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另一个失踪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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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IT)》下册 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七章 另一个失踪者: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之死

埃迪说完之后又倒了一杯酒,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贝弗莉说:“你看到它了,对吧?你们在我石膏上签名的隔天,你看到它杀了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其他人听了都竖起耳朵。

贝弗莉将红云般的秀发往后拨,露出了白得吓人的脸。她又掏出一根烟——最后一根——接着拿出打火机,但手很不稳,似乎怎么也无法将火焰对准烟头。不久,威廉主动伸手,轻轻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将火焰对准。贝弗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

“对,”她说,“我看见了。”

她打了个冷战。

“他疯、疯了。”威廉说。他心想:亨利那年夏天竟然会放过帕特里克,让他逍遥自在……光凭这一点就颇值得玩味了,不是吗?要么亨利魅力不再,要么就是他自己疯过头了,所以觉得帕特里克根本没什么。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亨利愈来愈……什么?恶化?这么说对吗?是,根据他的遭遇和下场,我想这么说没错。

不只如此,威廉心想,但他只剩模糊的印象。他、理查德和贝弗莉有一天一起去了崔克兄弟货运站,大概是八月初吧,暑期课程就快结束,亨利又要恶虎出闸了。维克多是不是也在?而且很惊惶?对,没错。那时,一切已经接近尾声,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快。现在想来,威廉觉得德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感觉到了,尤其是窝囊废俱乐部和亨利那一票人。但那是后话。

“没错,你说对了,”贝弗莉淡淡地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疯了。学校里没有女生愿意坐在他前面,否则做算术或写作文的时候,常常会有一只手忽然摸过来……轻得像羽毛,但温温肉肉的,而且都是汗。”她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响了一声。其他人围坐桌前,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有时是腰侧,有时是胸部,虽然我们都还没怎么发育,但帕特里克好像不在乎。

“你会感觉……他摸你,于是闪躲、回头,结果看见帕特里克咧开橡胶般的厚唇对你笑。他的铅笔盒——”

“里头都是苍蝇。”理查德忽然接口说,“没错,他会用一把绿尺杀死苍蝇,然后收进铅笔盒里。我甚至记得那个铅笔盒的样子。红色盒身,白色波纹状的塑料盒盖,滑动式的。”

埃迪点头赞同。

“你会闪开,但他会对你微笑,甚至打开铅笔盒让你看那些死苍蝇,”贝弗莉往下说,“最糟、最可怕的是他从不说话,只会冲着你笑。道格拉斯太太知道这件事,格蕾塔·鲍伊告密的,我想萨莉·米勒也说过一次。可是……我觉得道格拉斯太太也很怕他。”

本将椅子后仰,双手交握放在颈后。她还是不敢相信他变得这么瘦。“我想你猜得没错。”他说。

“他、他怎、怎么了,贝、贝弗莉?”威廉问。

她又咽了咽口水,试着反抗那天在荒原见到的那股梦魇般的力量。她想起自己将溜冰鞋绑在一起挂在肩上,一边膝盖刺痛得要命,因为刚才在圣克里斯宾巷摔了一跤。圣克里斯宾巷也是紧邻荒原的死巷,两旁绿树成行,尽头是陡坡,下去就是荒原。她记得(哦,这些回忆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无比清晰和强烈)自己穿着牛仔短裤——真的很短,只比内裤下缘长一点。她一年前才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严格说是六个月前,她身材开始出现曲线,更有女人味。镜子当然是促成她在意身体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理由,而是她父亲那阵子似乎更严厉了,更常祭出巴掌,甚至拳头。他似乎骚动不安,有如一头困兽,让她和他在一起时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提高警觉。那感觉就像他们之间产生了一股气味,是她独自在家时没有的,也是之前他们两人相处时没有的——直到今年夏天,尤其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而且他也察觉了,应该吧,因为随着天气愈来愈热,贝弗莉愈来愈少见到他,或许因为他有保龄球比赛,还有帮朋友乔·谭莫利修车……但她觉得那股味道也是原因之一。两人都无意那么做,但味道就是存在,阻止不了,就像七月不可能不流汗一样。

几百几千只鸟同时飞下屋顶、电话线和电视天线的画面再度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毒藤蔓。”她脱口而出。

“你说什、什么?”威廉问。

“和毒藤蔓有关,”她看着威廉,缓缓说道,“但不对,只是感觉像毒藤蔓。迈克——?”

“没关系,”迈克说,“记忆会回来的,跟我们说你记得的就好,贝。”

我记得那条牛仔短裤,她想对他们说,它颜色褪得很厉害,紧紧包住我的臀部,一边口袋塞着半包好彩香烟,另一边是牛眼牌弹弓。

“你还记得那个弹弓吗?”她问理查德,但所有人都点头了。

“威廉把它交给我,”她说,“我不想要,可是……他……”她朝威廉微笑,但笑得有一点苍白,“没有人能拒绝威老大,就这样。所以我就收下了,所以那天才会一个人出门,为了去练习。我还是觉得自己到时候会不敢用,但……但我那天却用了,因为非用不可。我杀了其中一个……杀了它的一部分。那很恐怖,就算现在回想还是快受不了。其中之一抓了我,你们看。”

她举起手臂往外翻,让他们看见上臂最光滑的地方,看见那个皱疤,感觉就像哈瓦纳雪茄烫到留下的痕迹。疤痕有一点凹陷,让迈克·汉伦看了脊背发寒。他早就猜到事情是这样了,只是从来不曾亲耳听过,就像他没听埃迪说过他和基恩先生被迫交心的往事一样。

“你说对了一件事,理查德,”贝弗莉说,“那个弹弓真的很恐怖。我很怕它,却又很喜欢它。”

理查德笑了,朝她背上拍了一下:“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个蠢蛋。”

“真的吗?你知道?”

“是啊,当然,”他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贝。”

“我是说,它看起来像玩具,却是真枪实弹,真的可以打穿东西。”

“你那时也是用它打穿了某个东西。”本推论道。

贝弗莉点点头。

“你打的是帕特里克——”

“不是,当然不是!”贝弗莉说,“是另一个……等等。”她摁熄烟,喝了点饮料,试着镇定下来,最后总算办到了。呃……其实没有,但她感觉今天最多就是这样了。“我在溜冰,你知道,后来摔了一跤,狠狠擦伤了。于是我决定到荒原去练习。我先到地下俱乐部看你们在不在,结果不在,只有烟味,你们还记得那里的烟味过了多久才散吗?”

其他人都点头笑了。

“我们其实一直没把烟味去掉,是吧?”本说。

“于是我就转去垃圾场,”贝弗莉继续说,“因为我们之前在那里……练靶,我记得你们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练习,甚至还有老鼠可打。”她停了下来。只见她额头微微渗出汗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最想打老鼠,射活的东西,但不想打海鸥——我知道我不敢——但老鼠……我想试试看,看自己办不办得到。

“我很高兴自己没走老岬区,而是从堪萨斯街过来,因为老岬区的铁路堤防没什么地方可躲。要是我走那里,就会被他们看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谁会看、看到你?”

“他们,”贝弗莉回答,“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们在垃圾场,而且——”

她忽然像小女孩般哧哧笑了,笑得双颊潮红、眼眶泛泪,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讨厌啦,贝,”理查德说,“有好笑的别自己笑。”

“嗯,是很好笑没错,”贝弗莉说,“但我想他们要是知道我看到了,可能会杀了我。”

“我想起来了!”本大喊一声,也开始呵呵笑,“我记得你跟我们说过!”

贝弗莉笑得花枝乱颤地说:“他们脱了裤子在放屁,看会不会烧起来。”

所有人忽然一阵沉默,接着哄堂大笑。笑声在图书馆里不断回荡。

贝弗莉思忖该如何开头,告诉他们帕特里克的遇害经过。她脑海中最先浮现自己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很像走入诡异的小行星群。堪萨斯街有一条辙痕累累的泥土小径通往垃圾场。那条小径其实是马路,甚至还有名字,叫作老莱姆巷。德里只有这条小路直通荒原,垃圾车都走这里。但贝弗莉没有走老莱姆巷,而是绕道而行。自从埃迪手臂断了之后,她就格外谨慎,尤其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他们都是。

她走过浓密的矮灌木丛,避开叶子鲜红油亮的毒藤蔓,闻到垃圾场带着烟味的腐臭气息,听见海鸥嘎嘎叫。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见老莱姆巷在她左手边。

其他人看着她,等她往下说。贝弗莉看了看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理查德扔了一根烟给她,什么都没说。

她点起烟,看了他们一眼,说:“从堪萨斯街走到垃圾场,感觉有点像进入小行星群,由垃圾组成的小行星群。起初空空如也,只有草丛长在走起来像海绵的地上,接着开始出现垃圾,可能是生锈的王子牌意大利面酱罐头,或是索卡汽水瓶,里头爬满被残留的冰激凌汽水或桦树啤酒的甜味吸引来的蚂蚁。再就是卡在树上的铝箔,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还有弹簧床垫(要是你没看路,还可能被绊倒)或野狗叼来啃完又扔掉的骨头。

贝弗莉觉得垃圾场其实不坏,甚至挺有意思的。讨厌的是垃圾七零八落,像是小行星群一样,不只看了不舒服,还感觉毛毛的。

她已经快走到了。树木愈来愈高,大多数是枞树,灌木丛也愈来愈稀疏。海鸥盘旋嘶鸣,像尖叫又像牢骚。空气脏兮兮的,飘着焚烧味。

贝弗莉发现右边有一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斜靠在云杉上。她瞄了一眼,隐约想起她小学三年级时,州警曾经到班上来,跟他们说废冰箱很危险,小孩可能钻进去玩捉迷藏,结果在里面窒息而死。问题是谁会钻进又老又脏的——

她听见有人大喊,吓了一跳。接着是笑声,她听见就笑了。原来他们在这里。他们受不了烟味,所以离开地下俱乐部跑到这里来,可能正在用石头砸瓶子,或只是在垃圾堆里挖宝。

她稍微加速,完全忘了膝盖的严重擦伤,一心只想见到他们……见到他,很想知道同是红发的他见到她时,会不会露出那古怪的可爱笑容。她知道自己还太年轻,还没资格去爱,有的只是“迷恋”,但她就是爱着威廉。她加快脚步,挂在肩上的溜冰鞋沉沉摇晃,弹弓的弹簧轻轻拍打左臀,发出温柔的声响。

就在快走到时,她才发现那群人不是她的伙伴,而是鲍尔斯他们。

她已经走出周围的灌木丛,垃圾堆最僻静的角落还在六十米外。高耸的垃圾堆闪闪发亮,旁边是陡峭的碎石坑,曼迪·法齐奥的推土机停在左侧,而她前方不远处是报废车组成的荒漠。这些车到了月底就会被压扁,送到波特兰当废铁卖掉,但这会儿还有十几辆车,有些没有轮胎,有些侧立着,还有一两辆宛如死狗一般车底朝天。所有废车排成两行,中间到处是垃圾。贝弗莉走了过去,感觉很像来自未来的朋克新娘。她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想能不能用弹弓打车窗玻璃。她的牛仔短裤一边口袋鼓鼓的,塞满练习用的小轴承滚珠。

说话声和笑声在报废车的另一边,靠近左方,在垃圾堆边缘。贝弗莉绕过最后一辆车,是斯蒂贝克轿车,车子前半段完全不见了。她原本想大声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就停了,举起的手也没直接收回身侧,而是像枯萎了一般,缓缓垂下。

她先是无比尴尬,心想:哦,天哪,他们怎么都没穿衣服?

接着才发现他们是谁,害怕不已。她僵在只剩半个车身的斯蒂贝克轿车前方,影子钉在她矮筒运动鞋的鞋跟边。那一刻她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要是蹲成一圈的四人有任何一个抬起头来,绝对会看到她,看见一个比同龄女孩略高一点的女孩,肩上挂着溜冰鞋,双腿修长灵巧,一边膝盖还流着血,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在她一个箭步躲回轿车后方前,贝弗莉发现他们其实并未光着身子,而是穿着衬衫,将裤子和内裤脱到脚跟,好像要大号一样(她因为太过惊讶,脑袋自动转为婴儿时期的用语)。问题是谁看过四个男生同时上大号的?

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后,她第一个念头是拔腿就跑,而且愈快愈好。她心跳剧烈,肌肉涨满了肾上腺素。她左右张望,审视刚才走来没注意的周遭环境,因为她以为谈笑的是她朋友。她左边那一排报废车其实很空,不像压碎机来将旧车压成闪亮废铁时的那一周,车子几乎车门挨着车门挤成一堆。从刚才走到这里,她已经多次暴露在那群男孩面前。要是她原路撤退,还是会露出行踪,可能被他们发现。

此外,她虽然觉得丢脸,却忍不住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到斯蒂贝克轿车旁往外窥探。

亨利和维克多·克里斯算是面向她,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亨利左边,贝尔齐·哈金斯则背对着她。她发现贝尔齐的屁股特别大,毛特别多,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冲上她的喉咙,有如冲出瓶口的姜汁汽水,逼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再度退到车子后方,努力压住笑声。

你得快离开,贝弗莉,要是被他们逮到——

她回头注视那两排报废车,双手依然捂在嘴上。这条通道大约三米宽,满地罐头,玻璃碎片星罗棋布,杂草处处,要是她不小心弄出声响,很可能被他们听见……尤其是他们正专心做着的怪事被打断的话。她想到自己刚才来的时候那么漫不经心,不禁脊背一凉。再说……

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又偷看了一眼,这回看到更多东西。他们身边散落着纸和书,是课本,看来他们刚上完暑修课。德里多数小孩都戏称那是蠢蛋课或补考课。另外,由于亨利和维克多面向她,所以她还看见了他们的那个。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男生的那个,之前只在布伦达·艾洛史密斯去年带来的小书上看过,但那些相片印刷模糊,其实看不到什么。贝弗莉发现他们的那个像根管子垂在两腿间,亨利的小而无毛,维克多的却很大,而且上方长满一丛细细的黑毛。

威廉也有那个,她心想,接着忽然全身发烫,一道热气如巨浪般席卷了她,让她头晕目眩,恶心想吐。那一刻,她的感觉和本·汉斯科姆在学期末那天的感觉很像。他看见她脚踝上的足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但贝弗莉同时感到恐惧,本却没有。

她再次回头往后看,感觉两排车子之间通往荒原的通道更长了。她不敢乱动,要是那群男孩发现她看见他们的那个,很可能会伤害她,而且不是稍微警告,而是心狠手辣。

贝尔齐·哈金斯突然放了个响屁,吓了贝弗莉一跳。亨利大喊:“将近一米,真有你的,贝尔齐!有一米!对吧,维克多?”

