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狐狸在梦中向莉拉走来。她知道这是个梦是因为狐狸能开口说话。
“嘿,宝贝。”狐狸走进圣乔治路上她和蒂芬妮、贾妮丝·科茨以及妇女病防治中心埃琳·艾森伯格医生和乔莉·苏拉特医生共用的房子的卧室,说道。(埃琳和乔莉都没结婚,妇女病防治中心的另一个医生乔治娅·皮金斯在城的另一边和两个特别想念哥哥的女儿住在一起。)知道这是个梦的另一个原因是卧室里只有她一人。蒂芬妮睡的另一张单人床上没有人,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
狐狸把可爱的前爪放在她盖的被子上——狐狸本该红色的爪子颜色很白,像是踩着刚刷的油漆过来的。
“你想怎么样?”莉拉问他。
“带你回去,”狐狸说,“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2
莉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蒂芬妮睡在自己的床上,毯子退到了膝盖上,肚子把平腿短裤顶成了半月形。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莉拉没有去厨房烧替代咖啡却很难喝的菊苣茶,而是直接到门口打开门,迎接春日的美好阳光。(这里的时光流逝得很快,尽管表照常在走,但其他一切可并不正常。)狐狸如她所料地把尾巴盘在爪子旁坐在杂草丛生的石板路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莉拉。
“嘿,宝贝。”莉拉说。狐狸歪着脑袋,似乎在笑。接着他慢跑到通向破损马路的小道上重新坐下。看着她等待着。
莉拉进屋去叫醒蒂芬妮。
3
最终,“我们的地盘”的十七位居民坐在太阳能动力的高尔夫球车里,组成一个车队跟着狐狸出城,沿原本的三十一号公路向浑球山进发。蒂芬妮、贾妮丝和莉拉在第一辆车里,蒂芬妮一路都在抱怨没让她骑着她的马。这是由埃琳和乔莉决定的,尽管离分娩还有六到八周,但她们担心她会宫缩。她们对即将成为母亲的蒂芬妮是这么说的。她们没说的是(不过莉拉和贾妮丝已经听她们说了)对孩子的担忧,蒂芬妮仍然每天——有时甚至是每小时服用毒品,她们对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婴儿感到非常担心。
玛丽·帕克、玛格达·杜布切克、四个原“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的成员以及五个原杜林女子监狱的犯人也和她们一起去了。同行的还有离开了弗兰克后改回娘家姓的伊莱恩·努丁。她和两个女医生坐在一辆车上。她女儿也想去,但伊莱恩拒绝了,即便娜娜哭了,可伊莱恩毫不动摇。娜娜被留下同兰塞姆夫人和她的孙女在一起。两个女孩很快交上了朋友,可和莫莉待上一天并没像预期的那样让娜娜快乐起来。她说她想跟着狐狸,因为现在像是身处一个童话故事一样,她想把这个童话故事画下来。
“想和女儿一起的话你可以留下,”莉拉对伊莱恩说,“我们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想看看那家伙想干吗。”伊莱恩回答说。尽管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只狐狸——狐狸这时正坐在珀尔森理发店的废墟前,耐心地等待着女人们集结出发——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不是很明确却非常强烈。
“走吧,”蒂芬妮暴躁地说,“不然我又要尿尿了!”
于是她们跟着慢跑的狐狸沿着高速公路中间已经模糊的白线出了城。狐狸时不时会回头看上一眼,看看自己带的队伍是否依然还在。狐狸似乎在咧着嘴笑,似乎想说,今天的观众里有些相当漂亮的女人。
这是一次远足——虽然奇怪,但远离了平时的家务和工作,仍然算是一次远足——远足时少不了欢笑和闲聊,但高尔夫球车车队里的女人们相当安静。球车开动时车头的灯闪烁着,当车队穿过原来是亚当斯贮木场的丛林时,莉拉突然想,与其说是去远足,她们倒更像是列队出殡。
过了贮木场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以后,狐狸下了高速公路,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蒂芬妮突然绷紧身体,保护性地把双手放在肚子上。“不,不,你们停在这儿,让我离开。即便只是堆破铜烂铁,我也再不要回特鲁·梅威瑟的拖车了。”
“我们不去那儿。”莉拉说。
“你怎么知道啊?”
“你就等着瞧吧。”
但她们还是依稀看到了拖车。拖车被一场风暴掀翻,像生锈的钢铁恐龙一样侧躺在高高的草丛和荆棘之中。在离拖车三十到四十码的地方,狐狸折转向左,溜进树林,头两辆车的女人看见狐狸红橙色的毛皮一闪,接着就消失了。
莉拉下了车,走到狐狸钻进树林的地方。附近的制毒工棚长满了杂草,即便过了这么久,这里仍然依稀存留着一股化学品的味道。毒品也许已经不在了,莉拉心想,但对毒品的记忆还存留着。即便在这个时光飞速流逝、几乎不容喘口气休息一下的地方,依然如此。
贾妮丝、玛格达和布兰奇·麦金太尔走到她身边。蒂芬妮捧着肚子留在高尔夫球车上,她看上去像是病了。
“这里有条动物行走的道路。”莉拉指点着说,“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我不会进那片林子,”蒂芬妮说,“我才不管狐狸跳不跳踢踏舞呢。我只知道我他妈的又开始宫缩了。”
“即便没有宫缩,你也最好别去,”埃琳说,“我会陪着你。乔莉,你想去就去吧。”
乔莉下车去了。十五个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上这条兽道。莉拉领头,前弗兰克·吉尔里夫人走在队尾。走了大约十分钟,莉拉停下脚步,举起双臂,手指像拿不定主意的交通警一样左指指右指指。
“老天,”西莉亚·弗罗德说,“我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象,从来没有。”
她们两边的白杨、桦树和赤杨木的树枝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飞蛾。树枝上的飞蛾似乎有几百万只。
“如果受到攻击我们该怎么办?”伊莱恩小声说。她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同时暗暗感谢上帝,先前没有屈从于娜娜的要求把她带来。
“它们不会攻击我们的。”莉拉说。
“你怎么知道?”伊莱恩提出疑问。
“我就是知道,”莉拉说,“它们和狐狸一样,不会伤害人。”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它们是使者。”
“谁的使者?”布兰奇问,“它们为什么事而来?”
