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汉密尔顿之死|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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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
杰克·汉密尔顿之死

希望你从一开始就搞明白一件事:地球上没人不喜欢我朋友约翰尼·迪林杰,除了联邦调查局的梅尔文·珀维斯(珀维斯是J.埃德加·胡佛的得力助手,他对约翰尼恨之入骨),除此之外的所有人——这么说吧,约翰尼总有办法让人喜欢他,就是这样。他总有办法把人们逗笑。他总是说,上帝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你怎么能不喜欢一个持有这种人生哲学的人呢?

人们不想让这样的人死去。你会惊讶地发现,仍有许多人说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在芝加哥的传奇剧院旁被FBI特工击毙的不是约翰尼。毕竟,当时负责追捕约翰尼的是梅尔文·珀维斯,而且,珀维斯为人卑鄙,还是个该死的蠢货(那种想要从窗户往外撒尿却不记得先把窗户打开的家伙)。不过你也不会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更难听的话了,那个打扮花哨的同性恋。我多恨他啊!我们都那么恨他!

在威斯康星州小波希米亚的枪战之后,我们甩掉了珀维斯和追兵——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当年最大的谜团是那个同性恋是如何保住饭碗的。约翰尼曾经说过:“J.埃德加可能找不到一个口活比得上他的女人。”我们那个笑啊!当然,珀维斯最后逮到了约翰尼,但也是在传奇剧院外面布下埋伏,趁他沿着一条小巷逃跑的时候从身后射中了他。他摔倒在秽物和猫屎里,说了句:“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就死了。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不相信。他们说约翰尼长相英俊,看上去就像个电影明星。特工在传奇剧院外面射杀的那家伙脸盘肥大,肿胀得像根煮熟的香肠。他们说,约翰尼还不到三十一岁,被警察射杀的那个傻瓜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了!还有(说到这儿,他们压低了声音),谁都知道约翰尼·迪林杰的家伙有棒球棍那么长,而被珀维斯在传奇剧院外面伏击的那伙计的家伙也就标准的六英寸。还有他上嘴唇的疤痕,你可以从太平间的尸体照片上(比如那张,一个蠢货抬起我老伙计的头,神情庄重,好像在断然向全世界宣称,犯罪不值得)清楚地看到,那个伤疤把约翰尼一侧的胡子一分为二。大家都说,谁都知道约翰尼·迪林杰从未有过这样的伤疤,只要看一下别的随便哪张照片。上帝知道,他的照片多得是。

甚至还有一本书声称约翰尼没死——说他比其他的同伙活得长久得多,最后去了墨西哥,住在一个大农场上,用他那超大号的家伙满足着无数已婚和未婚的女人。那本书声称我的老伙计于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去世——比肯尼迪早死两天——终年六十,而夺去他性命的并不是一颗联邦调查局的子弹,而是最平常不过的心脏病,还说约翰尼·迪林杰是在床上去世的。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可惜不是真的。

最后那些照片上约翰尼的脸看起来肥大,是因为他真的胖了不少。他是那种一紧张就要吃东西的人,杰克·汉密尔顿死在伊利诺伊州的奥罗拉之后,约翰尼觉得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我们把可怜的杰克带到采砾场后,约翰尼就是这样说的。

至于他的家伙——自从我们在印第安纳州的彭德尔顿少年管教所遇见之后,我就认识约翰尼了——我亲眼见过他穿衣服脱衣服,霍默·范·米特可以做证,他的家伙不算小,但并没有特别大。(你要想知道,我来告诉你谁的家伙大:多克·巴克——那个奶嘴男!哈哈!)

这就要说到约翰尼上唇的伤疤了,在那些他躺在冷却板上的照片上,你能看到它把他的胡子一分为二。之所以在约翰尼的其他照片上看不到那个伤疤,是因为那是他到了最后才落下的。这事发生在奥罗拉,当时我们的老伙计杰克·雷德·汉密尔顿正躺在临终的床上。而这正是我想向你们讲述的:约翰尼·迪林杰是如何落下上唇那道疤痕的。

在小波希米亚的枪战之后,我和约翰尼还有雷德·汉密尔顿从后窗逃了出来,一路沿着湖边往前赶,而珀维斯和他的蠢货手下还在朝旅馆的正面狂射子弹。老天,我希望持有那家旅馆的德国佬买了保险!我们找到的第一辆车属于隔壁一对年迈的夫妇,车子发动不了。我们在第二辆车上的运气更好一些——一辆福特小轿车,车的主人是一个刚上路的木匠。约翰尼让他坐到驾驶座上,他载着我们朝圣保罗开了很长一段路。然后他被请下车——他倒是非常乐意——然后我接过手。

我们从圣保罗下游二十英里的地方穿过密西西比河,尽管当地警察都在密切关注他们口中的“迪林杰团伙”,但我觉得,要不是逃跑时杰克·汉密尔顿弄丢了他的帽子,我们本可以平安无事的。他当时全身冒汗——他紧张的时候总是这样——当他看到木匠的汽车后座上有块破布,就把它弄成一股绳,然后像印第安人一样把它缠到脑袋上。这刚好引起了停在螺旋桥威斯康星州那侧的警察的注意,当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便开始追赶我们,想看个究竟。

我们原本已经走投无路了,但是约翰尼总是命大——至少在传奇剧院之前。他把一辆运牛卡车堵在我们和他们之间,警察始终没办法越过来。

“加把劲,霍默!”约翰尼朝我大喊,他在后排座位上,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幽默,“快点走!”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然后我们就把运牛卡车甩在了尘土中,那些警察则被困在它后面。再见,妈妈,等找到工作我会写信的。哈哈!

等我们看上去甩掉了他们之后,杰克说道:“慢点开,你这个蠢货——没必要因为超速而被逮捕。”

于是我把车速降到了三十五英里每小时,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一切看上去平安无事。我们谈论着小波希米亚,不知道莱斯特(我们总是把他叫作“娃娃脸”)有没有跑掉,这时,突然传来了步枪和手枪的射击声以及子弹从路面上呼啸而过的声音。是桥边的那些蠢警察,他们追上来了,只剩最后的百十来码,现在的距离足以让他们射击轮胎了——即使那个时候,他们可能也不十分确定车里的就是迪林杰团伙。

他们并没有疑虑太久。约翰尼用手枪枪托打破了后窗玻璃,开始朝后射击。我再次猛踩油门,把车速提到了五十英里,这在当时已经是飞快了。路上车辆不多,但只要有车,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超过去——从左侧,从右侧,从排水沟里。我两次把驾驶员一侧的轮子开得腾空,但都没有翻车。开车逃跑的时候,没有什么车能比福特好用。约翰尼曾经给亨利·福特本人寄过信。“当我坐在福特车里的时候,我能把任何一辆车甩在身后。”他告诉福特先生,而那天我们确实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不过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不断传来“嗖!嗖!嗖!”的声音,风挡玻璃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一小块金属——我很确定是点四五口径手枪的子弹——嵌到了仪表盘上,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黑色榆树甲虫。

杰克·汉密尔顿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从汽车地板上抄起冲锋枪,正在检查弹匣,我想是准备探出车窗,这时又传来一串“嗖嗖”声。杰克喊道:“哦!浑蛋!我中枪了!”那颗子弹一定是从破裂的后窗飞进来的,但我不知道它怎么没击中约翰尼,偏偏击中了杰克。