维克多点头同意,所有人哈哈大笑。

贝弗莉又探头看了一眼。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已经转身半站了起来,屁股几乎正对着亨利。亨利手上拿着一个银色发亮的东西,贝弗莉定睛细瞧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打火机。

“你不是说屁快来了?”亨利说。

“是啊,”帕特里克说,“来了我会告诉你。预备……预备,要来啰!就是……现在!”

亨利点燃打火机,一声巨响也同时窜出。绝对是屁,错不了的。贝弗莉不可能听错,因为她在家里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尤其是周六晚上吃了豆子和香肠之后,她父亲总是会放几个响屁。帕特里克放屁,亨利点火的瞬间,贝弗莉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只见一股蓝色火焰仿佛从帕特里克的屁股窜出来,宛如刚打开煤气炉时的火苗。

男孩再次轰然爆笑,贝弗莉躲回报废的斯蒂贝克轿车后方,努力压抑住呵呵笑的冲动。她在笑,但不是因为有趣。这件事是很好玩没错,但她想笑却是因为强烈的反感与一丝惊恐,因为她不晓得如何面对自己眼见的一切。看到他们的那个当然有关系,但不是全部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她早就知道男生有那个,就像她知道女生有那个,她刚才的遭遇顶多算亲眼证实。但他们做的事情太怪、太可笑又太原始了,让她除了止不住笑,还感到一丝急切,想探索自己的核心。

停,她心想,仿佛这就是回答,停下来,免得被他们听见,快点停住,贝!

但她就是停不住,只能让声带不动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吐气声。她双手紧紧捂嘴,脸颊红得像苹果,眼眶泛出泪光。

“哎哟,痛死了!”维克多大吼。

“将近四米!”亨利高呼,“我发誓,维克多,他妈的有将近四米!我用我妈的名字发誓!”

“我才不管到底有几米,你弄痛我的屁股了!”维克多咆哮道,那几个男孩又大笑起来。贝弗莉躲在车后,再次努力忍着笑,脑海中浮现她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强恩·哈尔参与出演。故事讲一个丛林部落有一个秘密仪式,外人看到了就会被抓来献祭,献给巨大的石头神像。想到那个仪式非但没让她止住笑声,反而更疯狂,已经不是在笑,而是在无声地嘶吼了。她肚子剧痛,泪流满面。

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在炎炎七月午后的垃圾场里,点火烧彼此放的屁,起因在于雷娜·戴文波特。

亨利很清楚大吃炖豆会有什么结果。他小时候(还穿着短裤靠在父亲膝盖旁)学过一首打油诗,表达得最好:豆子豆子真神奇,愈吃愈会放臭屁!愈放心情愈愉快,等着再吃下一餐!

雷娜·戴文波特和他父亲已经眉来眼去八年了。她年近四十,又肥又胖,经常蓬头垢面。亨利想不到有谁会想压在雷娜身上,但他猜她和他父亲每隔一阵子就会上床。

雷娜最自豪的就是煮豆子。她总是周六晚上泡豆子,周日一整天用小火慢炖。亨利觉得味道还好——反正都是送到嘴巴里咀嚼的东西——但连吃八年之后,再美味的东西也会让人倒胃口。

并且雷娜煮豆子不是只煮一点,而是分量惊人。她星期日傍晚开着那辆老旧的绿色迪索托轿车(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裸体的橡胶娃娃,看来就像世上最小的私刑受害者)来访时,炖豆子通常就摆在前座,装在四五十升的镀锌铁桶里热腾腾冒气。他们三人当晚会吃炖豆(雷娜一直吹嘘自己的厨艺;鲍尔斯会一边嘀咕抱怨,一边用面包将汤汁抹干净,如果电台在转播球赛,他就会叫雷娜闭嘴;而亨利只会埋头猛吃,偶尔望着窗外胡思乱想——毒死迈克·汉伦的狗奇普先生,就是他周日边吃豆子边想出来的主意),而鲍尔斯隔天还会热一大堆吃。周二和周三,亨利会用特百惠保鲜盒装满炖豆带到学校,但到了周四或周五,亨利或他爸爸都吃不下去了,屋子里的两间卧房就算开着窗户,一样飘着浓浓的臭屁味。鲍尔斯会拿出剩下的炖豆,和馊水混在一起给家里的两头猪(毕普和鲍普)当食物。到了周日,雷娜又会带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炖豆来,同样的事情又会再来一遍。

那天早上,亨利带了一堆家里剩的炖豆,四人中午坐在操场一棵大榆树的阴影底下将豆子全部吃完,吃到肚子差点爆开。

提议到垃圾场来的人是帕特里克,因为这里周间午后非常安静。他们到的时候,吃下肚子的炖豆已经开始发威了。

贝弗莉一点一点稳住自己。她知道自己最好离开,撤退终究比逗留安全。那群男孩正全神贯注,就算被他们听见了,她也领先一段距离(她还在心底决定,要是遇到不测,拿出弹弓射几发应该能吓退他们)。

她正要悄悄溜走时,忽然听见维克多说:“亨利,我得走了,我老爸要我下午帮他摘玉米。”

“管他呢,”亨利说,“他自己摘就好。”

“不行,他已经对我很不爽了,因为前两天那件事。”

“操,他连玩笑都开不起吗?”

贝弗莉立刻竖起耳朵,心想他们在讲弄断埃迪手臂的事。

“不行,我得走了。”

“我猜是因为他屁股痛。”帕特里克说。

“你讲话注意点,贱胚,”维克多说,“免得满嘴是屁。”

“我也得走了。”贝尔齐说。

“你爸也要你帮忙摘玉米?”亨利愤愤地问道。他有可能在开玩笑,因为贝尔齐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不是,但我找到一份工作,晚上得去送《每周购物》杂志。”

“《每周购物》是什么垃圾?”亨利说,语气除了愤怒,还加上不安。

“是工作,”贝尔齐笨拙而又耐心地说,“我在赚钱。”

亨利嗤之以鼻,贝弗莉又冒险偷瞄了一眼,只见维克多和贝尔齐站了起来,开始系皮带,亨利和帕特里克依然脱了裤子蹲着,打火机在亨利手里闪闪发光。

“你该不会也想溜吧?”亨利问帕特里克。

“不会。”帕特里克说。

“你不用去摘玉米或做什么狗屁工作吧?”

“不用。”帕特里克说。

“呃,”贝尔齐犹豫地说,“改天见了,亨利。”

“当然。”亨利说完朝贝尔齐沾满泥土的工作鞋边啐了一口。

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朝报废车区走来……而且是朝斯蒂贝克车的方向,贝弗莉还蹲在后头。她起先只是缩起身子,像只兔子般吓得不能动弹,但随即便向车子的左边绕,钻进斯蒂贝克车和一辆没有门的报废福特车之间。她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听维克多和贝尔齐逐渐走近。她迟疑片刻,嘴巴和棉花一样干,背部冒汗发痒,脑海中愣愣地想象自己和埃迪一样打上石膏,让窝囊废俱乐部其他成员在上头签名的景象。接着她钻进福特车里,蜷伏在肮脏的脚踏垫上,尽量缩起身子。福特车里热得快沸腾了,而且飘着浓浓的灰尘、腐坏的内装和陈年鼠粪的臭味,她拼了命才忍住不打喷嚏或咳嗽。她听见维克多和贝尔齐低声交谈,从她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她用手捂住口鼻,匆匆、悄悄地打了三次喷嚏。

她觉得可以走了,只要小心一点就好。最好先爬到福特的驾驶座,然后再溜回两排报废车之间逃走即可。她觉得自己做得到,但刚才差点被发现让她丧失了勇气,觉得待在车子里更安全,起码不要立刻行动。而且既然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了,剩下那两人说不定很快就会走了,她就能溜回地下俱乐部了。她已经不想练靶了。

再说,她很想小便。

拜托,她心想,拜托快点走,快点站起来走掉,求求你们!

不久,她听见帕特里克大呼小叫,又笑又哀号。

“一米八!”亨利大吼,“简直跟喷灯一样!”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贝弗莉感觉背后汗水直流,阳光穿透福特破裂的风挡玻璃照在她颈后,她的膀胱快爆炸了。

贝弗莉虽然很不舒服,还是忍不住昏昏欲睡。这时,亨利忽然大吼一声,让她差点跟着大叫。“他妈的,霍克斯泰特!你烧到我屁股啦!你到底会不会用打火机?”

“一米八,”帕特里克呵呵笑着说(光是听那声音就让贝弗莉脊背发凉,仿佛看见色拉里有虫爬出来一样恶心),“足足一米八,而且是亮蓝色,足足一米八,我不骗你!”

“还给我。”亨利嘀咕道。

拜托,快一点,你们这两头蠢猪,快点离开,快!

帕特里克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太低,贝弗莉差点没听到。幸好那个炙热的午后平静无风,否则她一定听不见。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亨利问。

“你看就是了,”帕特里克顿了一下,“感觉很好。”

“什么东西?”亨利又问。

之后就没声音了。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再说他们可能会看见我,很有可能,因为你的好运已经用完了,小姐。所以待着别动,不要偷看……

但她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那两人的沉默很不寻常,有一点可怕。她缓缓抬起头,找到可以透过破碎模糊的风挡玻璃看到东西的位置。她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看到,那两人正全神贯注,专心看着帕特里克在做的事。贝弗莉不晓得自己见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很龌龊……她没想到帕特里克会那样做,她之前只觉得帕特里克很怪,如此而已。

帕特里克一手放在亨利两腿之间,轻轻拍打亨利的那个,一手摆在自己双腿之间搓揉自己的那个。其实不能叫搓揉,而是……挤压、拉扯,让它摆动。

他在干什么?贝弗莉害怕地想。

她不晓得,不太确定,但被吓坏了。她觉得自从浴室排水管喷血之后,她从来没这么恐惧过。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喊,要是她被他们发现了,不管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那两人可能不只会伤害她,还会杀了她。

但她还是无法将目光转开。

她发现帕特里克的那个变长了,但没长太多,还是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垂在两腿之间。但亨利的那个却变化惊人,变得又硬又挺,几乎抵到肚脐。帕特里克的手上上下下,时而摁压,时而用手指搔弄亨利下体下方的那个奇怪的囊袋。

那是他的卵蛋,贝弗莉心想,男生必须一直带着它们走吗?天哪,换成我一定会疯掉!接着她心里浮现一个声音:威廉也有。她想象自己握着威廉的卵蛋,单手捧着,体会那触感……热辣辣的感觉再度袭遍她全身,让她脸红心跳。

亨利像被催眠似的,愣愣望着帕特里克的手。打火机搁在旁边的碎石坡上,映着午后艳阳发出灼热的光芒。

“你要我放进嘴里吗?”帕特里克问,肥厚丰满的双唇弯成满足的笑容。

“啊?”亨利问,仿佛从熟睡中惊醒一般。

“想要的话,我可以放进嘴里,我不介——”

亨利扬起一只手,但只挥了一半,不算一拳。帕特里克被打趴在地上,脑袋重重撞到碎石子上。贝弗莉立刻蹲下,心脏在胸膛猛跳,咬紧牙关忍住低呼。但亨利击倒帕特里克之后一个转身,正好撞见贝弗莉退回前座隆起的驱动轴上,两人的目光似乎交会了片刻。

神啊求求你让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看不见,她拼命祈祷,神啊我求求你对不起我偷看了。神啊求求你。

没有声音,静得令人害怕。贝弗莉的上衣都是汗水,粘着身体,晒黑的手臂上爬满小珍珠般的汗滴,闪闪发光,鼓胀的膀胱痛得厉害。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尿裤子了。她默默等待亨利愤怒的脸庞出现在前座车门的位置,深信他一定会出现。他怎么可能没看到她?他会把她拖出去,伤害她。他会——

贝弗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比之前更可怕。她再次强忍尿意,痛得就快抽筋了。他会不会用那个对她做什么?会不会放进她的某处?没错,她知道那个该放进哪里。但她之前只是知道,现在却突然成了可能的现实。万一亨利真的把那个放进她体内,她一定会疯掉。

千万不要,神哪,求求你千万别让他看见我,求求你,好不好?