尽管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莉拉还是选择不回答。“跟我走,”她说,“离得不远了。”
4
十五个女人站在齐腰高的草丛里,看着莉拉之前见过的那棵不可思议的大树。大约有三十秒,没人说一句话。沉默过后,乔莉·苏拉特用高亢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惊叫道:“我那在天上的父啊!”
大树像座有生命的电缆塔一样矗立在阳光下,多结的枝干相互缠绕。有时她们感觉像沐浴在充满着花粉的光柱里,有时又像置身黑暗的山洞中。
热带鸟类在树枝上玩耍,在树枝多茸的叶子间聊着天。在大树前面,莉拉先前看到的孔雀像世界上最优雅的看门人一样前后踱步。那条红色的蛇仍然挂在树枝上,像荡秋千一样慵懒地前后摇摆。蛇下面有个黑洞,枝干在黑洞前退开了。莉拉不记得上次见过这个黑洞,但并不觉得奇怪。这时狐狸突然蹿出来跳到孔雀面前,戏谑地弄出了啪嗒声,但孔雀根本对他不理不睬。这一幕上次也没出现过。
贾妮丝·科茨拉起莉拉的胳膊。“这真是我们亲眼所见吗?”
“是的。”莉拉说。西莉亚、玛格达和乔莉突然发出尖叫,像凄厉的三重奏。枝干环绕的黑洞里出现了一只白色的老虎,老虎用绿色的眼睛看着空地边缘的女人,然后俯下身,伸长身体,似乎在向她们鞠躬。
“站着别动!”莉拉大叫,“你们都站着别动!它不会伤害你们的!”她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
老虎和狐狸碰了碰鼻子,之后再次转身看向女人们,它们似乎对莉拉有着特殊的兴趣。接着老虎绕过大树,走出了女人们的视线。
“我的老天啊,”基蒂·麦克戴维流着泪说,“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玛格达·杜布切克说:“这里真是一处神圣之地啊。”说着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贾妮丝看着莉拉。“你怎么看。”
“我想这是条出去的路,”莉拉说,“如果想回去的话,就是这条路了。”
这时她腰带上的对讲机响了,传出一阵静电的噪声,没办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可以依稀分辨出是埃琳在呼叫莉拉,她听起来是在大叫。
5
蒂芬妮横卧在高尔夫球车的前座上,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件洛杉矶公羊队的旧队服皱成一团扔在地上。她原本不大的双乳在一只D罩杯的棉胸罩里朝上突出(这时人造纤维的胸罩根本派不上用场)。埃琳跪在蒂芬妮的双腿之间,张开的双手放在蒂芬妮鼓出的肚皮上。女人们相继从林中跑出来,其中一些人不停地撸掉头发里的飞蛾和小树枝。埃琳用力把手向下按压,蒂芬妮双腿呈V字形蜷着向外分开,高声尖叫:“停下,看在老天的分上赶快停下!”。
“你在干什么?”莉拉一边问,一边走到蒂芬妮旁边,低头一看就立即明白了埃琳在做什么。蒂芙的牛仔裤解开了,牛仔裤的斜纹布上有团污渍,内裤也全湿了,呈现出暗红的色泽。
“孩子快出生了,但屁股却在头的位置上。”埃琳说。
“老天,是胎位不正吗?”基蒂问。
“必须把胎位调正。”埃琳说,“莉拉,送我们回城。”
“得让她坐直,”莉拉说,“不然我没法开车。”
在乔莉和布兰奇·麦金太尔的帮助下,莉拉把蒂芬妮调整到半坐半卧的姿势,埃琳挤在蒂芬妮身边。蒂芬妮尖叫一声:“哦,太疼了!”
莉拉缩在方向盘后面,她的右肩紧贴着蒂芬妮的左肩。埃琳几乎完全侧着身子,刚刚能坐进车里。“这车能跑多快?”埃琳问。
“我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道了。”莉拉猛踩下油门,在高尔夫球车向前飞驰的时候对蒂芙的号叫皱了皱眉头。球车每震动一下,蒂芬妮就会尖叫一声,可球车一直都在震动。这时,莉拉已经把满是奇异鸟类的大树给忘了。
对不久前还姓吉尔里的伊莱恩来说,这太不真实了。
6
车队停在奥林匹亚餐厅门口——蒂芬妮疼得没法再往前走了。埃琳让贾妮丝和玛格达回城拿她的医药包,莉拉和其他三个女人把蒂芬妮抬进餐厅。
“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埃琳说,“动作快点,要把婴儿正位,就要让妈妈先躺下来。”
埃琳回到蒂芬妮身边,像揉面团一样揉着蒂芬妮的肚子。“感谢上帝,我想小家伙开始动了。小家伙,能不能给埃琳医生翻个筋斗看啊?”
埃琳用一只手按着蒂芙的肚子,乔莉·苏拉特从侧面帮她推挤。
“停下!”蒂芬妮尖叫着,“你娘的,快给我停下!”