“你还好吗?”我喊道。我像只猴子一样把着方向盘,开车时很可能也像只猴子。我从右侧超过一辆古力乳制品运输卡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大喊着让那个穿白衣服的狗娘养的农民让开路。“杰克,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没事!”他说,然后抱着冲锋枪从车窗探出去,腰部以上几乎都露在外面。只是,起初那辆乳制品运输卡车挡住了目标。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从那顶小帽下面呆呆地盯着我们。当我扭头看向探出车外的杰克时,我看到他的大衣中间有个洞,就像你用铅笔画的一样,又圆边缘又整齐。没有血流出来,只有那个小小的黑洞。

“先不要管杰克,再他妈的开快点!”约翰尼朝我大喊。

我开快了。我们把乳制品运输卡车甩出了差不多半英里,警察始终被堵在后面,因为一侧是护栏,另一侧是对面缓慢驶来的车辆。我们在一个急弯处猛地一转,有那么一会儿,乳制品运输卡车和警车都看不到了。突然,右侧出现一条野草丛生的碎石路。

“往那儿走!”杰克喘着气说,然后跌坐回副驾驶座上,不过这时我已经转上了碎石路。

那是一条旧车道。我开了大概七十码,爬上一个小坡,然后下坡,最后到了一间农舍旁。农舍看上去已经空置了很久,我关掉发动机,之后我们都下了车,站在车后面。

“他们要是来了,我们就让他们好看,”杰克说,“我可不要像哈里·皮尔庞特一样上电椅。”

但是没人过来,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回到车上,缓慢而小心地开回大路上。这时,我看到了自己不太喜欢的一幕。“杰克,”我说,“你嘴里流血了。注意点,不然血就弄到衬衫上了。”

杰克用右手大拇指擦了擦嘴,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然后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这微笑我至今还会梦到:无比灿烂又害怕得要命。“我刚刚咬到了脸颊内侧,”他说,“我没事。”

“你确定?”约翰尼问道,“你听上去不大对劲。”

“我就是还有点喘,”杰克说,他又用手指擦了擦嘴,这次的血少了,他似乎也对此感到满意,“我们快他妈的离开这里吧。”

“掉头朝螺旋桥开,霍默。”约翰尼说,我按他说的做了。并非所有有关约翰尼·迪林杰的故事都是真的,但是他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即使在他没有家了以后,而我始终相信他。

我们又一次以牧师去开会般的每小时三十英里的合法速度行驶着,这时,约翰尼看到了一个德士古加油站,让我右转下主路。我们很快就驶上了一条乡村碎石路,约翰尼大喊着给我左右指路,尽管在我看来这些路全都一个样:就是穿梭于被毁坏的玉米地之间的车辙。这些路泥泞不堪,有的地方还有小片的残雪,时不时会有个土头土脑的小孩看着我们经过。杰克变得越来越安静。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我没事。”

“好的,等我们稍微冷静一下,就找人给你看看,”约翰尼说,“我们还会把你的大衣补好。上面带着个洞,好像有人开枪射中了你似的!”他大笑起来,我也笑了,连杰克都笑了。约翰尼总能让你高兴起来。

“我觉得子弹打得不深,”我们刚驶上43号高速公路上时,杰克说道,“我嘴里已经不流血了,看。”他转身让约翰尼看他的手指,他手指上只有一点褐红色。但是当他转身坐回座位时,血从他的嘴和鼻孔里涌了出来。

“我觉得子弹进去得很深了,”约翰尼说,“我们会照顾你的——如果还能说话,你可能就没事。”

“当然,”杰克说,“我很好。”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小了。

“真他妈的好。”我说。

“哦,闭嘴吧,你个蠢货。”他说道,然后我们都笑了。他们经常取笑我,都只是开开玩笑。

我们回到主路上大概五分钟之后,杰克昏了过去。他靠在车窗上,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淌在了玻璃上。这让我想起了拍死一只刚喝饱血的蚊子的情形——到处都是红酒的颜色。杰克头上还绑着那块破布,不过已经歪了。约翰尼把它取下来,用它擦去杰克脸上的血。杰克嘟囔着抬起双手,好像要把约翰尼推开,但是这双手又落回他腿上。

“那些警察一定广播了通缉令,”约翰尼说,“如果我们去圣保罗就完蛋了。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霍默?”

“跟你一样,”我说,“那去哪里?芝加哥?”

“没错,”他说,“只是我们首先要丢掉这辆车,他们现在一定知道车牌号了。即使不知道,这东西也会带来厄运,它就是个该死的不祥之物。”

“那杰克呢?”我说。

“杰克会没事的。”他说,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们往前开了大约一英里后停下,约翰尼打爆那辆不祥的福特车的前胎,杰克则靠着引擎盖,脸色惨白,虚弱无力。

我们需要汽车的时候,总是我去拦车。“人们都不会为我们中其他任何人停车,但他们会为你停车,”约翰尼曾经说过,“这是为什么?我很纳闷。”

哈里·皮尔庞特回答了他。那时候还没有迪林杰团伙,还叫皮尔庞特团伙。“因为他看上去像个蠢蛋,”他说,“还没有人比霍默·范·米特更像一个蠢蛋。”

我们都笑了起来,此时此地,又该我出手了,这次真的非常重要。可以说是生死攸关。

三四辆车过去了,我假装在摆弄轮胎。下一辆是一部农用卡车,但是它太慢了,而且摇晃得厉害。另外,后面还坐了几个人。司机让车慢下来,说道:“需要帮忙吗,朋友?”

“不用,”我说,“活动活动好有胃口吃午饭。你继续上路吧。”

他朝我笑了笑,然后开走了。坐在后面的人也朝我挥手。

接下来也是辆福特,孤零零的。我挥舞双臂,让他们停车,停在他们一定会看到车胎瘪了的地方。此外,我还朝他们咧着嘴笑,这笑容在说我只是路边一个毫无恶意的蠢蛋。

这见效了,福特车停下了。车里有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女士,还有一个胖胖的婴儿。一家人。

“看上去你是轮胎爆了,伙计。”男人说道。他穿着西服和一件大衣,都干干净净的,但算不上上等衣服。

“我不知道能有多糟糕,”我说,“毕竟它只是下面瘪了。”

我们还在为这个笑着,就好像听到了一个新笑话,这时,约翰尼和杰克端着枪从树林里走出来。

“不要动,先生,”杰克说,“没人会受伤。”

男人看看杰克,看看约翰尼,又看看杰克。然后,他的眼睛再次看回约翰尼,接着就张大了嘴。这种表情我看了上千次,依然会被逗笑。

“你是迪林杰!”他喘着气说,然后唰地举起双手。

“幸会,先生,”约翰尼说着抓住男人的一只手,“把手套摘掉可以吗?”

他摘手套的空当,又有两三辆车驶过——乡下进城的那种,车里的人像棍子一样在他们满是泥土的破车里坐得笔直。我们看上去不过就是一群人在路边准备换轮胎。

与此同时,杰克走到新福特车的驾驶座那一侧,关掉发动机,取下钥匙。那天天空灰白,好像要下雨或者下雪,但是杰克的脸比那天空还要白。

“你叫什么,夫人?”杰克问那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大衣,戴一顶可爱的水手帽。

“迪丽·弗朗西斯,”她说,她的眼睛像李子一样又大又黑,“这是罗伊。他是我丈夫。你们会杀了我们吗?”

