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曼德斯农场事件|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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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火》
三 曼德斯农场事件

1

当上校和阿尔·斯泰诺维茨在朗蒙特讨论她的未来时,查莉·麦吉正坐在“美梦之乡”旅馆十六号房的床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明亮的晨光从窗口斜斜落下,外面秋日的天空纯净无瑕,一片湛蓝。又是新的一天,前景似乎大有好转。

她看着爸爸,后者整个人都蜷在毯子下面,一动不动,只有一绺黑发露在外面。她笑了。爸爸总是尽力做到最好。如果他饿了,她也饿了,而家里只有一个苹果,他会先咬一口,然后把剩下的全给她吃。醒着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做。

可要是睡着了,他就会把毯子全部卷走。

她溜进浴室,脱掉衣服,打开淋浴。趁水加热的工夫,她上了厕所,然后走进淋浴间。热水打在身上,她笑着闭上眼睛。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热水淋浴最开始的一两分钟更美好。

(昨晚你做了坏事)

她皱起了眉。

(不,爸爸说那不算坏事)

(让人家的鞋着火了,坏女孩,坏极了。熊熊烧焦了你开心吗?)

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内心的不安此刻变成了恐惧和羞耻。关于泰迪熊的记忆从未真正浮到表面,而是潜藏心底,成为一种潜意识。就和往常一样,她的罪恶似乎总被归结为一种气味——烧焦的气味。小熊的外衣和填充物在默默燃烧。那股气味又让她记起爸爸妈妈俯身在她上方的画面,那时的他们看上去很大,是巨人。他们很害怕;他们还很生气,声音很大,噼里啪啦,就像电影里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不断撞击地面,发出可怕的声响。

(“坏女孩!太坏了!你不可以这样,查莉!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那时她多大?三岁?两岁?人能记住多久之前的事情?她曾问过爸爸这个问题,但爸爸说他不知道。他说他记得小时候被蜜蜂蜇过一次,但他妈妈说那是他十五个月大时候的事。

而这就是她最早的记忆:两张巨大的面孔俯在她的上方,巨大的声音,像是巨石从山顶滚落;还有一股闻起来像烧焦的华夫饼的味道。是她头发的味道。有一次她把自己的头发点着了,几乎所有头发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在那之后,爸爸提到了“求助”,而妈妈的反应很奇怪,先是笑了,然后哭了,再然后又奇怪地放声大笑起来,结果爸爸扇了她一耳光。她记得,因为那是爸爸唯一一次对妈妈做那样的事。也许我们应该为她“求助”,当时爸爸说。他们当时在浴室里,她的头是湿的,因为爸爸打开了淋浴头,把她放在下面。哦,好啊,我们去找万利斯博士,他会为我们提供很多帮助,就像他以前那样……然后笑了,哭了,又笑了,然后就是那个耳光。

(你昨晚太坏了)

“不,”她在噼里啪啦的水声中喃喃自语,“爸爸说那不算。爸爸说那本来……可能会……烧到他的脸。”

(你昨晚非常坏!)

但他们需要电话里面的零钱。爸爸是这样说的。

(太坏了!)

然后她又想到了妈妈,那是在她五岁,快六岁的时候。她讨厌想到那件事,但记忆就在那里,由不得她。那件事就发生在坏人们来伤害妈妈之前。

(杀死她,你的意思是杀死她)

是啊,没错,在杀死她,然后把查莉带走之前。爸爸把她抱在腿上讲故事,只是这次,他没有拿平时给她读的那本,关于小熊维尼、跳跳虎、蟾蜍先生,还有威利·旺卡的大玻璃升降机的故事书。他拿了一些大厚书,上面没有图画。她厌恶地皱起鼻子,想要他继续讲小熊维尼。

“不,查莉,”他说,“我要给你读一些别的故事,而且我需要你好好听。我觉得你现在已经不小了,你妈妈也这么觉得。这些故事可能会让你害怕,但它们很重要,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记住了爸爸讲故事时用的那几本书的名字,因为那些故事确实吓到她了。其中一本是《看哪!》(Lo!),作者叫查尔斯·福特,一本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奇闻》(Stranger Than Science),作者是弗兰克·爱德华兹。还有一本叫《夜之真相》(Night's Truth)。另外还有一本是《人体自燃:案例集》(Pyrokinesis: A Case Book),但妈妈不让爸爸读那本书里的任何故事。“等等吧,”妈妈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安迪。”然后那本书就不见了。查莉松了口气。

故事都非常吓人。有一篇说,有个人在公园里被活活烧死了。还有一篇讲的是,一个女人在她的活动板房的客厅里被烧死了,但现场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除了那个女人,以及她看电视时坐的一把椅子。有些故事太过复杂,她听不明白,但她记住了一件事,有个警察说:“我们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受害者只剩牙齿和几块烧焦的骨头。要做到这一点,只能用喷火灯,可她身边的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这整个地方没像火箭一样上天。”

第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大男孩,他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海滩上被烧死了。他爸爸把他抱进了水里,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被严重烧伤,而且被放入水里后他还在继续燃烧,直到彻底烧焦。还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她在忏悔室里向神父告解自己所有罪过时被烧死了。查莉很了解天主教的忏悔室,因为她的朋友迪妮跟她讲过。迪妮说你必须把一周里做的所有坏事都告诉神父。迪妮还没有去过,因为她还没有领过圣餐,但她的哥哥卡尔去过。卡尔上四年级了,在那里他什么都得说,连偷偷溜进他妈妈房间,偷吃巧克力蛋糕都得告诉神父。因为如果你不告诉神父,你就不能在基督之血中洗清罪过,会永远被地狱之火焚身。

查莉知道这些故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听完忏悔室那个女孩的故事后,她吓得大哭起来。“我也会把自己烧死吗?”她哭着说,“就像我小时候把头发烧着那样,我会把自己烧成灰吗?”

爸爸和妈妈看上去很沮丧。妈妈脸色苍白,不停咬着嘴唇,但爸爸挽住了她,说:“不会的,宝贝。只要你一直小心,不去想那件……事情。那件你在生气或者害怕时会去想的事情。”

“那是什么?”查莉哭喊着,“那是什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我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再做了,我保证!”

妈妈说:“据我们所知,宝贝,它叫意念控火,意思是有时候只要想到火就会着火。它经常发生在人们生气的时候。有的人似乎会有那样的……那样的能力,但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而有的人……好吧,那种力量会在一瞬间控制住他们,然后他们就……”她说不下去了。

“他们就会把自己烧死。”爸爸说,“就像你小时候把自己的头发点着,没错。但你可以控制它,查莉。你必须控制它。而且上帝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跟妈妈对视了一眼,他们之间似乎进行了某种交流。

环抱住她的双肩,他说:“有时候你无法控制,我明白。那是场事故,就像小时候你在玩,结果忘了去洗手间,弄湿了裤子一样。我们以前常说出事故啦——你还记得吗?”

“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对,你再也不那样做了。所以再过一小段时间,你也可以以同样的方式控制住它。但是现在,查莉,你必须向我们保证,你要控制住自己,永远、永远、永远都不用那种方式生气。不然你就会放火。如果你记住了这一点,却还是没控制住,记住要把火推到远离自己的地方。废纸篓或烟灰缸里,再或者想办法推到室外。如果附近有水,就推到水里。”

“但永远不要推到别人身上。”妈妈说,她仍脸色苍白、表情严肃,“那是非常危险的,查莉。那样做你就是个非常坏的女孩。因为你可能会——”她费力地从唇齿之间挤出那几个字,“可能会杀死那个人。”

然后查莉号啕大哭起来,那是恐惧和懊悔的泪水,因为妈妈的两只手上都缠着绷带,而且她明白了为什么爸爸会给她读那些可怕的故事。因为前一天,当妈妈告诉她,她不能去迪妮家玩,因为她还没有收拾自己的房间时,查莉非常生气,结果突然间,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就像那些讨厌的吓人木盒里的小丑,点着头,狞笑着;她太生气了,于是把它从自己身体里推了出去,推给了妈妈,于是妈妈的手着起火来。而这还不算太糟(更糟的是,可能会让她的脸着火),因为水槽里满满都是泡着碗筷的肥皂水。虽然不算太糟,但却非常坏。她向他们保证,她永远、永远、永远都——

热水拍打着她的脸、她的前胸、她的肩膀,像是把她裹了起来,裹在一个温暖的茧里,让她的记忆和担忧得以放松。爸爸告诉她没事,既然爸爸那样说了,就一定没事。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她的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想到了那些正在追赶他们的人。他们是政府的人,爸爸说,但不是政府里好的那一部分。他们给政府一个叫“商店”的部门工作。那些人对他们穷追不舍,不管他们去到什么地方,那些人肯定会跟在后面。

我想知道,如果我把他们点燃会怎样?她内心中的一部分冷酷地问,而她随即因充满愧疚的恐惧闭上了眼睛。那样想太危险了。那是不对的。

查莉伸手摸到水龙头开关,然后手腕突然用力一扭,把热水关掉。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她浑身颤抖,紧紧地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站在冰冷刺骨的凉水下,想要出去,却不允许自己出去。

当你有了坏想法,你就得付出代价。

迪妮曾这样告诉她。

2

安迪迷迷糊糊地醒来,隐约听见有淋浴的声音。起初,他以为那是梦的一部分:他回到了八岁,和祖父待在塔什莫尔的一个池塘边,正在努力往大鱼钩上穿蚯蚓。蚯蚓还在蠕动,他要集中精力不把钩子穿到自己的拇指上。这个梦极其逼真,他看到了船头用柳条编成的鱼篓,看到了爷爷的绿靴子上用红色轮胎皮打的补丁,看到了自己拥有的第一双棒球手套——一副皱皱巴巴的旧手套,让安迪想起,自己明天还要去罗斯福球场为少年棒球联赛训练备战。但此时正值傍晚,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和暮色在黄昏伊始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池塘如此安静,你甚至可以看到一小群蚊子、蠓虫从铬色的水面掠过。热闪[1]时隐时现……或许那就是真正的闪电,因为雨下起来了,最初的雨滴打湿了爷爷饱经风霜的白色小渔船,留下一枚枚一便士大小的痕迹。然后你可以听到雨滴落进湖里的声音,一种低沉而神秘的咝咝声,就像——

那种声音就像——

淋浴,肯定是查莉在淋浴。

他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横梁裸露在外。我们在哪儿?

