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浓烟和催泪瓦斯散尽以后,出现了十几个关于杜林女子监狱那场战斗的故事版本,每个版本都完全不同,大多数相互矛盾,每个版本都有正确的细节描述,也有错误的细节描述。每当严重的冲突发生时——会死人的冲突——真相总会飞快地消失在烟雾和喧嚣中。
可以讲述自己在冲突中亲身经历的人都已经死了。
1
瓦妮莎·兰普利大腿上挨了一枪,血流不止。身心俱疲的她驾驶着越野车沿着她以为是阿伦道的泥泞道路(她很难确定这条是不是阿伦山道,附近的这些山上纵横交错的泥路实在是太多了)慢慢向前开,却忽然听见监狱方向的远处传来爆炸声。她拿出从弗里茨·梅肖姆那里缴获的配备了定位器的手机,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瓦妮莎的位置用一个红点指示着,而火箭炮上的位置被一个绿点指示。两个点这时很接近,她感觉在不惊动格里纳兄弟的情况下自己开着越野车已经追了很远了。
也许爆炸声是他们发射的又一颗炮弹造成的,瓦妮莎心想。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但对一个习惯了炸药爆破、在煤矿边长大的女孩来说,她觉得这更像是炸药的爆炸声,监狱方向传来的巨响比火箭炮炮弹的炸裂声更尖厉更沉重。这肯定是炸药而不是炮弹。显然格里纳兄弟不是唯一想去监狱搞爆炸的人。
她停下车,从车上下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她左侧的裤腿从臀部到膝盖都被鲜血浸湿,支撑她一直到这儿的肾上腺激素也渐渐消退了。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疼,只有被梅肖姆击中的大腿是麻木的。大腿中的什么东西似乎碎裂了,她每走一步都感到骨头在嘎吱作响,因为失血和日夜无眠,这时她有点头重脚轻。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让她放弃——别再疯狂下去了,赶紧好好睡一觉吧。
瓦妮莎拿着步枪和梅肖姆开枪打她的那把小手枪,她心里想,我会去睡的,但不是现在。我也许无法对监狱发生的事情做些什么,但在那两个王八蛋把局面搞得更糟之前,我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们。在那之后,她就可以睡了。
越野车驶离道路,瓦妮莎沿着两排小树之间的两道杂草丛生的车辙(原先可能是条林间小道)往前走。走了二十码以后,她看到了格里纳兄弟偷来的那辆卡车。她往卡车里瞧了瞧,没有看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于是继续往前走,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拖着受伤的那条腿继续向前。尽管高中之后瓦妮莎就没来过这个不大有人来的野营点,但她很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也就无须依赖手机的定位软件了。四分之一英里或者还要更长一点距离的上坡前面,长满杂草的林道终结在一座上面有几块倾斜墓碑的小山前:这座小山应该是一块已经被废弃的家庭用地——如果这里真是阿伦道的话,这座山也许是属于阿伦家的。因为小山正对着杜林女子监狱,这里对喜欢热闹的孩子来说是野营或幽会的第三或第四选择——正对着监狱的小山制造不了浪漫的氛围。
我能够做到,她告诉自己,再走五十码吧。
她拖着步子走了五十码,告诉自己还可以再走五十码。她继续走着,一直走到听到前方有人说话才停住脚步。她先是听到一阵可能是爆炸前的咝咝声,紧接着是小洛和哥哥梅纳德的叫喊声和兄弟俩互相拍击对方背部的拍击声。
“兄弟,我一直不确定能不能打那么远,但这一发打得实在是太棒了!”兄弟中的一人大声说,另一个人回以热烈的狂吼。
瓦妮莎竖起梅肖姆的手枪,把手枪对准了两个正在庆祝的乡巴佬的方向。
2
直到自己心有所感,克林特才知道“他的心沉了下去”的确是种具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他张开嘴,瞪大眼睛看着水泥块像雨点似的从监狱C区落下,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主楼西南角的隐蔽点。他心里只想着有多少女囚在她们裹着的那层膜里被烧毁,被撕成碎片,根本没听见左耳旁传来的一声嗡嗡叫。第二辆推土机后面的米克·纳波利塔诺发射的又一颗子弹撕碎了他的一侧长裤口袋,口袋里的零钱都顺着腿滚到了地上。可这一切克林特丝毫没有察觉到。
威利·伯克抓住他的两只肩膀往后拽,威利用力很猛,差点把克林特拽倒。“医生,你疯了吗?你想死吗?”
“那里有人,”克林特说,“那里有正在熟睡的女人啊!”他擦了擦被酸性气体和刚才流的泪刺痛的眼睛。“婊子养的吉尔里从那座有墓碑的小山上发射了一枚火箭炮之类的东西过来。”
“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威利弯下腰抓住膝盖,“无论如何,你已经打中一个浑蛋,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们需要回楼里去。去后门吧,把比利一起带进楼。”
威利说得没错。监狱前方已经是个自由交战区了。
“威利,你还好吗?”
威利·伯克直起腰,勉强地笑了笑。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满是豆大的汗水。“我刚射中了一个讨厌鬼,也许心脏有些问题。上次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让我别再抽烟管。真该听他的话。”
哦,不要啊,克林特心想。该死,千万别在这个关口上出状况啊!
威利从克林特的表情中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威利的眼睛依旧很犀利——他抓住克林特的肩膀说:“医生,我还没完呢。我们走吧。”
3
弗兰克在被炸掉大半的访客室(访客室里的人多半被炸死了)外的阵地潜伏着,他看见防毒面具碎了的杰克·阿尔伯森瘫倒在地,原本是脸的地方全都是血。杰克的母亲都认不出他了,弗兰克心想。
他拿起对讲机。“回话,每个人都给我回话。”
只有八个人回了话,大多数是以推土机为掩护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对讲机,弗兰克最乐观的估计是包括死翘翘的杰克在内他至少已经失去了四个人。但他自己觉得失去的也许有五到六人,另外,还有伤者需要入院治疗。也许和米勒一起留在路障那儿的小伙布拉斯可以开辆小巴把伤者送进圣特雷莎医院,可谁都不知道圣特雷莎医院还有没有人在值班。怎么会到这步田地的呢?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可是连推土机都带上了啊!他们原本以为推土机能很快结束这一切呢!