这时,亨利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接近了许多,她的恐惧立刻拔高:“我可不搞同志那一套。”

帕特里克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你喜欢哪。”

“才怪!”亨利咆哮,“你要是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他妈的娘炮。”

“你明明硬了。”帕特里克说,感觉好像在笑。贝弗莉虽然很怕亨利·鲍尔斯,却不意外帕特里克的反应。帕特里克是疯子,说不定比亨利更疯,那么疯的人什么都不怕。“我看到了。”

踩踏碎石的声音——愈来愈近。贝弗莉抬头瞪大眼睛,隔着福特车的老旧风挡玻璃,她看见亨利的后脑勺。他正盯着帕特里克,但只要他回头——

“要是你敢告诉别人,我就说你吸人鸡巴,”亨利说,“然后杀了你。”

“你唬不住我的,亨利,”帕特里克咯咯笑着说,“但如果你肯给我一美元,也许我就不说。”

亨利局促不安,微微转身。贝弗莉看见他四分之一的侧面,而非只是后脑勺。神哪,求求你求求你,她慌乱恳求,膀胱比刚才鼓胀得更凶了。

“你要是敢说,”亨利说,语气低沉而慎重,“我就跟大家说你对那些猫做了什么好事,还有狗。我也会告诉他们冰箱的事。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霍克斯泰特?他们会来把你抓走,送进他妈的疯人院。”

帕特里克没说话。

亨利用手指敲打贝弗莉藏身的福特车车顶:“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帕特里克闷闷不乐地说,而且有一点害怕。接着他大喊:“你明明很喜欢!你硬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

“是,我猜你一定见过不少,他妈的死同志!别忘了冰箱的事,你的冰箱!还有,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绝对打得你满地找牙。”

帕特里克没再说话。

亨利走了。贝弗莉转头见他从福特的驾驶座旁走过,只要往左看一点点,就会发现她了,但他没有。不久,她听见他朝维克多和贝尔齐离开的方向走了。

只剩下帕特里克。

贝弗莉等着,但垃圾场毫无动静。五分钟过去了,她快尿出来了,顶多再忍个两三分钟。可是帕特里克不晓得在哪里,让她很难受。

她又从风挡玻璃往外窥探,发现他呆坐在原地。亨利忘了拿走打火机。帕特里克已经将课本收回小帆布书包里,像报童一样将书包挂在脖子上,但裤子和内裤还脱到脚踝边。他手里玩着打火机,不停擦动转轮点火。夏日炎炎,火焰几乎看不见。他拿着打火机开开关关,似乎着魔了,嘴角一条血丝流到下巴,嘴唇右边也肿了一块,却好像浑然不觉。贝弗莉又是一阵恶心。帕特里克真的疯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想躲开一个人过。

贝弗莉小心挪动身子,往后爬过福特的驱动轴挤到方向盘下方,双脚伸向地板爬到后座,接着匆匆朝原路往回跑。她跑到两排报废车尽头的松树林时,回头看了一眼,但没见到人影,只有垃圾场在阳光下昏昏欲睡。她感觉胸口和肚子的紧绷消失了,只剩尿急,难过得令人反胃。

她匆匆沿着小径跑了一段,随即钻进右边的灌木丛里。背后的枝叶还来不及围拢,贝弗莉已经脱下短裤,四下打量一圈,确定没有毒藤蔓,接着便蹲下来小解,一手抓着一根粗树干维持平衡。

小解完,她正要穿上短裤,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垃圾场走来。隔着灌木,贝弗莉只看到蓝牛仔裤和褪色方格花呢校服忽隐忽现。是帕特里克。她立刻蹲下,等他从她面前经过,走回堪萨斯街。她对现在的位置放心多了。这里很隐秘,而且她不用再憋尿了,帕特里克又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世界里。等他离开,她就要原路折回地下俱乐部去。

但帕特里克没有继续走,反而站在几乎正对贝弗莉的地方,愣愣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

顺着视线,贝弗莉可以轻松观察帕特里克的举动,而不用担心被看见。既然松了口气,她又开始好奇了。就算帕特里克发现她,她也有把握不让他追上。帕特里克虽然没本那么胖,但也很笨重。不过,她还是从后口袋掏出弹弓,将五六颗铁珠放进旧上衣的口袋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再疯,膝盖被扎扎实实打中应该也会退避三舍吧。

她现在想起冰箱的事了。垃圾场有许多废弃冰箱,但她忽然想到只有这台冰箱没被法齐奥拆掉。既没用剪钳撬出闭锁系统,也没拆走冰箱的门。

帕特里克开始低声哼唱,在老旧生锈的冰箱前前后摇摆。贝弗莉忽然脊背发凉,因为帕特里克感觉就像恐怖电影里召唤地窖僵尸的家伙。

他在干吗?

要是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做完仪式打开生锈报废的亚马纳冰箱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转身就逃,逃得愈快愈好。

没有人知道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到底有多疯,连迈克·汉伦也没概念。帕特里克那年十二岁,是油漆销售员的儿子,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六二年死于乳腺癌,也就是帕特里克被藏身德里地下的黑暗怪物吞噬的四年后。虽然帕特里克智商达到了正常值的下限,小学却重读了两次,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他那年去上暑修,免得重念一次五年级。老师发现他不爱读书(不少老师在成绩单的导师评语中提到这一点),而且很麻烦(但没有老师写进评语,因为德里小学成绩单评语栏只有六行,而他们的感觉太模糊,太啰唆,就算用六十行也说不清楚,何况是短短六行)。要是帕特里克晚生十年,辅导老师可能会送他去见儿童心理学家,进而发现在他迟钝苍白的脸庞底下,潜藏着惊人的深度。但也可能不会发现,因为智商测验的低分远远无法显示他的精明。

帕特里克有反社会人格,到了一九五八年炎夏七月更成为彻底的心理变态,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认为其他人(其实是所有生物)是“真实”的。他认为自己确实存在,甚至全宇宙只有他存在,但存在不代表真实。他没有痛觉,也不会感觉受伤(他对自己被亨利打伤嘴巴无动于衷就是证明)。然而,尽管他发现真实丝毫不具意义,却完全能掌握“规则”的概念。虽然老师们都觉得他很怪(他的五年级导师道格拉斯太太和三年级导师威姆斯太太都知道他有一个装满苍蝇的铅笔盒,即使知道有问题,但两人各自还有二十和二十八名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却不曾遇到严重的管教问题。尽管他考试可能会交白卷(或者只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问号),而且道格拉斯太太发现最好让他离女学生远一点,因为他会乱摸乱碰,但他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像一块黏土,只是被捏成了男孩的形状。帕特里克很容易被忽略,他只是静静当个笨学生。尤其当班上有亨利·鲍尔斯和维克多·克里斯这样的学生,老是惹是生非、粗鲁无礼,不是偷牛奶钱,就是破坏校园;或是不幸有叫作伊丽莎白·泰勒的女学生,除了患有癫痫,有限的脑细胞还只能部分运作,必须提醒她别在操场掀裙子让人看她的新内裤。相比之下,帕特里克很不起眼。换句话说,德里小学就像一场典型的混乱的教育嘉年华,一个有着太多场地的马戏团,就算潘尼歪斯出现也不会有人注意。帕特里克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当然不曾怀疑,帕特里克五岁那年杀了弟弟埃弗里。

帕特里克的母亲从医院带回埃弗里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爸妈有两个、五个或五十个孩子,他都不在意,至少他起先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他们不打乱他的作息就好。但他发现埃弗里会。三餐变晚了,婴儿夜里会哭,把他吵醒,爸妈似乎老是待在婴儿床边,他常常得不到他们的注意。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但那回他吓到了。他心想,如果爸妈当年将他从医院带回来,他是“真实的”,那么埃弗里也可能是“真实的”。说不定等埃弗里长大能走了,能帮爸爸到门口拿德里《新闻报》,帮妈妈递盘子端面包,他们会决定把帕特里克送走。他不担心爸妈更爱埃弗里(虽然他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他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只在乎三件事:埃弗里来了之后,规则就被打破或改变了;埃弗里可能是真实的;爸妈可能为了埃弗里而抛弃他。

一月的某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帕特里克上完幼儿园下午班之后,回家走进埃弗里的房间。屋外开始下雪,强风呼啸着扫过麦卡伦公园,震得楼上结霜的抗风玻璃嘎嘎作响。帕特里克的母亲在卧房小憩,因为埃弗里昨晚闹了一晚上。父亲还在上班。埃弗里趴着睡,头侧向一边。

帕特里克一张圆脸面无表情,伸手将埃弗里的脑袋向下压进枕头里。埃弗里闷叫一声,将头转回侧边。帕特里克看到了,愣愣地若有所思。黄靴子上的雪融了,滴到地板上。大约过了五分钟(反应快不是帕特里克的强项),他又将埃弗里的脑袋压进枕头里,而且摁了一会儿。埃弗里在他手下扭动挣扎,但力气很微弱。帕特里克松开手,埃弗里又侧过脑袋,轻轻发出一声哀号,接着又睡着了。强风震得窗户摇晃,帕特里克静静等候,想看刚才的哀号有没有吵醒他母亲。没有。

帕特里克狂喜不已,世界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的情感功能严重残缺,而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打了药暂时看见颜色的色盲或脑袋被一巴掌打醒的毒虫一样新鲜。这是全新的体验,他从来不晓得有这种感受。

他放轻动作,又将埃弗里的脸压入枕头里。埃弗里再度挣扎,但帕特里克这回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往下压。小婴儿开始不断闷叫,帕特里克知道他醒了。他隐约觉得要是现在松手,小家伙可能会告诉母亲。于是他继续摁。小婴儿挣扎着,帕特里克不放手。小婴儿放屁,扭动愈来愈弱,他还是不放手。最后小婴儿不再动弹,但帕特里克又摁了五分钟,兴奋到达顶点开始消散:药效退了,世界再度黑白一片,狂喜变回熟悉的呆滞。

帕特里克下楼拿了一盘饼干,又倒了一杯牛奶。半小时后,他母亲下楼说她实在太累了,连他回来都没听见(妈,你不会再这么累了,帕特里克心想,别担心,我已经搞定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一块饼干吃,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说还好,接着拿出他画的树和房子给她看,只见画纸上全是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涂鸦,一圈一圈的。母亲说他画得很好。帕特里克每天都会带着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圆圈回家,有时说是火鸡,有时说是圣诞树或小男生。他母亲总是说他画得很好……只是在她心底深处,连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地方,她会很担心。帕特里克老是画着相同的黑色和棕色圆圈,那一团团漆黑里有着令人隐隐不安的东西。

帕特里克的母亲到五点才发现埃弗里死了。她以为他只是睡得很熟。帕特里克那时正在看《兔子斗士》。家里陷入一阵骚乱,但他的眼睛从头到尾一直盯着那台七英寸电视。隔壁的亨利太太上门时,电视在播《旋转鸟》(他母亲抱着婴儿的尸体在厨房门边尖叫,深信冷风会让婴儿活过来。帕特里克觉得冷了,便从楼下衣柜拿了一件毛衣)。霍克斯泰特先生下班回家时,电视正在播本·汉斯科姆最爱看的《高速公路巡警》。医生来的时候,《科幻小说剧场》才刚开始,主持人是杜鲁门·布拉德利。帕特里克一边听杜鲁门说“谁晓得宇宙里还有哪些怪东西”,一边听母亲在父亲怀里挣扎尖叫。医生发现帕特里克异常冷静,目光中毫无疑问,以为他太过惊吓,便叫帕特里克吃药。帕特里克无所谓,便乖乖吃了。

医生诊断为婴儿猝死症。几年后开始有人怀疑,除了一般的婴儿死亡症状,是否真的有这种病。但当时医生只是照章行事,便让婴儿下葬了。尘埃落定之后,帕特里克很高兴三餐时间又恢复了正常。

那天下午和傍晚,家里慌成一团:屋里人来人往,德里医院救护车的红色灯影在墙上闪烁,霍克斯泰特太太号哭尖叫,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混乱中,只有帕特里克的父亲最接近真相。尸体运走后,他呆立在空了的婴儿床边,站了二十五分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低头发现硬木地板上有两道痕迹,是帕特里克黄雨靴上融化的雪留下的。他看着那两道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有如深邃矿坑里的毒气窜进脑海。他缓缓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大,脑中出现一幅景象。但影像还来不及成形,他已经匆匆走出房间,将门啪地关上,力道大得震裂了门框,掉下几块碎片。

他什么都没问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之后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但若是遇到了,他应该还是会做。他不觉得罪孽深重,也没做过噩梦。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自己万一被逮到会有什么下场。这世界是有规矩的,只要你不服从或被人发现破坏规矩,日子就会不好过,可能会被绑上电椅。

但帕特里克想起那兴奋的感觉,如此缤纷生动,实在太强烈、太美好,很难完全割舍。于是他开始杀苍蝇,起先只用母亲的苍蝇拍,后来发现用塑料尺杀更有效率。他还发现了粘蝇纸的乐趣,只要两分钱就能在卡斯特罗超市买到长长的一条。帕特里克有时甚至会在车库里守候两小时,看苍蝇粘到上面,挣扎着想脱身,看得嘴巴张开,迷茫的眼眸闪着罕见的兴奋,汗水流满圆脸和粗壮的身躯。帕特里克也杀甲虫,但会先捉它们。他有时会从母亲的针插上偷一根长针,刺穿金龟子的身体,跷着脚在花园里看它缓缓死去,神情就像读到一本精彩的故事书。他有一回在下主大街发现一只被车碾过的猫,在水沟里奄奄一息,便坐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一名老妇人打扫经过,看见他用脚踢那只被车轧过的喵喵惨叫的猫,便用扫帚打他,朝他大吼:快回家!你这孩子怎么搞的,疯了吗?帕特里克回家了。他不气老妇人,因为他破坏规矩被她发现了,就只是这样。

去年(迈克·汉伦和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不会惊讶,事情就发生在乔治·邓布洛遇害当天),帕特里克邂逅了那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就在垃圾场外环那一圈有如小行星群的垃圾堆里。

和贝弗莉一样,他也听人警告过这类废弃家电很危险,每年大约有三千多万个蠢小孩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帕特里克注视了冰箱很久,愣愣发着呆。兴奋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都强,只比不上闷死埃弗里那一次。兴奋回来了,因为在他冷酷却狂烈的心灵废墟里浮现了一个点子。

鲁斯家和霍克斯泰特家住在同一条街,相隔三栋房子。他们家的猫巴比一周后不见了。鲁斯家的小孩生来就有巴比陪伴,因此不仅在家附近仔细找它,甚至还凑钱在德里《新闻报》寻人栏登了启事,却毫无所获。但就算他们那天遇到帕特里克,看见他身上那件飘着樟脑丸味的冬季大衣(一九五七年秋天洪水才刚退去,德里就陷入了严寒)比平常鼓胀许多——因为抱着一个纸箱——他们可能也不会多想什么。

恩斯特龙家和霍克斯泰特家相隔一条街,两栋屋子几乎背对背。感恩节前十天左右,他们家的小柯克犬不见了。接下来六到八个月,陆续有人家走失了家里的猫或狗,当然都是帕特里克干的,至于地狱半亩地一带的十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就更不用说了。

抓来的猫和狗,他一只一只放进生锈的亚马纳冰箱里。每送进一只动物,他的心就会在胸腔里狂跳,眼里闪着热辣辣水汪汪的兴奋,希望曼迪·法奇奥哪一天会用大铁锤敲开冰箱的门枢或栓扣。但曼迪始终没有碰那台冰箱,或许他根本不晓得它的存在,也可能是帕特里克的念力将法齐奥挡开……甚至是其他力量在搞鬼。