记忆渐次回落到各自的位置,但有那么一瞬间,由于惊吓,它开始胡乱砸下,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周转了太多地方,每次都险象环生,令他倍感压力。他渴望回到梦境,继续跟已经去世二十年的爷爷待在一起。

黑斯廷斯谷。他现在在黑斯廷斯谷。他们在黑斯廷斯谷。

他想搞清楚自己脑袋的状况。它还在疼,但已经没有昨晚那个大胡子司机把他们送来这里时那么疼了。痛感降低至一种低频率的阵痛。如果跟往常一样,今晚这种阵痛便会降为刺痛的程度,明天就会完全消失了。

淋浴关掉了。

他坐在床上,看了眼手表。差一刻十一点。

“查莉?”

她回到卧室,用毛巾使劲擦着身体。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感觉如何?”

“饿。”她说,走到椅子旁边,拿起放在上面的绿色上衣,闻了闻,然后做了个鬼脸,“我得换件衣服了。”

“宝贝,你得暂时忍耐一下,今天晚些时候我们再去给你弄些新衣服换上。”

“但愿我们不用等那么久才能吃上饭。”

“我们去搭便车,”他说,“遇到第一家餐馆,我们就进去吃饭。”

“爸爸,我上学的时候,你跟我说永远不可以坐陌生人的车。”她穿上短裤和上衣,困惑地望着他。

安迪下了床,走到她身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时,你不认识的魔鬼可能会比你认识的要好一些。”他说,“你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吗,乖女儿?”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他们认识的魔鬼是“商店”的那些人,她猜想。那些人前一天还在纽约的大街上对他们穷追不舍。他们不认识的魔鬼——“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多数开便车的人跟‘商店’的人不是一伙的。”她说。

安迪笑了。“真聪明,但我之前说的话仍然有效,查莉。不过陷入麻烦的时候,你可以做一些正常情况下你永远不可以做的事。”

查莉的笑容消失了,表情严肃而充满警惕。“比如从公用电话里取零钱?”

“没错。”他说。

“昨晚那不算坏事?”

“不算。在某种情况下,那不算坏事。”

“因为遇到麻烦时,就需要想尽办法摆脱它。”

“没错,不过也有例外。”

“哪些是例外,爸爸?”

他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现在先不管这些,查莉。放轻松。”

但她却不肯放松。“我没有故意烧那个人的鞋子。我不是故意的。”

“是啊,你当然不是故意的。”

她终于放松了下来,露出灿烂的笑脸,跟薇姬几乎一模一样。“你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爸爸?”

“好多了,谢谢。”

“那就好,”她认真地望着他的脸,“你有只眼睛看起来好奇怪。”

“哪只眼睛?”

她指了指左边。“这一只。”

“是吗?”他走进浴室,在被蒸汽覆盖的镜面上擦出一块干净的区域。

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好心情逐渐消失。他的右眼和往常一样,是灰绿色的——春日阴天时大海的颜色。他的左眼也是灰绿色的,但眼白充血很明显,瞳孔看上去比右眼小,眼睑也在以一种他此前并未注意到的方式下垂。

薇姬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那声音非常近,仿佛她就站在他身边。你的头痛让我害怕,安迪。当你推动别人或对别人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你也会影响到你自己。

随着这个思绪而来的是一个画面——一颗气球正在膨胀。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砰的一声炸开,声音大得骇人。

他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左脸,用右手轻轻触碰每一寸皮肤。他看上去就像是在演电视广告里,对自己的剃须效果惊讶不已的桥段。他找到了三个地方——一个在左眼下方,一个在左边颧骨上,还有一个在左边太阳穴下——一点知觉都没有。恐惧仿佛傍晚的薄雾,穿过他身体的深谷。这种恐惧并非源于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查莉,担心如果她只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该如何是好。

仿佛他喊了她的名字一样,查莉出现在镜子里。

“爸爸?”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害怕,“你还好吗?”

“很好。”他说,听上去一切正常。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刻意的自信和虚张声势。“只是感觉我该刮个胡子了。”

她捂住嘴巴,咯咯地笑起来。“大胡子毛刷,净扎人,真讨厌。”

他追着她回到卧室,用粗糙的胡楂在她光滑的脸蛋上蹭来蹭去。查莉一边笑,一边双腿乱踹。

3

在安迪用胡楂骚扰女儿的同时,奥维尔·贾米森,又名OJ、贾米,正和另外一个名叫布鲁斯·库克的“商店”特工,从一辆停在黑斯廷斯餐厅外的淡蓝色雪佛兰车里下来。

OJ原地站了一会儿,朝主街望去,街边有倾斜的停车场、电器商店、食品杂货店、两个加油站、药房,还有一座木质的市政建筑,前面有一块牌匾,记载着早已被人遗忘的历史事件。这条主街同时也是四十号公路,而麦吉和他们站的地方只相距不到四英里。

“瞧瞧这镇子,”OJ厌恶地说,“我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长大,一个叫劳维尔的镇子。听说过纽约的劳维尔镇吗?”

布鲁斯摇摇头。

“它离尤蒂卡也不远。尤蒂卡俱乐部的啤酒就是那儿产的。离开劳维尔的那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OJ把手伸进外套,重新整理了一下枪套里的“大马”。

“汤姆和史蒂夫来了。”布鲁斯说。在街对面,一辆浅棕色的配速者车正开进一辆农用卡车刚刚让出来的车位里。两名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一副银行家的派头。在远处闪光警示灯附近,另外两名“商店”特工正在和一个午餐时间跟小学生们走在一起的老女人谈话。他们给她看了照片,她摇了摇头。黑斯廷斯谷已经聚集了十名“商店”的特工,他们都受诺维尔·贝茨的直接调遣,而后者则正在等待上校的特派专员阿尔·斯泰诺维茨的到来。

“唉,劳维尔。”OJ叹了口气,“我希望可以在中午之前逮到那两个蠢货。我还希望我的下一个任务是去卡拉奇。或者冰岛。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是纽约郊区。这个地方离劳维尔太近了,近得让我不舒服。”

“你觉得我们中午就可以抓到他们?”布鲁斯问。

OJ耸耸肩。“反正太阳落山前肯定成,你可以放心。”

他们走进餐厅,坐在柜台边,点了咖啡。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服务员把咖啡端了过来。

“你当班多久了,小妹妹?”OJ问她。

“你要真有个小妹妹,那我挺替她遗憾的。”女服务员说,“要是她还不巧长得有点像你的话。”

“别这样,小妹妹。”OJ说着出示了他的证件。她盯着看了许久,在她身后,一个身穿摩托夹克、长相颇为老成的少年混混伸手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

“我从七点开始上班,”她说,“跟以前一样。你大概很想和迈克谈谈,他是这儿的老板。”她开始转身,OJ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不喜欢嘲笑他长相的女人。无论如何,大多数女人都是婊子,他妈妈说得没错,尽管在其他方面她的话可能并不正确。而且他妈妈肯定知道怎么对付这种心口不一的小婊子。

“我说我想跟你们老板说话了吗,小妹妹?”

她现在开始害怕了,而这正合OJ的心意。“没——没有。”

“那就对了。现在我只想跟你聊聊,而不是跟某个从早上开始就在厨房里鼓捣鸡蛋和汉堡的家伙。”他从口袋里掏出安迪和查莉的照片递给她看,另一只手仍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你认识他们吗,小妹妹?说不定你今天早上还给他们端过早餐吧?”

“放手,你弄疼我了。”现在,她脸上血色全无,只剩下淫荡的红唇。她也许高中时期是啦啦队队长,是那种会在奥维尔·贾米森发出邀约时报以嘲笑的姑娘,只因为他是国际象棋俱乐部的主席,而不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卫。一群劳维尔出产的婊子。老天,他恨纽约。纽约市离这里太近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否见过他们。然后我就会放你走,小妹妹。”

她瞥了一眼照片。“没有!现在你可以——”

“你还没看清楚呢,小妹妹。你最好认真看看。”

她又看了一眼。“没有!没有!”她大声喊道,“我从没见过他们,放开我,好吗?”

一个穿着低档猛犸象牌皮夹克、年纪稍长的混混凑了过来,身上的拉链叮当作响。他的拇指扣在裤子口袋里。

“你这是在骚扰这位小姐。”他说。

布鲁斯·库克毫不掩饰地斜睨着他。“管好你自己吧,不然我们就去骚扰你了,死麻子。”他说。

“哦。”穿皮夹克的老混混应了一声,声音突然变小。他很快就离开了,显然是记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没办。

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小隔间里紧张地注视着发生在柜台旁的这一幕小插曲。一个身着一身相当干净的厨师白大褂的大块头男人——大概是老板迈克——站在厨房边,也在旁观这一切。他拿着一把切肉刀,不过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想干什么?”他说。

“他们是警探,”女服务员紧张地说,“他们——”

“没有招待过他们吗?你确定吗?”OJ问,“小妹妹?”

“我确定。”她说,她已经快哭了。

“你最好能确定。犯一点错就够你蹲五年大牢了,小妹妹。”

“我确定。”她的声音近乎耳语,一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放开我吧,求你了,别再弄疼我了。”

OJ继续紧紧握了一会儿,陶醉于细小的腕骨在他手心里挣扎的感觉,更陶醉于自己可以轻易把它折断的幻想……然后放开了手。餐厅里一片沉寂,除了收音机里传来的史提夫·汪达的音乐声,安慰着受惊的食客们,这一切即将过去。两个老女人匆忙起身离开。

OJ端起咖啡,靠向柜台,把咖啡浇到地上,然后把杯子一摔,摔得粉碎。厚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女服务员开始放声大哭。

“真难喝。”OJ说。

老板有意无意地晃了一下手里的刀子,OJ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致。

“过来,兄弟。”他说,面带假笑,“过来,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迈克把刀放在烤面包机旁边,突然大喊起来,脸涨得通红。“我在越南打过仗!我哥哥也在越南打过仗!我要给国会议员写信!你等着瞧吧!”

OJ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迈克低下头,像是受到了惊吓。

两人走了出去。

女服务员跪在地上,一边收拾咖啡杯碎片一边啜泣。

在外面,布鲁斯问:“这边有多少家汽车旅馆?”

“三家,还有六间度假小屋。”OJ说,盯着闪光警示灯。他对这东西很着迷。小时候在劳维尔,有家小饭馆外面放了块招牌,上面写着:“如果不喜欢我们镇,就去找张火车时刻表。”他曾多少次想把那块招牌扯下来,塞进某个人的喉咙里?

