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历山大·皮特·拜尔是树那边的世界出生的第一个婴儿,是杜林女子监狱犯人琳达·拜尔的儿子,他在莉拉和蒂芬妮从狮头监狱的残骸回来的一周后出生了。又过了几天,莉拉在伊莱恩·纳丁·吉尔里修缮后的家举行的小型聚会上认识了这个小家伙。亚历山大不是平常的那种很吸引人的小娃娃:他脸上的许多层褶子让莉拉想起的不是嘉宝婴儿食品上的婴儿形象,而是以前她逮捕过的一个诨名叫“大亨”的赌马经纪人。但这个小婴儿喜欢不停地转动眼珠,似乎极力想在头顶上方聚拢的一张张女性的脸中间获得自己的位置。
一盘略微过脆(不过仍然很好吃)的蛋卷在女人之间传递着。在一阵阵折磨她的头晕之间,纳丁·希克斯在屋外的烤炉里烤了这些蛋卷。烤炉是前不久用雪橇和蒂芬妮的马从梅洛克劳氏家装店[15]的废墟里拉来的。莉拉常对她们所取得的进展以及问题解决的速度和效率感到吃惊。
莉拉最后终于和婴儿说上话了。“你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还是第一个呢?”
亚历山大·皮特·拜尔只是打了个哈欠。
“抱歉,莉拉,他不和警察说话。”蒂芬妮从客厅角落悄悄贴近过来。
“你想说什么?”
“我们就在这儿教导他们。”蒂芬妮说。
经过前段时间的探险以后,两人成了一对古怪的好朋友。莉拉喜欢蒂芬妮骑马在城里闲逛的样子——戴着她的白色牛仔帽,坚持让孩子们抚摸马的脖子,感受这种生物的柔软和温暖。
2
一天,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莉拉和蒂芬妮去查探杜林的基督教青年会,她们不知道能找到些什么,只知道那里是很少没被搜过的几个地方之一。她们找到了些东西,其中一些很有趣,但没有什么是真正需要的。她们找到了厕纸,但古德维尔超市的厕纸还有很多。青年会还有好几箱洗手液,但经过了好些年,这些洗手液都结成了粉红色的固体。游泳池早就没水了,只剩一股微涩的氯的味道。
男更衣室又阴又潮。繁茂生长的霉菌——有绿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在墙上蔓延开来。一只野兽干瘪狰狞的尸体躺在更衣室另一头,双腿僵硬,嘴巴凶残地张着,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莉拉和蒂芬妮站在六个便斗中的第一个前沉默了一会儿。
“保存得很完好。”莉拉说。
蒂芬妮探寻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说那个吗?”她指着野兽的尸体问。
“不,我是说这个。”莉拉拍着便斗的顶部,结婚戒指与陶瓷相撞发出叮当的声音,“将来的博物馆需要这个,我们可以把它叫作‘迷失的男人博物馆’。”
“哈……”蒂芬妮说,“听我说,这种地方最吓人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去过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地牢。我是说,我可以给你写一本阿巴拉契亚地区最闷热或最寒冷的制毒窝点的导游手册,可这地方比那些窝点更糟。我知道男更衣室都有些诡异,但这里比我想象中更让人毛骨悚然。”
“也许荒废前的情况要好些。”莉拉说……但其实她也不敢确定。
她们用锤子和凿子打开更衣柜的密码锁。莉拉找到停了的表,装满了无用优惠券的皮夹,坏掉的长方形塑料壳的智能手机,钥匙环,虫蛀的裤子和一只凹进去的篮球。蒂芬妮的发现也差不了多少:一盒几乎满着的硬糖和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满是胸毛的光头男人站在海滩上,一个满脸笑容的女孩坐在他的肩膀上。
“一定是在佛罗里达拍的,”蒂芬妮说,“攒钱以后他们就喜欢去那种地方。”
“也许吧。”照片让莉拉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但就是禁不住会想。玛丽把克林特和贾里德的近况告诉了她:克林特说服狱警们留在监狱,贾里德把她们睡着的身体(我们的另一个身体,莉拉心想)搬到她家附近样板房的阁楼里。她还能听说他们更多的事吗?玛丽之后又有几个女人过来,但她们没人知道父子俩的情况,她们为什么会知道呢?贾里德和克林特就像坐上了一艘越飞越远的飞船,和她们隔了许多许多光年,最终将完全从她们的星系脱离出去。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她该从何时开始哀悼他们?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哀悼了呢?