约翰尼·李·克朗斯基抓住弗兰克的肩膀。“伙计,我们得用这个进去把他们都了结了。”他的背包仍然没有拉上拉链,他把包炸药的毛巾放到一边,给弗兰克看格里纳兄弟的C4炸药,克朗斯基把炸药做成了玩具橄榄球的形状,在里面嵌入了一部安卓手机。
“是我的手机,”克朗斯基说,“为了实现目标,我把它贡献出来了。不过这本来就是个破烂玩意儿。”
弗兰克问:“我们从哪儿进去?”催泪瓦斯已经散掉了,可他觉得满脑子都是催泪瓦斯,所有想法都是朦朦胧胧的。太阳光更猛烈了,一轮火红的太阳高挂在天。
“从那儿直冲进去最为理想。”克林特指着大半部分被压扁的嘉年华房车说。房车斜靠在监狱楼前方,但他们可以从当中的缝隙挤进去,前往被从内部粉碎、合页已经脱落的监狱楼正门。“让斯特拉瑟斯和推土机那里的家伙们为我们掩护,进去以后,我们就去把那个娘儿们给找出来。”
弗兰克不再确定埃薇是这一切的根源,也不知道己方能不能把控住局面,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干了。
“我们得先设定好计时器。”克朗斯基给嵌在C4炸药里的手机接上电线。电线一端插在手机的耳机口上,另一端连接在炸药里卡着的电池组上。这一幕使弗兰克想起伊莱恩准备周末聚餐时的情形:把烤肉拿出烤箱后,在上面插上一支食品温度计。
克朗斯基不是很轻地拍了下他的胳膊。“你觉得设置多长时间比较好?这得好好考虑一下,倒计时到个位数时,无论我们在哪儿,我都得把它扔出去。”
“我想……”弗兰克摇着脑袋,试图把思绪理清。他从没来过监狱,原本希望唐·皮特斯能提供监狱的整个布局,但先前他根本没意识到皮特斯是多么无能。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到这时才看清皮特斯的为人无疑是弗兰克的一大疏忽。在其他方面上他还疏忽了多少呢?“你看四分钟行吗?”
克朗斯基问弗兰克:“你是在问我还是在命令我啊?”那语气就像臭脾气的高中教师教训榆木脑袋的学生似的。
他们听见周围有零星的枪声,但攻击似乎停了下来。他这边接下来可能会有人选择撤退,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
娜娜,弗兰克想到女儿,他对克朗斯基说:“就四分钟吧,我确定。”
弗兰克心想,四分钟后如果不死,我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那个女人自然有可能在最后一次攻击中死亡,但他愿意冒这个险。这使弗兰克想到了他笼子里养的流浪狗,那些流浪狗一点都不明白它们的性命已经和这次行动的成败绑在了一起。
克朗斯基打开一个手机软件,点了点屏幕,屏幕上出现四分钟的字样。他又点了一下屏幕,倒计时开始了。弗兰克着迷地看着屏幕上的时间变成三分五十九秒,三分五十八秒,三分五十七秒……
“吉尔里,你准备好了吗?”克朗斯基问,一只金牙在他的狞笑中闪着光。
(“你在干什么呢?”在尤利西斯能源解决方案公司灰色岩七号矿时那个狗娘养的煽动者对克朗斯基大喊,“别拖后腿。”那个煽动者沿着矿道至少领先他二十码。在黑洞洞的井下,克朗斯基看不到那个浑蛋的脸,看不到他印着乡村歌手伍迪·格斯里画像的T恤,只能看到他头上的照明灯。权力在工会手里,狗娘养的煽动者说。更大的权力却在钞票里,尤利西斯能源解决方案公司的人给了约翰尼·李·克朗斯基不少崭新的钞票,让他把他们的麻烦解决掉。“你这个该死的妓女,去你妈的!”扔掉炸药的克朗斯基在慌忙逃窜前向那个狗娘养的煽动者叫骂道。)
“我想我们应该……”弗兰克刚说出几个字,小洛就发射了第一颗火箭炮。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咝一声响,弗兰克模模糊糊地瞥见有样东西从头上飞过,应该是某种投射物。
“赶紧卧倒!”克朗斯基尖叫道。但没等弗兰克自己卧倒,他就抓住弗兰克的脖子,把弗兰克按倒在地了。
火箭炮的炮弹击中监狱C区,爆炸了。在巨树另一边的世界,十四个前杜林女子监狱的女犯突然消失了。一道亮光闪过,一群飞蛾从她们先前站的地方飞向空中。
4
尽管拿着对讲机,但德鲁·T.巴里和别的几个人一样没有应答弗兰克让他们回应的命令。巴里甚至没有听见弗兰克的命令,因为他已经把对讲机关上了。他在保持隐蔽的同时尽可能爬到最高,并且从身上解下了挎着的韦瑟比步枪。通过步枪的瞄准器,他看见一处表面起皱的金属棚。通向监狱的后门开着——金属棚反射出一块长方形的光斑——可那个躲在金属棚后面守卫通道的家伙却一直没有现身。巴里看见一个手肘……一只胳膊……头的一部分。但看到埃尔莫尔·珀尔和唐·皮特斯所站的位置,他又立刻收起了枪。德鲁·T.巴里必须击中那家伙,他很想开上一枪——他那只扣动扳机的手指很想开上一枪——但他深知不开枪比子弹打错地方要好。他只能等待。如果珀尔或皮特斯能再扔块石头,金属棚后面的那家伙有可能探出整个头查看发生了什么。但德鲁·T.巴里不指望这种事会发生。埃尔莫尔·珀尔很谨慎,肥胖的皮特斯则像被挤过的手指一样迟钝。
笨蛋,快动一动,德鲁·T.巴里心想。两步就够了,也许只要一步。
尽管炸药爆炸时比利·韦特莫尔蜷起了身体,但依然坚守着金属棚后面的据点。但格里纳兄弟的火箭炮却让他慌了神。他从金属棚后面的庇护点跑出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给德鲁·T.巴里提供了久等的一击致命的机会。
烟雾在监狱上方翻腾。人们大喊大叫,枪支四处开火——无疑是毫无意义的胡乱开火。德鲁·T.巴里无法容忍胡乱开火。他屏住呼吸,按下步枪扳机。结果非常令人满意。通过瞄准器他看到守卫者被子弹打得向前翻滚,身上的衬衫被撕成碎片,一片片飘扬起来。
“老天,我打中他了,”德鲁·T.巴里带着一种夹杂着悲哀的满足感看着比利·韦特莫尔的遗体说,“要我说的话,这一枪可真棒……”
下面的树那里传来一声枪响,之后传来的确定无疑是埃尔莫尔·珀尔的声音:“哦,你这个该死的白痴,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啊?”