恩斯特龙家的狗撑得最久。虽然气温低到零下,帕特里克第三次回去看它时,那条柯克犬依然活着,只是气息奄奄(当他将它从纸箱里拿出来放进冰箱时,它还猛摇尾巴,舔他的手)。它被关进冰箱的隔天,帕特里克回垃圾场看它,差点被它逃掉。他几乎跑出垃圾场才追上它,扑上去抓住它的后腿。那条狗用小小的尖牙咬了帕特里克几口,但他毫不在意,随它乱咬。他将狗塞回冰箱,下体硬得发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隔天,小狗又试着逃脱,但动作慢了许多。帕特里克将它拖回冰箱里,猛力关上生锈的门,用身体抵着。他听见狗在抓门,听见它闷叫。“乖狗狗,”霍克斯泰特说。他眼睛紧闭,呼吸急促,“你真乖。”第三天开门时,狗只转动眼睛看着帕特里克的脸,侧腹急促起伏,幅度又轻又浅。隔天帕特里克再去,小狗已经死了,口鼻布满唾沫,都凝固成块了。帕特里克将狗拖出冷冻刑房,冻僵的尸体让他想起椰子棒冰,忍不住哈哈大笑,将狗扔进灌木丛里。

今年夏天牺牲者很少(帕特里克几乎不曾想起它们,就算想到,也只当成“受试动物”)。他的存在真实与否姑且不论,自我防卫机制倒是发展得很好,直觉更是锐利。他觉得自己被怀疑了,但不确定是谁。恩斯特龙先生吗?有可能。今年春天在A&P超市,恩斯特龙先生曾经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很久。他来买烟,帕特里克来买面包。还是约瑟夫太太?也有可能。她有时会拿望远镜坐在起居室窗边往外看,霍克斯泰特太太称她是“爱打听的看门狗”。还是贾库巴先生?他的车子后保险杆上有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标签。内尔警官?还是另有其人?帕特里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有人怀疑他,而他从不违逆直觉。他之前在半亩地的残破公寓区抓了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但只捉很瘦或生病的,仅此而已。

不过,他发现垃圾场附近的那台冰箱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他上课无聊就开始画冰箱,夜里也偶尔会梦见它。他梦里的亚马纳冰箱可能有二十米高,是刷白的墓穴,凛冽月光下的沉重地窖。冰箱的门会为他而开,里面有许多双超级大眼瞪着他,让他全身冷汗,惊醒过来。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完全放弃冰箱带来的乐趣。

今天他终于发现谁起疑了。是鲍尔斯。想到亨利·鲍尔斯握有冷冻刑房的秘密就让他感到未曾有过的惊慌。虽然他惊慌的程度其实不高,而且不是恐惧,只是心里不安,但还是觉得很压迫、不舒服。亨利知道了,知道帕特里克有时会破坏规矩。

最新罹难者是一只鸽子。两天前他在杰克逊街发现它被车撞了,飞不动了。帕特里克回家到车库拿了箱子,将鸽子装进去。鸽子啄了他的手背好几次,留下浅浅的血印,但帕特里克不在乎。隔天他检查冰箱,鸽子已经死透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拿出来。现在亨利扬言说出去,他觉得最好立刻将尸体处理掉,甚至拿桶水和几块破布来将冰箱擦干净。里头味道不是很好闻。万一亨利叫内尔先生来看,很可能会嗅出里头死过什么东西——应该说很多东西。

万一他说出去,帕特里克站在松树林间,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心想,我就跟别人说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手臂是他弄断的。当然,大家可能早就知道了,但却无法证明,因为他们都供称他们那天在亨利家玩,亨利的疯子老爸也附和他们的说辞。但如果他说出去,那我也说,一报还一报。

别管这个了,他现在得赶快把死鸟处理掉。他决定让冰箱的门开着,然后拿水和抹布来将冰箱擦干净。很好。

帕特里克将门打开,也开启了他的死期。

他起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无法理解,想不出前因后果,只是侧着头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东西。

鸽子只剩下骨头,羽毛散落在四周,完全看不到肉,可是左右却有十几个肉色物体,有如巨大的意大利贝壳面,粘在冰箱内壁、冷冻机下侧和置物架上悬垂摇晃。帕特里克看见它们缓缓移动、拍动,仿佛被风吹拂着,只是冰箱里没风。帕特里克皱起眉头。

忽然间,其中一个肉色物体伸出昆虫般的翅膀。帕特里克还来不及反应,那东西已经从冰箱飞来,啪的一声撞上他的左臂。帕特里克感到一阵灼热,随即消逝,左臂又恢复正常……但那个贝壳状的东西却从白色变成粉红,接着突然吓人地变成了深红色。

虽然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一般的东西(你很难惧怕不“真实”的事物),但有一样东西让他深恶痛绝。他七岁那年,在八月一个温暖的白天到布鲁斯特湖玩水,上岸后发现腹部和双腿吸了四五只水蛭。他吓得尖叫,叫到喉咙都哑了,直到父亲将水蛭拿掉,他才安静下来。

他忽然灵光一闪,发现那东西是某种诡异的会飞的水蛭,寄生在冰箱里。

帕特里克开始尖叫,拍打手臂上的东西。那东西已经胀到了网球大小,被打三下之后就破了,发出恶心的“噗”声。鲜血(他的血)从他手肘流到手腕,可是那东西果冻般的无眼头部还是死咬着他,看起来像鸟头,前端像鸟嘴,但不平也不尖,而是钝管状,有如蚊子的口器,咬进他的手臂里。

帕特里克一边尖叫一边用手指夹住那东西,想把它扯掉。口器出来了,留下一个硬币大小、不痛不痒的伤口,随即涌出水状的鲜血和脓一般的黄白色黏液。

那东西虽然破了,却依然在他指间扭动、索求。

帕特里克将它甩开,转过身……只见更多肉球从冰箱里飞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去抓冰箱的门把,但它们不断扑向他,落在他手掌、手臂和脖子上。一个肉球落在他额头上,帕特里克伸手去抓,发现手上也粘了四个,正微微颤抖,身躯从粉红变成了红色。

被肉球咬住不痛……但有一种可怕的吸吮感。帕特里克尖叫扭动,用爬着水蛭的双手拍头和脖子,心里哭喊:这不是真实的,是噩梦。别担心,这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从水蛭留下的伤口喷出的血感觉很真实,它们的振翅声感觉很真实……他心中的惊恐感觉也很真实。

一只水蛭钻进他的衬衫,停在胸口上。他疯狂地将它拍掉,看见血从它刚才吸住的地方流出来。这时,另一只水蛭落在他右眼上。帕特里克闭起眼睛,但甩不掉它。他感到一阵灼热,那东西的口器戳穿他的眼皮,开始吸他眼球里的汁液。帕特里克觉得眼珠子愈缩愈小,于是又张口尖叫,结果一只水蛭正好落进他嘴里,停在舌头上。

几乎没有感觉痛楚。

帕特里克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走向报废车区,全身上下都是寄生虫,有些吸饱了血像气球一样爆开了,比较大的更是每只都吸掉他近二百四十毫升的血。他感觉嘴里的水蛭不断膨胀,于是他张开嘴,心里只想着不能让它在嘴里爆炸,绝对不行,不可以。

但它还是爆开了。帕特里克像呕吐一样,吐出一大坨鲜血和水蛭尸块,随即摔倒在碎石地上,开始不停翻滚尖叫。但他的叫声愈来愈弱,仿佛消逝在远方。

在昏迷之前,帕特里克看见最后一辆报废车后方走出一个人影。他起先以为是男的,可能是曼迪·法齐奥,他就要得救了。但人影愈走愈近,他看见那人的脸庞像熔化的蜡一样,有时凝固了会现出轮廓,看来像某种东西——或人——然后又熔化了,仿佛无法决定想变成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似的。

“哈啰,再见。”一个泡泡似的声音从那坨变来变去的蜡油里传出来。帕特里克又试着尖叫。他不想死。他是唯一“真实”的人,不应该死。他死了,世界上其他人也会跟着死。

那个人形物抓住他爬满水蛭的双臂,开始将他朝荒原拖。他的书包沾了血,拖在身后一跳一跳的,背带依然缠在脖子上。帕特里克还想尖叫,但失去了意识。

他只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恶臭、到处滴水、有如地狱的地方,黑得没有半点光线,完全没有。它准备开始吃他。

贝弗莉起初还不晓得自己目睹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开始扭动、挣扎和尖叫。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弹弓,另一只手握着两颗轴承滚珠。她听见帕特里克在小径上跌跌撞撞,死命呐喊。那一刻,贝弗莉就和长大后的她一样美。要是本·汉斯科姆在那里,心脏可能会受不了。

她身体站得笔直,头向左偏,睁大双眼,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尾端系着红色的天鹅绒小蝴蝶结,是她在达利商店用一毛钱买的。她的姿态像猫儿一样完全专注。她迈出左脚,身体半转,仿佛要朝帕特里克追去,褪色短裤的裤脚往上撩,露出黄色棉内裤的下缘。尽管腿上有疤痕、瘀青和污泥,肌肉的线条却是光滑而美丽。

这是圈套。他看见你了,但晓得可能追不上你,所以就设陷阱诱你出来。不要过去,贝!

但她又觉得帕特里克的尖叫声不对劲,夹杂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她真希望刚才看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希望当初选另一条路到荒原,就能躲过这场疯狂的闹剧了。

帕特里克的尖叫声停了。不久,贝弗莉听见有人说话,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因为她听见父亲说:“哈喽,再见。”她父亲那天根本不在德里,早上八点就出发去布朗斯威克了。他和乔·谭莫利要去那里开一辆雪佛兰卡车。她摇摇头,仿佛想将声音赶走。声音不再出现,果然是她的想象。

她离开树丛走上小径,打算一看见帕特里克朝她冲来就转身逃跑。她的反射神经和猫的胡须一样敏锐。她往小径前方望去,忽然瞪大眼睛。小径上有血,而且很多。

假血,她还是不肯相信,只要四毛九就能在达利商店买到。小心点,贝!

她跪下来,用手指匆匆沾了一下血,仔细检视。不是假血。

她的左手忽然一阵灼热,就在手肘下方。她低头一看,起初以为是芒刺。但不是芒刺,芒刺不会抽搐和鼓动。那东西是活的。这时,她发现它在咬她。贝弗莉用右手背狠狠一拍,将它打碎,鲜血四溅。她后退一步,以为解决了,正准备尖叫……才发现还没结束。那东西没有轮廓的头部还在她手上,口鼻咬进她的肉里。

贝弗莉厉声尖叫,心里充满恐惧与厌恶。她抓起那东西,拔出它的口器,只见那口器像一把小匕首,正滴着血。她现在知道小径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她的目光自然飘向一个地方,没错,就是冰箱。

冰箱的门已经关上,但还有几只怪虫在外头,正在冰箱生锈的白瓷表面上缓缓爬行。贝弗莉看着它们,其中一只忽然张开苍蝇翅膀般的薄膜双翼,朝她嗡嗡飞来。

贝弗莉想也不想便将一颗滚珠放到弹弓皮块里,拉紧弹簧。她左臂的肌肉缓缓伸展,刚才被那东西咬破的伤口顿时冒出血来。不过她还是放手一搏,将弹弓瞄准飞来的怪虫。

弹弓啪的一声,滚珠射了出去,在蒙蒙日光下有如一道电光。贝弗莉心里想,可恶!没打中!她事后告诉其他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她知道自己没打中,就好像保龄球选手球一离手就知道不会全倒一样。但她看见滚珠转弯了,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她感觉很明确,它真的转弯了。滚珠击中飞来的怪虫,将它打得稀巴烂,黄色的汁液洒了一地。

贝弗莉缓缓退后,双眼圆睁,嘴唇颤抖,脸色吓得铁青,目光一直定在废弃冰箱前方,等着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嗅到或感觉到她。但那些怪虫只是缓缓地爬上爬下,有如被寒冷拖慢脚步的秋蝇。

她转身就跑。

惊慌压迫着她的思绪,但她不肯屈服。她左手抓着弹弓,不时回头观望。小径依然血迹斑斑,路上和两旁的灌木叶上都是亮红色的斑点,仿佛是帕特里克一边逃跑一边织上的。

贝弗莉冲回报废车区,发现前方有一摊更大的血渍,正缓缓渗入碎石地。地表看来有扰动的痕迹,粉白碎石上有几道深色的土痕,仿佛有人挣扎。两道相隔不到一米的凹痕从这里向外延伸。

贝弗莉停下来喘气。她低头检视手臂,很高兴发现血终于流得慢了,只剩前臂前端和手掌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她开始感觉到疼,轻微持续的阵痛,很像看完牙医一小时后麻醉药退了时的感觉。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便又回头看着报废车区延伸出去的那两道凹痕,看它们从垃圾堆一路延伸到荒原。

那些东西在冰箱里,爬满了他全身——肯定是,瞧瞧那么多血。他撑到这里,然后

(哈喽,再见)

发生了别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她很怕自己其实知道。那些水蛭是它的一部分,将帕特里克硬拖到另一部分的它那里,就像惊惶的小牛被推入导槽滑进屠宰场一样。

快离开!快走,贝!

但她却循着凹痕前进,汗涔涔的手紧握着弹弓。

至少去找其他人来!

我会的……等等就会去了。

她继续跟着凹痕走。地面开始下斜变软。她再次走进树丛中,一只蝉大声鸣叫片刻,随即安静无声。蚊子停在她沾血的手臂上,贝弗莉挥手驱赶,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面地上有东西,她拾起来一看,发现是手工钱包,小孩在活动中心工艺课上常做的那种玩意儿。只是贝弗莉一眼就明白做的人没什么天分,不仅塑料缝线松脱了,放钞票的地方也开口了。她在放零钱的地方发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此外钱包里就只有一张借书证,持有人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她立刻将钱包和里面的东西扔了,手指在短裤上抹了抹。

走了四十五米后,她发现一只运动鞋。灌木丛太密了,看不见凹痕,但你不用是猎犬也能继续跟下去,因为鲜血洒得、滴得到处都是。

小径崎岖陡峭,贝弗莉踩空过一次,滑了一跤,被植物的刺刮伤了,大腿多了几道血痕。她呼吸急促,汗湿的头发黏糊糊的,纠结贴着头皮。血迹在荒原中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路线,坎都斯齐格河就在附近。

帕特里克的另一只运动鞋孤零零地躺在小径上,鞋带沾满了血。

贝弗莉半拉弹弓,朝河边走去。凹痕又看得到了,不过比刚才浅——因为没穿鞋子,她心想。

她绕过最后一道弯,河水出现在眼前。凹痕沿着河岸往下,最后通向一根水泥涵管,也就是泵水站。凹痕到那里就停了,涵管的铁盖微微掀开一条缝。

她站在涵管上往下看,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浑厚可怕的笑声。

贝弗莉受不了了。潜藏已久的惊慌突袭而至,贝弗莉转身就跑,朝空地和地下俱乐部狂奔。灌木丛的枝干不停地抽打着她,她举起带血的左臂遮住脸庞。

我也有事情要担心啊,爸爸,她心慌意乱地想,非常担心。

四小时后,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贝弗莉刚才偷看帕特里克打开冰箱的灌木丛里。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再度飘着雨水的味道。威廉双手抓着一条长晒衣绳的尾端。他们六人凑钱买了这条绳子,还有给贝弗莉用的强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裹了纱布,盖住她手臂上的伤口。

“跟爸、爸妈说、说你溜冰的时、时候滑、滑倒了。”他说。

“我的溜冰鞋!”贝弗莉绝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

“在那里。”本指着地上说。溜冰鞋就堆在不远处,威廉他们还来不及说要帮她拿,贝弗莉已经冲过去拿了回来。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将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靠近那儿。

威廉已经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亚马纳冰箱的门把上。他们刚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准备一有动静就拔腿快逃。贝弗莉想将弹弓还给威廉,但他坚持要她留着。一切都原封不动。虽然冰箱前的小径血迹斑斑,但怪虫都不见了,或许全飞走了。

“就算找波顿警长、内尔警官和一百名警察来这里也没用。”斯坦利恨恨地说。

“没错,他们什么屁都看不见,”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还好吧,贝?”