“有人正在搜查那边。”他说。他们走向那辆政府靠纳税人税款买单的雪佛兰车。“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结果。”

4

约翰·梅奥和一个名叫雷·诺尔斯的特工在一起。他们正沿着四十号公路朝“美梦之乡”旅馆驶去。他们开着一辆最新款的棕褐色福特,但当他们越过最后一个山头,瞥见旅馆的轮廓时,车胎却爆了。

“真该死。”约翰说。汽车开始上下颠簸,朝右边倾斜。“这他妈就是政府干的好事。去他妈的更新换代。”他把车停在软质路肩上,打开福特车的四向紧急闪烁灯。“你走过去吧,”他说,“我在这儿先他妈的把轮胎换了。”

“我来帮忙,”雷说,“耽搁不了几分钟。”

“不用了,你先去吧,翻过这个山坡应该就是了。”

“你确定?”

“肯定没错,我会赶上你的,除非备用胎也挂了。要真那样了我也没啥好意外的。”

一辆嘎嘎作响的农用卡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正是OJ和布鲁斯·库克在黑斯廷斯餐厅外看到的开走的那辆。

雷咧嘴笑了。“最好别那样,你得填四份表格才能换个新轮胎。”

约翰表情严肃。“我也知道。”他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绕到后备厢,雷打开它。备用胎保存完好。

“好了,”约翰说,“你走吧。”

“换个轮胎真用不了五分钟。”

“是啊,而且那两个人也不在那个旅馆。但我们得假装他们在,毕竟他们肯定在某个地方。”

“是啊,那好吧。”

约翰把备胎和千斤顶从后备厢里拿出来。雷·诺尔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朝“美梦之乡”走去。

5

就在旅馆另一边,安迪和查莉正站在四十号公路软质路肩上。安迪曾担心旅馆的人会怀疑他没有车,但事实证明这一担心完全多余;前台的女人对一切都毫无兴趣,除了她面前的那台日立小电视。电视画面上,菲尔·多纳休[2]正在滔滔不绝,那女人看得如痴如醉。她把安迪交回来的钥匙扫进抽屉,看都没看他一眼。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她说。她正跟一盒巧克力椰蓉甜甜圈作战,已经消灭一半了。

“谢谢。”安迪说着出了门。

查莉在外面等他。那女人给了他一份账单发票,走下台阶时,他把它塞进灯芯绒外套侧面的口袋里。从奥尔巴尼的付费电话里搞来的零钱不时发出闷响。

“还好吗,爸爸?”查莉问。他们朝路边走去。

“看上去还可以。”他说,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就在他们的右后方,约翰和雷的车刚刚爆胎。

“我们要去哪儿,爸爸?”查莉问。

“我不知道。”他说。

“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很紧张。”

“我觉得我们已经甩开他们很远了。”他说,“别担心,他们可能还在找那个把我们送到奥尔巴尼的司机呢。”

但他们现在的处境岌岌可危;他知道这一点,查莉可能也知道。只是站在路边,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暴露无遗了,仿佛一个穿着条纹囚服的越狱犯。别想了,他对自己说。不然你就会觉得他们无处不在,每棵树后面都藏着一个,山脚下还有一群。不是有人说过,完全的妄想和完全的理智其实是一回事吗?

“查莉——”他开口说。

“我们去找太爷爷吧。”她说。

他看着她,大吃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梦境里,梦里的他在雨中钓鱼,而那场雨又变成了查莉淋浴的声音。“你怎么会想到去找太爷爷呢?”他问。太爷爷在查莉出生前就过世了,他一辈子都住在佛蒙特的塔什莫尔,一个位于新罕布什尔州边界西部的小镇。他去世之后,湖边的土地由安迪的母亲继承,再然后又归了安迪。本来镇上的人可以以税款的由头收缴那片土地,但太爷爷留下的一小笔钱刚好支付了相关的款项。

之前每到夏天,安迪和薇姬都会到那边度假,直到查莉出生。那个地方人烟稀少、树木繁茂,距离最近的双向公路也有二十英里远。很多人夏天会到塔什莫尔池塘边度假,它实际上是一座湖,隶属远处新罕布什尔州布拉德福德的一个小镇。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所有夏日度假营地都空无一人,安迪怀疑那边的路在冬天可能根本不通。

“我不知道,”查莉说,“只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就在刚刚。”在另一边的坡道上,约翰·梅奥刚刚打开后备厢,检查备胎的状况。

“早上我梦见太爷爷了,”安迪慢慢地说,“我大概有一年多没想到过他了。所以我想,你可以说,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他。”

“那是个好梦吗,爸爸?”

“是的,”他说,嘴角微微上翘,“是的,是个好梦。”

“好吧,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安迪说,“我们可以去那边待一段时间,想想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我在想,要是我们能够找到一家报纸,愿意让我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更多人听,他们应该就得停手了。”

一辆旧农用卡车吱吱嘎嘎地开到他们面前。安迪伸出大拇指。在另一边的坡道上,雷·诺尔斯正走在软质路肩上。

卡车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成人围兜、头戴纽约大都会队棒球帽的男人探出头来。

“哇哦,有个小美女。”他微笑着说,“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塔。”查莉立马回答。罗伯塔是她的中间名。

“你好啊,伯比[3]。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司机问。

“我们正准备去佛蒙特,”安迪说,“圣约翰斯堡。我妻子去看她姐姐,结果出了点小状况。”

“是吗。”农夫说,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用眼角上下打量着安迪。

“生孩子了。”安迪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这孩子要有个小弟弟了,今天深夜一点四十一分的事。”

“他叫安迪,”查莉说,“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我觉得棒极了,”农夫说,“上来吧,我不顺路,但朝圣约翰斯堡走十英里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上了车,卡车吱嘎吱嘎地再次发动起来,轰隆隆地重新启程,驶向清晨明媚的阳光。与此同时,雷·诺尔斯正沿着山路徒步前进,眼前的道路空空荡荡的,直通“美梦之乡”旅馆。而在离旅馆更远的地方,他看到几分钟前从他们旁边经过的那辆农用卡车正缓缓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着急。

6

农夫名叫曼德斯——伊夫·曼德斯。依照之前他跟A&P连锁店的老板达成的协议,他刚刚送了一车南瓜进城。他告诉他们,他以前都是跟第一国民打交道,但那边的负责人对南瓜一窍不通。按照伊夫·曼德斯的说法,那家伙不过是个趾高气扬的切肉机。而话又说回来,A&P的经理可是个行家。他还告诉他们,他老婆夏天的时候开了个类似旅游纪念品店的铺子,他则在路边摆摊卖卖菜,两人干得还不赖。

“你们肯定不乐意我多管闲事,”伊夫对安迪说,“但你和你的小姑娘不该在这儿竖大拇指。老天,别在这儿。这地方不比以前了,乱七八糟的人来了不少。你们应该去黑斯廷斯谷药店,那边有个灰狗汽车站,去那边坐车更好。”

“呃——”安迪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查莉接过了话茬。

“爸爸失业了,”她轻快地回答,“所以我妈妈才去艾米姨妈家生孩子。艾米姨妈不喜欢我爸爸,所以我们两个留在家里。但现在我们要去见妈妈,对吧,爸爸?”

“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伯比。”安迪说,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他感到有些紧张,查莉的故事漏洞百出。

“你不用说了,我懂,”伊夫说,“我知道家里的那些糟心事。有时候可真不好过。我明白你不容易,这种事用不着不好意思。”

安迪清了清嗓子,但什么都没说。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嘿,我说,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跟我回家,跟我老婆一起吃顿饭呢?”伊夫突然提议。

“哦,不,我们不能——”

“我们很乐意去,”查莉说,“对吧,爸爸?”

他知道查莉的直觉通常都很敏锐,而且他现在很虚弱,没法提出反对意见。她是个很有主见,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小姑娘,安迪曾不止一次怀疑,他们两人之间究竟谁说了算。

“如果你确定有足够的——”他说。

“啥都管够。”伊夫说着,终于把卡车换到了三挡。他们在秋天的树林间吱吱嘎嘎地穿行:枫树、榆树、白杨树。“很高兴你们乐意来。”

“太感谢你了。”查莉说。

“请你吃饭是我的荣幸,小姑娘。”他说,“到时候看见你,我老婆也会很高兴的。”

查莉笑了。

安迪揉了揉太阳穴。他左手手指按压的那块皮肤下的神经似乎已经死亡。不知怎的,他感觉很不好。而且他仍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人正在逼近。

7

给安迪办理完退房手续二十分钟后,“美梦之乡”前台的那个女人紧张了起来。她已经把菲尔·多纳休完全抛到了脑后。

“你确定就是这个男人。”雷·诺尔斯问了她第三遍。她不喜欢这个瘦小的、不知为何感觉很严厉的男人。也许他在为政府工作,但这对莉娜·坎宁安来说算不得什么安慰。她不喜欢他那张窄脸,也不喜欢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周围的皱纹。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他一直拿着那张照片,在她鼻子下面晃来晃去。

“是的,就是他。”她又说了一遍,“但他并没有带着小女孩,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丈夫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他值晚班,所以除了晚饭时间,我们很少见面。他会告诉你——”

另一个人回来了,随着不断响起的警报声,她看见他一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相当大的手枪。

“是他们。”约翰·梅奥说。他因失望和愤怒而有些歇斯底里。“那张床有两个人睡过的痕迹,一个枕头上是金发,另一个是黑发。去他妈的爆胎!真他妈的糟心!湿毛巾还挂在浴室里,还他妈的在滴水!我们跟他们可能只差了五分钟,雷!”

他把手枪塞回枪套。

“我去叫我丈夫。”莉娜怯生生地说。

“别在意。”雷说,抓着约翰的胳膊走到屋外。约翰还在诅咒那个轮胎。“别管轮胎了,约翰。你跟OJ通报了吗?他还在镇上。”

“我跟他说了,然后他跟诺维尔说了。诺维尔正在从奥尔巴尼过来的路上,阿尔·斯泰诺维茨跟他在一起。阿尔是从纽约过来的,不到十分钟前刚到奥尔巴尼。”

“嗯,那很好。听着,好好思考一下,伙计。他们肯定正在搭便车。”

“没错,我想也是,除非他们偷了辆车。”

“那家伙是个英语老师,他连怎么从瞎子的家里偷根棒棒糖都不知道。反正他们肯定得搭便车。昨晚在奥尔巴尼,他们就搭了便车,今天早上也是。我敢跟你打赌,刚才我上山的时候,他们肯定伸着大拇指站在路边。赌今年的薪水。”

“要是那轮胎——”约翰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眼神里满是痛苦。他看到一个晋升机会正拍打着慢悠悠的、慵懒的翅膀,准备飞走。

“去他妈的轮胎!”雷说,“有谁从我们身边经过了?在我们换轮胎的时候,有谁从旁边经过?”