约翰尼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我们是迪林杰团伙,弗朗西斯太太,我们从未杀过人。”约翰尼总是强调这一点。哈里·皮尔庞特经常嘲笑他,问他为什么要浪费口舌,但是我觉得约翰尼这么做是对的。这就是那个戴草帽的同性恋早被人遗忘,而约翰尼还会被人铭记的原因之一。

“没错,”杰克说,“我们只抢银行,而且次数还不到外面那些人所说的一半。这个小绅士是谁?”他抚摸着小孩的下巴说。他很胖,没错,长得有点像W. C.菲尔兹。

“这是巴斯特。”迪丽·弗朗西斯说。

“他真是个肥嘟嘟的小家伙,对吧?”杰克笑了,他的牙齿上沾着血,“他多大了?三岁左右?”

“还不到两岁半。”弗朗西斯太太得意地说。

“是吗?”

“是的,不过他个儿高显大。先生,你没事吧?你脸色非常苍白。有血沾在你的……”

这时约翰尼开口了。“杰克,你能把这辆车开到树林里去吗?”他指着木匠的那辆旧福特车。

“好的。”杰克说。

“那车胎已经瘪了。”

“我试试。就是……我口渴得厉害。夫人——弗朗西斯太太——你有什么喝的吗?”

她转过身,弯下腰去——怀里抱着孩子,这并不容易——从后面拿出一个热水瓶。

又有几辆车不紧不慢地开了过去。车里的人朝我们挥手,我们也朝他们挥手。我依然咧着嘴,笑容满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就像个蠢蛋一样。我很担心杰克,都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站着,更不要说举起保温杯大口喝里面的饮料了。是冰茶,她告诉他,但是他好像没有听到。等他把杯子递回给她的时候,他的脸上流下了泪水。他谢了她,她再次问他是否真的没事。

“现在没事。”杰克说。他坐进那辆不祥的福特车,把它开进了灌木丛,因为有个轮胎被约翰尼打爆了,那车不住地上蹿下跳。

“你为什么没有把后轮胎也打爆一个,你这个蠢货?”杰克听上去愤怒又气喘吁吁。他费劲地把车开到树林里,看不到了,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边走边看自己的双脚,就像一个走在冰面上的老头。

“好了。”约翰尼说。他发现弗朗西斯先生的车钥匙链上有个兔子脚,眼下正在摆弄它,我知道弗朗西斯先生再也见不到那辆福特车了。“好了,在这儿我们都是朋友,我们要搭个便车。”

约翰尼开车,杰克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跟弗朗西斯夫妇挤在后排,还努力逗那只小猪对我笑。

“等到了下一个小镇,”约翰尼对后排的弗朗西斯一家说,“我们就把你们放下,并给你们留下足够前往目的地的巴士车费。我们会把车开走。我们不会损坏它,如果没人往车身上射子弹,你们会完好无损地拿回它。我们会打电话告诉你们它的位置。”

“我们还没有电话。”迪丽说。这真是个麻烦事。她听上去像那种差不多每隔一周就要挨上一巴掌好让乳头挺直的女人。“我们在电话安装名单上,但是那些负责装电话的人行动比冷掉的糖浆还要迟缓。”

“好了,那么,”约翰尼说,语气愉快,毫不慌乱,“我们会给警方去个电话,他们会跟你们联系的。但是如果你们抱怨的话,那么拿到的肯定不是一辆能跑的车了。”

弗朗西斯先生点点头,仿佛他相信其中的每一句话。也许他是真的相信。毕竟,这是迪林杰团伙。

约翰尼把车开进一个加油站,加满油,给每个人都买了汽水。杰克喝了一瓶葡萄汁,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一样。那个女人不让小猪少爷喝他的那瓶汽水,一口都没让喝。孩子号啕大哭,伸着两只手想要。

“他午饭之前不能喝汽水,”她对约翰尼说,“有什么问题吗?”

杰克头靠着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眼睛闭着。我以为他又昏过去了,但是他说道:“快让那个小鬼闭嘴,太太,不然我就动手了。”

“我看你是忘了你在谁的车里了。”她傲慢地说道。

“把他的汽水给他,你这个婊子。”约翰尼说。他依然面带微笑,不过是另一种微笑。她看着他,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就这样,小猪少爷得到了他的饮料,不管吃没吃午饭。又开了二十英里,我们把他们放在了一个小镇上,然后继续朝芝加哥赶路。

“娶了个这样的女人,这男的就活该这样,”约翰尼评论道,“而他要承受的还多着呢。”

“她会报警的。”杰克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不会的,”约翰尼说,语气还是如往常一样自信,“她不会舍得花那个钱的。”他是对的。到达芝加哥之前,我们只看到了两辆蓝色的警车,全都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没有减速查看我们。又是约翰尼的好运气。至于杰克,只消看他一眼,你就知道他的好运气快要耗光了。等我们到了芝加哥市中心,他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跟他的母亲说话了。

“霍默!”约翰尼瞪大了眼睛说道,他这样说话总能把我逗笑,就像一个调情的女孩。

“什么?”我说着愉快地回头拿右眼看他。

“我们没地方可去。这里比圣保罗还糟糕。”

“去墨菲酒吧,”杰克闭着眼睛说,“我想喝瓶冰啤酒。我渴了。”

“去墨菲酒吧?”约翰尼说,“你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

墨菲酒吧是个位于芝加哥南区的爱尔兰酒吧。地板上撒满木屑,摆着一张蒸汽保温食品柜,有两名吧台服务生,三个门卫,吧台边有可爱的女孩,楼上有一个房间,你可以带她们上去。酒吧后面有更多的房间,人们有时可以在里面会面,或者待上一两天避避风头。在圣保罗,我们知道四个这样的地方,但在芝加哥只知道两个。我把福特车停在小巷里,约翰尼跟我们精神恍惚的朋友——我们还没准备好把他称作“我们将要死去的朋友”——坐在后排,他让杰克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进去把布赖恩·穆尼叫出来。”约翰尼说。

“万一他不在呢?”

“那我也不知道了。”约翰尼说。

“哈里!”杰克喊道,应该是在叫哈里·皮尔庞特,“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娼妇把他妈的淋病传染给了我!”

“快去。”约翰尼对我说,同时像位母亲一样用手抚过杰克的头发。

还好,布赖恩·穆尼在里面——又是约翰尼的好运气——我们弄到了一个房间过夜,尽管花了两百美元,考虑到窗户对着小巷子,厕所在走廊的尽头,这算是相当昂贵了。

“你们几个现在火得发烫,”布赖恩说,“米基·麦克卢尔会直接把你们轰到大街上的。现在报纸上、广播里全是小波希米亚的报道。”

杰克在角落里的一张简易床上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拿了一瓶冰镇生啤。啤酒让他大大恢复了精神,他几乎完全正常了。“莱斯特跑掉了吗?”他问穆尼。他说话的时候,我扭头看着他,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每抽一口他的好彩香烟,就有一小股烟从他大衣后面的洞里冒出来,就像烟雾信号一样。

“你说娃娃脸?”穆尼问道。

“如果他能听到你说话,你是不会这样叫他的。”约翰尼咧开嘴笑着说。看到杰克恢复了精神,他也高兴了点,但是他还没有看到那股从他背后冒出来的烟。我只希望自己也没看到。

“他用枪射了一帮警察之后跑了,”穆尼说,“至少死了一个警察,可能两个。反正,这只是让问题变得更糟了。你们今晚可以留在这儿,但是明天下午之前就得离开。”