德鲁·T.巴里犹豫了一下,一边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猫着腰跑回同伴那里。
5
克林特和威利看见比利·韦特莫尔被抛向空中。落地时,比利已经没有气息了。一只鞋从他的脚上飞起,撞到金属棚边缘。克林特正要抬腿朝比利走去,威利·伯克异常用力地把他拉了回来。
“不,不能过去,”威利说,“医生,快退回来。冲动一点好处都没有。”
克林特试着让脑袋正常运转。“我们也许可以从窗户进入我的办公室。那里的玻璃加固了,但没有钉上栏杆。”
“我负责把窗打开。”威利说。但他没能动,而是弯下腰再一次抓住了膝盖。
6
唐·皮特斯看见埃尔莫尔·珀尔朝他大叫。皮特斯瞪眼看着脚边先前和他一起清点僵尸数量的同伴,埃里克·布拉斯四肢张开躺在地上,鲜血从喉咙底部往外涌。布拉斯朝上看着他,咳出更多的血。
“搭档!”唐大声呼喊。唐的橄榄球头盔的面罩落了下来,挡住了眼睛,他赶忙把面罩用手背拨回去。“搭档,我不是故意的!”
珀尔拉他站了起来。“你这个愚蠢的笨蛋,没人教过你开枪前要看看打的是谁吗?”
埃里克发出沉重的咕嘟声,咳出一大摊血,用手抓住被打烂的喉咙。
唐想跟珀尔解释。首先是炸药的轰隆声,之后又是一声爆炸,接着身后的树丛发出沙沙声。他确信躲在树丛里的是该死的精神病医生,怎么想得到那会是布拉斯?他没有瞄准,不假思索地开了枪。他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在布拉斯穿过树林来和他们会合时会开上这么一枪呢?
“我……我只是……”
德鲁·T.巴里出现了,他的肩膀上挎着一把韦瑟比步枪。“这里究竟是……”
“这儿的狂人比尔(注:美国西部片中的经典牛仔形象)刚刚射杀了一个我们自己的人。”他重重打了一下唐的肩膀,把唐打倒在埃里克身旁,“我想小鬼应该是过来帮忙的。”
“我以为他在校车那里呢!”唐语无伦次地说,“弗兰克让他留在那儿接应伤员,我听弗兰克是这么说的!”唐的这些话说得没错。
德鲁·T.巴里把唐拉起来。珀尔握起拳,想再次击打面如土色哭泣着的唐,巴里一把拽住他。“结束以后你想怎么打都行,到时候你可以把他像不老实的孩子那样痛扁一顿。但现在我们也许会需要他——他知道这里的地形,但我们不知道。”
“你打中他了吗?”珀尔问,“你打中小棚后面的那家伙了吗?”
“打中了,”德鲁·T.巴里说,“如果这件事会上法庭,记得帮我做证。现在我们去结束这一切吧。”
他们看见监狱后面的小山上闪过一道明亮的光,紧接着冒出一道白烟,随后监狱的另一面发生了爆炸。
“妈的,谁从山上发射火箭炮过来了啊?”珀尔问。
“不关心也不介意,”巴里说,“我们在监狱后面,离那儿有十万八千里呢。”他指着山后面跑道的另一边问:“皮特斯,那扇门后面是哪里?”
“是体育馆。”唐急于补偿刚才那个他渐渐觉得可以原谅、渐渐觉得每个人都会犯的错误。我只是想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保护好珀尔,唐心想,珀尔冲动过后一定会认清这点的。珀尔也许会感谢我,替我在车轮酒馆买一杯酒呢!再说,死的是在唐阻止前就把可怜的流浪老太烧死的少年犯布拉斯,这种疯子的死活才没人会管呢!
“那是婊子们打篮排球的地方,我们叫作‘百老汇’的主通道走廊在体育馆的另一侧。那女人关在‘百老汇’另一头的A区,过去并不算远。”
“那我们走吧,”珀尔说,“滥打王,你领头。我拿剪铁丝网用的剪子。”
唐不想领头。“也许我应该留下来和埃里克在一起。他可是我的搭档啊!”