约翰把对讲机挂回腰带上,想了想。“农用卡车。”他说。

“我想的也是那个。”雷说。他环顾四周,发现莉娜·坎宁安硕大如满月的脸正透过汽车旅馆办公室的窗户凝视他们。当她发觉他们发现了她时,窗帘迅速落了下来。

“一辆快散架的卡车。”雷说,“要是他们没离开主路,我们一定能赶上他们。”

“那我们走吧。”约翰说,“我们可以通过对讲机继续跟OJ、阿尔,还有诺维尔他们保持联系。”

他们小跑着回到车边,钻进车里。过了一会儿,棕褐色的福特车呼啸着驶出停车场,白色石块从后轮胎下飞溅而出。莉娜·坎宁安目送他们离开,如释重负。以前经营旅馆可没这么麻烦。

她走回屋,喊她丈夫起床。

8

当福特车载着方向盘后的雷·诺尔斯和拿着枪的约翰·梅奥以超过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在四十号公路上飞驰(同时还有十或十一辆相似且不起眼的新型轿车正从附近的搜索区域向黑斯廷斯谷进发),伊夫·曼德斯却伸出手做了个左转的手势,驶离高速公路,开上一条大致向东北方向延伸的无名柏油小路。卡车吱吱嘎嘎、一路颠簸着向前行驶,在伊夫的央求下,查莉已经唱完了她会的全部九首歌,其中包括经典的《祝你生日快乐》《这位老先生》《耶稣爱我》以及《康城赛马歌》。最后一首歌,伊夫和安迪也跟着合唱了起来。

这条路弯弯曲曲,穿过树木越发茂盛的山脊,来到一片平坦的空地。这片空地已被耕种并收割过了。有一次,一只鹧鸪突然从马路左侧的一丛秋麒麟草和干草堆中间钻了出来,伊夫大喊:“捉住它,伯比!”查莉也伸出手指比画着,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然后放声大笑。

几分钟后,伊夫开上了一条泥泞的土路。走了一英里后,他们来到一个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破旧邮箱前,邮箱上写着“曼德斯”。伊夫又把车开进一条将近半英里长、布满车辙的车道。

“冬天想在这儿种地可得费点劲。”安迪说。

“我都是自己干的。”伊夫说。

他们来到一座三层楼高的白色农舍前,农舍边缘被漆成了薄荷绿色。在安迪看来,这种房子往往一开始看上去毫不起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发奇特。农舍后面有两座棚屋,朝不同方向曲折延伸。南面侧翼有一座温室;一座封闭式门廊从北面伸出,仿佛一件笔挺的衬衫。

农舍后面有一座红色的谷仓,可以看得出今年收成不错。谷仓和农舍之间有一片被新英格兰人称为“门前庭院”的空间——一片平坦的泥地,有十几只鸡在那里昂首阔步、咯咯直叫。当卡车轰鸣着驶来时,它们一哄而散,拍打着无用的翅膀,越过一块劈柴用的墩子逃命,墩子上还插着一把斧头。

伊夫把车开进谷仓,谷仓里有干草的香味,让安迪想起,佛蒙特的夏天也有同样的味道。当伊夫关掉卡车的发动机,安迪和查莉都听到从谷仓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如音乐般的叫声。

“你有一头奶牛,”查莉说着,一脸狂喜,“我听见它叫了!”

“我们有三头。”伊夫说,“你听到的是博西(Bossy)[4]——这名字很老土,你说是吧,小姑娘?它觉得自己应该一天被挤三次奶。要是你爸爸允许,待会儿你可以见见它。”

“可以吗,爸爸?”

“我想没问题。”安迪说,精神上已经完全投降。不知怎的,他们只是想搭个便车,却被诓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过来吧,见见我老婆。”

他们慢悠悠地穿过院子,时不时停下,让查莉有更多机会跟小鸡们玩耍。后门开了,一个大约四十五岁的女人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她伸手挡住眼前的阳光,喊道:“你回来了,伊夫!你把谁带回家了?”

伊夫笑了。“这个小姑娘叫罗伯塔,这位是她的爸爸。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还是远亲呢。”

安迪上前一步,说:“我叫弗兰克·伯顿,女士。您丈夫邀请伯比和我来吃午饭,如果可以的话。很高兴认识您。”

“我也是。”查莉说。但她的注意力还在小鸡身上,无暇顾及眼前的女主人——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叫诺尔玛·曼德斯。”她说,“进来吧,欢迎你们。”但安迪注意到她朝自己的丈夫投去了困惑的目光。

他们都走了进去,穿过墙边堆着一人高柴火堆的走廊,进入一个巨大的厨房,里面有一个柴火炉和一张铺着红白相间格子油布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水果和石蜡的气味,若有若无。那应该是罐头的味道,安迪想。

“弗兰克和他的小姑娘正准备去佛蒙特。”伊夫说,“我觉得让他们在上路前吃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没什么坏处。”

“当然啦,”她表示同意,“你的车在哪儿呢,伯顿先生?”

“呃——”安迪应了一声。他望向查莉,但查莉现在帮不上忙;她正迈着小步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带着孩子不加掩饰的好奇心打量一切。

“弗兰克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伊夫说,直视他的妻子,“但我们不必纠结这个,至少现在用不着。”

“好吧。”诺尔玛说。她有一张可爱而直率的脸——显然是一个习惯于辛勤工作的漂亮女人。她的双手发红,还有些裂口。“家里做了鸡肉,我还可以做一份上等沙拉。牛奶管够。你喜欢牛奶吗,罗伯塔?”

查莉并没有抬头看她。安迪想,她一定忘记自己这个名字了。老天,情况真是越来越好了。

“伯比!”他喊了一声。

她这才抬起头,面带微笑,笑得有些夸张。“哦,好啊,”她说,“我超爱喝牛奶。”

安迪看到,伊夫瞥了他妻子一眼,带有警告的意味:不要问问题,至少现在不要。他感到一阵绝望。无论如何,他们的故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真实度可言了。但现在除了坐下来吃饭,等着看伊夫·曼德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9

“我们现在离汽车旅馆多远了?”约翰·梅奥问。

雷瞥了一眼里程表。“十七英里。”他说,然后把车停了下来,“已经够远了。”

“但也许——”

“不,如果这样能抓住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抓到了。我们掉头去和其他人会合。”

约翰用手掌根拍打仪表盘。“他们在某个地方下了高速,”他说,“这破轮胎!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不顺,雷。一个书呆子和一个小姑娘,可我们就是抓不住他们。”

“不,我觉得我们已经逮到他们了。”雷说,然后拿出对讲机。他拔出天线,把它伸出窗外。“只需半小时,我们就可以在整个区域内设下警戒线,而且我敢打赌,走不上二十户人家,肯定就会有人认出那辆卡车。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生产的万国收割机,深绿色款,前面还有除雪机,车厢周围绑了木桩,来固定载重。我觉得天黑前我们就能完成任务。”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跟阿尔·斯泰诺维茨讲话,后者正在接近“美梦之乡”旅馆。阿尔也向他传达了其他特工的情况。布鲁斯·库克记得那辆农用卡车。OJ也记得。它之前停在A&P连锁店门口。

于是阿尔把他们派回镇上,半小时后他们便几乎可以肯定,那两个逃犯搭乘的便车属于一个叫伊夫·曼德斯的人,他住在纽约市黑斯廷斯谷的贝林斯路,所属乡村免费邮寄第五号区。

此时刚过中午十二点半。

10

午餐很愉快。查莉像匹小马驹——吃掉了三份肉汁鸡肉、两份诺尔玛·曼德斯特制的现烤饼干、一份配菜沙拉,还有三份他们家的罐装莳萝泡菜。他们以一份加了切达干酪的苹果派作为午餐的收尾——伊夫认为“没有奶酪的苹果派就好比接吻只是蜻蜓点水”。他的发言招来他老婆一记深情款款的肘击警告。伊夫翻了个白眼,查莉笑了。安迪的胃口也让他自己有些惊讶。查莉打了个嗝,然后立马愧疚地捂住了嘴巴。

伊夫笑着对她说:“腾出地儿才好吃更多好吃的,小姑娘。”

“再吃我就要胀开了。”查莉回答说,“我妈妈以前常这么说……我是说,她总是这么说。”

安迪疲惫地笑了笑。

“诺尔玛,”伊夫站起身,说,“你带着伯比去喂喂小鸡吧。”

“饭桌还没收呢。”诺尔玛说。

“饭桌待会儿我收,”伊夫说,“我想在这儿跟弗兰克说两句话。”

“你想去喂鸡吗,宝贝?”诺尔玛问查莉。

“太想了。”她眼里闪着光。

“好吧,那你跟我来。你有外套吗?外面有点冷。”

“呃……”查莉望向安迪。

“我可以借一件毛衣给你穿。”诺尔玛说。相似的眼神再次在她和伊夫之间传递。“把袖子卷起来一点就可以了。”

“好的。”

诺尔玛在门口套上一件褪色的旧夹克,查莉穿上一件已磨损的白色旧毛衣,袖子卷了三四折。

“它们会啄人吗?”查莉有点紧张地问。

“它们只啄食,宝贝。”

她们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查莉还在喋喋不休。安迪看着伊夫·曼德斯,伊夫也平静地看着他。

“来罐啤酒吗,弗兰克?”

“我不叫弗兰克,”安迪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是的。那你怎么称呼?”

