要就此对她表示感谢,然后再次表示慰问,之后挂断电话。过后,亚力克回想起来如果他当时那样做了,事情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但他想起了比尔在帮德怀特·克莱姆找回他的国王飞机时对这个女人的评价:她是个古怪的人,有点儿强迫症,人际交往不多,但她从来不会漏下任何一丝骗局把戏。霍莉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绝佳侦探。
“我本想雇比尔帮我做一些调查,”亚力克说,“但也许你可以接下这项任务,他真的对你评价很高。”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佩利先生,但我怀疑我是否是合适人选。我们‘先到先得’公司的主要业务是追查在保释中的逃匿者和失踪人员。”霍莉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说,“还有一个事实,我们这边离你很远,除非你现在人在我们东北部。”
“我不在,但我的兴趣点恰好在俄亥俄州,而我自己不方便飞过去,我这边现在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一直待下去。你那里离代顿有多远?”
“稍等,”霍莉说,然后她几乎立刻做出回答,“根据地图查询(MapQuest)网站的数据,是二百三十二英里。这样看来这是个不错的项目。你需要调查什么,佩利先生?在你回答之前,我得告诉你,如若有任何可能涉及暴力,我真的不得不放弃这个案子。我痛恨暴力。”
“没有暴力,”亚力克说,“这件案子之前存在暴力,是谋杀儿童案,但它是在我们这边发生的,而且逮捕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问题是,他是否是真正的凶手,而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得追溯四月份他和家人去代顿的一次旅行。”
“我明白了,那么谁来为公司的服务买单呢?你?”
“不,是一位叫霍华德·戈尔德的律师。”
“据你了解,这位戈尔德律师付钱会比德怀特·克莱姆更痛快吗?”
亚力克听了这话不禁咧起嘴笑了。“绝对的。”
虽然预付费用由霍伊支付,但是假设霍莉·吉伯尼女士同意接手代顿的调查,那么“先到先得”公司的全部服务费最终将由玛茜·梅特兰支付,她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保险公司不愿意赔偿一个被控谋杀的犯人,但既然特里从未被正式判定有罪,他们就没有任何追索权。此外,还有一起针对弗林特市的不正当死亡诉讼,霍伊将会代表玛茜提起诉讼,他曾告诉亚力克,市政府可能会设定一个七位数的赔偿金额。虽然一笔丰厚的银行存款不能让玛茜的丈夫起死回生,但它可以支付调查费用,如果玛茜认为搬家是最佳选择的话,还可以支付搬迁费用,以及两个小姑娘将来的大学教育费。亚力克认为,金钱虽无法治愈悲伤,但可以让人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进行哀悼。
“跟我讲讲这件案子吧,佩利先生,我会告诉你我是否能够接手。”
“这需要一些时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明天上班时间给你打电话。”
“今晚就可以。等我一下,我把正在看的电影关掉。”
“打扰你休息的夜晚了。”
“并没有。《光荣之路》我已经看过不下十次了,它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最佳的影片之一,在我看来,它比《闪灵》和《乱世儿女》要好得多,不过当然,他拍《光荣之路》的时候要年轻得多。在我看来,年轻的艺术家才更有可能成为冒险者。”
“我不是个电影迷。”亚力克回答道。他想起霍奇斯说过的话:“古怪,又有点儿强迫症。”
“我认为,他们照亮了这个世界。等一下……”这时,电话背景中微弱的电影音乐停了,接着霍莉回来了,“告诉我,你需要我在代顿做什么,佩利先生。”
“这不仅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还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先提前警告你。”
霍莉大笑起来,这声音比她平日谨慎的言辞要丰满得多,她的笑声让她显得更年轻了。“相信我,你的故事不会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怪诞故事。当年我和比尔在一起的时候……算了。不过,如果我们要谈上一会儿的话,你也可以叫我霍莉。我现在要开免提了,以便我腾出手来。等一下……好了,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听到霍莉这样说之后,亚力克开始讲起来。电话的背景声不再是电影音乐,他听到的是她做记录时敲击键盘不断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在谈话结束之前,亚力克很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挂断电话。霍莉提出的问题很好,很尖锐,这件案子的古怪之处似乎丝毫没有令她感到不安。比尔·霍奇斯去世了,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亚力克认为他可能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者。
当他终于讲完案情时,问道:“你有兴趣吗?”
“是的,佩利先生——”
“亚力克。我叫你霍莉,你叫我亚力克。”
“好的,亚力克。‘先到先得’公司将接手这件案子。我会通过电话、电子邮件或视讯电话(FaceTime)定期给你发送报告,我觉得视讯电话比Skype好得多。待我竭尽所能掌握了一切信息时,我会给你一份完整的总结报告。”
“谢谢,这听起来非常——”
“是的。现在我来给你一个账号,这样你就可以按照我们商定的金额把预付费用转到我司的银行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