“没必要,”德鲁·T.巴里说,“他已经死了。”
7
奥罗拉病毒暴发的一年之前,当米凯拉还在为美国新闻频道录制重要节目之间填充空白的专题报道时——类似会数数的狗、意外分别的双胞胎五十年后再相见之类的专题报道——曾经做过一个专题,大概是说家里有很多书的人用的暖气费要比不读书的人少,因为书有很好的隔热作用。她想到之前做的这个专题,冲突开始以后,就低着头快步走到监狱的图书馆。不过她在监狱图书馆只看到一架子一架子破破烂烂的平装书,完全起不到她想要的隔热作用。隔壁房间的炸药包爆炸的时候,塌掉的墙让诺拉·罗伯茨和詹姆斯·帕特森[23]的小说不断砸在她身上。
她跑回“百老汇”走廊,这次她没有低头躲避什么,而是停下脚步,惊恐地朝访客室望去。兰德·奎格利炸剩下的躯体东一块西一块地落在地板上,各种体液不断从天花板上滴落。
在极度的恐慌之下,米凯拉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当火箭炮炮弹击中监狱C区、一片灰尘席卷而来(这让她想起了双子塔倒塌后看到的新闻片段)的时候,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勉强地走了三步,一只强壮的胳膊锁住了她的喉咙,米凯拉感到太阳穴周围传来一股冰凉的钢铁寒意。
“嘿,甜心。”安琪尔·菲茨罗伊说。看到米凯拉没有立刻回复她的问候,安琪尔按着凿子的力气更重了,这把凿子是她刚从木工房里借来的。“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在进行一场大决战,”米凯拉完全没有了电视上的快乐语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再扼着我的脖子了。”
安琪尔松开手,扳过米凯拉的身子面对她。沿着走廊吹来的浓烟带着刺鼻的催泪瓦斯的味道,两人都咳嗽起来,不过她们仍然看得见彼此。拿着凿子的女人身材细长,情绪紧张,具有非常强的掠夺性,在外面正进行激战的当下这样的安琪尔显得特别可爱。
“你看上去和她们不一样。”米凯拉说。在攻击和威胁之下说傻话可能会被眼前的凿子狠狠地捅一下,可她现在只能说出这句话。“我想说你很清醒,非常清醒。”
“她把我叫醒了,”安琪尔自豪地说,“我是说埃薇。和在你身上发生的一样。因为她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她交给你什么任务?”
“把她们身上的膜割开。”安琪尔指着拖着步子沿着走廊走过来的两个雌性生物说,她们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烟雾和枪炮声的困扰。在米凯拉看来,莫拉·邓巴顿和凯莉·罗林斯身上悬挂的薄膜碎片像恐怖片里的腐烂裹尸布。她们没看米凯拉和安琪尔,直接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她们怎么能……”米凯拉的问题还没说完,第二发火箭炮的炮弹就打在她们的正前方。地板摇动着,更多的黑烟往走廊里冒,黑色的烟雾带来一股柴油的臭味。
“我不知道她们能做什么事,也并不关心,”安琪尔说,“她们有她们的任务,我有我的任务。你可以帮我的忙,不然我就把凿子捅进你的喉咙。你是要帮忙呢,还是要我把凿子捅进你的喉咙呢?”
“我愿意帮忙。”米凯拉说(现在尽可把新闻的客观性放在一边,如果她死了的话,之后就很难对此进行报道了)。她跟着似乎至少知道该往哪里走的安琪尔。“你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那个女巫。”安琪尔说,“保护她一直到死。”
米凯拉还没来得及应声,贾里德·诺克罗斯就从两人分别时的厕所旁边的厨房走了出来。安琪尔举起她的凿子,米凯拉抓住她的手腕。“不,他是我们一边的。”
安琪尔凶狠地瞪着贾里德。“你是吗?你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愿意帮助女巫吗?”
“我原本打算去夜总会嗨一嗨的,”贾里德说,“但我想我可以改变一下计划。”
“我跟克林特保证过我会保护好你的。”米凯拉责备他说。
“如果能帮上爸爸,能让妈妈和玛丽醒过来,”贾里德说,“我就愿意加入。”
“玛丽是你女朋友吗?”安琪尔放下凿子。
“我不知道。应该还不算。”
“什么叫不算?”安琪尔像是琢磨了一阵子,“你对她好吗?没推过她?没打过她?没朝她大叫过是不是?”
“在呛死之前,我们需要从这里出去。”米凯拉说。
“当然没有,我对她很好。”
“这就好,”安琪尔说,“我们走吧。埃薇在A区的禁闭牢房,那里挺不错,但被坚固的铁栏封住了。你们去站在她前面。那样的话,任何想找她的人必须通过你们才能找到她。”
米凯拉觉着这个主意烂透了,也许这就是安琪尔说“你们”而不是“我们”的原因吧。
“那你要干什么?”
“我执行突击任务,”安琪尔说,“也许我能在他们进入里面之前干掉几个。”她挥舞着手里的凿子。“别害怕,我很快就和你们会合。”
“弄几把枪就好了,如果你真想要……”贾里德的话被至今为止最响的一声爆炸淹没了。这次炮弹碎片——同墙和天花板的碎片一起——如同雨点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当米凯拉和贾里德再次直起腰的时候,安琪尔已经不见了。
8
“他妈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在第一颗炮弹击中监狱C区不久后,弗兰克问。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和尘土,抖落混在头发里的几小块水泥。他觉得他并没有耳鸣,他听到的是平时过度服用阿司匹林后尖锐而冰冷的嗡嗡声。
“有人从那边的小山上发圣餐过来了,”克朗斯基说,“也许和炸掉警察局的是同一伙人。代理警长先生,继续往前走,没时间给你浪费了。”克朗斯基又一次露出金牙,看起来不那么真实地狞笑着。植入塑胶炸弹里的手机屏幕正在倒计时——三分零七秒,三分零六秒,三分零五秒。
“好的。”弗兰克说。
“记住,不要犹豫,犹豫的人会受到惩罚。”
两人朝压垮的前门快步走去。弗兰克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剩下的几个人都在推土机后面望着他们。没有谁想加入这次特别的攻击行动,弗兰克不怪他们。也许他们中还有人在后悔没有早跟特里·库姆斯一起离开呢。
9