他出去了。约翰尼等了几秒钟,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朝门口吐了吐舌头。我笑了起来——约翰尼总能把我逗笑。杰克也想笑,但是忍住了。笑起来太痛了。

“该给你脱掉大衣,看看伤得多重了,伙计。”约翰尼说。

这足足花了我们五分钟。等他脱得只剩背心的时候,我们三个都已经满身大汗了。有四五次,我不得不用手捂住杰克的嘴不让他叫出来。我的袖口上弄得全是血。

他大衣的衬里上不过一块玫瑰大小的血迹,但他的白衬衫已经染红了一半,背心则被浸透了。在背部左上方,肩胛骨下面,有一块隆起,中间有个洞,就像一座小火山。

“不要了,”杰克哭着说,“求求你们,不要了。”

“没事了,”约翰尼边说边用手掌抚着杰克的头发,“我们完事了。现在你可以躺下了。睡吧。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他说,“太痛了。哦,上帝,你真不知道有多痛!我还想喝啤酒。我口渴。只是这次里面不要放那么多盐。哈里在哪儿,查利在哪儿?”

我猜是哈里·皮尔庞特和查利·马克里——哈里和杰克还只是鼻涕虫的时候,就是查利那个老坏蛋带他们走上这条路的。

“他又来了,”约翰尼说,“他需要看医生,霍默,你要去找个医生过来。”

“上帝,约翰尼,这可不是在我们镇子上!”

“没关系,”约翰尼说,“如果我出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会写几个名字和地址。”

结果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我到了那儿,却发现是白跑一趟。那名医生(一名帮人堕胎以及售卖可以抹去指纹的酸性溶剂的药剂师)两个月前服用自己开的鸦片酊快活而死了。

我们在墨菲酒吧后面那个条件恶劣的房间里待了五天。这期间米基·麦克卢尔露过面,想把我们赶出去,但是约翰尼用他特有的方式跟米基谈了一下——约翰尼一旦施展魅力,米基几乎不可能说不。而且我们付了钱。第五天晚上,房租涨到四百美元,而且我们被禁止在酒吧里露面,以免引人注意。没有人看到我们,据我所知,在四月下旬的那五天里,警方从未发现我们身在何处。我不知道米基·麦克卢尔从这次交易中捞了多少——我们可是花了一千多美元。我们抢银行的钱都没这么多。

结果,我去找了几个文身师和面部美容师,没一个愿意来看看杰克。他们说风头太紧。那是最落魄的时候,即使是现在我都不愿想起。可以这么说,我和约翰尼体会到了耶稣基督在客西马尼园被彼得·皮洛特拒绝三次时的感受。

有那么一阵,杰克时而神志清醒时而陷入昏迷,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谈论着他的母亲、哈里·皮尔庞特,然后是布比·克拉克——密歇根城我们都认识的一个著名的同性恋。

“布比曾经想亲我。”一天晚上,杰克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觉得自己都要疯了。不过约翰尼从不在意,他只是坐在杰克的简易床旁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围着弹孔在背心上剪了洞,还不停地往上涂红药水,但是皮肤已经变成了灰绿色,伤口会冒出难闻的气味。只需略微闻一下,就会被熏得眼里泛起泪花。

“这是坏疽,”米基·麦克卢尔来收房租的时候说道,“他没救了。”

“他不会没救的。”约翰尼说。

米基探过身子,两只胖手撑在两个胖膝盖上。他像个警察闻酒鬼一样闻了闻杰克的呼吸,然后站直身子说:“你们最好尽快找个医生。在伤口上闻到这个味,情况已经不妙了。如果在一个人的呼吸里都能闻到……”米基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去他妈的,”约翰尼对杰克说,依然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懂个屁!”

只是,杰克什么都没说。他睡着了。几个小时后,等约翰尼和我睡着以后,杰克开始坐在床沿上,激愤地说起密歇根城的典狱长亨利·克劳迪。我们总是叫他“我的上帝”克劳迪,因为他总是说“我的上帝我要干这个”“我的上帝你要干那个”。杰克大喊着,要是克劳迪不把我们放出去,他就杀了克劳迪。结果有人拍着墙壁,嚷嚷着叫我们让他闭嘴。

约翰尼坐在杰克旁边,让他重新平静下来。

“霍默?”过了一会儿,杰克说道。

“怎么了,杰克?”我说。

“你能表演捉苍蝇的把戏吗?”他问道。

他竟然还记得,这让我很是惊讶。“这个,”我说,“我非常乐意,但是这里可没什么苍蝇。在这个地方,还没到有苍蝇的时候。”

杰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唱道:“你们有些人身上可能有苍蝇,但我身上一只都没有。对吧,查玛?”

我根本不知道查玛是谁,但还是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热得发烫,还黏糊糊的。“没错,杰克。”

他的眼睛下面有很大的黑眼圈,嘴唇上沾着干了的唾液。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消瘦,我也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尿的酸臭味,这个倒还好,还有坏疽的味道,这个很不好闻。但是,约翰尼从未显露出他闻到了任何难闻气味的迹象。

“双手倒立给我看看,约翰,”杰克说,“就像过去做的那样。”

“稍等一下,”约翰尼说,他给杰克倒了杯水,“先喝了这个,润润嗓子,然后我看看还能不能倒立着穿过房间。还记得我以前在衬衫工厂里倒立着跑吗?我一路跑到大门那儿,他们就把我塞到了门洞里。”

“记得。”杰克说。

约翰尼那天晚上没有倒立行走。等水送到杰克嘴边的时候,可怜的家伙已经头靠着约翰尼的肩膀睡着了。

“他要死了。”我说。

“他不会死。”约翰尼说。

第二天早上,我问约翰尼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我又从麦克卢尔嘴里要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乔·莫兰。麦克卢尔说他是布雷默绑架案的中间人。如果他能把杰克安排妥当,对我来说帮助可就太大了。”

“我有六百。”我说。我愿意把钱拿出来,但并非为了杰克·汉密尔顿。杰克已经不需要医生了,他那时候需要的是一名牧师。我是为了约翰尼·迪林杰。

“谢谢,霍默,”他说,“我一个小时后回来。这期间,你看好杰克。”但是约翰尼面容沮丧。他知道,如果莫兰不愿帮忙,那我们就得离开。带着杰克回到圣保罗,去那儿碰碰运气。我们也知道开着一辆抢来的福特车回去可能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九三四年春天,我们三个——我,杰克,特别是约翰尼——都在J.埃德加·胡佛的“人民公敌”名单上。

“那祝你好运,”我说,“回头见。”

他出去了,我在房间里闲逛。我那时已经烦透了那个房间,就像又回到了密歇根城,不过比那个还要糟。因为,当你服刑的时候,他们已经对你做了最糟糕的事。在这里,躲在墨菲酒吧后面,事情总能变得更糟。

杰克喃喃自语了一阵,之后又睡着了。

简易床的床腿边有把椅子,上面放着一个垫子。我拿过垫子,在杰克旁边坐下来。不会很久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当约翰尼回来的时候,我只需要说可怜的杰克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放弃了。垫子会回到椅子上。真的,这算是帮了约翰尼一个忙,也是帮杰克。

“我看到你了,查玛。”杰克突然说道。我跟你说,这差点把我的魂都吓没了。

“杰克!”我两肘撑在垫子上,说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表演捉苍蝇——的把戏。”他说,说完又睡着了。但他在关键时刻醒来了,否则,约翰尼就会在简易床上看到一具尸体。

当约翰尼终于回来的时候,他直接破门而入。我拔出了枪,他看到后大笑起来:“把那把玩具枪收起来,伙计,把烦恼装进旧工具袋里!”