“很痛。”她顿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后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妈妈会看到那东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个洞吗?”

“我、我想不、不会,”威廉说,“准、准备好跑、跑啰,我要绑、绑绳子、子啰。”

他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冰箱生锈的镀铬把手上,像拆弹小组一样谨慎。他打了一个祖母结,接着开始往后退,一边松绳。

走了一段后,威廉朝其他伙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强。“呼,”他说,“真高、高兴结、结束了。”

他们和冰箱拉开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离,威廉要他们准备逃。这时正上方忽然响起一声轰雷,吓了他们一跳。雨点开始落下了。

威廉使劲儿一扯晒衣绳,祖母结应声从冰箱把手上松开,但在松开之前还是将门拉开了。只见橘色绒毛扣子从里头蜂拥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乌里斯痛苦呻吟一声,其他伙伴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雨开始大了,天上雷声轰隆不断,他们吓得缩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冰箱门整个打开,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来,发出尖锐而受伤的声音。威廉则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叫声,其他伙伴则是默不作声。

冰箱内壁用尚未干涸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现在放弃否则杀光你们

你们的朋友潘尼歪斯留

冰雹夹带大雨而来,冰箱门随风上下颤动,血写的字开始被水冲散,变得又湿又脏,和恐怖电影海报的大字一样可怕。

贝弗莉没注意到威廉站起来了。等她发现,威廉已经穿过小径朝冰箱走去。他挥舞双拳,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将他的衬衫粘在背上。

“我、我们会、会杀、杀了你!”威廉大吼。雷声崩裂轰鸣,闪电亮得贝弗莉几乎可以闻到。噼啪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树倒了。

“威廉,快回来!”理查德大喊,“快回来,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来。

“你杀了我弟弟乔治!狗娘养的!浑蛋!下三烂的家伙!有种就现身啊!有种就出来!”

冰雹倾盆而落,即使有树丛挡着,还是打得他们又刺又痛。贝弗莉伸手遮脸,看见本淌满雨水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

“威廉快回来!”她着急尖叫,但声音被另一道雷鸣淹没了。乌云低垂在荒原上方,轰鸣声从云下扫过。

“他妈的,有种就立刻出来!”

威廉疯狂地踢了从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绒毛扣子一脚,接着转身走回他们身边。他低头不语,冰雹像雪一般铺满地面,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绊到树丛跌倒了,幸亏斯坦利及时抓住他,他才没摔进荆棘里。他在哭。

“没关系的,威廉。”本说,同时笨拙地伸手搂了他。

“是啊,”理查德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临阵脱逃的。”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湿淋淋的脸庞似的,“有谁想退出的?”

所有人都摇头。

威廉揩揩眼泪,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湿透了,看起来像一群刚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实它、它怕、怕我们,”他说,“我感、感觉得、得到,我发、发誓我真、真的感、感觉得到。”

贝弗莉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帮、帮我,”威廉说,“求、求求你、你们,帮、帮帮我。”

“没问题。”贝弗莉说着将威廉搂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轻松,没想到他那么瘦。她感觉他的心在衬衫底下跳动,感觉两人心跳相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甜蜜、如此强烈的接触。

理查德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两人,将头靠在贝弗莉肩上。本也一样,从另一边抱住他们。斯坦利·乌里斯搂住理查德和本。迈克迟疑片刻,接着一手搂住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颤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紧紧相拥。冰雹变成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气墙。闪电在天空漫步,雷鸣轰隆交谈。没有人开口。贝弗莉紧闭双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缩成一团,抱在一起,听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后,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声,还有他们的沉默和埃迪没有来的淡淡遗憾。她就记得这些。

她记得自己感觉无比年轻、无比强壮。

第十八章 牛眼弹弓

“好了,干草堆,”理查德说,“换你了。红发姑娘已经把自己的烟和我的烟都抽光了,时间也晚了。”

本抬头瞄了时钟一眼。没错,已经晚了,将近子夜。只能再讲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点前再讲一个,帮大家暖暖身子。该讲哪一段呢?不过,这当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么好笑,因为只剩一段往事可讲。起码他只记得那一段,就是银弹头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们在扎克·邓布洛的工作间做弹头,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说,“你们还记得吗?”

贝弗莉和埃迪摇摇头,威廉和理查德点头。迈克默默坐着,脸色疲惫,但双眼清醒警觉。

本起身解开工作衫的扣子,将衣服拉开,露出H形的旧疤。疤痕断断续续,因为刚有疤时,他的小腹还很大,但形状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横中间还有一条疤痕垂直往下,看起来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结切断后悬落的绳须。

贝弗莉伸手捂嘴说:“是狼人!在那间屋子里!哦,天哪!”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它在暗处徘徊似的。

“没错,”本说,“你们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这一道疤是两天前才出现的。亨利划伤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确定,因为我在赫明顿让一位朋友看过。他叫瑞奇·李,在酒吧当酒保。可是这道疤——”他笑了笑,但听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这么重新出现了。”

“就像我们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迈克说:“没错,就是狼人。我们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为狼人。”

“因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样看、看到它的,”威廉低声说,“对吧,不、不是吗?”

“没错。”迈克说。

“我们那时很亲近,对吧?”贝弗莉说,声音带着轻柔的赞叹,“亲近得能够读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点就拿你的肠子当松紧带了,小本。”理查德说。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笑容。他推了推修补过的眼镜,脸色苍白憔悴,仿佛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说,“我是说,贝弗莉救了我们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没错,”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时就像在迷宫一样。”

威廉指指那张空椅子说:“斯坦利·乌里斯帮过我,结果付出了代价,说不定正因此才丧命。”

本,汉斯科姆摇摇头说:“别这么说,威廉。”

“但事、事实如此。如果你、你有错,那我、我也有错,我、我们所、所有人都有、有错,因为我、我们没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还有冰、冰箱上写的、的字,我们还是没停手。我想我、我的错最、最大,因为我、我希望大、大家继续,因为乔、乔治,说不定是因、因为我认为只要干掉杀、杀死乔治的东西,我爸、爸妈就会再、再、再——”

“再爱你?”贝弗莉温柔地问。

“对,当然。但我不、不认为我们谁、谁有错,小本。斯坦利的个、个性就是那、那样。”

“他无法面对。”埃迪说。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说了喷剂的真相,但他到现在仍然抛不下那玩意儿。他心想自己或许能戒掉“感觉生病”、认定自己没办法健康过活的习惯。但事后想想,也许正是这个习惯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说,“斯坦利和他的鸟。”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转头望着留给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这么疯狂,好人最后都会得胜,斯坦利这会儿就该坐在那张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说:“你还记得那天吗,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说你听说他杀了耶稣,他冷冷回说:‘应该是我爸吧。”

“我还记得。”理查德说,声音几不可闻。他从后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将眼镜戴回去,收起手帕,低头看着双手说:“你还在等什么,干吗还不说,小本?”

“很难过对吧?”

“是啊,”理查德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那还用说,一定会难过的。”

本看了大伙儿一眼,点点头说:“好吧,十二点之前再讲一段往事,帮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弹的点子——”

“不对,”理查德反驳,“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紧张的。”

“我只是开始担、担心——”

“其实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本说,“那年七月我们在图书馆耗了很久,想找出银子弹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银币。但威廉开始紧张,担心我们要是没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后来,我们发现贝很会用他的弹弓,就决定将其中一枚银币做成弹头。我们准备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妈说我们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说,“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亲气坏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听见有人在后面,就会立刻转头,生怕是鲍尔斯。这对疼痛一点帮助也没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们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弹头。我觉得本真的做得出银、银子弹。”

“啧,我可不确定。”本说,其实他到现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记得屋外天色渐渐变暗(邓布洛先生答应开车送他们回家),蟋蟀在草丛中鸣叫,萤火虫开始在窗外闪烁。威廉没忘了在饭厅摆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

他记得那些,以及洒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洁净黄光。他记得威廉说:“我、我们得小、小心,别把这里弄得一、一团糟,我爸会、会——”他连说了好几个“气”,最后总算挤出“气死”两个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脸的动作:“结巴威,有没有毛巾让我擦口水?”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缩起身子,用小黑奴的声音尖叫。

本懒得理他们。他看着威廉将工具和器材一个个放到灯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么好的工作台。不过,他的心思还是放在接下来的工作上,虽然没有制作银子弹那么困难,但还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没有人教过他或对他说过,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坚持本做弹头,就像他硬将弹弓交给贝弗莉一样。这些事可以讨论,他们也讨论过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后的现在,本开口诉说往事时,他才发现当时竟然没有人质疑银子弹或银弹头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证据顶多是一千部恐怖电影吧。

“好了,”本说。他摁了摁指关节,看着威廉说,“你有模型吗?”

“哦!”威廉吓了一小跳,“在这、这里。”他伸手到裤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将它打开。里头是两颗颜色昏暗的铁球,球上各有一个小洞。这两颗铁球就是轴承钢珠的铸模。

自从决定改做弹头不做子弹之后,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图书馆查数据,看轴承钢珠是怎么做的。“你们几个小不点儿还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说,“上星期是子弹,这星期是滚珠!现在可是暑假!”

“我们喜欢锻炼脑袋,”理查德说,“对吧,威廉?”

“没、没错。”

他们发现只要有模子,制作滚珠其实不难,问题是去哪里弄模子。不过,很有技巧地问了扎克·邓布洛两三个问题之后,事情就解决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买得到这种模子,就是基奇纳精密仪器店。知道答案后,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都不是很惊讶。经营仪器店的基奇纳先生,是基奇纳钢铁厂创办人兄弟的玄侄孙。

威廉和理查德拿着伙伴们临时凑出来的现金——十元五毛九——将钱放在威廉的口袋里一起去了仪器店。威廉问卡尔·基奇纳,两个直径五厘米的滚珠铸模要多少钱,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马毯的卡尔反问道,两个小鬼要买铸模做什么。理查德让威廉回答。他知道这样比较容易成功。小孩会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却会不好意思,这招有时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释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编了理由——卡尔就挥手要他别说了,跟他们说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价钱:一个模子五毛钱。

威廉掏出一张一美元钞票,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好运。

“别指望我给你们袋子,”卡尔·基奇纳说,他瞪着一双红眼瞅着他们,目光充满轻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还看透两次)的样子,“除非消费五美元以上,否则别想拿到袋子。”

“没、没关系,老、老板。”威廉说。

“还有别在外头鬼混,”卡尔说,“你们两个都需要剪头发了。”

到了店外,威廉说:“你有、有没有发、发现,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画书和电、电影票之、之外,小孩子买任、任何东西,大人都、都会先问、问你为、为什么?”

“当然。”理查德说。

“为、为什么?怎、怎么会这、这样?”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危险。”

“真、真的吗?你这、这么认、认为?”

“是啊,”理查德说,说完咯咯笑了,“我们就鬼混一下吧,怎么样?把领子竖起来,对别人冷笑,而且把头发留长。”

“去、去你的。”威廉说。

“好的,”本仔细看了模子,将它们放到台上说,“很好。现在——”

他们让出一点空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对车子一窍不通的人看到技师来修他的车一样。不过,本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把弹壳给我,”他说,“还有喷灯。”

威廉将一片切割过的迫击炮弹壳递给本。那是扎克在巴顿将军麾下渡河进入德国五天后捡的纪念品,曾经被他拿来当成烟灰缸,那时威廉很小,乔治还在用尿布。后来扎克戒了烟,弹壳也不见了踪影,威廉一周前才在车库找到它。

本将弹壳放进扎克的老虎钳里夹紧,从贝弗莉手上接过喷灯,接着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银币,将它丢进自制的坩埚里。银币掉进坩埚,发出一声闷响。

“银币是你爸爸给你的,对吧?”贝弗莉问。

“对,”本说,“但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微笑看着她说:“对。”

她报以微笑,本觉得夫复何求。要是她再对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杀死一票狼人的银弹珠,他也甘愿。他匆匆撇开目光说:“好,开工了,没问题的,简单得很,对吧?”

其他伙伴迟疑地点点头。

多年以后,本重述往事,心想:现在的小孩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丙烷喷灯……不然也能在父亲的工作间里找到一把。

不过,一九五八年还不是这样。扎克·邓布洛家里有丙烷灯,这一点让贝弗莉很紧张。本看得出她很紧张,想跟她说别担心,但怕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别担心。”他对站在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说。

“啊?”斯坦利看着他,眨眨眼说。

“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啊。”

“哦,我以为你很担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担心。”

“你还好吗,小本?”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给我,理查德。”

理查德给他一盒火柴,本扭开气槽阀门,在喷嘴下方点了一根。只听见砰的一声,喷嘴里蹿出一道橘蓝色的明亮火焰。本将火焰调成蓝色,开始加热弹壳底部。

“漏斗呢?”他问威廉。

“在这、这里。”威廉将本刚才做的漏斗递给他。漏斗底端的开口和铸模口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本量也没量就做到了,让威廉大开眼界——简直不敢置信——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不会让本难堪。

本全神贯注,反而能和贝弗莉说话——就像外科医生对护士讲话一样冷淡而精确。

“贝,你手最稳,请把漏斗插进洞里。拿一只手套戴上,免得烫伤。”

威廉拿了一只他父亲的工作手套给贝弗莉。她将锡漏斗插进铸模,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喷灯火焰嘶嘶作响,感觉很大声。所有人看着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闭上一样。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说道,随即冲进屋里,一分钟后拿了一副廉价玳瑁墨镜回来。那副墨镜已经在厨房抽屉闷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这个,害、干草堆。”

本咧嘴微笑,接过墨镜戴上。

“哇,大明星哟!”理查德说,“是法比安、弗兰基、艾瓦伦,还是《美国舞台秀》里的意大利佬?”