当杜林女子监狱的战斗快要达到高潮时,特里把车停在了自家车库。车库很小,门关上了。四号巡逻车的车窗开着,车里巨大的V8发动机在不停地转。特里大口吸气,一连吸入了好几口废气。开始的滋味很难受,但他很快就习惯了。
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丽塔拉着他的手说,丽塔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头脑清醒一点,你依然能掌控那里的局面。
“亲爱的,已经太晚了。”特里说。车库里这时满是有毒气体。特里做了个深呼吸,忍住咳嗽,又大大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但能预见的结局都很不妙。像这样就好。”
丽塔同情地捏着他的手。
“我一直在想我在高速公路上处理的每一起纠纷,”特里说,“一直在想制毒者拖车外壁上钻出的那颗头。”
几英里外的监狱方向依稀传来爆炸的声音。
特里重复了一遍:“像这样就好。”然后闭上了眼睛。尽管知道四号巡逻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当杜林和其他所有的一切离特里远去的时候,他依然能感觉到妻子在捏着他的手。
10
弗兰克和约翰尼·李·克朗斯基在巴里·霍尔登的房车残骸和监狱墙壁间奋力前行。快到粉碎的前门时,弗兰克和克朗斯基听见第二枚火箭炮炮弹朝他们呼啸而来。
“朝我们飞过来了!”克朗斯基大叫。
弗兰克回过头,看见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火箭炮炮弹打到停车场的后侧角落,没有爆炸而是弹地飞起,然后俯冲向已故杰克·阿尔伯森开的第一辆推土机。随后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司机座被炸得顶破了驾驶室顶上薄薄的铁皮,粉碎的踏板向一个个铁制的音符一样飞向空中,一块加固驾驶室门的铁板向外侧倒,像巨人的大锤一样击穿了面前的房车。
弗兰克被一扇只剩下半部分的扭曲的门绊倒,他的命也因此保住了。约翰尼·李·克朗斯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头被一块飞起的房车残壁割掉了,胳膊也被截成了两段。但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了两三步,将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向空中喷射出两道绚丽的血柱,然后便瘫倒在地不动了。用C4炸药做成的球状物体从他的双手中掉落,摇摇摆摆地向安全检查站的方向滚去,在检查站前方停下了。弗兰克正好能看见植入在内的安卓手机,一分四十九秒,一分四十八秒,一分四十七秒……
弗兰克朝C4炸药爬去,他用力眨眼挤出眼里的尘屑,然后滚到一侧,躲在坍塌了半边的服务台下面。炮弹的冲击波过后,检查站防弹玻璃后面的蒂格·墨菲站起身,拿着配枪通过访客们上交证件和手机的狭小窗口向外开火。蒂格射击的角度很不好,子弹打得很高。如果一直趴着他会很安全,但如果继续前进,爬到通向监区的门,他估计会变成筛子。伙计,从原路返回吧。
大堂里都是推土机燃烧冒出的油烟。此外还有克朗斯基污血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弗兰克往克朗斯基那里看了一眼,克朗斯基流出的血像是有几加仑那么多。弗兰克的身下有条服务台的腿,桌腿的断裂处扎进了弗兰克的两片肩胛骨之间。C4炸药正好在弗兰克够不着的地方。一分二十九秒,一分二十八秒,一分二十七秒……
“监狱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弗兰克大叫,“投降吧,我保你不受伤害。”
“去你的!这是我们的监狱!你是非法闯入!你没这个权力!”说着蒂格又开了一枪。
“那里有包C4炸药,会把你炸成碎片的。”
“我还是天行者卢克[24]的化身呢!”
“当心!往地上看!炸药包就在地上!”
“想趁此机会透过窗口给我来上一枪是吗?门都没有!”
弗兰克满心绝望,看着他层层穿过的那几道门,视线还被房车遮住了一部分。“外面的人听好了,”他扯着嗓门喊,“我要你们开枪掩护我。”
然而没有掩护,也没有增援。史蒂夫·皮克林和威尔·维特斯托克正搀扶着鲁普·维特斯托克全速撤离。
大堂的地板上满是垃圾,在蒂格·墨菲守卫的安全检查站旁的地上,嵌入炸药包里的手机倒计时快到头了。
11
看到比利·韦特莫尔死去,唐·皮特斯的感觉好了些。唐曾经跟比利打过一次保龄球,被叫作“小公主”的比利打了个满分,从唐手里赢了二十美元。比利显然用了个校正过的保龄球,但唐没计较这个——就像他没计较其他很多事那样,因为他是那种容易相处的人。世上有时还是存在公义的,这是个事实。少了这么个蠢蛋,他心想,人人都会欢呼的。
唐·皮特斯匆忙向体育馆走去。也许我会是抓到她的那个人,他心想。我会往埃薇·布莱克嘎嘎乱叫的嘴里射入一颗子弹,把这一切都了结束掉。人们会忘掉我在那小家伙身上犯的错,以后在车轮酒吧喝酒就不用再自己掏钱了。
他朝监狱门走去,心里想着马上就能看到埃薇·布莱克了,但埃尔莫尔·珀尔却把他推到一边。“快枪手,往后退!”
“嘿!”唐抱怨着,“你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唐又开始往前走,但德鲁·T.巴里抓住他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巴里无意第一个进去,在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的时候他不愿意打头阵。也许他开枪击中的是对方唯一的守卫,但如果还有守卫在,珀尔击中对方的概率总比早晨刚杀了一个自己人的皮特斯来得要大。
走进体育馆的时候,珀尔回过头,狡黠地对唐笑了笑。“放松一些,我来带你们……”
话还没说完,莫拉·邓巴顿一双冰冷的手就抓住了他,一只抓着脖子,另一只抓着后脑勺。埃尔莫尔·珀尔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发出痛苦的尖叫声。他没有尖叫太久,莫拉复活的身体不顾他的牙齿,把手伸进他的嘴,使劲往下一掰。就像鸡腿从感恩节火鸡上被扯下来那样,埃尔莫尔的上颌和下颌被掰成了两半。
12
“躲得过去的娘儿们应该没几个了!”梅纳德·格里纳欢快地说,“这颗击中了停车场。再打得远些,死的人会更多。小洛,你看到火箭弹爆炸前弹起的那一下了吗?”