“啊,”蒂芬妮说,“别这样。”
“你说什么?”
蒂芬妮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读懂了她的表情,看穿了她的绝望和挣扎。“别再触景生情了。”莉拉把照片放回更衣柜,关上柜子。
在楼上的健身房,蒂芬妮问莉拉敢不敢和她玩H-O-R-S-E投篮游戏[16]。奖品是几乎一整盒的硬糖。但两人似乎都没有玩这个游戏的天赋,已经被证实不是克林特女儿的希拉·诺克罗斯肯定可以轻松击败她们俩。蒂芬妮像个老婆婆一样低手投篮,莉拉觉得这种投篮姿势像少女一样可爱。蒂芬妮脱掉外套,莉拉看到她怀孕的腹部,像是挂在腰间的灯泡。
“为什么要选在杜林?为何是我们?你不觉得这都是问题吗?”莉拉一边追着球一边问。蒂芬妮把球投到了场地右侧肮脏的看台上。“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莉拉把篮球从看台掷回场地。球离篮筐有一整辆车那么远,落在另一侧看台的第二排。
“太差劲了。”蒂芬妮说。
“你就会说别人。”
“这点我承认。”
“这里有几个医生和不少护士,我们还有个兽医,另外还有许多老师。凯莉熟知电路方面的知识,尽管她已经不在了,但玛格达也不弱。我们有木匠和几个搞音乐的,我们甚至有个社会学家,正在撰写关于这个新世界的社会形态的著作。”
“写完以后,莫莉可以用浆果汁做的墨水印刷。”蒂芬妮窃笑着说。
“我们有大学退休的机械学教授。我们有女裁缝、女园丁和女厨师。读书俱乐部的女士们组成交流小组畅谈让她们怀念的东西,帮助女人们摆脱悲伤和痛苦。连驯马师我们这儿都有。这下你明白了吗?”
蒂芬妮拿起篮球。“明白什么?”
“我们需要的正是我们自己。”莉拉说。她从看台上走下来,抱着手臂站在篮球场的底线上。“这就是选我们来的原因。生存需要的最基本技能这里都已经有了。”
“是的,也许是吧。听上去倒还算合理。”蒂芬妮摘下牛仔帽,给自己扇着风,她觉得很有趣,“你还真是个能解开谜团的警察呢。”
但莉拉还没有说完。“我们该如何发展?我们已经有了第一个婴儿。这里怀着孕的女人有多少?八个吗?十来个吗?”
“最多十个。如果其中一半是女婴的话,你觉得这足以开启一个新世界吗?”
“我不知道,”莉拉陷入了沉思,她的脸因为脑中产生的想法而发热,“但这的的确确是个开始。我敢打赌一定能找到计划运行或仍在运行中的冷库。你得去其他城市找到它,我打赌一定能找到。那里会有冷冻的精子样本,而这足以让我们开启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蒂芬妮把帽子戴在脑后,在地上拍了几下球。“新世界吗?”