“他正在转过来,”埃琳没理睬蒂芬妮的叫骂,“感谢上帝,他真的转过来了。莉拉,把她的裤子脱下来,裤子和内裤都脱下来。乔莉,继续按着,别让他转回去。”
莉拉拽住蒂芬妮的一只裤腿,西莉亚·弗罗德拽住另一只。两人用力一拉,把蒂芬妮的旧牛仔裤拽了下来,蒂芬妮的内裤也随着牛仔裤褪了下来挂在小腿上,大腿上是羊水和斑斑血迹。莉拉把内裤也扯了下来,内裤湿透了,触感温热。莉拉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但马上恢复了平静。
尖叫声持续不停。蒂芬妮的头不时从一边摆到另一边。
“等不及医药包了,”埃琳说,“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只是……”她看了看以前的同事乔莉,乔莉朝她点点头。“谁给乔莉找把刀来。刀要锋利一些。我们要给她割开点。”
“我……我要顺产。”蒂芬妮喘息着说。
“别担心,”乔莉说,“现在还不会给你剖腹产。宫口开了,但我们还要把它再扩张一点,增加一点空间。”
莉拉找到一把切肉排的刀,接着又在厕所里找到一瓶生产日期过了很久的双氧水。她用双氧水给刀锋消了毒,然后考虑着是不是要用门边的洗手液洗个手。她试着挤了下洗手液,但什么都没挤出来,洗手液早就挥发了。她赶紧回到餐厅。女人们在蒂芬妮、埃琳和乔莉周围围成一个半圆。除了伊莱恩·吉尔里,其他女人都手牵着手。伊莱恩·吉尔里用胳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上腹部。她先是把视线对准柜台,然后转向没人坐的卡座,最后望向门外,唯独没看临时手术台上只戴着一只棉胸罩、不断尖叫喘息的产妇。
乔莉接过切肉刀。“用什么东西给它消过毒吗?”
“用双氧水……”
“那就行了,”埃琳说,“玛丽,去帮我看看有没有泡沫保温冷箱。你们再找个人去帮我拿点毛巾,厨房里应该有。把毛巾平铺在……”
乔莉·苏拉特实施没有麻醉的外阴切开术时,蒂芬妮发出一声凄惨的号叫。
“把毛巾平铺在高尔夫球车上。”埃琳发布完指令。
“哦太棒了!有太阳能面板太好了!”说话的是基蒂,“把毛巾用太阳能面板加热。嘿,真是太聪……”
“毛巾得加热,但不能太烫,”埃琳说,“我可不想把我们的新居民烫伤。”
伊莱恩仍旧站在原地,视线故意避开蒂芬妮·琼斯,像块被水围绕的石头一样任由其他女人在她周围跑来跑回。她的眼神闪亮,却透着一股漠然。
“子宫口开了多少?”莉拉问。
“七厘米,”乔莉说,“马上就要张到十厘米了。宫颈口已经消失了——至少这点还算正常。蒂芬妮,屏气用力,但也要稍微留点力气给下一次。”
蒂芬妮屏着气用力,蒂芬妮凄厉尖叫着。她的阴道收缩,阴道口先是闭合,然后张开。鲜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双腿间流出来。
“我讨厌血。”莉拉听见埃琳像赌马顾问传递情报似的轻声对乔莉说,“老天,这次的血也太多了吧!如果我的胎儿镜在那该多好啊!”
玛丽拿着一个莉拉多次带去梅洛克湖的便携式保温冷箱回来了,莉拉以前经常和克林特、贾里德一起去梅洛克湖野餐——冷箱的一侧涂着“百威啤酒!啤酒之王”的字样。“埃琳医生,用这个行吗?”
“行,”埃琳并没有抬头看,“蒂芙,再用力些!”
“我的背疼死了。”她的脸抽搐,拳头上下击打着龟裂的胶木桌面,口中的号叫声拖得很长。
“我看到头了,”莉拉大叫,“我看到脸了……老天,埃琳,那是什么……”
埃琳把乔莉推到一边,在婴儿的肩膀缩回去之前抓住了,她的指尖深陷入婴儿的皮肤,让莉拉觉得心里很难受。婴儿紧接着滑出来的头费劲地偏向一边,似乎想再看上一眼刚刚待过的地方。婴儿眼睛紧闭,脸蛋呈淡灰色。绕着脖子一圈然后沿着面颊延伸到耳朵的脐带——像刽子手的套索——带着星星点点的血渍,让莉拉想到那棵不可思议的大树上垂挂着的红蛇。婴儿胸口往下的部位仍然在母亲的身体里,但一条胳膊已经滑出来了,软绵绵地垂荡着。莉拉看见了婴儿每根完美的手指和每片完美的指甲。
“别用力了。”埃琳说,“我知道你很想结束这个过程,但先别用力了。”
“我必须用力。”蒂芬妮粗着嗓门说。
“再用力就勒死你的孩子了。”乔莉说。这时乔莉已经回到了埃琳身边,正和埃琳肩并肩地站着。“等等。只要……只要再给我一点……”
太晚了,莉拉心想。孩子已经被勒死了,只要看看婴儿铁灰色的脸就知道了。
乔莉把一只手指垫在脐带下面,然后是两只手指。她收缩手指,先是把脐带从婴儿脖子上拉掉,然后任由脐带从手中滑落。蒂芬妮尖叫着,脖子上的每根青筋都突了出来。
“用力!”埃琳说,“使出你最大的力气!接下来我数一、二、三。乔莉,生下来的时候别让它面朝下跌在肮脏的地板上!蒂芙,我开始喊了,一,二,三!”