“看见了,”小洛说,“像颗从水面上滑过的石头一样从地上反弹,炸掉了一部推土机。干得不坏,但我还能做得更好,替我加上颗炮弹。”
下面监狱西墙上的洞口飘起一股浓烟。这一幕很是壮观,让人联想起地雷爆炸时喷发的泥土,但他们炸的不是岩石,而是一处州立监狱,因此更叫人振奋。即便不需要封住基蒂·麦克戴维那张告密的嘴,轰击女子监狱也值得去干。
当梅纳德的手伸到装火箭炮炮弹的包里时,他听到一声树枝的咔嚓音。他侧转过身,伸手去拿塞在衣角下腰带里的枪。
瓦妮莎拿着弗里茨·梅肖姆想用来杀她的那把枪开了一枪。距离不远,可劳累的瓦妮莎没能打中梅纳德的胸膛,子弹只是擦过他的肩膀,让他四脚朝天摔在快取完火箭炮的那只弹药包上。梅纳德从腰带里抽出的枪掉了出来,扳机环挂在树枝上。“兄弟!”他大声叫,“快打她!她朝我开了一枪。”
小洛放下火箭炮,抓起放在身边的一把步枪。打偏一枪之后,瓦妮莎终于集中起了注意力。她把枪把抵在两只大乳房的当中,扣动了扳机。小洛的嘴被崩裂了,脑浆从头后喷射而出,他随着最后的呼吸吐出一口气。
“小洛!”梅纳德尖叫道,“我的兄弟啊!”
梅纳德抓起挂在树枝上的枪,但还没端稳,他的手腕就被像是铁手铐的一只手抓住了。
“即便对方已经一周没睡了,你也要知道把枪对着掰手腕冠军会有什么后果,”用异常轻柔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以后,瓦妮莎重重地拧了一下梅纳德的手腕。梅纳德的手腕传出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大声尖叫起来,枪从手里掉落,瓦妮莎趁势把枪踢得老远。
“你射到了小洛,”梅纳德口齿不清地说,“杀掉了他。”
“是我杀了他没错。”瓦妮莎的头嗡嗡作响,大腿不断抽搐,她觉得自己站在船的甲板上。她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这一点她很清楚。但这样做无疑比自杀要强。现在该怎么办呢?
梅纳德似乎有同样的问题。“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我无法把他捆起来,瓦妮莎心想。手头没有把他捆起来的绳索。睡过去就这样把他放了吗?梅纳德会不会在她长膜以后朝她开上两枪?
瓦妮莎看着下面的监狱,监狱门被一辆压碎的房车和一部着火的推土机堵上了。接着她又看到了第一颗火箭炮炮弹在监狱C区打出的洞,几十个毫无防备的沉睡在那层膜里的女犯被炸死在那里。这两个千刀万剐的家伙杀了多少人啊?
“你是洛厄尔还是梅纳德?”
“夫人,我是梅纳德。”他试着朝瓦妮莎笑笑。
“梅纳德,你是笨的那个还是聪明的那个?”
他笑得更灿烂了。“肯定是笨的那个了。我八年级就辍学了。洛厄尔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瓦妮莎回以笑容。“梅纳德,我想我会就这样把你放了,干那些坏事都不是你的主意。那里有辆卡车,钥匙就插在车上,你把车开走离开这儿吧。我会在这儿盯着你的。只要不磨洋工的话,即便一个手开车,你也很快会把车开到县城南边的佩德罗小镇。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还不快点走!”
“谢谢你,夫人。”
梅纳德开始在小墓园的墓碑间往回慢跑。瓦妮莎想了想刚才对他的许诺,可梅纳德依然有可能中途折返,发现躺在哥哥尸体旁边睡着了的她。即便梅纳德不回来,他也很可能在每周的市集上笑谈兄弟俩这次肮脏的伏击。瓦妮莎不敢任由这种事发生,她不再轻易相信自己的打击目标了。
至少他不会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击中的,瓦妮莎心想。
瓦妮莎拿起梅肖姆的枪——心里没有任何犹豫——对着梅纳德的背开了一枪。“哦。”这是梅纳德朝前栽倒时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瓦妮莎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倾斜的墓碑——墓碑老得连上面刻的名字都快掉光了——然后闭上了眼睛。从背后朝人开枪让她感觉很不好,但渐起的困意很快让这种感觉消失了。
哦,屈服是多么棒的一件事啊!