安迪说:“知道越少对你来说越好。”

“好吧,”伊夫说,“那我就叫你弗兰克吧。”

他们隐约听到查莉在外面高兴地尖叫。诺尔玛说了些什么,查莉表示同意。

“我想我可以来罐啤酒。”安迪说。

“好的。”

伊夫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尤蒂卡俱乐部啤酒,打开,把安迪的放在桌面上,自己的留在灶台上。然后他从水槽边的钩子上取下一条围裙,穿在身上。围裙红黄相间,还镶了荷叶边,但不知怎的,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滑稽。

“需要我帮忙吗?”安迪说。

“不用,我知道这些锅碗瓢盆都放在什么地方。”伊夫说,“至少大部分我都知道。她倒是每周都会换换地方。没有女人希望男人对自家厨房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当然,她们喜欢你帮忙,如果你问她们炒菜锅在什么地方,或者钢丝球放在哪里,她们会感觉更好。”

安迪回想起自己当时给薇姬当帮厨的日子,笑着点了点头。

“多管闲事不是我的强项。”伊夫说着,往厨房水槽里放水,然后往里加了点清洁剂,“我是个农夫,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妻子经营着一家小纪念品商店,就在贝林斯路和奥尔巴尼公路拐角的路口。我们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了。”

他回头瞥了安迪一眼。

“但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们两个站在路边,我就觉得有事情不对劲。通常不会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搭便车。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安迪点了点头,抿了口啤酒。

“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好像刚从‘美梦之乡’出来,但你们没有车,而且连行李箱都没有。所以我本来打算直接开过去。但我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好吧,不多管闲事和明明看见有事不对劲却坐视不管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们看上去那么明显吗?那么糟糕?”

“那倒没有,”伊夫说,“现在好多了。”他仔细清洗着那些不配套的旧盘子,把它们叠放在滤水口,“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我的第一感觉是你们两个是警察要找的那两个人。”他注意到安迪的表情变了,还有他突然放下了啤酒罐的反应。“我猜那就是你们,”他轻声说,“但我希望不是。”

“什么警察?”安迪厉声问。

“他们封锁了所有进出奥尔巴尼的主要道路。”伊夫说,“只要我们再沿着四十号公路走上六英里,就会在四十号公路和九号公路的交汇口遇上路障。”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开过去呢?”安迪问,“那这事就跟你没关系了,你可以不用惹上这个麻烦的。”

伊夫开始刷锅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开始在橱柜里找东西。“明白我刚在说啥了吧,我找不着钢丝球了……哎,这儿呢……为什么我不把你带去警察局?可能是因为我这人天生有好奇心吧。”

“你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多着呢。”伊夫说,“一个成年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搭便车,这小女孩没有行李箱,警察还要抓他们。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而且还不算离谱。我想这个父亲是因为拿不到小女孩的监护权,所以带着她逃走了。”

“这在我听来相当离谱。”

“这种事经常有,弗兰克。我对自己说可能是孩子他妈生气了,于是就报了警,让警察抓这个父亲。这样,所有设置的路障就能解释通了。除非发生大型抢劫案才会有这么大阵势……或者是绑架。”

“她确实是我女儿,但她妈妈没有报警抓我。”安迪说,“她妈妈已经过世一年了。”

“好吧,我现在也开始觉得这个想法不太靠谱了。”伊夫说,“用不着费什么心思,谁都看得出你们两个很亲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似乎并没有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安迪没说话。

“所以这就是我的疑问了。”伊夫说,“我把你们两个载到这里,是觉得那个小女孩可能需要帮助。而现在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你看上去也不像坏人。但即便如此,你和你的小女孩都用了假名,讲的故事也漏洞百出,比薄纸还要单薄,而且你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弗兰克。你好像强撑着才能站起来。这些我通通搞不明白,所以但凡有你可以让我知道的内容,说不定都能帮上忙。”

“我们从纽约到了奥尔巴尼,今天一早搭便车来的黑斯廷斯谷。”安迪说,“那些家伙已经追过来了,这真是个坏消息,但我也已经料到了,我想查莉也已经想到了。”他提到了查莉的名字,他出错了,但这个时候已经无关痛痒。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弗兰克?”

安迪沉思许久,然后抬头与伊夫对视,他的灰眼睛十分坦诚。他说:“你是从镇上回来的,对吧?看见陌生人了吗?城里人打扮?穿着整洁、定制的西服套装,看不出有什么特点,人一走你就会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那种?还开着和风景融为一体的新款轿车?”

这回轮到伊夫思考了。“在A&P前面有两个那样的人,”他说,“当时他们在跟黑尔佳谈话。黑尔佳是个收银员。他们好像还给她看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们的照片。”安迪说,“他们是政府的特工,正在跟警察合作,伊夫。更准确地说,是警察正在为他们工作。警察并不知道他们要抓我们。”

“是哪种政府特工?FBI(联邦调查局)的?”

“不,是‘商店’。”

“什么玩意?是CIA(中央情报局)的分部吗?”伊夫显然并不相信。

“他们跟中央情报局一点关系都没有。”安迪说,“‘商店’实际上是DSI——科学情报部[5]。我在三年前的一篇文章里读到,有人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给它起了‘商店’这个绰号——来自科幻小说《伊夏的武器店》(The Weapon Shops of Isher)。我记得那本书是一个叫范·沃格特的人写的,但这都无所谓了。他们的任务本来应该是参与国内的科学项目,主要是那些目前或将来可能会应用到国家安全事务上的项目。这一定义来自他们的组织章程,而在公众眼中,他们关注的重点是由他们资助和监督进行的电磁材料以及核聚变能源研究。但实际上他们参与了更多项目。查莉和我都曾是某个项目的一部分,一个很久以前的项目,当时查莉还没出生。她妈妈也跟项目有关,她被人谋杀了。凶手就是‘商店’。”

伊夫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水槽里的洗碗水放空,擦干双手,然后开始擦桌子。安迪把他的啤酒罐拿了起来。

“我不想直接说我不相信你,”伊夫终于开口,“在这个国家,确实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然后被人掩盖了。CIA的人会给人们加了致幻药的饮料,有一些FBI特工被指控在民权运动中杀了人,还有那些装在棕色信封里的‘抚恤金’。所以我不能说我不相信你。但是你还没有说服我。”

“我觉得他们真正想找的人并不是我。”安迪说,“曾经也许是,但他们已经换了目标。现在他们想找的是查莉。”

“你是说,出于国家安全方面的目的——国家政府正在追捕一个一二年级的小学生?”

“查莉并不是普通的二年级小学生,”安迪说,“她妈妈和我被注射了一种叫‘第六批’的药物,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猜它最有可能是一种合成的腺体分泌物。那个药物最终改变了我和她妈妈的染色体。我们又把染色体传给了查莉,它们以全新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如果以后她能把染色体传给她的孩子,我想,她就会被称为‘突变体’。不过她也有可能不会把这种染色体传下去,或者根本无法生育。但无论如何,他们想找到她。他们想研究她,看她可以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们是想要把她当成一件成果。他们希望可以重启‘第六批’项目。”

“她能做什么?”伊夫问。

透过厨房的窗户,他们可以看到诺尔玛和查莉刚刚从谷仓出来。查莉身上的白色毛衣松松垮垮的,下摆垂到了她的小腿。她两颊红扑扑的,正在和诺尔玛说着什么,诺尔玛微笑着,不停地点头。

安迪轻声说:“她能放火。”

“好吧,我也可以。”伊夫说。他又坐了下来,用好奇而谨慎的目光看着安迪,仿佛在打量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她只需要这么想就可以做到。”安迪说,“这种能力的学名叫意念控火。这是一种超自然能力,就像心灵感应、心灵遥感、预知未来,顺便说一句,查莉也有一点预知能力,但意念控火更为罕见……而且更加危险。她很害怕自己的能力,她也应该如此。她无法百分之百控制这个能力,如果她动了心思,她可以把你家的房子、谷仓、前院通通烧掉。或者她还能帮你点烟斗。”安迪无力地笑了笑,“但在帮你点烟斗的同时,她也有可能把房子、谷仓,还有前院通通点着。”

伊夫喝光了啤酒,开口说:“我想你应该报警自首,弗兰克,你需要帮助。”

“我想这些话听起来很不靠谱,是吧?”

“没错,”伊夫严肃地说,“这听上去是我听过的最不靠谱的话了。”他坐在椅子边上,十分紧张,安迪想,他可能正在等着自己突然发疯。

“我想这也无关紧要了,”安迪说,“反正他们很快就来了。我想警察来了也许更好,因为就算被他们抓住,你也不会立刻从世界上消失。”

伊夫刚想开口,门开了。诺尔玛和查莉走了进来。查莉兴高采烈,眼里闪着光。“爸爸!”她说,“爸爸,我刚才喂了——”

但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她脸颊上的红晕消失了,她不安地看看伊夫·曼德斯,又看看爸爸,然后又把目光转回伊夫身上。她脸上的快乐表情随即被痛苦取代。跟她昨晚的表情一样,安迪想,昨晚我把她从学校里带出来的时候。这种事情一次次发生,什么时候才能让她真正安下心来,幸福地生活?

“你说了,”她说,“哦,爸爸,你为什么要说呢?”

诺尔玛走上前,伸出胳膊搂住查莉,像是要保护她。“伊夫,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伊夫说,“伯比,你说的‘说了’,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叫伯比,”她说,涌出眼泪,“你知道那不是我的名字。”

“查莉,”安迪说,“曼德斯先生发现有些事情不对劲。我跟他说了,但他不相信我。你自己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什么都不明——”查莉开始尖叫,但突然安静下来。她歪着头,样子很奇怪,像是在努力听着什么,尽管在场的其他人都听不到任何声音。当他们望向她时,她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就像看着一个大水罐里的液体被一下子抽干。

“怎么了,宝贝?”诺尔玛问,同时忧心忡忡地瞥了伊夫一眼。

“他们来了,爸爸,”查莉轻声说,眼睛里满是恐惧,“他们来抓我们了。”

11

他们在四十号公路与那条无名柏油路——在黑斯廷斯谷的地图上,这条路名叫老贝林斯路——的交汇处会合了,伊夫就是在那里转了弯。阿尔·斯泰诺维茨终于赶上了自己的手下,迅速且果断地接管了指挥权。总共有十六个人、五辆车。他们一同朝伊夫·曼德斯的农场驶去,仿佛一支赶时间的送葬队伍。

把指挥权交给阿尔·斯泰诺维茨、卸下重任后,诺维尔·贝茨真正松了口气。他询问起配合行动的当地警察以及州警察的情况。

“我们目前还要对警方保密。”阿尔说,“一旦抓到他们,我们就可以让他们撤掉路障。如果没抓到,我们就要让他们进一步缩小包围圈。但说实话,诺夫[6],要是咱们十六个人都抓不到他们两个的话,那这件事恐怕没人能办成了。”

诺夫感觉阿尔话里带刺,于是闭嘴不再说话。他知道,最好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抓到他们,因为安德鲁·麦吉一旦被捕获,就会有不幸的“意外”发生。一场致命的事故。周围没有穿蓝制服的碍事,这种事办起来会更容易。

在他和阿尔身前,OJ的车打起了转向灯,然后开上了一条土路。其他人紧随其后。

12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诺尔玛说,“伯比……查莉……你不能冷静一点吗?”