“她可能就是这么计划的,那个叫埃薇的女人。这样,至少在起初,我们就能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重新开始了。”莉拉说。
“没有亚当的伊甸园吗?好吧,警长,让我来问你个问题。”
“问吧。”
“这个计划好吗?那女人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命运啊?”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莉拉心想。“我们的地盘”的居民无休止地谈论着埃薇·布莱克。在原先世界就开始的传言在这个世界仍然延续着,很少有哪次开会不提到她的名字(如果是她的真名的话)。她是她们所有问题的扩展,或是可能的原因,能够解释她们目前所面临的形势“是怎样的”或“是由什么造成的”。她们认为埃薇不仅仅是女人的可能性——甚至不仅仅是整个人类,女人们越来越相信埃薇是一切的起因。
一方面,莉拉悼念失去的那些生命——米莉、内尔、凯莉之前的杰茜卡·埃尔韦,以及许多其他人——和因此而隔断的历史以及另一个世界上的生命存在。她们的男人和儿子都不在了。但大多数人——莉拉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并不拒绝眼前的这种新气象:蒂芬妮·琼斯头发干净了,脸上有了笑容,仿佛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在原先的世界,男人们伤害着蒂芙,非常残忍地伤害着。在原先的世界,男人们点火焚烧女人,让她们在两个世界化为灰烬。玛丽说他们被称为喷火党人。世界上有坏女人,也有坏男人,如果有人声称有权鉴定哪些是坏女人或坏男人,那两者都逮捕过很多的莉拉觉得自己绝对算是一个。她觉得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但男人们打斗更多,会造成更多死亡。这是两性之间永远不会平等的一个方面,两者的危险程度永远不同。
因此,莉拉觉得这可能是个很好的计划。尽管无情,但是非常好。由女人重启的世界也许能更安全更公平。只是……
“我说不清。”莉拉无法说出没有她儿子的世界更好。她可以这样想,却不能说出口,她会觉得那是对贾里德和过去生活的背叛。
蒂芬妮说:“你能像我这样朝后投篮吗?”她背对篮筐,膝盖弯得很低,把篮球举过头顶往后抛去,篮球朝空中飞,打在篮板的边角,反弹,撞到篮筐——然后掉在地上,一下一下弹起,距离投中篮筐已经很近了。
3
一股泥水喷出水龙,一根水管哐啷一声撞在另一根水管上,黄绿色的泥水越来越少,很快,干净的水开始落在水槽里。
“很好。”玛格达对聚集在污水处理厂墙边的水槽旁的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干净的水用了。”
“真是不可思议。”贾妮丝·科茨说。
“还好啦。主要是看水压和重力,不算太复杂。小心点,每次只开一个社区的水阀,慢而稳地克服这个问题。”
这让莉拉想起了玛格达的儿子安东。安东尽管是个毒虫加色鬼,对处理用水方面的问题却相当在行。她突然一把抱住玛格达。
“哦,”玛格达说,“谢谢了。”
水声在杜林县污水处理厂的长方形厂房里回响,所有女人都安静下来,在静默中轮流把手放入清洁的水流。
4
她们怀念过去跳上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日子。现在她们只能走路,走得脚上起泡。车仍然在,有的保存在车库里,车况良好,她们找到的一些车用蓄电池仍然有电。问题出在汽油上。所有汽油都在两个世界之间的过渡期内蒸发掉了。
“我们可以提炼一些汽油出来,”退休的机械学教授在一次委员会会议上说。她说,在离儿这不到一百五十英里的肯塔基,如果有足够的运气并且努力工作,她们也许能让那里的储油井和提炼工厂重新开始运作。她们马上计划起又一次行程,分配工作,寻找志愿者。莉拉看着屋子里的人,寻找着担忧的迹象。但没人感到忧虑。在一张张脸之中,她特别关注了上次探险队唯一生存下来的西莉亚·弗罗德。西莉亚和其他人一起频频点头。“把我放上名单,”她说,“让我去,我的脚早就开始痒痒了。”
这次去仍旧很危险,但她们会更小心。她们不会退缩。
5
到了样板房二楼以后,蒂芬妮说她不会上梯子去阁楼。“我就等在这儿。”
“不上阁楼的话,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过来呢?”莉拉问,“再说,你的肚子还不怎么大呢!”
“伙计,我只希望你能把你的硬糖分给我一些。相信我,我的孕肚已经够明显了。”莉拉比赢了H-O-R-S-E投篮比赛,得到了那些硬糖。
颇有些讽刺的是,松树山小区的样板房似乎比特里梅因路上包括莉拉家在内的其他房子建造得都好些。尽管屋子里很暗——窗户因为季节的变迁满是污垢——阁楼里却相当干燥。莉拉走了几步,从地板上带起一片片灰尘。玛丽说这里是自己、莉拉和兰塞姆夫人待着的地方,回到这儿等于回到自己身边。莉拉想到这儿来感受自己和儿子的存在。
可她什么都没感觉到。
在阁楼的一头,一只飞蛾正在撞击着一扇脏兮兮的窗户。莉拉走过去想把窗打开,可窗户被卡住了。莉拉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蒂芬妮爬上了梯子。蒂芬妮把莉拉推到一旁,拿出小折刀,把刀锋对准窗户边缘撬了几下,窗户向上抬起,飞蛾逃出阁楼飞远了。
楼下野草丛生的草坪、破败的街道和她停在兰塞姆车道上的巡逻车都落满了积雪。蒂芬妮的马正甩着尾巴,东瞅瞅西看看,寻找它们感兴趣的东西。莉拉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自己的房子,可以看到自己从不想要的由安东负责打理的游泳池,可以看到安东留下字条让她找人整修的那棵榆树。一只橘黄色的小动物从邻居家后面的松林里慢慢跑出来。那是只狐狸。即便离得很远,莉拉也能看见狐狸那身在冬季特别光亮的皮毛。这么快就冬天了吗?