一根根细线开始从她的皮肤旋转冒出,这些细线在清晨的微风中前后摇曳着,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山野地带又将迎来美好的一天。
13
克林特办公室的玻璃应该是防弹的,但威利M4冲锋枪近距离的两枪就把玻璃打出了窗框。他攀着窗框钻进窗户,落在书桌上(在书桌后面书写报告对克林特来说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体育馆的方向传来尖叫和大喊的声音,可现在他已经管不了那边的事了。
他转身要把威利拉进办公室,却看见老人垂着头靠在外墙上,呼吸又急促又刺耳。
威利举起双臂。“医生,希望你够强壮,可以把我拉进去。我已经使不上太大的力了。”
“先把你的枪给我。”
威利把他的M4冲锋枪递给克林特。克林特把冲锋枪和自己的枪放在一沓“品行良好报告”上,接着他抓住威利的双手往里拉。老人还是有点力气的,他把工作靴抵在窗户下面的墙上,很快钻进了窗户。克林特后仰在桌子上,威利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这简直太亲密了。”威利说。他声音紧绷,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不过却在咧着嘴笑。
“既然我们俩这么亲密,那你就叫我克林特好了。”他扶着威利站起来,把M4冲锋枪递给他,并抓起了自己的枪,“去埃薇的牢房吧。”
“我们到那儿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克林特老老实实地说。
14
德鲁·T.巴里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眼前站着两个僵尸一样的女人,埃尔莫尔·珀尔的上下颌被掰开,嘴看上去像个巨大的洞穴。珀尔的下颌似乎耷拉在胸膛上。
珀尔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抓住他的那个生物体。走了十来步以后,他又被莫拉抓住了汗水浸湿的领子。莫拉让珀尔靠在自己身上,拇指按入珀尔的右眼,瞬间传来噗的一声响,像是打开酒瓶的软木塞似的。一股黏黏的液体从珀尔脸颊上滚落,他立刻瘫软在地上。
凯莉像个使用过度的发条玩具似的,一摇一摆地朝唐·皮特斯扑了过来。唐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跑,但身上却充满一股不可思议的疲惫感。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在做世界上最糟糕的一个噩梦。这肯定只是个梦而已,因为他面对的是凯莉·罗林斯。他上个月刚把那娘儿们写在“操守不良”报告上。让她抓住我就好,让她抓住以后我就能醒过来了。
以设想人会遇到的最糟情形为业的德鲁·T.巴里从没想到过“我一定是在做梦”的可能性。尽管眼前这一幕像是电视剧里腐烂尸体复活的桥段,但他决心要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下求生。“猫下腰!”巴里大喊一声。
如果监狱另一边的塑胶炸弹没爆炸,唐也许不会马上依令而行。他不是猫腰,而是跌倒在地上,但巴里要的效果总算是达到了。凯莉没能抓到唐脸上软绵绵的肉,苍白的手指只是扇掉了他戴着的橄榄球头盔。紧接着一声枪响,近距离平射的韦瑟比步枪发出的枪声因为体育馆空旷巨大而显得特别响亮。凯莉的喉咙爆炸,缓缓向后歪倒下去,接着身体瘫软在地。
莫拉把埃尔莫尔推到一边,蹒跚着朝唐走去,像个有超能力的女巫一样不断打开闭合着双手。
“快朝她开枪啊!”唐尖叫着。他失禁了,温热的小便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袜子。
德鲁·T.巴里考虑着是否别开枪。皮特斯是个白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没了他也许会更好。好,巴里心想,现在就暂且开上一枪吧。但在那以后,监狱看守先生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朝莫拉·邓巴顿的胸口开了枪。莫拉朝体育场中心倒去,躺在死去的埃尔莫尔·珀尔身边。莫拉在那儿躺了一会儿,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尽管上下两部分身体看上去已经不能协调一致了,她却再次朝唐走了过去。
“朝她的头部开枪!”唐尖叫着(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有枪),“像对付另一个家伙一样朝她的头部开枪!”
“你能闭上你那张臭嘴吗?”德鲁·T.巴里说。他瞄准莫拉·邓巴顿的头部,一枪打穿了莫拉左侧上半边的头颅。
“哦,老天,”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天,老天,我的老天啊!我们快离开这儿!我们快离开这儿回到城里去!”
尽管德鲁·T.巴里不喜欢那位肥胖的前狱警,但很理解皮特斯想要逃跑的冲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同情。可在事情结束之前他绝不会放弃,不然他也成不了三县最成功的保险经纪人。想到这儿,他一把抓住了唐的胳膊。
“德鲁,她们的确死了!但如果还有该怎么办?”
“我没看见还有,你看见了吗?”
“可是……”
“你带路,我们去找要找的那个女人。”德鲁·T.巴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了高中里学到的一点法语,“找出那个女人。[25]”
“你说什么?”
“别介意。”德鲁·T.巴里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高性能步枪。巴里不是在给皮特斯鼓劲,而是在向他示意。“你走在我前面三英尺,这个距离最好。”
“为什么要我走在前面?”
“因为,”德鲁·T.巴里说,“我相信这样会更保险。”
15
在瓦妮莎·兰普利结果了梅纳德·格里纳的性命、埃尔莫尔·珀尔被莫拉·邓巴顿实施即时口部手术的时候,弗兰克·吉尔里正藏身在半边塌陷的接待台下面,看着手机的倒计时从四十六秒到四十五秒,接着又到了四十四秒。外面没人支援了,现在他很清楚这一点。剩下的人不是畏缩不前就是干脆走了。要想通过该死的检查站,进入监狱里面,弗兰克必须靠自己。不然他只能连滚带爬地逃到监狱楼外面,希望防弹玻璃后面的那个家伙不会拿枪打他。
弗兰克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希望开着自己的皮卡行驶在杜林一条舒适的道路上,寻找哪家的宠物浣熊。如果找到的浣熊饿了,弗兰克会用一根带着网、顶端放有奶酪或汉堡、被他称为“招待棍”的长杆把它网住。这让他想起了戳进自己背部的碎裂的椅子腿。他侧转过身,从背上拽出椅子腿,然后把椅子腿伸向包裹炸药的致命球体。还有机会能活命!
“你在干什么?”蒂格在防弹玻璃后面问他。
弗兰克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如果达不到目的的话,他就死翘翘了。他用桌腿参差不齐的一端顶起球状的炸药包。约翰尼·李向他保证扔炸药包不会使它爆炸,桌腿自然也不会。他竖起桌腿,把桌腿靠在安全检查站带有开口小槽的窗户下方。十七秒,十六秒,十五秒……蒂格开了枪,弗兰克感到子弹贴着自己的膝关节上方飞了过去。
“不管在那儿的是谁,你最好快点走。”蒂格说,“趁还有机会赶紧走。”
弗兰克也知道得赶快走了,他猫着腰向监狱大楼的前门走去,心想自己肯定会挨上一枪。但蒂格却没有再次开枪。
透过玻璃,蒂格看见桌腿顶端黏着的像大块口香糖一样的白色球状物体。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球里嵌着的手机:手机上的倒计时正从四秒跳到三秒。他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他立刻冲向通往监狱主通道的那扇门。手刚触到门球,周围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白色。
16
弗兰克站在监狱门外嘉年华房车残骸旁明亮的阳光里——这辆房车再也无法带着巴里·霍尔登和他的家人出去野营了——严重损毁的监狱大楼被刚才的爆炸又震了一震。在先前几次爆炸中因为加固铁丝而没有炸碎的玻璃闪着亮光大块大块地喷涌而出。
“跟我走吧!”弗兰克大声叫,“剩下的几个,跟我走!我们去把她抓住!”