蒂芬妮再次用力。婴儿像子弹一样射入乔莉·苏拉特打开的双手中。婴儿浑身湿滑,看上去很美,但没有一点生气。
“吸管!”乔莉大叫,“去拿根吸管来!”
伊莱恩向前移步,从刚才开始莉拉还没见她挪过地方。伊莱恩已经拿了一根吸管,把吸管的外包装撕掉了。“给你。”
埃琳接过吸管。“莉拉,”她说,“把他的嘴打开!”
“他”的。这时,莉拉才注意到婴儿肚子下面有个微小的灰色逗点。
“让他的嘴张开!”埃琳重复了一遍。
莉拉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照埃琳的吩咐撑开婴儿的小嘴。埃琳把吸管的一端放进自己的嘴,把吸管的另一端放在莉拉的手指敞开的微小开口上。
“现在把他的下巴往上抬,”乔莉下令道,“必须让他吸气!”
这有什么用呢?死了就是死了,但莉拉又一次依令而行。莉拉看见埃琳·艾森伯格医生从她那头的吸管开始吸气,面颊上出现一道新月形阴影。接着,莉拉听见扑通一声响。埃琳把头侧到一边,吐出一团像痰一样的物质。接着她对乔莉点点头,乔莉把婴儿抱到面前,轻轻地往婴儿口里吹气。
婴儿躺在乔莉面前,头往后仰,光头上满是血珠和泡沫状的物质。乔莉又吹了口气,奇迹发生了。婴儿的小身板开始起伏,蓝眼睛突然睁开。男婴开始哭了起来。西莉亚·弗罗德带头鼓掌,其他女人也都鼓起掌来……只有伊莱恩没有鼓掌,她回到自己刚刚待着的地方,双臂又一次抱住了上腹部。婴儿的哭声渐渐连续了起来,双手都捏成了小拳头。
“那是我的孩子,”蒂芬妮举起胳膊说,“我的孩子在哭。把他给我。”
乔莉用橡皮筋把脐带打上结,把婴儿包在递给她的第一件衣服里——不知谁从挂衣钩上取下了一件女侍者的围裙。她把用围裙包好的婴儿交给蒂芬妮,蒂芬妮看着婴儿的脸笑了,吻了吻他黏糊糊的脸颊。
“那些毛巾呢?”埃琳问,“把它们拿来。”
“现在还不够暖。”基蒂说。
“把它们拿来。”
毛巾拿来了。玛丽把冷却百威啤酒的冷却机放在一旁。这时莉拉看见更多的血从蒂芬妮双腿之间涌出。大量的血,也许有好几品脱。
“这正常吗?”有人问。
“完全没事。”埃琳的声音很确定,表现得也很有信心:流点血完全没问题。这时,莉拉开始暗自琢磨蒂芬妮会不会死。“但最好再去取些毛巾过来。”
乔莉·苏拉特走到产妇面前,想把婴儿从母亲怀里接过来,放进临时的百威摇篮里。埃琳摇摇头说:“让她再多抱会儿。”
莉拉这时已经知道要出什么事了。
7
在原先的杜林县、这时的“我们的地盘”,太阳落山了。
莉拉双手捧着一沓订在一起的纸,坐在圣乔治路自己家门前的露台上。贾妮丝·科茨走上台阶,坐到她身边,莉拉闻到一股杜松子的气息。前监狱长从背心的内袋里取出了气味的来源:一品脱装的仙蕾杜松子酒。贾妮丝把酒瓶拿给莉拉,莉拉对她摇了摇头。
“她因为胎盘滞留而死,”贾妮丝说,“埃琳是这样告诉我的。没办法把胎盘剥离,至少没时间及时止血。当时手头也没能用的药。”
“催产素。”莉拉说,“贾里德出生时我用了催产素。”
她们坐了一会儿,看着这漫长一天的太阳光逐渐暗淡下来。最后贾妮丝说:“我觉得你需要找人帮忙整理她的东西,于是我就来了。”
“她没有多少东西,已经整理好了。”
“我们都没多少东西,这也是种解脱,你觉得呢?我们在学校里都学过首诗,一首得到和失去我们生命力量的诗。也许是济慈的吧。”
学过同一首诗歌的莉拉知道作者应该是华兹华斯,但并没有纠正贾妮丝。贾妮丝把酒瓶放回原先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手帕。她先用手帕擦了擦莉拉一侧的脸颊,然后又擦了擦另一侧,这让莉拉回想起自己是公认的假小子时,从自行车或滑板上摔下时妈妈替她擦脸的甜蜜时光。
“这些纸是在她放小孩东西的梳妆柜里找到的,”莉拉把手里那摞薄薄的纸递给贾妮丝,“放在睡衣和毛线鞋下面。”
蒂芬妮在纸张的上沿贴了一张烫了鬈发的母亲在金色阳光下抱着一个笑着的男孩的照片。贾妮丝知道这张照片是从一本旧的妇女杂志——也许是《好管家》上剪下来的一张嘉宝婴儿食品的广告。蒂芬妮在广告下面写着:安德鲁·琼斯对美好生活定义的小册子。
“她知道是个男孩,”莉拉说,“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
“玛格达告诉她的,那种‘生男孩肚子会翘一点’的老生常谈啦。”
“她一定写了很长时间,我从没见她在我面前写过字。”蒂芬妮一定觉得被莉拉看见会很丢脸,莉拉心想,“看第一页,从头开始看的时候我就禁不住哭了。”
贾妮丝打开这本自制的小书。莉拉凑近她,和她一起往下看。
美好生活的十大原则
1.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
2.永远不要尝试毒品。
3.错了就道歉。
4.上帝能看见你一切的过错,但他很仁慈,他会原谅你。
5.别让说谎成为习惯。
6.永远别鞭打马。
7.身体是神的殿,因此不能吸烟。
8.别欺骗人,对所有人都诚实以待。
9.选择好你的朋友,我在这方面就吃了亏。
10.别忘了你妈妈永远爱你,你会成长得一帆风顺的。
“最让我心痛的是最后一条,”莉拉说,“我现在仍然觉得心痛。把酒瓶给我,我想我得喝上一小口。”
贾妮丝把酒瓶递给莉拉。莉拉喝了一口,做了个鬼脸,把酒瓶递还给贾妮丝。“孩子怎么样?他还好吗?”