“你不会明白的。”查莉说,声调很高,仿佛被扼住了脖子。伊夫看着她,神情紧张。她的脸看上去仿佛一只被人套住的兔子。她挣脱了诺尔玛的胳膊,跑向爸爸。安迪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他们是要来杀你。”她说。

“什么?”

“杀了你。”她重复说。她眼神僵直,充满忧虑。她发疯似的喊:“我们得逃走,我们得——”

热。突然很热。

他向左边瞥了一眼,炉子和水槽之间的墙上装了一个室内温度计,温度计的样式很普通,通过任何一份邮购商品目录都可以买到。温度计的底部有一个塑料的红色魔鬼,拿着干草叉咧着嘴笑,扬着眉毛。它的蹄子下面写着:“够热了吧?”

温度计的水银柱正在缓缓上升,仿佛一根正在指责某人的红色手指。

“没错,他们就是想那么做。”她说,“杀了你,就像杀了妈妈那样杀了你,然后把我带走。不可以,我不许他们那么做,我不许——”

她的声音越升越高,像水银柱一样升高。

“查莉!当心你在做什么!”

她的眼神有所缓和。伊夫和妻子靠在了一起。

“伊夫……这是——?”

但伊夫顺着安迪的目光望向温度计,突然就明白了。屋子里突然变得很热,热得让人冒汗,温度计的读数已经达到了九十[7]以上。

“哦,我的老天啊。”他尖叫道,“是她做的吗,弗兰克?”

安迪没有理会他。他仍把手放在查莉的肩膀上,直视她的眼睛。“查莉——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已经晚了?你觉得如何?”

“是的。”她说。现在她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们现在已经上了那条土路了。哦,爸爸,我好害怕。”

“你可以阻止他们。”他平静地说。

她看着他。

“试试看。”他说。

“可是……爸爸,那样不好。我知道那样是不对的,我会杀了他们。”

“是啊,”他说,“但现在也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不得不从中选一个。”

“那不是坏事吗?”她的声音近乎耳语。

“不,那是坏事。”安迪说,“我们永远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如果你没法控制,就别动手,查莉。即便是为了我也不行。”

他们看着彼此,四目相对。安迪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布满血丝和恐惧,查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被催眠。

她说:“如果我做了……一些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横在两人中间,悬而未决许久。

“查莉,”他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永远爱你。”

伊夫刚才一直盯着窗外,现在他穿过房间,来到他们跟前。“我想我该好好跟你们道个歉。”他说,“外面来了一个车队。如果你们需要,我会站在你们这边。我有把猎鹿枪。”但他看上去像是突然受了惊吓,脸色煞白。

查莉说:“你不用拿你的枪。”

她离开父亲的怀抱,来到纱门前。穿着诺尔玛·曼德斯的毛衣让她显得比平时更加瘦小。她跨出门外。

过了一会儿,安迪发觉自己也跟着她走了出去。他的肚子感觉很冷,就像三口吞下了一个DQ的大号冰激凌。曼德斯夫妇待在他们身后。安迪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男人困惑而恐惧的脸,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大概会教会你,不要随便让陌生人搭便车。

然后他和查莉一起站在门廊上,看着打头的车开上长长的车道。母鸡咯咯直叫,扑棱着翅膀,博西哞哞地叫着,以为又有人要来挤它的奶。十月稀薄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纽约北部的小镇,洒落在树木茂盛的山脊和秋天棕色的田野上。逃亡了将近一年,安迪惊讶地发觉,跟强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的,竟是一种奇怪的解脱感。他听说,即便是一只兔子,在即将被撕碎之前,也会在不那么温顺的原始本能的驱使下,回身直面凶恶的猎狗。

无论如何,不用逃跑总是件好事。他和查莉站在一起,阳光柔和地照在她金色的头发上。

“哦,爸爸,”她嘟囔着,“我快站不住了。”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到身边,搂得比之前更紧。

打头的那辆车已经来到门口。两个人下了车。

13

“嘿,安迪。”阿尔·斯泰诺维茨面带微笑,说,“嘿,查莉。”他两手空空,但外套是敞开的。在他身后,另一个人警惕地站在车旁,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第二辆车停在第一辆车后面,又有四个人下了车。接着所有车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准备就位。安迪数到十二,然后就不数了。

“滚开。”查莉说。在这个清凉的下午,她的声音又尖又细。

“你让我们追得好苦。”阿尔对安迪说,他又望向查莉,“宝贝,你用不着——”

“滚!”她尖叫道。

阿尔耸耸肩,故作友好地笑了笑。“我恐怕不能那么做,亲爱的。我得执行命令。没人想要伤害你或是你爸爸。”

“你这个骗子!你想杀了他,我知道!”

安迪开口了,同时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可以保持镇定。“我建议你照我女儿说的做。你一定知道上面为什么想抓她,而且你也一定听说了机场里那个当兵的出了什么事。”

OJ和诺维尔·贝茨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如果你跟我上车,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这些事情。”阿尔说,“说实话,我们不想对你们怎么样,除非——”

“我们知道你们会对我们怎么样。”安迪说。

最后两三辆车里下来的人开始散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门廊包围起来。

“求你了。”查莉对眼前这个面色黄得有些怪异的男人说,“别逼我做什么。”

“这样没用,查莉。”安迪说。

伊夫·曼德斯来到门廊。“你们这是非法入侵。”他说,“我要求你们离开我的房子。”

三个特工走上门廊的台阶,来到查莉和安迪的左边,站在离他们不到十码远的地方。查莉瞥了他们一眼,带有警告和孤注一掷的意味。他们停了下来——但只是暂时的。

“我们是政府特工,先生。”阿尔彬彬有礼地对伊夫低声说,“这两个人被通缉了,我们需要把他们带回去。没别的。”

“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刺杀了总统,被政府通缉。”伊夫说。他的声音高昂,很有威慑力。“给我看你们的逮捕令,不然就给我从我的私有财产上离开。”

“我们不需要逮捕令。”阿尔说。他的声音现在也变得尖锐起来。

“你们需要,除非我一觉醒来跑到了俄罗斯。”伊夫说,“先生,我请你们离开,你最好给我走远一点。我只说这么多。”

“伊夫,快进来!”诺尔玛喊道。

安迪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聚集,查莉周围仿佛形成了一座电场。他胳膊上的汗毛开始竖起、移动,仿佛无形的海草随潮汐摆动。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感觉那脸庞出奇地小,此刻特别奇怪。

就要来了,他无助地想,就要来了,老天啊,真的要来了。

“快出去!”他对阿尔喊道,“你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吗?你感觉不到吗?别犯蠢,伙计!”

“拜托,”阿尔说,他装作不经意地朝门廊尽头站着的三个人点了点头,然后回头望向安迪,“只要我们好好商量——”

“当心,弗兰克!”伊夫·曼德斯尖叫道。

门廊尽头的三个人一齐朝安迪冲了过来,同时拔出了枪。“别动!别动!”其中一个人嚷道,“站在原地!把手——”

查莉转向他们。在她转身的同时,包括约翰·梅奥和雷·诺尔斯在内的其他六个人也拔出枪,冲向门廊后侧的台阶。

查莉的眼睛略微睁大,安迪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身边掠过。

门廊正面的三个人冲到一半,头发突然起火。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一根大约八英寸的碎木片从门廊的一根柱子上掉了下来。诺尔玛·曼德斯大声尖叫,安迪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查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恍惚,异常沉静,露出了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一边嘴角微微翘起。

她享受这个过程,安迪惊恐地想到,这就是她之所以如此害怕的原因吗?因为她喜欢这种感觉?

查莉又转过身去,望向阿尔·斯泰诺维茨。他最先派出的三个得力干将已把自己对国家、政府和“商店”的责任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因头顶着火而大喊大叫、抱头鼠窜。下午的空气中突然充斥着头发燃烧的气味。

又一声枪响,窗玻璃碎了。

“别打那个女孩!”阿尔喊道,“别打那个女孩!”

安迪被人粗暴地擒住了。门廊上突然挤满了人。在一片混乱中,他被人拖向围栏。然后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拽他,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根拔河用的绳子。

“放开他!”伊夫·曼德斯咆哮着,“放开——”

又是一声枪响,诺尔玛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丈夫的名字。

查莉低头看着阿尔·斯泰诺维茨。突然,阿尔脸上冷酷且自信满满的表情消失了,恐惧开始浮上他的脸庞。他泛黄的皮肤变得越发干瘪。

“不,不要,”他像是在跟某人商量着什么,“别——”

火不知是从何处燃起的。突然间,他的裤子和外套都起了火。他的头发仿佛一片燃烧着的灌木丛。他尖叫着向后退,撞到了车上。然后他半转过身,挥舞着双臂朝诺维尔·贝茨扑去。

安迪再次感觉到一股温柔的热流,仿佛空气被置换,好似有一颗燃烧弹被以火箭般的速度从他鼻尖前投掷了过去。

斯泰诺维茨的脸着火了。

有那么一刻,他呆立在原地,在透明的火焰中无声地尖叫。然后他整个人开始模糊、缩小,油脂般渐渐熔化。诺维尔赶忙从他身边跑开,阿尔·斯泰诺维茨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的稻草人。他跌跌撞撞地走下车道,胡乱挥舞着手臂,最后面朝下栽倒在地。他已经失去了人形;看上去就像一捆着了火的破布。

门廊上的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呆呆地注视着烈火出其不意地烧起来。三个被查莉点着了头发的特工已设法把火扑灭。他们接下来一段时间看上去一定会很奇怪(虽然大概不会持续太久);他们的头发都剪成了规定的短发,但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发黑的、纠缠在一起的灰烬。

“滚出去。”安迪声音嘶哑地喊道,“赶紧滚出去。她以前从没这样做过,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停得下来。”

“我可以的,爸爸。”查莉说。她的声音很冷静,泰然自若,还夹杂着一丝古怪的冷漠。“我能控制住。”

然后汽车开始爆炸。

所有爆炸都是从汽车尾部开始的;后来,当安迪回想曼德斯农场发生的事情时,他对这一点非常确信。它们都是从后面炸开的,从油箱所在的位置。

阿尔的浅绿色普利茅斯车先炸了,爆炸时还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团火球从普利茅斯车的尾部腾空而起,光亮刺眼,接着后车窗炸开了。约翰和雷的福特车紧随其后,大约只隔了两秒钟。金属碎片划破天际,嗖嗖作响,溅到了屋顶上。

“查莉!”安迪喊道,“查莉,快停下!”