“去你的,贱嘴。”本说,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么想怎么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

两分钟后,他将喷灯递给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手握着。“好了,”本对威廉说,“给我一只手套,快点,快!”

威廉将手套递给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弹壳,另一手转动老虎钳的把手。

“拿稳了,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贝弗莉回答。

本将弹壳往漏斗倾斜,其他伙伴看着银浆从弹壳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没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觉得兴奋,所有东西似乎都放大了,闪着强烈的白光。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汉斯科姆,穿着运动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尔,在诸神的锻冶场制造雷电。

但感觉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说,“我现在要重新热银,你们找一根图钉或什么的塞进漏斗的开口,免得银渣凝固在那里。”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钳夹住弹壳,从埃迪手中接过喷灯。

“好了,”他说,“下一个。”接着便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接下来呢?”迈克问。

“接下来我们玩一小时大富翁,”本说,“等银在铸模里冷却,然后我会用凿子沿着接合线把模子撬开,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开的天美时表。这只表虽然挨了几次重击,却还是照常运转。“威廉,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也要十、十点或十、十点半了,”威廉说,“今、今天是两、两片连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电影院。”斯坦利说。

“对,之后他们会去吃比、比萨,几乎每次都、都会去。”

“所以我们时间很多。”本说。

威廉点点头。

“那就进屋里吧,”贝弗莉说,“我想打电话回家,我答应他们会打。我打的时候,你们都别讲话。我爸以为我去活动中心,他会去那里接我回家。”

“要是他决定提早去那里接你呢?”迈克问。

“那样的话,”贝弗莉说,“我就惨了。”

本心想,我会保护你,贝弗莉。他心里浮现一个短暂的白日梦,结局甜蜜得令他颤抖:贝弗莉的父亲开始教训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尔·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挡在她面前,要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烦的话,胖小子,就尽量保护我女儿试试。

汉斯科姆通常是个沉默的书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会变成一头恶虎。他正经八百地对艾尔·马什说,你想教训她,得先过我这一关。

马什往前走……但汉斯科姆眼中的严厉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会后悔的,马什呢喃道,但显然败下阵来了。他终究是只纸老虎。

会吗?汉斯科姆露出加利·库柏的帅气微笑说,贝弗莉的父亲夹着尾巴离开了。

你是怎么了,本?贝弗莉喊道,但眼里满是星星,你看起来像是想杀了他!

杀了他?汉斯科姆说,唇边依然挂着加利·库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宝贝儿,你爸爸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毕竟是你父亲。我也许会凶他,但那是因为他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让我有点失控了,你知道吗?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说,我爱你,本!他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颤抖,使劲儿将这愉悦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抛开。理查德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来,他忽然发觉工作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要啊,”他小小吓了一跳,“当然要。”

本从门前走过,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老了,干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绕过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贝弗莉的爸爸没问题。她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刚才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之后勉强醒来上床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吗,贝?”

“有,威廉·邓布洛的爸爸会送我们回家。”

马什太太忽然警觉:“你该不会在约会吧,贝?”

“没有,当然不是。”贝弗莉说。她站在幽暗的前厅,其他人在饭厅,围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过连接前厅和饭厅的拱门,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恶心了。不过他们这里有一张登记表,每天晚上轮流由一位家长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其他都是瞒天大谎。即使房里很暗,她还是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好吧,”她母亲回答,“我只是想确定。要是你老爸发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约会,绝对会大发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贝弗莉说,两眼依然望着饭厅。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却跟六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个,而且没有家长在场。她发现本一脸焦虑地看着她,便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本脸红了,但还是报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里吗?”

我哪来的女生朋友,妈妈?

“有啊,派蒂·奥哈拉在这里,还有艾莉·盖格,我想。她正在楼下玩推圆盘游戏。”她竟然轻轻松松就撒了谎,让她觉得很可耻。她真希望和她讲电话的是父亲,这样她就会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好女孩。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贝,”她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心一点,报上说可能又出事了,一个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了。你认识那孩子吗,贝?”

她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不认识,妈妈。”

“嗯……那就再见啰。”

“再见。”

她回到饭厅桌前,所有伙伴玩了一小时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赢家。

“犹太人很会赚钱,”斯坦利一边说,一边在大西洋路盖了一间旅馆,在温特诺尔大道盖了两间温室,“大家都晓得。”

“耶稣基督啊,让我变成犹太人吧。”本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经快破产了。

贝弗莉不时抬眼偷瞄威廉,观察他干净的手、湛蓝的眼眸和漂亮的红发。他伸手推动小银鞋造型的棋子,贝弗莉心想,要是他牵我的手,我可能会开心死。她心中顿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让她低下头对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结局一点也不精彩。本从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凿子,凿尖对准铸模的接合线用铁锤敲。模子一下子就开了,两颗银球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隐约看得到数字“925”,另一个有波浪般的条纹,贝弗莉觉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头发。所有人默默看了银珠子一会儿,斯坦利拿起一颗说:“真小。”

“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的时候,他弹弓里的石头也很小,”迈克说,“我觉得这两颗银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吗?”威廉问。

“做好了,”本说,“拿去。”他将另一颗珠子扔给威廉。威廉吓了一跳,差点没接到。

所有人将珠子传着看,细细打量,赞叹珠子的圆润、重量和真实感。最后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说:“接下来呢?”

“把珠子交、交给贝、贝。”

“我不要!”

他看着她,虽然和颜悦色,但神情坚决:“贝、贝,这件事我、我们已经、经讨论过、过了,而且——”

“我会做,”她说,“时机到了,我会射死那些该死的怪物。假如它们真的出现的话。我可能会害死你们,但我会做。可是我不要把银珠子带回家,因为可能被我 (爸爸) 爸妈发现,我就惨了。”

“你难道没地方藏东西吗?”理查德问,“拜托,我就有四五个。”

“我有,”贝弗莉说。她的弹簧床底部有一个小裂口,她有时会将烟和漫画书藏在那里,最近还多了电影和时尚杂志,“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放在那里。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时机到来之前就放在你那里。”

“好吧。”威廉温和地说。这时,车道忽然灯光通明,“天、天哪,他们竟、竟然早回、回来了,我们快、快闪。”

他们刚在饭厅桌前坐定,莎伦·邓布洛就推门进来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额头汗水的动作,其他伙伴都开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宝耍得好。

不久,莎伦走进饭厅说:“你爸爸在车里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妈,”威廉说,“我、我们正好快、快结束了。”

“谁是赢家?”莎伦问,一双笑容灿烂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们。那女孩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过一两年,要是儿子的聚会不再只有男生,还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当心了。不过,现在担心性的问题还太早了。

“斯、斯坦赢、赢了,”威廉说,“犹、犹太人很、很会赚、赚钱。”

“威廉!”莎伦大叫,吓得满脸通红……但孩子们却哄堂大笑,连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惊诧地看着他们,从讶异变成了恐惧,但她事后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房里飘着一种感觉,有如静电一般,只是更强大、更可怕。她觉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个孩子,就会被电昏。他们怎么了?她心慌地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里依然闪着恶作剧的光彩),斯坦利说没关系,大伙儿不时会开他玩笑。莎伦一头雾水,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群孩子离开,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儿子回房关灯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窝囊废俱乐部和它正面对决的日子。本·汉斯科姆的肠子差点被它拿去当点心。那天炎热,潮湿又沉闷,本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凉又阴。

他们早上十点左右抵达内波特街29号。威廉用银仔载理查德,本骑着蓝令自行车,大屁股压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贝弗莉骑施文牌淑女车,红发用绿带子扎在脑后,迎风呼啸。迈克一个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现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么、么样,埃、埃迪?”

“哦,还不坏,只有睡觉时压到会痛。东西带了吗?”

银仔置物篮里有一个帆布包。威廉拿出来打开了,将弹弓交给贝弗莉。贝弗莉脸臭臭地接了过去,但没有说什么。帆布包里还有一个喉糖锡盒子,威廉打开让他们看那两颗银弹头。所有人围成一圈,在似乎只剩杂草能长的光秃草坪上默默望着两颗银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见过这栋房子,其他人没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来像眼睛,斯坦利想,一边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装书寻求好运。他几乎到哪里都会带着它:韩迪的《北美鸟类指南》。那些窗子看起来像肮脏的瞎眼。

好臭,贝弗莉心想,我闻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迈克想,这好像在基奇纳钢铁厂的废墟,感觉一样……仿佛在呼唤我们进去。

这就是它另一个藏身处,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从这里进出。而且它知道我们来了,正在等我们进去。

“你、你们还是想、想做吗?”威廉问。

他们回头看他,脸色苍白而严肃。没有人说不。埃迪慌忙从口袋掏出喷剂吸了长长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说。

埃迪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等他开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说:“兄弟,我没开玩笑,我能吸一口吗?”

埃迪耸了耸没受伤的肩膀,动作很不协调。他将喷剂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钮深吸了一口喷剂。“我就需要这个。”他说着将喷剂还给埃迪,轻轻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说,“可以吗?”

于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喷剂回到埃迪手上,他将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喷嘴。所有人再次转头望着屋子。

“这条街上还有人住吗?”贝弗莉低声问。

“这一头没有,”迈克说,“不过之前有。一群游民在这里待过一阵子,之后就搭货车走了。”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斯坦利说,“所以很安全,起码大部分人不用怕。”说完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吗,威廉?”

“我不、不晓得,”威廉说,“应、应该有。”

“真希望我们能遇到,”理查德闷闷地说,“这种事实在不适合小孩子,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远会出面为两个儿子解围,《瑞克的科学探险》里的父亲也一样。妈的,就连《魔女南希》的爸爸都会及时出现,拯救被坏人绑住扔进矿坑的女儿。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剥落的油漆、肮脏的窗户及阴暗的门廊说:“我们应该找个大人的。”说完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忽然觉得大家的决心动摇了。

威廉说:“你、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他们绕到门廊左侧,挡墙被扯掉的地方。悬钩子和野化的玫瑰还在……被埃迪遇上的那个麻风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变成这样?”贝弗莉惊惶地问道。

威廉点点头:“你们确定要、要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不确定,即使知道没有他们,威廉还是会进去,他们依旧不确定。此外,威廉的脸上有几分羞愧,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乔治不是他们的弟弟。

但还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克莱门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兰(可能)、维罗妮卡·格罗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专杀小孩,妈的,小孩!

“我会,威老大。”他说。

“妈的,我也会。”贝弗莉说。

“当然,”理查德说,“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爽吗,结巴男?”

威廉看着他们,喉咙抽动,最后只点了点头。他将锡盒递给贝弗莉。

“你确定吗,威廉?”

“我确、确定。”

贝弗莉点点头,肩上的重任让她恐惧,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开盒子拿出银珠子,放了一颗到牛仔裤的右前口袋,另一颗塞进装弹弓的橡皮罩里,用手握着杯罩。她感觉银弹头紧紧握在手里,起初很冰,愈来愈暖。

“走吧,”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免得我退缩了。”

威廉点点头,接着厉色看着埃迪:“你可、可以吗,埃、埃迪?”

埃迪点点头:“当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有朋友一起,对吧?”他看着他们,微微挤出笑容,表情害羞、胆怯而又很美丽。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调说:“没错,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喷剂,我们会宰了他,而且会慢慢宰。”

“太可怕了,理查德。”贝弗莉呵呵笑说。

“先到门、门廊下,”威廉说,“你、你们都跟、跟在我、我后面,然后进、进地窖。”

“要是你第一个进去,结果那东西扑上你,我该怎么办?”贝弗莉问,“打穿你吗?”

“必、必要的话,”威廉说,“但我建、建议你先试着避、避开我。”

理查德哈哈大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个地方,我们也、也要做,”威廉耸耸肩,“也、也许什么都、都不、不会发现。”

“你这么觉得?”迈克问。

“不,”威廉答得简略,“它在这、这里。”

本觉得威廉说得对。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感觉笼罩在有毒的结界里。它无影无踪……但感觉得到。他舔舔嘴唇。

“准、准备好了?”威廉问他们。

他们转头看他。“准备好了。”理查德说。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说,“跟、跟紧一点,贝、贝。”说完他跪在地上,爬过枯萎的玫瑰丛,钻进门廊下。

他们的顺序如下:威廉、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门廊底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发出酸腐味。本皱了皱鼻子,他闻到过叶子发出这种味道吗?应该没有。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悦的念头:他们闻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发现者打开棺木时闻到的味道:灰尘和陈年刺鼻的单宁酸。

威廉已经将头伸进地窖的破窗向里头窥探了。贝弗莉趴在他身旁问:“看到什么了吗?”

威廉摇摇头说:“但这不、不表示它不在里、里面。你看那、那个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从那、那里爬出、出来的。”

本从两人中间望过去,看到了煤堆。他现在很兴奋,也很害怕,不过他喜欢兴奋,下意识察觉可以利用它。看见煤堆有一点像见到之前只在书本上读到或听人提过的伟大地标。

威廉转身钻进窗户里,贝弗莉将弹弓交给本,让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里头的银珠子。“我一下去就给我,”她说,“马上。”

“没问题。”

她轻松敏捷地从窗户溜了下去,上衣下摆从牛仔裤腰钻出来,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让本(或许还有别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将弹弓递给她,碰到她的双手,心中一动。

“好了,我拿到了,下来吧。”

本转身,开始努力挤过窗户,结果卡住了。他早该知道会有这种下场,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动弹不得。本试着抽身,随即惊慌地发现他是可以脱身,但裤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连内裤也会被拉到膝盖,届时他的超级大屁股就会对着心爱的人的脸了。

“快点!”埃迪说。

本双手猛力一顶,虽然起先没动静,但屁股很快就挤过窗户了。他的牛仔裤全挤到胯下,压迫着他的睾丸,让他痛得要命。窗户上缘勾住他的衬衫,将衬衫撩到他的锁骨。现在轮到小腹卡住了。

“吸气,干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着说,“你最好快吸气,不然我们就得请迈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链把你拖出来了。”

“哔哔,理查德。”本咬牙切齿地说。他拼命收小腹,身体跟着移动了一点点,但很快又卡住了。

他使劲撇头,对抗心里的害怕和幽闭恐惧症。他满脸通红,爬满汗水,鼻子里是浓浓的腐叶味,让他想吐。“威廉,你们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他感觉威廉和贝弗莉各抓住他一边脚踝。他又收紧小腹,过了一会儿便笨拙地挤过窗户了。威廉抓住他,两人差点跌倒。本不敢看贝弗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

“你还、还好吗,兄、兄弟?”