“考虑到早产六周以及被脐带勒过脖子,他的状况已经很好了,”贾妮丝说,“幸好我们有埃琳和乔莉在,不然母子都保不住。他现在和琳达·拜尔以及拜尔的新生儿在一起。琳达刚给亚历克斯断奶,但一听到安迪的哭声,她的奶又上来了。琳达是这么说的。除此之外,我们还遇上了件痛苦的事情。”
好像这一天死了蒂芬妮还不够似的,莉拉一边心想一边露出准备迎接挑战的表情。“跟我说说。”
“你知道格尔达·霍尔登吗?就是霍尔登家四个姑娘里最大的一个。她消失了。”
这几乎意味着她在另一个世界碰到了致命的事情。现在,她们都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
“克拉拉怎么样?”
“和你想的差不多,”贾妮丝回答说,“她几乎要疯了。她和四个女儿从上周就开始头晕目眩……”
“看来有人挪动过她们了。”
贾妮丝耸耸肩。“也许吧。这种可能性很大。另外,克拉拉还担心另外一个女儿会在某一刻消失。也许三个全都消失。我也有这方面的担心。”说着她开始翻看这本给安德鲁·琼斯的美好生活手册。每一页上写的都是十大原则的扩展内容。
“谈谈那棵树好吗?”莉拉问。
贾妮丝想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明天再说吧,今晚我只想睡觉。”
莉拉握住贾妮丝的手捏了捏,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今晚能不能睡着。
8
娜娜问母亲能否在兰塞姆夫人家里和莫莉一起睡。伊莱恩在得到老夫人的许可后同意了娜娜的请求。
“当然可以,”兰塞姆夫人说,“我和莫莉都喜欢娜娜。”
这对以前姓吉尔里的伊莱恩也是件好事,她正好希望女儿不在家。娜娜是她的挚爱,她的珍宝——这是伊莱恩和离异的丈夫少有的几个共同点之一,这个共同点使得他们的婚姻比原本应该持续的要长一些——但这一晚伊莱恩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是为了娜娜,更是为了自己。其实也是为了杜林的所有女人。她们中的一些人(比如莉拉·诺克罗斯)也许现在不会理解,但之后一定会理解的。
如果真的对大伙都有利,她决定把计划的事情做到底。
把女人们带去树林里那棵奇异大树下的高尔夫球车整整齐齐地停在行政大楼的废墟后面。伊莱恩觉得女人的一个优点——许多优点中的一个——就是用完东西以后会把它们收拾齐整。男人就不同了,他们总是把东西到处乱扔。她不知道告诉过弗兰克多少次要把脏衣服扔在篮子里——女人除洗衣服熨衣服之外,还要到处把衣服找出来吗?她不知有多少次在浴室的淋浴区外和卧室的地板上找到弗兰克乱扔的衣服了。另外,她也搞不懂弗兰克吃完夜宵后为什么连洗杯子刷碗这种事都不愿做,似乎杯子和碗实现了它们的功能以后就消失了。(丈夫把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动物笼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事实只会让她更为恼怒。)
你也许会说,这只是些小事,谁又会把这种事当真呢?但在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中,她已经在家庭生活中受够了这种酷刑。如果把婚后生活比喻成一本书的话,那么这本书就叫《一千种划伤所造成的死亡》。弗兰克的坏脾气是这些划伤中最糟糕的一种。当然,有时也会有礼物,也会有后颈上的一个吻,也会一起出去吃饭(甚至是烛光晚餐),但这些都只是老套的东西。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吃个蛋糕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不想说男人都是一样的,但大多数都是,伴随礼物的往往是他们的男性本能,他们以为送了你礼物就能对你求欢了。一个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因此XY染色体的朋友就有了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认为,每个男人都是国王,家里的女人都是他们的女仆。
车钥匙都在车上。钥匙当然都在——“我们的地盘”上有顺手牵羊,但从没有真正的盗窃。这是“我们的地盘”的一个好处。类似的好处还有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满足于这些好处。比如说每次会议上都会有的那些嘀咕和抱怨。娜娜就参加过一些会议。她以为伊莱恩不知道她去,但伊莱恩其实知道。一个好妈妈会监督她的孩子,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会被坏同伴的不良观念影响。
两天前莫莉在她们家,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她们先是在外面玩(跳房子和跳绳),然后进屋玩(重新装饰了一下离开那个商业环境后,伊莱恩觉得还很有必要的玩偶屋),接着重新到外面一直玩到太阳落山。吃了一顿大餐以后,莫莉在黄昏中走了两个街区回到家。她是一个人走回去的。为何让她一个人回去呢?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拐卖犯,也没有恋童癖。
何等快乐的一天啊。因此当伊莱恩准备上床,经过娜娜房间门外听到她的哭声时觉得非常奇怪(伊莱恩承认她同时也有些担心)。