“怎么回事?”

“我们要离开这里,就是这个。”他看起来年轻了五岁,“早该如此了,不是吗?”

“是的。”

“我不在的时候他没事吧?”

“嗯。”我说,把绣着“芝加哥见”的垫子放在椅子上。

“没有异常?”

“没有异常。我们要去哪儿?”

“奥罗拉,”约翰尼说,“是北部地区的一个小镇。我们要跟沃尔尼·戴维斯和他的女朋友一块儿住。”他身子探到简易床上方。杰克本就纤细的红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头发粘在枕头上,你都能看到他雪白的头皮。“听到了吗,杰克?”约翰尼喊道,“我们在这儿太受关注了,我们这就去避避风头!明白了吗?”

“像约翰尼·迪林杰过去那样双手倒立行走。”杰克闭着眼睛说道。

约翰尼只是保持微笑,朝我眨了眨眼。“他都明白,”他说,“他只是没有醒。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

去往奥罗拉的路上,杰克靠着车窗坐在那里,每次车轮碾过路上的坑洼,他的头都会飞起来再重重地撞在车窗上。他在跟我们看不到的人进行长久而含混不清的谈话。我们一出城,我和约翰尼就摇下车窗,车里的味道实在太重了。杰克正在从内而外地腐烂,但他就是不死。我曾听人说生命脆弱而短暂,但是我并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更好。

“那个莫兰医生是个爱哭鬼,”约翰尼说,那会儿我们在树林里,城市在我们身后,“我决定不让他这种爱哭鬼给我朋友治病,但是我绝不会空手而回。”约翰尼走到哪儿都会在腰带下面别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现在他把枪拔出来给我看,一定就像他拿出来给莫兰医生看那样。“我说:‘如果我别的什么都带不走,医生,那我就要了你的命。’他看我是来真的,当场就给一个人打了电话,就是沃尔尼·戴维斯。”

我点点头,就好像知道这个人一样。我后来发现,沃尔尼也是巴克妈妈团伙的成员。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多克·巴克也是。还有沃尔尼的女朋友,他们都叫她兔子,因为她挖洞从监狱里逃出来好几次。她是这帮人中最好的——最好的朋友。至少,她努力帮助过可怜而麻烦的杰克。其他人都不肯——药剂师,文身师,当然还有乔·(爱哭鬼)·莫兰医生。

巴克一伙因为搞砸了一桩绑架案正在逃命,多克的妈妈已经离开了——一路跑到了佛罗里达。奥罗拉的藏身处并不大——四个房间,没有电,房子后面有个室外厕所——但已经好过墨菲酒吧了。就像我说的,沃尔尼的女朋友至少曾试图帮忙,那是我们在那儿的第二个晚上。

她在床周围放满了煤油灯,然后在一壶开水里给一把水果刀消了毒。“如果你们几个觉得难受,”她说,“那就忍着,一直等到我做完。”

“我们会没事的,”约翰尼说,“对吧,霍默?”

我点点头,但是她还没开始我就想吐了。杰克趴在床上,头扭向一侧,嘴里喃喃自语,看起来他就没有停下过。无论他在哪个房间,里面都站满了只有他能看到的人。

“但愿如此,”她说,“因为我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她抬起头,看到多克正站在门口,还有沃尔尼·戴维斯。“走开,秃子,”她对多克说,“一并把这个大酋长带走。”沃尔尼·戴维斯还没有我像印第安人,可他们总是戏弄他,因为他出生在彻罗基部落。就因为偷了一双鞋,被一个法官判了三年,他也从此开始了自己的犯罪生涯。

沃尔尼和多克出去了。他们一走,兔子就把杰克翻过身,然后用刀画了个叉,把杰克豁开了,她如此用力,我几乎不敢看。我按着杰克的双脚,约翰尼坐在他的脑袋旁边,努力安抚他,但是毫无用处。等杰克开始尖叫的时候,约翰尼在他头上盖了一块擦碗布,点头示意兔子继续,其间一直用手抚摸着杰克的头,告诉他不要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兔子,他们总说它们脆弱,但她没有丝毫脆弱——她的手一点都不颤抖。当她切开那个内陷的部位时,血从里面喷涌而出,一部分发黑,凝成了块状。她切得更深了些,接着脓汁出来了,一些呈白色,还有像鼻屎一样的大块的绿色东西,这太糟了。但是等她切到肺部的时候,气味还要难闻一千倍,毒气袭击气味也不会更糟了吧。

杰克咻咻地喘着粗气。你能从他的喉咙里听到,也能从他背上的弹孔处听到。

“你最好快点,”约翰尼说,“他的气管出现了裂缝。”

“这还用你说,”她说,“子弹在他的肺里。你把他按住就好,帅哥。”

事实上,杰克并不怎么挣扎。他太虚弱了。空气在他身体内进出的尖叫声越来越弱了。床周围放了这么多煤油灯,房间里比地狱还要热,热煤油的臭味几乎和坏疽一样强烈。我真希望开始之前我们就想到了打开一扇窗户,但是那时已经太晚了。

兔子有把钳子,但是她没办法把它插进弹孔里。“他妈的!”她骂了一句,把钳子扔到一旁,然后把手指伸进了血肉模糊的弹孔,四处摸索着,直到找到里面的弹头,然后把它拔出来,扔到地板上。约翰尼探身过去,她说道:“你可以晚点再取你的纪念品,帅哥,现在先按住他。”

她开始往那个被她搞得一片狼藉的洞里塞纱布。

约翰尼拿起擦碗布,瞄了一眼下面。“再及时不过了,”他咧嘴笑着对她说,“老家伙雷德·汉密尔顿的脸色已经有点发紫了。”

外面,有辆车停在了车道上。正如我们所知,可能是警察,但那时我们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捏住这个,”她指着那个塞满了纱布的洞对我说,“我可不是个裁缝,不过我猜缝上几针还是做得来的。”

我一点也不想靠近那个洞,但又不愿拒绝她。我捏住弹孔,又有水状的脓液流出来。我的上腹部收紧了,开始打嗝。我控制不住自己。

“得了吧,”她说,脸上带着笑意,“如果你有胆量扣扳机,就有胆量处理弹孔。”然后,她用稀疏的简易锁边针法用力把伤口缝了起来——她真的是使劲把针插进去。前两针之后,我真的不敢看了。

“谢谢你,”完事以后约翰尼对她说,“我想让你知道,为了这个,我会罩着你的。”

“别抱太大的希望,”她说,“我觉得他活下来的概率百分之五都不到。”

“他会渡过难关的。”约翰尼说。

接着,多克和沃尔尼冲了回来,他们身后是另一名团伙成员——巴斯特·达格斯还是德拉格斯,我不记得是哪个了。反正,他去了市区内城市石油加油站旁边他们之前用过的那部电话附近,他说芝加哥市内的警察正忙得不可开交,逮捕任何一个他们觉得可能牵涉布雷默绑架案的人,这是巴克妈妈团伙上次的大手笔。他们逮捕的人中有一个叫约翰·J.(老板)·麦克劳克林的,芝加哥政治机器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是乔·莫兰医生,也叫爱哭鬼。