“嗯。”

威廉颤抖着笑了,贝弗莉也是。本跟着笑了,但直到多年后,他才稍微看出哪里好笑。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帮忙,好吗?”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户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来。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盖的地方。

“小心一点,”埃迪用紧张的语气抱怨道,“我很脆弱。”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吊带。他和威廉像抬尸体一样将埃迪拖过窗户。不过,埃迪只哀号了一次。

“埃、埃迪?”

“嗯,”埃迪说,“没关系,没什么。”但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环顾地窖。

威廉再次后退。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里抓着弹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来回逡巡,随时准备射击。理查德也下来了,接着是斯坦利和迈克。三人动作都很平顺优雅,让本又羡又妒。所有伙伴都下来了。威廉和理查德一个月前才在这里看见过它。

地窖里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画出几摊光影。本感觉地窖很大,太大了,仿佛自己出现了视错觉。肮脏的椽柱在天花板纵横交错,壁炉的通风管生锈了,几块肮脏的白布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肮脏发黄的味道。本心想:对,它在这里没错。

威廉开始朝楼梯走,其他人紧随在后。他走到楼梯边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随即伸脚钩了一样东西出来。所有人默默看着那东西。是一只沾满土和灰尘的白色小丑手套。

“上、上楼。”他说。

他们上楼走进肮脏的厨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摆着一张直背椅,整间房就只有这一件家具,看起来孤零零的。角落里有几只空酒瓶。本看见贮藏室里还有酒瓶。他闻到酒味(主要是红酒)和烟臭味。这两种味道最重,不过那个气味也在,而且愈来愈浓。

贝弗莉走到壁橱前打开其中一个,一只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来,差点落在她脸上,吓得她发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声摔在流理台上,睁着黑眼珠看了他们一眼。贝弗莉还在尖叫,举起弹弓拉开弹簧。

“不行!”威廉大吼。

贝弗莉转头看他,脸色苍白惊恐,接着点点头放下手臂。银弹没射出去,不过本觉得只差一点点。贝弗莉缓缓后退,结果撞到本,吓了一跳。本一手搂住她,搂得紧紧的。

老鼠跑过流理台,跳到地上,跑进贮藏室不见了。

“它要我射它,”贝弗莉声音虚弱地说,“让我浪费一半的弹药。”

“没错,”威廉说,“就、就有点像、像联邦调、调查局在匡、匡蒂科的训、训练场,让你在假、假造的街上射、射击冒出来的目、目标。要是你、你打中无、无辜的路人,而不、不是坏人,就会丢、丢分。”

“我做不到,威廉,”贝弗莉说,“我会失误,你拿去。”她递出弹弓,可是威廉摇摇头。

“你非、非得做,贝、贝。”

另一个壁橱传出哀鸣声。

理查德走到壁橱前。

“别太靠近!”斯坦利高喊,“里面可能——”

理查德打开壁橱一看,脸上出现恶心嫌恶的神情,猛力将门关上,死板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老鼠窝,”理查德听起来像是要吐了,“我没见过那么大的老鼠窝……可能没有人见过,”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里面有几百只。”他看着他们,一边嘴角微微抽搐,“它们的尾巴……全都缠在一起,威廉,纠成一团。”他皱起眉头,“像蛇一样。”

所有人看着壁橱的门,哀鸣声很小,但听得见。本看见威廉一脸苍白,威廉后方的迈克脸色死灰,心想,老鼠,大家都怕老鼠。它也知道这一点。

“走、走吧,”威廉说,“这、这条内波特、特街真、真是其乐无、无穷。”

他们走到前厅,灰泥的腐臭味和陈年尿臊味混在一起,很不好闻。窗户的玻璃非常肮脏,但他们还是看得见自己的脚踏车在窗外街上。贝弗莉和本的脚踏车靠脚架站着,威廉的银仔靠着一棵枯萎的枫树。本觉得他们的车好像离他们有一千六百公里远,宛如倒拿望远镜看到的景象。街道荒芜,柏油路一块一块的,湿热的天空颜色黯淡,行走侧线的火车头不停发出呜呜声……他觉得这些景物都有如梦境与幻觉,只有臭味弥漫、阴影处处的污秽门厅真的存在。

角落里有一堆棕色碎玻璃,是莱恩金啤酒瓶的碎片。

另一个角落比较潮湿、鼓胀,有一本文摘版大小的裸女书。封面女郎弯身趴在椅子上,裙子撩起,露出网袜顶端和黑色底裤。本不觉得相片特别性感,即使贝弗莉也看到了,他也不觉得难堪。湿气已经让封面女郎肌肤泛黄,纸页皱褶也成了她脸上的皱纹,挑逗的眼神变得邪淫而死气沉沉。

(事隔多年,本重述往事,贝弗莉忽然惊呼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他们不像听故事,而是重新经历一遍。“是她,”贝弗莉大喊道,“是克什太太,是她!”)

本看着封面,那年轻/年老的女郎忽然向他眨眼,用猥亵而诱惑的姿态朝他扭了扭屁股。

本虽然全身是汗,却不寒而栗,立刻转开目光。

威廉推开左手边的门,其他伙伴跟着他走进房间。这个房间很像库房,之前可能是客厅。天花板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皱巴巴的绿色长裤。本觉得这里和地窖一样大得不合常理,几乎和一节火车一样长。这栋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小,但客厅竟然这么长——

哦,那是因为在外面,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滑稽尖锐。本立刻察觉那是潘尼歪斯。潘尼歪斯正透过某个疯狂的心灵频道对他说话。东西从外面看比实际上小,对吧,本?

“走开。”他低声说。

理查德转头看他,脸色依然紧绷苍白:“你说什么?”

本摇摇头,那声音不见了。这很重要,很好,不过

(外面)

他明白了。这栋房子非常特别,是一个据点,德里有不少这种地方,甚至很多,让它进出这个世界。这栋腐臭的房子什么都不对,不只看起来太大,角度也是错的,看上去完全错乱。本站在客厅和门厅之间,其他伙伴正离他而去,相隔的距离感觉有贝西公园那么大……但他们虽然离他愈来愈远,身影却愈来愈大,地板也像是斜的,而且——

迈克转身喊道:“本!”本看见他神情疑惧,“快跟上,你快不见了!”但他几乎听不到最后一个字。那最后一个字就和其他伙伴一样,有如一列快车扬长而去。

本忽然很害怕,拔腿就跑。门在背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尖叫……背后似乎有东西扫过,擦过他的衬衫。他回头张望,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还是相信刚才后面有东西。

他追上其他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绝对跑了八百多米……但当他回头一看,却发现客厅另一头的墙离他顶多三米。

迈克用力抓住他肩膀,抓得他都疼了。

“你吓死我了。”他说。理查德、斯坦利和埃迪困惑地看着迈克。“他刚才看起来好小,”迈克说,“好像离我们有两千米远。”

“威廉!”

威廉回过头来。

“我们千万不能走散,”本气喘吁吁说,“这个地方……很像嘉年华里的迷宫之类的,很容易走丢。我觉得它想让我们迷路,拆散我们。”

威廉抿着嘴唇看了他一会儿。“好吧,”他说,“我、我们大、大家跟紧一、一点,不、不要走、走散。”

所有人点点头,害怕地聚拢在大厅门外。斯坦利伸手紧紧握住后口袋里的鸟类指南,埃迪一手抓着喷剂握紧放松、握紧放松,好像体重九十多斤的瘦皮猴在用网球锻炼肌肉。

威廉开门,走进另一个走廊。这条走道比较窄,壁纸是玫瑰和戴绿帽子的森林妖精,已经一片片剥落,像枯叶粘在浮肿的灰泥墙上。天花板上一圈圈陈年水渍有如发黄的年轮。光线照进肮脏的窗户,在大厅尽头洒下斑驳的亮光。

忽然间,走道似乎变长了。天花板不断上升,有如诡异的火箭从他们眼前消失无踪,门跟着天花板变高,像太妃糖一样拉长。森林妖精的脸也变长了,显得很陌生,眼睛有如流血的黑洞。

斯坦利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

“这、这不是真、真的!”威廉大吼。

“是真的!”斯坦利回吼,双手握拳压着眼睛,“是真的,你知道是真实的!天哪,我快疯了,这真疯狂,太疯狂了——”

“你、你看!”威廉朝斯坦利大喊,朝其他人大喊。本头晕目眩,看见威廉弯腰蹲下,然后猛然起身出拳。他左拳没有打到东西,什么都没打到,却发出沉沉的爆裂声。灰泥碎屑从已经没有天花板的地方迸射四溅……接着,天花板又出现了,走廊也变回走廊,狭长低矮肮脏的走廊,墙壁不再延伸到无限远。威廉按住流血的手看着他们,手上沾满面粉般的碎屑,天花板上一个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松软的灰泥上。

“不、不是真的,”他对斯坦利说,对所有人说,“是假、假的。就像万圣、圣节面、面具一样。”

“那是你。”斯坦利闷闷说道,神情惊恐慌张。他左右张望,好像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本原本对威廉的胜利欣喜若狂,但看着斯坦利,闻到他毛孔散发的酸臭味,却又让他再度恐惧了起来。斯坦利快崩溃了,很快就会歇斯底里,甚至尖叫,到时该怎么办?

“那是你,”斯坦利又说了一次,“换成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你有弟弟,威廉,而我没有。”他环顾四周——先回头看客厅。客厅弥漫着阴暗的棕色空气,又浓又浊,几乎看不到刚才进来的门。门又亮又暗,透露着肮脏又彻底的疯狂。森林妖精在腐朽壁纸上的玫瑰丛下蹦蹦跳跳。阳光打在大厅尽头的窗上闪闪发亮,本知道他们如果走去那里,就会看到死苍蝇……更多碎玻璃……然后呢?地板会裂开,让他们坠入死寂的黑暗,被张牙舞爪的手指抓进深渊?斯坦利说得没错。天哪,他们怎么会两手空空,只拿了两枚破银弹和不中用的弹弓就闯进它的巢穴?

他看见斯坦利的惊惶传染到他们身上,有如焚风助长了野火一般。惊惶在埃迪眼中扩大,贝弗莉张口喘息,理查德双手扶高眼镜,左右张望看背后有没有恶魔跟上。

他们浑身颤抖,只想逃跑,早就忘记威廉曾警告他们要紧跟在一起。惊惶有如狂风在他们的耳间呼啸。本仿佛置身梦中,听见图书馆员戴维斯小姐对幼童们朗读童书: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他看见那群孩子、那群小宝宝弯腰向前,神情专注严肃,眼里闪着对童话始终不灭的着迷:怪物会被击败吗……还是它能大快朵颐?

“我什么都没有,”斯坦利·乌里斯哭号道。他似乎变得很小,小得几乎像是人形文字,能掉进走廊厚木地板的缝隙里,“你有弟弟,我什么都没有!”

“你、你有啊。”威廉吼了回去。他抓住斯坦利,本觉得威廉一定会狠狠揍斯坦利一拳,不禁在心里呻吟:不要,威廉,那是亨利的方式。你要是揍人,它现在就会杀光我们!

但威廉没有打斯坦利,而是猛力将他转成背对他,从他牛仔裤后口袋掏出那本平装书。

“还给我!”斯坦利尖叫,开始哭泣。其他人吓呆了,从威廉身旁退开。威廉的双眼仿佛真的着了火似的,额头闪亮如灯,抓着那本书对着斯坦利,有如高举十字架面对吸血鬼的教士。

“你、你有鸟、鸟、鸟——”

威廉仰起头,颈部青筋暴露,喉结有如埋在喉咙里的箭头。本看着他,心里对他的这位好友充满了恐惧与同情,却也有强烈的如释重负感。他是不是怀疑威廉?其他人是不是也一样?哦,威廉,说吧!求求你,难道你说不出口?

威廉真的说出口了:“你有鸟、鸟、鸟啊!你有、有鸟!”

他将书朝斯坦利一丢,斯坦利接住书,愣愣地望着威廉,脸上闪着泪水。他紧紧抓着书,握得手指发白。威廉看了他一眼,接着望向其他伙伴。

“走、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鸟有用吗?”斯坦利问,声音虚弱而又沙哑。

“储水塔那次不是很有用吗?”贝弗莉问他。

斯坦利看着她,露出不确定的表情。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拜托,斯坦,”他说,“你到底是人还是老鼠啊?”

“我当然是人,”斯坦利声音颤抖,用左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据我所知,老鼠不会尿裤子。”

所有人都笑了,本发誓他觉得房子往后退,逃离笑声。迈克转身,像是发现什么似的说:“那个大房间,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你们看!”

其他伙伴转头一看,发现客厅已经近乎全黑。不是被烟或气体遮蔽,而是彻底的黑,近乎凝固。空气中的光被抽干了,他们觉得黑暗似乎在翻腾折曲,仿佛就要化成脸庞。

“走、走吧。”

他们转身背对黑暗,穿过大厅。尽头有三道门,两道有肮脏的白瓷门把,一道没门把,只剩一个洞。威廉握住第一道门的门把一转,将门推开。贝弗莉挤到门边,举起弹弓。

本往后退,发现其他人也一样,都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到威廉身后。门里是一间卧房,只有一张布满污渍的床垫。弹簧早就和床垫分家了,只在泛黄的床面上留下鬼影般的锈迹。房间只有一扇窗,窗外的向日葵不停地点头。

“这里没有什——”威廉话还没说完,床垫就开始规律胀缩,接着忽然从中间裂开,流出黏稠的黑色液体,弄脏了床垫,滴到地板,朝门口流过来,仿佛伸出长长的卷须。

“快点关门,威廉!”理查德大喊,“他妈的快关门!”