开始没什么动静。接着四个民防团成员——卡森·斯特拉瑟斯、特里特警官、奥德韦警官和巴罗斯警官——从隐蔽处快步走出来,跑向被炸的监狱前门。
四人跟在弗兰克身后,消失在了一片烟雾里。
17
“妈的……真该死……”贾里德·诺克罗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米凯拉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满心希望能有个摄制组来拍下这一幕。不过即便真有个摄制组也没用,把看到的这些播报出去的话,观众一定会认为摄制时使用了特效。只有看到现场的人才能相信。你必须到场看,才会相信双手拿着手机的裸体女人让自己的一只脚飘浮在铺位上方。你必须到场看,才会相信她黑色的头发里盘旋冒出了绿色的卷须。
“嘿,你好。”埃薇快活地打了个招呼,但并没有四处张望。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手里的手机上。“过会我再和你谈,现在我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让人眼花缭乱地移动着。
“贾里德,你怎么在这儿啊?”来人是克林特,他的声音既惊奇又恐惧,“你在这干什么?”
18
唐·皮特斯走在德鲁·T.巴里之前(尽管他一点不想走在前面),在快到百老汇走廊的中点时看见诺克罗斯和一个满脸胡子、穿着红色背带裤的老头。诺克罗斯搀扶着同伴,穿着红色背带裤的老头驼着背,艰难地往前走。尽管没看到出血,但唐推测老头一定中了一枪。你们马上就得死,唐想着,举起了枪。
尽管不知道皮特斯看见了什么,但在他三十英尺之后的德鲁·T.巴里也举起了枪。烟太浓,站在前方的皮特斯又把他的视线全给挡住了。紧接着,当诺克罗斯和威利走过岗亭、沿着通向禁闭牢房的那条很短的A区走廊向前行走时,医务室里突然伸出了一对又长又白的胳膊,抓住了皮特斯的胳膊。德鲁·T.巴里像看魔术一样看见唐消失在自己眼前。医务室的门砰一声关上了,巴里匆忙赶到医务室门前扭动门把,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他通过被铁丝加固的玻璃窗往里瞧,看见一个像是嗑药嗨了的女人正拿着一把凿子抵着皮特斯的喉咙。她扯掉皮特斯那顶荒诞不堪的橄榄球头盔,头盔倒着掉在皮特斯那把枪旁。皮特斯稀疏的黑发被汗水黏在头上。
医务室里的女人——是个穿着棕黄色囚服的女人——发现巴里正往里瞧。她举起凿子向巴里示意,她的手势很清楚:离这儿远点。
德鲁·T.巴里考虑着是不是要开枪打碎玻璃,但如果还有其他守卫者,枪声一定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想起在体育馆射杀第二个女巫后自己起的誓:在那以后,监狱看守先生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他朝模样古怪的女犯草草敬礼,竖起大拇指表示善意,然后沿着走廊朝前走。他提醒自己,千万小心一点,皮特斯被抓住之前一定看到了什么东西。
19
“哦,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安琪尔说,“我竟然抓到了爱抓女孩乳房、捏她们屁股、摸她们大腿,同时把精液射在内裤上的那个家伙。”
趁安琪尔抬头驱赶保险经纪人的当口,唐从她的挟制中抽身,和她隔开了一小段距离。“犯人,把凿子放下。现在放下凿子,我就不把你写在‘品行不良’的报告里了。”
“你的裤子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安琪尔看见了唐裤子上的尿痕,“即便对你这么个窝囊废来说,这也太丢人了点。你害怕得小便失禁了,对吗?妈妈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提到他神圣的母亲,唐把理智抛到一边,朝安琪尔冲了过去。安琪尔用凿子向他猛击,如果唐没有被橄榄球头盔绊倒的话,这一击会割开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命。被头盔绊了一下以后,凿子在唐的前额割了很深的一道。他跪在地上,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顺着脸庞往下流。
“哦,哦,快停手,这很痛!”
“痛吗?我就是想看看这把凿子厉不厉害。”说着安琪尔对准他的肚子猛踢了一脚。
唐抓住安琪尔的一条腿,想把流到眼睛里的血甩掉,却顺势把安琪尔掀翻在了地上。安琪尔的手肘撞到地板,凿子从手里掉了出来。唐爬上安琪尔的身体,伸手去抓她的喉咙。“我才不会等你死了以后才去干你呢,”他告诉安琪尔,“那太恶心了。我只会把你掐昏过去。等玩到尽兴,再把你杀掉……”
安琪尔抓住橄榄球头盔,挥动手臂甩向唐,头盔撞到他流血的前额。唐抓着自己的脸,从安琪尔身上滚落在地。
“哦,不,犯人,你不能这么干!”
用头盔撞人在橄榄球比赛里是最严重的犯规,安琪尔心想,可没人会把这一幕放在电视上,没哪个裁判会让我后退几码的。
她又用头盔打了两下,兴许第二下打断了唐的鼻子,他的鼻子扭曲得很厉害。唐设法翻转过身,翘着屁股站了起来。唐像是在叫“犯人,快停下”,但他喘得厉害,在说什么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嘴唇被打裂了,嘴里全是血。每说一句话,鲜血都会从他的口中涌出。安琪尔想起孩提时常听大人们说的一句话:淋浴时别忘带毛巾。
“别再打了,”唐说,“请别再打了,你都快把我的脸打烂了。”
安琪尔把头盔扔在一边,拿起掉在地上的凿子。“皮特斯警官,用这个摸奶子去吧!”
她把凿子捅进唐的两块肩胛骨之间,直到外面只剩木头手柄才停了下来。
“我的老妈啊!”唐大声哭喊。
“好,皮特斯警官,接着这一下是向你老妈致敬!”安琪尔抽出凿子,把它捅进唐的脖子,唐一下子瘫倒在地。
安琪尔踢了他好几下,然后跨在他身上,开始用凿子向他的身体猛刺,一直到再也提不起胳膊才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