她以同样冷静的声音说:“我不要。”

第三辆车也炸了。

有人跑了,其他人跟在他后面。门廊上的人开始后退。安迪又被人拽了一把,他往反向用力,突然感觉抓住他的人全都松了手。他们一下子全都逃走了,一个个脸色苍白,慌不择路。其中一个头发烧焦了的人试图从围栏上面翻过去,结果一头栽进了小花园里。诺尔玛年初时在那里种过一些豌豆,供豆子攀附生长的木桩还留在里面,噗的一声刺穿了那人的喉咙,那声音安迪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在花园里抽搐着,像是一条掉在地上的鳟鱼。豆架仿佛一根箭杆,从他脖子后面冒了出来。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在漱口,鲜血染透了他的衬衫前襟。

其他车也陆续爆炸,仿佛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两个逃跑的人洋娃娃般被冲击波抛到地上,其中一个腰部以下着火,另一个则被玻璃碎片击中。

黑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在车道另一边,远处的山丘和田野在酷热中扭动,发出微光,仿佛在恐惧中不停地退缩。鸡群受到惊吓,四处逃窜,不停地咕咕叫。突然,其中三只被火焰包围,像长了脚的火球一般到处乱跑,最后栽倒在院子的远端。

“查莉,快停下来!停下!”

火焰沿着一条斜线穿过院子,沿途的泥土都被点燃,仿佛有人在地上铺了一路火药。火烧到了墩子上,伊夫的斧子还插在上面,火焰在它周围形成一道神奇的光圈,然后突然向内坍塌。墩子也烧着了。

“停下,查莉!看在老天的分上!”

某个特工的手枪被扔在门廊和燃烧的车队之间的草坪边缘。突然,里面的子弹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噼啪爆炸声。手枪在草坪上诡异地晃来晃去。

安迪用尽全力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的头朝后一仰,蓝眼睛变为一片茫然。然后她望着他,眼里满是惊讶、受伤和迷茫。安迪突然感到自己被裹进一颗能够迅速生热的胶囊里。他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像厚玻璃一样沉重。他的鼻毛仿佛正在卷曲。

是自燃,他想,我就要自燃了——

然后那种感觉消失了。

查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住脸。透过指缝,她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里充满了恐惧与沮丧,甚至让安迪担心她的意志已经崩溃。

“爸爸——”

他把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嘘,”他说,“哦,查莉,宝贝,嘘——”

尖叫停止了,查莉瘫倒在安迪怀里。她晕了过去。

14

安迪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口。空气炽热,充满了汽油燃烧的味道。火苗已越过草坪,爬到了常春藤的棚架上。手指粗细的火苗仿佛一个夜晚出来游荡的男孩,敏捷地向上攀登。房子就快着火了。

伊夫·曼德斯斜靠在厨房的纱门上,双腿张开。诺尔玛跪在他旁边,他肘部中弹,蓝色工装服的袖子已被染成了鲜红色。诺尔玛从连衣裙下摆上撕下一块布条,用力想把他的袖子卷起来,给他包扎伤口止血。伊夫睁着眼睛,面色灰白,嘴唇泛青,呼吸十分急促。

安迪朝他们走了一步,诺尔玛·曼德斯赶紧退后,同时用身体罩住丈夫。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安迪。

“滚开。”她怒气冲冲地说,“带上你的怪物女儿滚开!”

15

OJ逃走了。

当他逃跑的时候,“大马”一直在他的胳膊下不停地跳动。他根本顾不上方向,跑到了田里,摔了一跤,然后爬起来继续跑。他一脚踩进了坑里,扭伤了脚踝,又摔了一跤,四脚朝天倒在地上,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他又接着向前跑。有时他感觉只有他一个人,有时他又觉得前面有人在跟他一起逃跑。这都无所谓了。最要紧的是离开十分钟前还是阿尔·斯泰诺维茨的那团燃烧的破布,离开着火的汽车,离开栽倒在小花园里、喉咙里插着一根木桩的布鲁斯·库克。跑远一点,跑远一点,再跑远一点。“大马”从枪套里掉了出来,砸在他的膝盖上,带来一阵剧痛,然后掉进一堆杂草当中,从此被人遗忘。OJ跑进一片树林,绊倒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顺势四肢摊开躺了下来。他躺在那里,呼吸急促,一只手捂住因岔气而刺痛不止的侧腹。他因震惊和恐惧哭了起来。他想:再也不在纽约执行任务了。永远不。一切都结束了。真是受够了。就算我活到两百岁,我也决不踏入纽约半步。

过了一会儿,OJ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16

“我们把他从门廊上抬走。”安迪说。他把查莉放在院子外面的草地上。房子侧面正在着火,火花如同一只只又大又慢的萤火虫,不时飘落在门廊上。

“走开,”她厉声说,“别碰他。”

“房子正在着火,”安迪说,“我得帮帮你。”

“滚开!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别这样,诺尔玛。”伊夫看着她,“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所以快别这么说了。”

她看着他,似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突然咽了回去。

“抬我起来。”伊夫说,“腿都麻了。我想我可能尿裤子了。这没什么。不知道是哪个浑蛋朝我开的枪。帮个忙,弗兰克。”

“我叫安迪。”他说,然后一只手撑着伊夫的后背,帮他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怪你太太。今天早上你就不应该载我们回来。”

“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伊夫说,“他妈的拿着枪来我们家,去他妈的特工,政府养的婊子……哦哦哦,老天啊!”

“伊夫?”诺尔玛喊道。

“别说了老婆,我把伤口弄开了。加把劲,弗兰克,或者安迪,或者叫啥都行。这边越来越热了。”

确实如此。安迪连拉带拽把伊夫弄下台阶,走进院子。一阵风将火星打着卷吹到了门廊上。墩子已经变成了一段发黑的树桩。被查莉点着的鸡只剩下几根烧焦的骨头和一团格外显眼的、可能是羽毛的灰烬。它们并不是被烤死的,而是被火化了。

“把我放到谷仓旁边,”伊夫喘着气,“我跟你说几句话。”

“你得叫个医生。”安迪说。

“对,我会叫我的医生过来。你女儿现在怎么样?”

“昏过去了。”他把伊夫放下,让他背靠在谷仓门上。伊夫抬头看着安迪。伊夫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嘴唇上的青色慢慢淡去。他在流汗。在他们身后,一栋自一八六八年起便矗立在贝林斯路上的白色大农舍正在火舌下挣扎。

“一个人不应该有那样的能力。”伊夫说。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安迪说,然后把目光移到了诺尔玛·曼德斯那张漠然且拒绝原谅的脸上,“但一个人也不应该患上脑瘫、肌肉萎缩或白血病。但那种事情还是会发生,而且会发生在孩子们身上。”

“她无法拒绝,”伊夫点点头,“好吧。”

安迪仍看着诺尔玛。“她就像是带着铁肺生活,或智障儿童之家里的孩子一样。她并不是怪物。”

“我很抱歉那么说。”诺尔玛回道,她的视线游移不定,但最终还是落到了安迪身上,“我刚才还在跟她一起喂鸡,看她摸奶牛。但是先生,我家的房子都被烧掉了,而且死了好几个人。”

“我很抱歉。”

“房子上过保险了,诺尔玛。”伊夫边说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握住了诺尔玛的手。

“但保险公司复原不了我妈妈的盘子,那是她妈妈传给她的。”诺尔玛说,“还有我上好的写字桌,还有去年七月我们在斯克内克塔迪艺术节上买的那些画。”一滴泪珠从她眼睛里滚落,她赶紧用袖子擦掉,“还有你当兵的时候写给我的那些信。”

“你家小姑娘会好起来吗?”伊夫说。

“我不知道。”

“好吧,听着。要是你想,可以这么做。谷仓后面有一辆旧威利斯吉普——”

“伊夫,够了!别再参与这件事了!”

他转头望向她,面色灰白,脸因疼痛皱成一团,一直在冒汗。

在他身后,他们的家正在燃烧,屋子里木板爆裂的声音就像圣诞节时在壁炉里烤栗子。

“那些家伙既没有搜查令,也没有任何证明文件,就想把他们从咱家抓走。”他说,“我是在一个有明文法律的文明国家,请他们来做客的。而且那些人中的一个还开枪打了我,还有一个想在这里打死安迪。子弹离他的头只差了四分之一英寸。”安迪想起了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门廊支柱上掉下的木头碎片。伊夫颤抖着继续说:“他们来这里胡作非为,你想让我怎么做,诺尔玛?坐在这儿等那些家伙,如果他们有种,敢回来的话,就把他们交给那些秘密警察?做一个守法的德国佬?”

“不,”她声音沙哑,“不,我不这样想。”

“你用不着——”安迪开口说。

“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伊夫说,“而且一旦他们回来……他们会回来的,对吧,安迪?”

“哦,是的,他们会回来的。你这次算是捅了个大娄子,伊夫。”

伊夫笑了,捯着气,发出了哨声。“那可太好了,反正等他们再出现,我就只知道你把我的威利斯吉普开走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祝你好运。”

“谢谢。”安迪轻声说。

“我们得快点。”伊夫说,“这里离镇上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应该已经看到冒烟了。消防车很快就会过来。你之前说你们要去佛蒙特,那是真话吗?”

“是的。”安迪说。

他们的左边传来轻声的呢喃。“爸爸——”查莉坐了起来,红裤子和绿衣服上都沾满了尘土。她脸色苍白,眼神迷离。“爸爸?什么东西在烧?我闻到有什么东西烧着了。是我点的火吗?什么东西在烧?”

安迪走了过去,把她抱起来。“没事的。”安迪说,同时想的却是,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孩子说,即便他们和你一样清楚,眼前的状况绝不是“没事”。“一切都很好,你怎么样,宝贝?”

查莉从他肩头望向一排正在燃烧的汽车、花园里还在抽搐的尸体,以及屋顶正在着火的曼德斯家的房子。门廊也已经被火包围。风吹走了烟尘,让周遭空气不那么炽热,但汽油和房子建材燃烧后的味道仍然呛人。

“是我干的。”查莉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的表情再次变得扭曲,脸皱成一团。

“小姑娘!”伊夫严厉地喊道。

她朝他的方向看了眼,但似乎没看到他。“是我。”她喃喃自语。

“把她放下来,”伊夫说,“我跟她说说话。”

安迪走到伊夫靠坐的地方,把查莉放了下来。

“你听我说,小姑娘。”伊夫说,“那些人想要杀死你爸爸。你一早就知道,在我知道之前,可能也在你爸爸知道之前,虽然我完全搞不懂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这么说对吗?”