“莫兰会供出这个地方的,板上钉钉的事。”沃尔尼说道。

“也许这个消息根本就是假的。”约翰尼说。杰克现在失去了意识,他的红头发像小段的电线一样铺在枕头上。“也许这就是个谣言。”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巴斯特说,“这是蒂米·奥谢亲口告诉我的。”

“蒂米·奥谢是谁?浑蛋的擦腚纸?”约翰尼说。

“他是莫兰的外甥。”多克说,用那种很确定的语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帅哥,”兔子对约翰尼说,“你现在就可以不用想它了。你要是把这个伙计放到车里,然后载着他一路颠簸从这里返回圣保罗,他明天早上就得没命。”

“你可以把他留下,”沃尔尼说,“要是警察来了,他们就得照顾他。”

约翰尼坐在那儿,脸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流。他看起来很疲惫,但依然面带笑容。约翰尼总能面带微笑。“他们会照顾他的,好吧,”他说,“但是他们不会带他去任何一家医院。很可能就是在他脸上放个枕头,然后坐到上面。”这话让我打了个寒战,我相信你能明白这种感觉。

“好吧,你最好做个决定,”巴斯特说,“因为他们黎明时分就会包围这里。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你们都走,”约翰尼说,“你也走,霍默。我跟杰克留在这儿。”

“好吧,管他的,”多克说,“我也留下。”

“为什么不呢?”沃尔尼·戴维斯说。

巴斯特·达格斯或德拉格斯看着他们,好像在看一群疯子。但是你知道吗?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吃惊。这就是约翰尼对别人的影响力。

“我也留下。”我说。

“好吧,我要走。”巴斯特说。

“好,”多克说,“把兔子带走。”

“说什么鬼话,”兔子大声说道,“我要做饭。”

“你疯了吗?”多克问她,“现在是半夜一点,而且你从手到胳膊肘都沾满了血。”

“我才不管几点呢,而且血是可以洗掉的,”她说,“我要给你们做一顿你们从未吃过的大餐——鸡蛋,培根,松饼,肉汁,土豆煎饼。”

“我爱你,嫁给我吧。”约翰尼说,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哦,好吧,”巴斯特说,“如果有早饭吃,那我也不走了。”

就这样,我们都留在了那栋奥罗拉的农舍里,准备好为一个已经——不论约翰尼喜不喜欢——快死了的人豁出性命。我们用一张沙发和几张椅子堵住前门,然后用煤气炉堵住后门,反正煤气炉也坏了,能用的只有柴火炉。我和约翰尼从福特车上取了冲锋枪,多克又从阁楼上拿下来几把。还有一箱手榴弹,一台迫击炮,一箱迫击炮弹。我打赌这地方的陆军都没有我们这么多装备。哈哈!

“好了,我不管会来多少人,只要其中有那个狗娘养的梅尔文·珀维斯就好。”多克说。等兔子把饭端上桌时,农民们也该吃早饭了。我们轮流吃饭,保证有两个人观察车道上的情况。巴斯特发出过一次警报,我们都冲到各自的位置,结果只是主路上的一辆送奶卡车。警察始终没来。你可以说这是情报不准,可我说这是“约翰尼·迪林杰的好运气”。

与此同时,杰克的情况并不乐观,身体状况更差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就连约翰尼一定都看出来他撑不下去了,尽管他不愿直接说出来。让我难过的是那个女人。兔子看到又有脓液从她那些稀疏的黑色针脚里渗出来,就哭了起来。她一直哭,就好像她已经认识杰克·汉密尔顿很多年了。

“没关系,”约翰尼说,“振作起来,美人,你已经尽力了。况且,他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

“都是因为我是用手指取出的子弹,”她说,“我不该那么做的。我事先是知道的。”

“不,”我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坏疽。里面本来就有坏疽了。”

“胡说,”约翰尼狠狠地看着我说,“可能是感染,但不是坏疽。现在没有什么坏疽了。”

你能在脓液里闻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约翰尼依然看着我说:“还记得我们在彭德尔顿时,哈里都是怎么叫你的吗?”

我点点头。哈里·皮尔庞特和约翰尼始终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哈里从不喜欢我。要不是约翰尼,他永远不会收我入伙,记得吧,刚开始还是皮尔庞特团伙。哈里觉得我是个傻子。这一点,约翰尼永远都不会承认,抑或是谈起。约翰尼希望所有人都成为朋友。

“我要你出去抓几只大苍蝇回来,”约翰尼说,“就像当年你在彭德尔顿的垫子上那样。几只大块头的苍蝇。”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我知道他最终明白杰克没救了。

在彭德尔顿管教所的时候,哈里·皮尔庞特总叫我“苍蝇男孩”,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我常常用枕头蒙住头哭到睡着,好不让那些浑蛋听到。但是,哈里依然我行我素,最后在俄亥俄州坐了电椅,所以,也许我并不是唯一的傻子。

兔子在厨房里切晚饭要用的蔬菜,炉子上炖着什么。我问她有没有线,她说我明知道她有线,她给我朋友缝针的时候我不是就在她旁边吗?我说,当然,但是那线是黑色的,我想要白色的。六段,大概这么长。然后我伸出两根食指,中间相距大约八英寸。她想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跟她说,她要是这么好奇的话,可以从洗碗池上方的窗户往外看。

“外面除了厕所啥都没有,”她说,“我对看你上厕所毫无兴趣,范·米特先生。”

食品储藏室的门上挂着个袋子,她从里面摸索出来一轴白线,给我剪了六段。我亲切地谢过她,然后问她有没有创可贴。她从洗碗池正下方的抽屉里拿出几片——因为她说她老是切到手指。我拿了一片,然后朝门外走去。

我因为和那个查利·马克里一起在纽约中央地铁线上偷钱包而进了彭德尔顿——世界真小,不是吗?总之,说到让那些坏小子忙碌起来的法子,印第安纳州的彭德尔顿管教所可多得是。他们有一个洗衣房,一个木工车间,一个制衣工厂,那些笨蛋在里面做衬衫和裤子,大多是为印第安纳州刑罚系统里的看守人员做的。有人称之为衬衫车间,有人称之为大便车间。这就是我抓阄抓到的车间——也是在这里,我遇到了约翰尼和哈里·皮尔庞特。约翰尼和哈里“完成任务”从来没有问题,但我总是还差个十件衬衫或者五条裤子,然后就被罚去站垫子。狱警们觉得我总是胡闹,哈里也这么认为。而事实是,我有点迟钝,笨手笨脚的——约翰尼似乎明白这一点,这才是我到处胡闹的原因。

如果没有完成任务,第二天就得关在禁闭室里,里面有个草垫,约莫两英尺见方。你要脱得只剩袜子,然后在那儿站上一整天。走下垫子一次,屁股就要挨板子。走下垫子两次,就有一个浑蛋按住你,另一个把你毒打一顿。第三次走下垫子,关禁闭一周。想喝多少水都可以,但这是个陷阱,因为一天之中你只能上一次厕所。如果被逮到站在那里,尿顺着腿往下流,你就会被打一顿,然后被塞到洞里。

日子很无聊。在彭德尔顿,在密歇根城,在“我的上帝”的大男孩监狱里,有些人给自己编故事,有些人唱歌,有些人则列出了自己出去后要搞的女人的名单。

我,自学了如何用线套苍蝇。

厕所是套苍蝇再好不过的地方了。我在门外站好,然后开始用兔子给我的几段线做线圈。之后,就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尽量少动。这些都是我在那个垫子上学到的技巧,永远都忘不了。

没用多久。五月初就有苍蝇了,但它们都是动作迟缓的苍蝇。如果有人觉得不可能套住苍蝇……那么,我能说的是,如果你想挑战一下,先试试蚊子。

我抛了三次绳套,就捉到了第一只。这算不上什么;有时候,我在垫子上站了半个上午,才捉到第一只。我刚捉到,兔子就叫了起来:“老天啊,你在干什么?这是魔法吗?”