伊莱恩找了辆高尔夫球车,转动钥匙,踩下圆形小加速板。她无声地把车开出停车场,经过黑着的街灯和关闭的店铺沿着主街前行。出城两英里之后,伊莱恩来到一幢门前有两座无用加油泵的整洁白色建筑。房顶上的标志说明这里是杜林生活必需品商店。店主卡比尔·帕特尔和他三个行为端正(至少在外人面前)的儿子自然不在这个世界里。奥罗拉流感暴发的时候,卡比尔的妻子去印度探亲了,多半在孟买、勒克瑙或印度别的什么地方睡在那层膜里了吧。
帕特尔先生售卖的东西包罗万象——这是唯一和超市竞争的手段——但他的商品大多不见了。当然,酒类是最先消失的。女人们喜欢喝酒,谁教她们享受饮酒的?别的女人吗?当然不是。
伊莱恩没有在漆黑的店里逗留,直接开着高尔夫球车绕到店铺后面,那里有间长条状的金属小屋,门前的招牌上写着生活必需品商店汽车零件供应点——先到这里来保养保养你的车吧!帕特尔先生把这里收拾得很整洁,伊莱恩对这点很赞赏。伊莱恩的父亲曾经在当水管工之余帮人维修小排量汽车的发动机——那还是在克拉克斯堡的时候——房子后面的两个小屋里到处都是旧的汽车零件、光秃秃的轮胎以及被人丢弃的割草机和旋耕机。碍眼的东西,伊莱恩的母亲总是抱怨说。你靠它们挣来的钱才能去美发沙龙,城堡的国王答道,因此这些破烂都留下了。
伊莱恩把全身的重量都抵在门上,小屋的一扇门才在肮脏的门轨上移动了四五厘米,好在打开这一点门已经足够了。
“甜心,你怎么了?”前些日子她问哭了的女儿——在她知道那棵该死的树之前,在她以为娜娜的泪水是她唯一要解决的问题,而娜娜的泪水会像春雨一样很快结束之前,“晚饭害你肚皮疼了吗?”
“没有,”娜娜说,“妈妈,你别再说什么肚皮肚皮的了。我不是五岁的小孩了。”
头一次听见女儿用这种不快的语调说话,伊莱恩感到有些惊奇,但她继续抚摸着娜娜的头发问:“那你为什么哭呢?”
娜娜紧闭的双唇颤抖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想爸爸!我想比利!有时我们去学校时他会牵着我的手,那种感觉很好,他也很好,但我最想的还是爸爸!我希望这次旅途快结束!我想回家!”
她的眼泪没有很快停下,她反而越哭越厉害,越哭越激动。伊莱恩试着去抚摸娜娜的面颊,却被她用手挡开。娜娜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这一刻,伊莱恩在娜娜身上看到了弗兰克。伊莱恩真真切切地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弗兰克,她感到非常害怕。
“你忘了他是怎么向我们吼的了吗?”伊莱恩问,“忘了他是怎么拳击墙壁的吗?那很可怕,不是吗?”
“他吼的是你!”娜娜大声喊,“是在朝你吼!因为你老是要他做这做那……或取得什么成就……或是与众不同……我不怎么清楚,但他从没向我吼过!”
“他拉扯过你的衬衫。”伊莱恩说,她的不安发展成恐惧。娜娜不是已经忘记弗兰克了吗?把弗兰克和她的旧玩具矮胖子夫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难道忘了吗?那是你最喜欢的一件衬衫啊!”
“那是因为他担心横冲直撞开车的男人会伤害到我!那男人把猫轧死了!他是想保护我!”
“你忘了他朝你老师吼,把你弄得很尴尬吗?”
“我不管,我想要爸爸!”
“娜娜,够了,你把你的……”
“我要我爸爸!”
“你需要闭上眼睛睡觉,然后做个……”
“我要我爸爸!”
伊莱恩离开女儿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她告诉自己别和一个孩子计较,努力克制住脾气,这才没摔门而去。即便现在站在帕特尔先生满是机油味的小屋里时,她都不愿承认当时差一点就对女儿大吼。那种刺耳的声音不同于娜娜平时软绵试探的语气,也不同于弗兰克经常被她忽视的说话嗓音,而像她平时提出过度和无法满足的要求时弗兰克发出的声音。伊莱恩感觉弗兰克·吉尔里就像跨越了那道横亘在残暴旧世界和新世界之间的鸿沟,完全把她的孩子控制在掌心。
第二天娜娜像是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但伊莱恩却一直在想隔着门的哭泣声、娜娜挣脱她伸过去安慰的手的样子,以及娜娜声嘶力竭想要爸爸的叫喊声。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娜娜竟然还和街那头长得很丑的小个子比利·比森牵着手一起去上学。娜娜想念她的小男友,她的小男友也许想把她带到树丛里,玩医生护士的游戏。一旦到了十六岁,可以想见娜娜和她粗俗的小男友会在他爸爸的小车后座尽情爱抚。他会把娜娜吻个遍,然后让娜娜在他肮脏的城堡里做烧饭洗刷的活。娜娜,别画画了,去厨房把锅和盆子洗个干净吧!叠好我的衣服,让我好好享受你的肉体,之后我就能满足地转身好好睡一觉了。
伊莱恩带了只曲柄手电筒,她把手电照进金属小屋内部。杜林没有油开车,风扇传送带和火花塞都派不上用场,因此她找的东西可能只有这里才有。这里和原先父亲的工棚里一样到处都是汽车零件,也是一股浓重的机油味,这让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扎着马尾辫的样子(但她一点也没觉得感伤,绝对没有)。她把父亲说出的零件和工具依次递给他,听到父亲的感谢时一直傻笑,父亲嫌她慢或斥责她拿错东西时她又会痛哭一场。小伊莱恩想让父亲高兴。他是她强壮伟岸的父亲,她只想让他高兴。
这个世界比原先男人主导的世界好得多。在这儿没人朝她吼,没人朝娜娜吼。没人把她们当成二等公民。这是一个小女孩能自己走回家的世界,即便在漆黑的夜里。这是个女孩的天分能和大腿乳房一样得到成长的世界,没人能把女孩的天分扼杀在萌芽状态。娜娜不明白这些,但不明白这些的不只是娜娜。如果不明白这些的话,就只能去那些愚蠢的集会听一些无聊的抱怨了。
我想这是条出去的路,女人们站在高高的杂草前时莉拉看着那棵诡异的树说。老天,万一她说得对该怎么办啊!