“对的。”查莉说,她的眼神依旧充满悲伤,“但你不明白。就像那个士兵,而且比那更糟。我没法……我没法再控制它了。它突然就窜了出去,到处都是。我把你家的鸡烧了……而且我还差点让我爸爸着火。”泪水自悲伤的眼睛里溢出,她痛哭起来。

“你爸爸没事。”伊夫说。安迪什么也没说。他记得突然袭来的窒息感,仿佛被发热的胶囊包裹起来的感觉。

“我再也不这么做了,”她说,“再也不了。”

“好,”安迪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好孩子,查莉。”

“再也不了。”她小声但肯定地重复道。

“你不该这么说,小姑娘。”伊夫说,抬头看着她,“你不该这样困住自己。当你必须那么做的时候,你还是需要去做。你要尽力而为。而且那是你能做的。我相信上帝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麻烦交给那些说‘再也不了’的人。你明白吗?”

“不明白。”查莉轻声嘀咕。

“但我想你会明白的。”伊夫说,他带着深切的同情望着查莉,这让安迪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惧。然后伊夫望向自己的妻子。“把你脚边的那根棍子拿给我,诺尔玛。”

诺尔玛捡起那根棍子,把它放到丈夫手里,同时叮嘱他做得太多了,该歇歇了。这时,只有安迪听到,查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再也不了”,仿佛这是一句隐秘的誓言。

17

“看这儿,安迪。”伊夫说,同时在地上画出一条直线,“这是我们之前走过的土路,贝林斯路。再往北走四分之一英里,你就可以在右边看到一条树木茂密的小路,汽车无法通过,但威利斯吉普车可以,只要你把握好方向,控制住离合器。你偶尔会觉得没路了,但只要继续开,你就可以找到路。那条路不在地图上,你明白吗,不在任何地图上。”

安迪点点头,看着那条用木棍在地上画出来的林间小路。

“它能带你往东走十二英里,只要没被困住或迷路,你就能在霍格科默斯附近上一百五十二号公路。再往左转,沿一百五十二号公路往北走大约一英里,你就可以看到另外一条林间小路。那儿是一片低地,有点潮,跟沼泽差不多。威利斯吉普车也许能通过那里,也许不能。我想我大概有五年没走过那条路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以去佛蒙特且没被设路障的路。第二条小路会把你带到二十二号高速公路,彻丽平原以北,佛蒙特州州界以南。到那时,你们应该就脱离危险了——但我想他们会把你们的名字和照片传到全国。但我们希望你们能平安无事,对吧,诺尔玛?”

“是。”诺尔玛说,那个词听来像是一声叹息。她看着查莉。“你救了你爸爸的命,小姑娘。你一定要记住。”

“是吗?”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让诺尔玛·曼德斯不由得有些困惑和害怕。不过查莉接着勉强微笑了一下,诺尔玛也笑了笑,松了口气。

“钥匙在车里,还有——”他把头歪向一边,“听!”

是警笛声,有规则地起起伏伏,虽然听上去很微弱,但正在逼近。

“是消防车,”伊夫说,“如果想走就赶紧走。”

“来吧,查莉。”安迪说。她走到他身边,眼睛因刚哭过而有些泛红。她刚才勉强露出的微笑,好似藏在云彩后的犹豫不决的阳光,消失不见了,但那微笑确实存在过,这足以让安迪感受到莫大的鼓舞。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劫后余生,既惊愕又受伤。在那一刻,安迪希望自己可以拥有她的力量,他知道该如何使用,以及用在谁身上。

“谢谢你,伊夫。”安迪说。

“我很抱歉,”查莉小声说,“你们的房子,你们的鸡……还有其他所有东西。”

“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小姑娘。”伊夫说,“都是那些人自找的,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

“我会的。”她说。

安迪牵着她的手,绕过谷仓,来到一个斜棚下面。威利斯吉普车就停在那里。

当他发动吉普车,把它开出草坪,来到路上时,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了。房子现在仿佛地狱火海。查莉努力不去看它。安迪最后一次看到曼德斯夫妇,是在这座帆布顶篷吉普车的后视镜里:伊夫靠着谷仓,受伤的胳膊上绑着一块白色裙料,现在已被染得殷红。诺尔玛坐在他的身边。他用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搂着她。安迪挥了挥手,伊夫勉强抬起受伤的那只胳膊作为回应。诺尔玛没有挥手,也许她还在想着她妈妈的瓷器、她的写字桌以及情书——所有那些保险公司无法赔偿,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人能够补偿的东西。

18

他们找到了伊夫·曼德斯说的第一条林间小路。安迪把吉普车调整为四轮驱动,开上了小路。

“抓紧了,查莉。”他说,“接下来的路会有些颠簸。”

查莉抓紧了。她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安迪看着她,有些担忧。去度假屋,他想,去麦吉老爷子在塔什莫尔池塘旁边的度假屋。只要能在那里休息一阵,她就能恢复过来,然后我们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明天再想。就像斯嘉丽[8]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吉普车咆哮着,一路向上爬去。这条路不过是一条仅能容纳两轮驱动通过的小道,两侧生满灌木,拐弯处甚至还长着一些生长不良的松树。这片土地大约在十年前被砍伐过,但安迪怀疑在那之后它是否曾被人类使用,除了偶尔在这里出没的猎人。走了六英里后,前面看上去似乎真的没路了,安迪不得不两度停车,把被风吹倒在路中间的树搬开。第二次搬树时,当他费力地抬起身、累得气喘吁吁、头也跟着痛起来的时候,他看到有只大母鹿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白尾巴一甩,朝更深的丛林走去。安迪回头看了眼查莉,看到她正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头鹿……安迪感到宽心不少。又往前开了一点后,他们又发现了车道,下午三点左右,他们来到了一条双车道柏油路上,这便是一百五十二号公路。

19

奥维尔·贾米森身上满是刮伤和污泥,脚踝也扭伤了,正坐在距离曼德斯农场大约半英里的贝林斯路旁边,对着对讲机说话。他发送的消息将被转至黑斯廷斯谷大街上,一辆充当临时指挥所的货车里。这辆货车配备了无线电设备,内置干扰器以及信号强大的发射器。OJ的报告将在这里被加扰并增强信号,传送到纽约,然后通过中转站发送至弗吉尼亚州的朗蒙特。在那里,上校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收听他的报告。

上校的表情不再像早上骑自行车上班时那般轻松自如了。OJ的报告几乎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知道那个女孩有特殊能力,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屠杀和反杀(至少对上校来说),就像一道晴天霹雳。四到六人死亡,其余人抱头鼠窜,逃进树林,六辆车被炸飞,一栋房子被烧没了,还有一位平民负伤,他还准备昭告天下,一群新纳粹分子没有搜查令便出现在他家,并且试图绑架他邀请回家吃饭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当OJ完成自己的报告(他其实并没有完成,只是歇斯底里地把相同的话嘟囔了好几遍)后,上校挂断通话,一屁股坐进转椅里,开始集中精力思考对策。他想,自猪湾事件[9]以来,美国特工的秘密行动从未出现过如此严重的纰漏——而且还是在美国的土地上。

太阳已经降至大楼的另一侧,办公室里一片昏暗,但他并没有开灯。蕾切尔通过对讲机呼叫过他一次,但他很客气地告诉她,自己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任何人。

他觉得自己老了。

他听到万利斯说:我在说她的潜在破坏性。好吧,现在来看,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潜在问题了,对吧?但我们要抓到她,他想着,眼神茫然地望向房间另一边。哦,没错,我们一定要抓到她。

他呼叫了蕾切尔。

“我要和奥维尔·贾米森谈话,让他赶紧飞这儿来。”他说,“另外,我还要和华盛顿的布拉克曼将军通话,加急。我们在纽约州碰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事件,你就这样告诉他。”

“好的,先生。”蕾切尔小心翼翼地回答。

“晚上七点,我要跟六个副官开会,这个也是加急。另外我还要和纽约的警察局长通话。”他们也是搜查活动的一部分,上校想要指出这一点。真到了推卸责任的时候,他可得有所准备。但他也希望指出,在目前的局面下,他们仍有共渡难关的可能,所以现在还要携手并肩,不要撕破脸皮。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约翰·雨鸟打来电话,告诉他我想跟他谈谈,我有别的任务安排给他。”

“好的,先生。”

上校关掉对讲机,坐回椅子上,研究着阴影的形状。

“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他对着阴影喃喃自语。这是他一生的座右铭——没有写在纸上挂起来,也没有刻成牌子放在桌上,而是作为真理,被永远铭刻在他心里。

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直到今晚之前,直到OJ的报告传过来之前,他都坚信这一点。这是一种哲学,支撑着一个来自贫穷的宾夕法尼亚矿工之家的孩子走了很远的路。而现在他仍相信这句话,只是稍有些动摇。曼德斯和他妻子两人可能有很多亲戚,从新英格兰到加利福尼亚,每一个都可能成为潜在的威胁。朗蒙特有足够多的绝密文件,可以确保国会听证会不会就“商店”的行动有……好吧,听证会是有一点麻烦。汽车,甚至是特工,都不过是道具,虽然他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阿尔·斯泰诺维茨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谁有可能取代阿尔?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对阿尔做的事,那个孩子和那个男人就要付出代价。他必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是那个女孩,谁能解决她?

会有办法的。擒住她的办法。

麦吉的档案还留在文件推车上。他站起身,走过去,开始不安地翻阅这些卷宗。他想知道约翰·雨鸟现在身在何方。

[1]在远处的闪电,看上去像是天空或云的短促发光,听不到雷声。——编者注

[2]菲尔·多纳休(Phil Donahue,1935—),美国主持人、演员,曾以脱口秀节目《菲尔·多纳休秀》红极一时。

[3]罗伯塔的昵称。

[4]亦有母牛之义。——编者注

[5]英文全称为“Department of Scientific Intelligence”。

[6]诺维尔的昵称。——编者注

[7]这里的温度计应为华氏温度计,约合32.2摄氏度。后文出现的温度均为华氏度。

[8]长篇小说《飘》的女主人公。

[9]或称吉隆滩之战(Invasión de Playa Girón)。1961年4月17日,中央情报局协助逃亡美国的古巴人入侵古巴西南海岸猪湾,且行动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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