从远处看,确实像魔法。你得想象二十码开外她眼中的情形:一个男的站在厕所旁边,往外扔一小段线——毫无目标,至少在你看来——但是,那段线没有落到地上,反而挂在了半空中!线的一头绑着一只好大的苍蝇。约翰尼就能看到,可是兔子没有约翰尼那样的好眼神。

我抓着线的一端,用创可贴把它粘在厕所门把手上。接着是第二只。兔子走出来,好看得仔细些,我跟她说,她要是保持安静的话,可以留下来,她也尽力保持安静,但是她并不擅长保持安静,最后,我只好跟她说她把苍蝇都吓跑了,让她回到了房子里。

我在厕所旁边站了一个半钟头——久到我已经闻不到臭味了。然后开始有点冷了,我捉的苍蝇都有些迟缓了。我捉到了五只。按照彭德尔顿的标准,这已经不少了,但对一个站在厕所边的人来说并不算太多。总之,我得趁它们被冻得飞不动之前回到屋里。

当我慢慢地穿过厨房时,多克、沃尔尼和兔子都一边笑一边鼓掌。杰克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头,里面阴沉昏暗。正因为这个,我才要了白线而非黑线。我看起来像是抓着一把一端绑着隐形气球的线。只是你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疯狂而困惑,就像其他任何莫名其妙被捉住的东西一样。

“我真是佩服,霍默,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在哪儿学到的这个?”

“彭德尔顿管教所。”我说。

“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说,“我就是有一天就会了。”

“它们为什么不会把线纠缠在一起?”沃尔尼问道,他瞪大的眼睛有葡萄那么大。这把我逗乐了,我跟你们说过。

“不知道,”我说,“它们总是在各自的空间里飞,几乎不会交叉。这真是个谜。”

“霍默!”约翰尼从另一个房间里喊道,“你要是抓到了,现在就是带着它们进来的时候!”

我迈步穿过厨房,像个有一手好活的套蝇牛仔,用缰绳拽着那些苍蝇。兔子碰了碰我的手臂。“小心点,”她说,“你朋友要走了,这让你的另一个朋友发疯了。他会好起来的——之后——但是眼下他可不太安全。”

这点我比她更清楚。当约翰尼心仪什么的时候,他几乎总能得到它。但这次不行。

杰克靠在枕头上,头倚在墙角,尽管脸色苍白如纸,但神志恢复了正常。他这是回光反照了,就像有时出现在人们身上的那样。

“霍默!”他叫道,语气非常愉快。接着他看到了那些线,大笑起来。那是一种尖锐的、像口哨一般的笑声,一点都不对劲,然后他立刻就咳了起来,咳嗽声和笑声混在一起。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有些还溅到了我的线上。“就跟在密歇根城时一个样!”他使劲拍着腿说道。血流得更多了,顺着下巴淌下来,滴到汗衫上。“就像往日那样!”他又咳了起来。

约翰尼的脸色看起来很可怕。我看出他想让我在杰克把自己撕裂之前离开卧室;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根本一点屁用都没有,如果这样看着这些被线套住的厕所苍蝇能让杰克开心地离开,那就让他看吧。

“杰克,”我说,“你得安静点。”

“不,我现在很好,”他说,边咧着嘴笑边哧哧地喘气,“把它们拿过来!拿到我能看到的地方!”但没等说出下面的话,他就又咳了起来,腰往下弯,膝盖蜷缩到身前,床单上溅了一摊血,像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条水槽。

我看着约翰尼,他点点头。他战胜了内心的某种想法,示意我过去。我慢慢地走过去,手里抓着线,它们浮在空中,那是幽暗中的几道白线。杰克太高兴了,以至于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咳嗽。

“放了它们吧,”他用潮湿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几乎听不到,“我记得……”

我照做了,松开那些线。有那么一两秒钟,线的底端凝成了一团——被我手掌里的汗水黏在了一起——然后就分散开来,直直地垂在空中。我突然想起了在梅森城抢了银行之后,杰克站在街上的情形。他正用冲锋枪射击,掩护我、约翰尼和莱斯特,我们正把人质驱赶到逃跑用的汽车边。子弹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尽管受了点皮肉伤,但他看起来能够永远活下去。现在,他却躺在那里,膝盖从满是血污的床单下面突起来。

“天哪!你看看它们。”他看着那些白线根根独立地往上升,说道。

“还不止这个呢,”约翰尼说,“看这个。”然后他朝厨房门迈了一步,转过身,鞠了一躬。他咧嘴笑着,但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悲伤的笑容。我们只是尽自己所能,我们并不能让他好好地吃上最后一顿饭,不是吗?“还记得我在衬衫车间里是怎么双手倒立行走的吗?”

“是的!别忘了高谈阔论!”杰克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约翰尼说,“现在热烈欢迎约翰尼·赫伯特·迪林杰来到舞台中央,为大家献上精彩的演出!”他把“献”说得很重,就像他父亲那样,就像他还未如此出名前介绍自己时那样。然后,他两手一拍,向前一个鱼跃,身子立在了两手之上,巴斯特·克拉比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他的裤腿落到膝盖处,露出了袜子的上沿和小腿。零钱从口袋里掉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他开始在地面上走动,还如以前一样敏捷,扯着嗓子唱着“杀——人——番——茄——驾——到”,那辆抢来的福特车的钥匙也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杰克发出一阵阵嘶哑的狂笑——就像得了流感一样——多克·巴克、兔子和沃尔尼都挤在门口,也哈哈地笑着,肚皮都要笑炸了。兔子拍着手,嘴里喊着:“好哇!再来一个!”在我脑袋上方,那些白线还在上升,只是彼此间一点点地越来越远。我也跟其他人一起笑着,这时我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止住了笑声。

“约翰尼!”我喊道,“约翰尼,小心你的枪!小心你的枪!”

是他总别在裤腰里的那把点三八口径手枪,它正慢慢地从腰带里往下滑。

“啊?”他说,接着手枪掉到了地上的车钥匙上,走火了。点三八式并不是世上声音最大的手枪,但是在那间卧室里,它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了。火光非常明亮,多克大喊了一声,兔子尖叫起来。约翰尼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跟头,面朝下摔在了地上。他的双脚重重地砸下来,差点砸到了躺着奄奄一息的杰克·汉密尔顿的那张床的床腿,接着他就躺在那儿不动弹了。我拨开那些白线,朝他跑过去。

起初我以为他死了,因为当我把他翻过来时,他的嘴上脸上到处是血。不过他坐了起来,擦了擦脸,看着手上的血,然后看着我。

“我的老天,霍默,我刚刚开枪打了自己吗?”约翰尼问。

“我想是的。”我说。

“有多严重?”