伊莱恩深入供应汽车零件的小屋,把手电的光照在地板上。地板是水泥地板,可以使汽车零件保持冷却。伊莱恩在小屋远端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三个顶端旋口拧紧的五加仑罐子。三个罐子都是没标志的金属罐,一个罐子外面缠着厚厚的红色橡皮筋,另外两个包裹着蓝色的橡皮筋。伊莱恩记得,父亲用几乎同样的方式给油罐做过标记。
我想这是条出去的路。如果想回去的话,这是条回去的路。
一些人肯定想回去。那些参加会议、不理解这里妙处的女人。这里是多么美妙,多么安全!但有些女人就是受惯了世世代代的奴役,迫不及待地想被男人给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自监狱的人反而更想回去,回到她们被放出来的狭小房间里。这些孩子气的女人没有或不愿去想,在她们监禁的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未被起诉的男性同谋。可怕的是,这样的女人还非常多。为了那些男人,她们放弃了自尊,遭受了很多没必要的屈辱。在做志愿者的这些年里,伊莱恩看多了这类事情,听到她们无数遍地说:“他的心很好”“他是无意的”“他说他会改”。老天,她们的话几乎都让伊莱恩相信了。在被送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日日夜夜里,伊莱恩几乎让自己相信,尽管过去和弗兰克有着种种摩擦,弗兰克终究会按她说的去做,他会把脾气控制好。可弗兰克就是做不到。
伊莱恩不相信弗兰克会改,那是他的男人天性。但他改变了她。有时她觉得弗兰克快让她疯了。对他来说,她是个只会骂街的泼妇,是监工,是每天不让他休息的刺耳警铃。弗兰克完全忽视了她身上的沉重责任,这点常常让她感到惊奇。他真觉得提醒他付账单、收拾屋子、帮他控制脾气这些破事会让她高兴吗?伊莱恩觉得弗兰克真的这么想。她不瞎:她知道丈夫不是个容易知足的男人。但弗兰克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为了娜娜和所有其他人,她必须采取行动。即便这天下午蒂芬妮·琼斯在餐厅里历尽艰辛,把最后那点破碎的生命奉献给可能出生的婴儿,伊莱恩想着的也始终是这件事。
总有些女人会想回去。不会是绝大部分,伊莱恩相信这里的大多数女人不会那么疯狂,不会执意自讨苦吃,但她能冒这个险吗?当甜美的女儿娜娜一提到父亲就不由自主提高声调,她还能冒……
别去想了,她告诉自己。专心致志干手里的活吧。
红色的橡皮筋意味着便宜的煤油,和存储在城里几个加油站里的汽油一样基本派不上用场。存放时间一久,就是往里面扔一根点燃的火柴都不会有什么事。蓝色橡皮筋意味着油里加入了稳定剂,这种油的有效期也许有十年或十年以上。
她们那天发现的树也许的确神奇,但它仍旧是棵树,树都能被烧掉。当然,那里有只老虎要对付,不过她会带把枪。开枪把它吓跑,有必要的话就打死它(她知道怎么开枪,父亲教过她)。她对要不要带枪有点拿不定主意,这种预防措施也许毫无必要。莉拉把老虎和狐狸称为使者,伊莱恩觉得莉拉说得没错。她觉得老虎不会阻止她,那棵大树应该完全没有防范。
如果那是扇门,那扇门应该被关上。
总有一天娜娜会明白,感谢她做了正确的事。
9
莉拉睡着了,但五点刚过没多久就醒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刚出现一道依稀的亮光。她起床去用夜壶。(杜林已经有了自来水,但是还没通到圣乔治街的这幢房子。“也许还要一到两周。”玛格达告诉她们。)莉拉考虑着是不是要回去睡觉,但她知道自己只会翻来覆去想着蒂芬妮——面如死灰的蒂芬妮——最后时刻失去意识的样子,那时她胳膊里还抱着新生儿呢!她还会想到安德鲁·琼斯,唯一的遗产是被订在一起的手写小册子的安德鲁·琼斯。
莉拉穿上衣服离开家。她没有目的地地乱走,过了一会儿看到行政大楼出现在她眼前。她倒是没有吃惊,成年以后莉拉大多数时间都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即便大楼里已经没什么了,没什么可看的了,莉拉都会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大火毁坏了这幢建筑——也许是雷击或电路故障引起的。莉拉办公室所在的半边现在是一片黑漆漆的瓦砾,大楼另一边的断墙和窗户经历多年风雨的冲刷变软变潮,使得霉菌在残垣断壁间一层层繁茂地生长起来。
因此当莉拉发现有人坐在花岗岩台阶上的时候很是吃惊。花岗岩台阶是老大楼唯一还算得上完整的地方。
她走近台阶,坐在台阶上的人站起来,走向莉拉。
“是莉拉吗?”尽管声音里满是疑惑,脸上满是泪,但声音却很熟悉,“莉拉,是你吗?”