蒂芬妮站在阁楼中间。阁楼很干,在窗户打开以后又非常冷。她把那盒硬糖拿给莉拉。“我想把它们都给吃了,但那么做不对,我不想再犯事了。”
莉拉笑了笑,把糖盒放回口袋。“我宣布,你已经洗心革面了。”
莉拉和蒂芬妮隔着一英尺远,呼着热气相互打量对方。蒂芬妮摘下帽子,把帽子扔在地上。
“如果你以为我在开玩笑,那你错了。莉拉,我向你发誓,这绝不是玩笑,我不想从你这里拿走任何东西,我不想从任何人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你想要什么?”莉拉问她。
“我要属于自己的生活。要自己的孩子,要一个住的地方,要一些生活必需品。我还要个爱我的人。”
莉拉闭上眼睛。这些她都曾经有过。她感受不到贾里德,感受不到克林特,但她记得他们,记得和他们以前在一起的生活,可这些回忆非常伤人。她们把雪堆出各种形状,比如孩提时曾经堆过的天使,但这些形状却渐渐在眼前模糊了。老天,她实在太孤独了。
“你要得并不算多。”莉拉重新睁开了眼睛。
“在我看来很多。”蒂芬妮伸出手,把莉拉的脸拉向自己。
6
狐狸小跑离开松树山小区,穿过特里梅因路,钻进路那头生长得密密麻麻的冬小麦地。狐狸最喜欢地鼠——松脆!多汁!在那棵大树的这一边,地鼠一直没受到人类居住者的影响,长得非常好。
半小时以后,他在地底下的一个小洞里挖出一窝地鼠。即便他用牙把它们咬碎,它们都没醒。“太美味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吃饱以后,狐狸走进前方阴森森的树林,向那棵大树进发。他停下脚步,在一所废弃的房子里查找了一番。他在地板上散落的一堆书上撒了泡尿,走近一个放着腐烂衣服和被单的柜子闻了闻。厨房冰箱里的东西闻起来都坏了,他想把冰箱门撞开,但一次都没成功。
“让我进去。”狐狸蛮横地对冰箱说,以防冰箱只是在装死。
然而冰箱只是立着,并不答话。
一条蛇从厨房另一头的炉子下面探出头。“你为何在发光?”蛇问狐狸。其他动物都在议论这种奇异的现象,很是警觉。狐狸往静止的水中看去,自己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他发现自己被一道金色的光缠上了。这是至高女神留下的印记。
“我碰上了一些好运气。”狐狸说。
蛇向他吐着舌头。“过来让我咬你一口。”
狐狸从房子里跑了出去。在相互交缠的光秃秃的树枝下跑过时,许多种鸟类叽叽喳喳地向他发出诘问。但它们的诘问对吃得饱饱的、皮毛几乎和熊一样厚的狐狸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走进林间空地以后,他看见了那棵大树,大树在雪地间形成了一块枝叶繁茂、生机勃勃的绿洲。狐狸把脚从冰冷的土地踏到大树底下永远肥沃温暖的土壤上。大树的枝干向旁边的道路伸展出去,层叠交缠,掩映在数不清的绿叶中。树下一只白色的老虎摇着尾巴,用惺忪的睡眼看着狐狸慢慢靠近。
“别介意,”狐狸说,“我只是借个道而已。”说着,他冲过白虎,进了一个黑色的洞,然后从洞的另一头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