不等我跟他说我不知道,兔子就把我推到一边,用围裙擦去他脸上的血。她仔细地看了他一两秒,然后说道:“你没事,只有一处擦伤。”只是后来等她给他擦过碘酒,我们才看到其实有两处伤。子弹射穿了他嘴唇上方右侧的皮肤,在空中飞行了大概两英寸,又击中了颧骨紧挨眼睛的部分,之后射入了天花板。不过在此之前,它还击中了一只我套到的苍蝇。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发誓这事千真万确。那只苍蝇躺在地上的一小堆白线上,只剩下几条苍蝇腿。

“约翰尼?”多克说,“我觉得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伙计。”他不用告诉我们是什么消息。杰克依然坐在那里,但是他的脑袋往前使劲耷拉着,头发都碰到了两腿之间的床单。我们忙着检查约翰尼伤得重不重时,杰克已经死了。

多克让我们把尸体拉到大约两英里外的砾石坑里,那里刚过奥罗拉的边界。洗碗池下面有瓶碱液,兔子把它拿给我们。“你们知道这个怎么用,对吧?”她问。

“当然。”约翰尼说。他的嘴唇上方贴着一片创可贴,那片地方后来再也没长胡须。他听上去无精打采的,而且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逼着他做,霍默,”她说,然后用大拇指指向卧室,杰克被用那条满是血迹的床单裹了起来,“如果他们在你们逃掉之前找到并确认了他的身份,你们的处境就更糟了。也许我们的也是。”

“别人都不愿意的时候你们收留了我们,”约翰尼说,“你们这辈子不会后悔的。”

她对他微微一笑。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爱上约翰尼,我原以为这一个是例外,因为她是这样地一本正经,但现在我看到她并不例外。她只是装作一本正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并不出众。而且,当一群带枪的男人像我们这样被困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是不会想在他们中间招惹什么事的。

“等你们回来,我们已经走了,”沃尔尼说,“妈妈不断说起佛罗里达,她看上了韦尔湖的一个地方……”

“闭嘴,沃尔尼。”多克说着用手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总之,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他揉着痛处说,“你们也该离开。拿上行李,回去的路上甚至不要停车,事情可能会急转直下。”

“好的。”约翰尼说。

“至少他走的时候很快乐,”沃尔尼说,“笑着走的。”

我什么都没说。我突然意识到,雷德·汉密尔顿——我的好兄弟——真的死了,这让我非常伤心。我把思绪转向子弹是如何擦伤约翰尼(然后又杀死了一只苍蝇)的,以为这样能让自己高兴起来。但是没有。这只让我更难受了。

多克跟我握了手,然后跟约翰尼握手。他脸色苍白阴郁。“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这是实话,”他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心想的是要做一名铁路工程师。”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约翰尼说,“我们不用担心,上帝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

我们最后一次载着杰克,他被一条满是血迹的床单裹着,塞进那辆抢来的福特车的后排座位。约翰尼载着我们到砾石坑的远端,一路上把人颠得要散架(说到颠簸,我任何时候都宁愿选择三翼机也不要坐福特车)。然后,他熄灭发动机,碰了碰嘴唇上方的创可贴。他说:“我今天用光了自己仅存的好运气,霍默。现在他们能抓到我了。”

“不要这么说。”我说。

“为什么不能说?这是真的。”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阴沉沉的,蓄满了雨水。我估计从奥罗拉到芝加哥的旅途中,我们得在泥水里前行了(约翰尼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因为联邦特工会在圣保罗等着我们)。几只乌鸦在什么地方啼叫,另外能听到的只有正在冷却的发动机的滴答声。我不停地从后视镜看后排座位上被裹起来的尸体。我能看到突起的手肘和膝盖,以及最后他弯下腰边咳边笑溅出的细小的红色血迹。

“看看这个,霍默。”约翰尼说,指着被重新别到腰带里的那把点三八口径手枪。然后,他用指尖把玩着弗朗西斯先生的钥匙环,不管他如何使力,手指上硌出的痕迹总在不断恢复如初。钥匙环上,挨着福特车钥匙的还有四五把钥匙,以及那只幸运的兔子脚。“手枪落下时,枪柄砸中了这个,”他点点头,“正好砸中了我的吉祥物,现在我的好运没了。过来帮帮我。”

我们把杰克拉到砾石坑的斜坡上。约翰尼拿过那瓶碱液,瓶身的标签上有个硕大的棕色骷髅头和交叉的腿骨。

约翰尼跪下来,拉开床单。“把他的戒指摘掉。”他说,于是我把它们拽下来。约翰尼把戒指装进口袋,后来我们在卡柳梅特城卖了四十五美元,尽管约翰尼对天发誓说那枚小的上面有颗真钻石。

“现在让他的两只手伸出来。”

我照做了,约翰尼在杰克的每根手指尖上倒了一瓶盖碱液。这组指纹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他凑近杰克,吻了他的额头。“我不愿意这么做,雷德,但是我知道,换作你也会对我这么做的。”

然后,他把碱液浇到了杰克的脸颊、嘴和眉毛上。碱液咝咝作响,冒起气泡,并且变成了白色。等它开始侵蚀他闭着的眼睑时,我扭过头去。当然,这么做根本没用,尸体被一个装砾石的农民发现了。一群野狗扒掉了我们盖在他身上的大多数石头,正在啃他的手和脸。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上面有足够的伤疤让警方确定他是杰克·汉密尔顿。

约翰尼的好运气走到了尽头,没错。之后他走的每一步——直到珀维斯和佩戴徽章的枪手们在传奇剧院外打死他的那个晚上——都是错的。那天晚上他可以直接举起双手投降吗?我得说这不可能。珀维斯千方百计要弄死他,这就是为什么联邦特工从未告诉芝加哥警方约翰尼在这里。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用细线把那些苍蝇带进房间时杰克的笑声。他是个好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进错了行当的好人,而约翰尼是这群人中最好的那个。没谁能找到比他更为真挚的朋友。我们又一起抢了一家银行,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的国家招商银行。莱斯特·纳尔逊欢呼雀跃地加入进来。逃离市区的路上,仿佛印第安纳州的每个乡巴佬都在朝我们开枪,但我们还是逃掉了。但这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们原以为会有十多万美元,足够我们搬到墨西哥过上国王般的生活了。结果,只有可怜的两万美元,大部分还都是一角硬币和脏兮兮的一美元钞票。

上帝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这是我们分别前约翰尼对多克·巴克说的话。我从小被教育成基督徒——我承认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有点背弃了它,但我依然相信:我们无法摆脱我们所拥有的,但这没关系,在上帝眼中,我们都不过是绑在细线上的苍蝇,真正重要的是沿途你能播撒多少阳光。我跟约翰尼见的最后一面是在芝加哥,他当时正取笑我说的话。这种方式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着迷于大萧条时期那些不法之徒的故事,这一兴趣也许随着阿瑟·佩恩的《雌雄大盗》而达到顶峰。二〇〇〇年春天,我重读了约翰·托兰关于那个时期的作品《迪林杰的日子》,尤其被他讲述的迪林杰的伙伴霍默·范·米特在彭德尔顿管教所自学套苍蝇的故事吸引住了。杰克·雷德·汉密尔顿延绵的死亡过程是记录在案的事实,而我讲述的在多克·巴克藏身处发生的事情,当然纯粹是想象……或者迷思,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的话。我是更喜欢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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