现在新来的女人已经很少了,如果莉妮是最后一个就再好不过了。莉拉跑向她,拥抱她,亲吻着她的两侧面颊。“莉妮,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莉妮·马尔斯惶恐不安地用力搂住莉拉。然后把身子靠向后看着莉拉的脸,确定自己没在做梦。莉拉很清楚莉妮想干什么,于是就站在原地静止不动。莉妮在笑,脸上是欢乐的泪水。莉拉觉得似乎得到了某种平衡——蒂芬妮遗憾地走了,但她迎来了莉妮。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莉拉问。
“我不知道,”莉妮说,“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我看着月亮西斜。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在办公室里看着笔记本电脑,接着我就想……我是怎么来这儿的?这儿又是哪儿?”
“这事很复杂。”莉拉回答说。领着莉妮走回台阶时,莉拉突然意识到女人常常会这么描述,男人却很少这样表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仍然在办公室,只是隔了一层膜。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死了吗?已经是鬼魂了吗?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这是个真实的地方。”莉拉起先并不完全确定,但现在她确定了。熟悉不一定会带来轻视,但一定会带来信心。
“你来了多久了?”
“至少八个月,也许还要更长。时间在这边——我是说我们现在待的地方过得更快。我猜那边——就是你来的地方——从奥罗拉流感开始应该还不到一周吧?”
“我想是五天。”莉妮坐回到台阶上。
莉拉觉得自己像个出门在外很久,急切想知道家里消息的人。“告诉我杜林发生了什么。”
莉妮斜睨着莉拉,然后朝街上指了指。“这不是杜林吗?只是看上去破败了点而已。”
“我们正在整修,”莉拉说,“告诉我你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有克林特的消息吗?知道任何有关贾里德的事吗?”莉妮不大会知道,但莉拉必须要问。
“我没办法告诉你很多,”莉妮说,“因为最后两天我只顾得上让自己醒着。我一直在服用证物室里保存的毒品,从格里纳兄弟那里搞来的毒品,但最终它们几乎都不管用了。警察局里发生了些诡异的事情,人们在局里来来往往,常有人大喊大叫。一个新来的人掌管了警察局的事情。我想他的名字好像叫戴夫。”
“哪个戴夫?”莉拉克制住自己没去抓莉妮的身体猛摇。
莉妮皱眉看着双手,集中起注意力,试着把那个名字回想起来。
“不是戴夫,”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弗兰克。是个很壮的家伙。他开始穿着一身制服,不是警察制服,但后来换上了警察的制服。应该叫弗兰克·吉尔哈特吧?”
“你是说动物检疫官弗兰克·吉尔里吗?”
“对,”莉妮说,“吉尔里,是这个名字。他很有热情,像是怀着强烈的使命感。”
莉拉不知对吉尔里掌控警察局的消息该怎样想。莉拉记得自己面试过他,但最后把那个职位交给丹·特里特了。吉尔里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人很麻利,也有自信——但吉尔里做动物检疫官时的表现让她担心。他动不动就传讯人,受到过多次投诉。
“特里呢?他是资深警官,他应该接过我的职位。”
“喝得醉醺醺的,”莉妮说,“其他几个警官都拿这事笑他。”
“你记不记得……”
莉妮举起手阻止她往下说。“但在我睡着之前,有些人到了警局,说因为监狱里关着的一个女人,特里想拿走武器室里的枪。对我说话的是当公共辩护律师的那家伙,就是让你想起《傲骨贤妻》里威尔·加德纳的那个人。”
“巴里·霍尔登吗?”莉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监狱里的女人无疑是指埃薇·布莱克,巴里帮着莉拉把埃薇送进了女子监狱,可他为何……
“没错,就是他。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我想应该是科茨监狱长的女儿。”
“不太可能,”莉拉说,“科茨监狱长的女儿在华盛顿特区工作。”
“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吧。那时我感觉自己像被浓雾包围了一样。但我记得唐·皮特斯,新年夜他在车轮酒吧想调戏我。”
“监狱的那个皮特斯吗?他是和霍尔登一起来的吗?”
“不,皮特斯是后来的。发现枪少了以后皮特斯怒火中烧。‘他们把好的枪都拿走了。’他说。有个孩子和他在一起,那个孩子他说……”莉妮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莉拉,“他说:‘如果他们把枪带给监狱的诺克罗斯该怎么办?那我们该怎么把那娘儿们弄出来啊?’”
莉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激烈拔河的照片。埃薇·布莱克是绳子中间的那个结,谁把结拉得偏向自己一边谁就能获胜。
“莉妮,你还记得什么吗?好好想想,这很重要!”尽管莉拉知道自己没法做什么,但她就是急切地想知道。
“什么都不记得了。皮特斯和小家伙跑出去以后,我就睡着了。然后在这边又醒了过来。”她狐疑地看看四周,仍然不确定这里是什么地方,“莉拉?”
“嗯?”
“有东西吃吗?我想我的确没死,因为我感到饿了。”
“当然有,”莉拉扶莉妮站起身,“煮蛋和吐司,听上去怎么样?”
“听起来太棒了。我觉得我能吃下六七个煮鸡蛋,外加好几个烤薄饼。”
但最后莉妮·马尔斯却没能吃成这顿早饭。事实上,她的最后一顿饭是前天吃下的(用警察局休息室里的微波炉转的樱桃馅饼)。两个女人走上圣乔治街时,莉拉感觉莉妮的手在自己手中消失了。她仅仅来得及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一刹那莉妮脸上吃惊的样子,随后身边除了一群冲向空中的飞蛾便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