威廉猛力关门,转头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下一道门。”他说。但他的手才碰到第二道门的门把(这道门在狭长大厅的正对面),就听见廉价木头做成的门后传来刺耳的尖叫。

听见那尖锐的非人类的叫声,连威廉都退避三舍。本觉得再听下去他可能会发疯,脑海中浮现一只躲在门后的巨无霸蟋蟀,就像电影里因被辐射到而变大的怪虫——例如《末日的开始》《黑毒蝎》或那部描述洛杉矶下水道蚂蚁的片子。就算那只可怕的皱纹怪撞破门板,开始用毛茸茸的节足抚摸他,他也逃不了。埃迪站在他旁边,他发觉埃迪气喘如牛。

叫声愈来愈尖锐,但始终像是昆虫的嘶鸣。威廉又后退一步,脸上毫无血色,双眼圆睁,紧抿的嘴唇在鼻子下方有如一条细长的紫疤。

“射它,贝弗莉!”本听见自己喊道,“从门缝射它,免得它逮到我们!”阳光穿透肮脏的窗户洒在大厅的尽头,感觉又热又沉。

贝弗莉做梦似的举起弹弓,嘶鸣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但她还没拉动橡皮筋,迈克就叫了:“不要!不要!别射,贝!天哪,真是该死!”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笑了,随即挤到前面,抓住门把一转,将门推开。门挣脱膨胀的侧柱,嘎的一声开了。“是鹿鸣器!只是鹿鸣器,就这样,只是吓唬人的!”

眼前的房间和盒子一样空。地板上有一个斯特诺燃料罐,上下两面都切掉了。罐子侧面凿了洞,一条蜡绳穿洞而过,紧紧绑在罐子中央。虽然房里没有风,唯一的窗户关着,还钉了木板,只让一点光线透过,但嘶鸣声显然来自那个罐子。

迈克走到罐子旁狠狠朝它踹一脚。罐子滚到远处角落,嘶鸣声停了。

“只是鹿鸣器而已,”他对伙伴说,仿佛是他的错,“没什么,我们经常放在稻草人上,是很普通的把戏,但我不是乌鸦。”迈克收起笑容看着威廉,脸上只剩浅浅的笑意,“我还是很怕它,我想我们都是,但它也怕我们。老实说,我觉得它很怕我们。”

威廉点点头。“我也这、这样觉、觉得。”他说。

他们走到大厅尽头的门前,本看威廉把一根手指伸进原本是门把的洞里,立刻明白这就是终点,这扇门后不再是唬人的东西了。臭味更重了,两股对立的力量在他们四周翻腾的感觉也更强了。他瞄了埃迪一眼,见他一手绑着吊带,没有受伤的手抓着喷剂。贝弗莉在他另一边,他看了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有如握着许愿骨一样抓着弹弓。本想:如果要逃,我会保护你,贝弗莉,我发誓我会全力以赴。

贝弗莉可能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为她回头对他紧张地一笑。他也对她微笑。

威廉将门拉开,门枢发出闷响,随即恢复沉默。是浴室……但有地方不对劲。本起初的感觉是,有人在这里打破了什么。不是酒瓶……是什么?

白色碎片散落一地,发出不祥的光芒。本明白了。真是疯了。他笑了出来,理查德也是。

“有人一定放了一个大响屁。”埃迪说,迈克呵呵笑了,点点头。斯坦利浅浅一笑,只有威廉和贝弗莉一脸认真。

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是陶瓷,因为马桶爆开了。水箱有如醉汉般斜躺在水洼里。它之所以没事,是因为马桶在一个角落,而水箱在斜对面。

所有人踩过碎陶瓷,紧跟在威廉和贝弗莉后面。本想,不管它是什么,可怜的马桶都是它弄爆的。他想象亨利扔了两三枚M-80进去,盖上马桶盖拔腿就跑。除了炸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破坏力这么惊人。几块碎片比较大,但少得可怜,大多数是吹箭大小的尖锐银色碎渣。壁纸(和大厅一样是森林妖精和玫瑰丛)坑坑洞洞,四面都是。看起来很像弹孔,但本知道是陶瓷,被爆炸的力道推着刺入墙中。

浴室里还有一个浴缸,缸脚之间堆积着多年尘垢。本往缸内瞄了一眼,发现里头铺着一层干裂的沙砾,生锈的莲蓬头俯瞰下方。上方是洗手台和置物柜,柜门没关,里面的架子空空如也,只剩几个锈黄色的圆圈,是之前药罐留下的。

“要是我就不会太靠近,威老大!”理查德厉声说,本四下张望。

威廉走向地上的排水孔,马桶之前的位置。他弯腰凑近……接着转身看着其他伙伴。

“我听、听得见水、水泵声,和在荒、荒原一、一样。”

贝弗莉走近威廉,本跟在后面。没错,他也听到了,那持续的轰隆声,只是经过水管的反射,那回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而是活物发出的声音。

“它就是从、从这里来、来的。”威廉说。他仍然脸色死白,但眼里却闪耀着兴奋,“那天它、它就是从这、这里来的,它每次都、都是从这、这里来的!排、排水孔!”

理查德点点头说:“我们当时在地窖,但它不在那里——它从楼梯下来,因为它是从这里来的。”

“这是它弄的?”贝弗莉问。

“我、我想它当、当时很、很急吧。”威廉认真地说。

本看着排水管。它直径约一米,和矿坑一样黑,陶瓷内壁藏污纳垢,粘着他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轰隆声从管里飘上来,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间,他看见一个东西。不是用肉眼看见的,起码一开始不是,而是深藏心底的那只眼睛。

它正朝他们扑来,和特快车一样风驰电掣,塞满漆黑的管子。此刻的它是原本的样貌,虽然还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上来之后,它就会根据他们的心灵而变化形体。它来了,从地表下的恶臭洞窟和黑暗巢穴直扑而来,黄绿色的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凶光。来了,来了,它来了。

接着,他看见它的眼睛从暗处出现。起初有如闪光,随即显现轮廓:闪亮而又恶毒。除了机器的轰隆声,他还听见一个新的声音——呜呜呜……一股恶臭从排水管的破烂开口窜了出来,本跌坐在地上,不停咳嗽作呕。

“它来了!”他尖叫,“威廉,我看到它了,它来了!”

贝弗莉举起弹弓说:“好极了。”

排水管爆出一样东西,本此刻努力回想,只记得当时看见一个银橘色的飘忽身影,但很扎实,一点也不虚幻。他感觉还有一个身影,真实而绝对的身影,跟在它身后……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看不清楚。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后退,脸上写满惊恐,不停尖叫:“狼人,威廉!是狼人!少年狼人!”忽然间,那身影幻化成实体,对本如此,对所有人也是。

狼人神色自若地站在排水孔上方,两只毛脚分别站在马桶之前所在的位置,皱起口鼻,黄白色唾沫从齿间流出。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双臂朝贝弗莉扫来,高中外套的袖口往上撩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身上的气味炙热、原始而又充满杀气。

贝弗莉尖叫一声,本抓住她上衣背后猛力一拉,差点将袖子扯落。只差那么半秒钟,狼人的爪子从她面前扫过。贝弗莉跌靠墙边,银弹珠从弹弓橡皮罩里掉了出来,在空中闪闪发光,但迈克的动作比电光还快,一把抓住银弹珠递回给她。

“射它,亲爱的,”他说,声音无比镇定,近乎平静,“现在就射。”

狼人仰头向天高声怒吼,接着变成令人胆寒的咆哮。

咆哮又变成了狂笑。威廉转头看贝弗莉,狼人朝威廉扑来。本将威廉往旁边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

“射它,贝!”理查德大叫,“快点射啊!”

狼人扑了上来。无论当时或回忆往事的现在,本心里都很确定,狼人很清楚谁是他们这群孩子中的老大。它要抓的是威廉。贝弗莉拉弓发射,银弹珠飞了出去。这回又偏了,没有命中,差了近半米,只在浴缸上方的壁纸上打出一个洞。威廉的手臂撒满陶瓷碎屑,还有多处流血,破口大骂。

狼人突然转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打量贝弗莉。贝弗莉慌忙在口袋里寻找另一颗银弹珠,本想也不想便站到她前面。她穿的牛仔裤太紧了,但不是为了引人遐思,而是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冰箱事件那天她穿的短裤一样,都是去年的衣服,但她还在穿。她手指摸到珠子,但它滑开了。她又试了一次,这回总算抓到了。她钩着珠子,将口袋翻出来,十四枚硬币、两张阿拉丁电影院的票根和几撮棉絮掉到地上。

狼人冲向本,他站在贝弗莉前面保护她……却也挡住了她的攻击范围。它仰头咬牙,有如杀气腾腾的野兽。本不顾一切地朝它扑去。现在的他无法恐惧,心中只有清醒的愤怒、困惑和时间突然中止的感觉。他双手抓住狼人粗糙纠结的头发——毛皮,他心想,我抓到了它的毛皮——感觉到厚实的头骨,接着按住狼人的头死命一推。虽然他块头很大,却完全没用。要不是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那东西早就用牙齿把他的喉咙咬开了。

狼人扑了上来,不停咆哮,黄绿色的眼眸闪着凶光,身上飘着污水和其他东西的臭味,粗野难闻,像烂掉的榛果。它举起一只巨掌,本拼命闪开,巨掌的巨爪在壁纸上划出几道无血伤口,凿入底下的松软灰泥。本隐约听见理查德喊了什么,埃迪吼着叫贝弗莉射它、射它,可是贝弗莉没有动作。她只剩一次机会。但那不重要,她希望一次就搞定了。她眼前的世界头一回变得如此清晰冷酷,所有东西都突出明确,她日后再也没见过如此清晰的三维世界。她看见每个颜色、每个角度、每段距离。恐惧消失了。她有如猎人,感受到对确凿和臻于圆满的单纯渴求,脉搏变慢,之前歇斯底里握着弹弓颤抖的手也放松了,再度变得稳定自然。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从来不曾如此饱满。她隐约听见噗噗声,但无所谓,管它是什么声音。她往左移,将弹弓的橡皮筋拉成长长的V形,等候狼人的庞然大头落入准星范围中。

狼人的爪子再度扫来,本试着闪躲,但转眼间已经落入它的掌中。它将本往前甩,仿佛当他是破布娃娃。它张开血盆大口。

“浑蛋——”

本用拇指戳进狼人的眼睛,狼人高声哀号,爪尖划破他的运动衫。本猛缩小腹,但爪子还是在他身上划了一道又辣又痛的伤口。鲜血迸出,洒在裤子、运动鞋和地板上。狼人将他扔向浴缸。本脑袋撞了一下,眼冒金星,挣扎着想坐起来,发现腿间全都是血。

狼人猛然转身,本眼前的世界依然清楚得离谱,他看见它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缝线都绷开了,一条粘着干涸鼻涕的红色大方巾,就是列车员常带的那种,从一边后口袋露了出来。而它身上那件黑橘两色高中外套上写着“德里高中谋杀队”,底下是名字“潘尼歪斯”,中央是背号“13”。

它再度扑向威廉。威廉已经站起来背靠着墙,定定望着它。

“射它,贝弗莉!”理查德再次大叫。

“哗哔,理查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仿佛来自两千公里外。狼人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准星里,她将橡皮罩对准它一只眼睛,松手发射。她两只手都没颤抖,动作就和所有人到垃圾场试射罐子分出高下那天一样平顺自然。

电光火石间,本想:哦,贝弗莉,要是你再失手我们就完了,我不想死在这么脏的浴缸里,但我出不去。她没有失手。一只圆洞(不是绿色,是死黑)忽然出现在狼人口鼻上端。贝弗莉瞄准右眼,只偏了不到一厘米。

狼人尖声哀号,声音听起来像人一样,夹杂着惊讶、痛苦、恐惧与愤怒,震得本耳鸣。接着那个圆洞消失了,被泉涌的鲜血遮住。不是流,而是有如高压水柱般从伤口喷出,弄湿了威廉的脸庞和头发。没关系,本心慌意乱地想,别担心,威廉,反正出去没有人看得见,如果出得去的话。

威廉和贝弗莉逼近狼人,理查德在他们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喊:“再射它,贝!杀了它!”

“没错,杀了它!”埃迪附和道。

“杀了它!”威廉大吼,嘴角颤抖向下扁成弓形。他头发里有一道泛黄的灰泥碎屑,“杀了它,贝弗莉,别让它逃走!”

没子弹了,本慌张地想,我们没子弹了,你们还在说什么?杀了它?但当他看到贝弗莉,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的心之前还没向着她,这会儿也爱上她了。贝弗莉再度拉起弹弓,手指包住橡皮罩,不让人看到里面是空的。

“杀了它!”本大吼,手忙脚乱地翻出浴缸。他的牛仔裤和内裤都被血浸湿了,黏着皮肤。他不晓得自己伤得到底重不重。刚才只是一阵灼热,之后就不怎么痛了,但血显然流了不少。

狼人眨着绿色眼眸,目光犹疑、痛苦,鲜血大量喷上外套前襟。

威廉·邓布洛笑了,笑得很温和,甚至可爱……但眼中却没有笑意。“你不该第一个就找上我弟弟的,”他说,“送这个浑球上西天吧,贝弗莉。”

怪物眼中的怀疑消失了——它信以为真了。它扭动柔软的身躯,优雅地转身潜回排水管里。它的形体也跟着改变。德里高中外套融入毛皮里,颜色也消失了,头骨不断变长,仿佛用蜡做成的,开始变软、融化。它的外形变了。本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让他心脏瞬间冻僵,气喘吁吁。

“我要杀光你们!”排水管里传出怒吼,声音粗嘎野蛮,完全不像人,“杀光你们……杀光你们……杀光你们……”声音愈来愈深、愈来愈远、愈来愈弱,最后终于消失在泵的隆隆低鸣声中。

屋子似乎重重砰的一声静止下来,其实不然。本发现屋子竟然在缩小,回复原本的正常尺寸。它刚才不知施了什么魔法,让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变大,现在魔力消失了,房子有如橡皮筋啪地弹回原状,变回平淡无奇的房子,飘着潮气和一点腐臭味,没有家具摆设,只有酒鬼和流浪汉偶尔来这里喝酒聊天,睡觉躲雨。

它走了。

它走之后,房子忽然静得刺耳。

“我、我们得快、快点离、离开。”威廉说完走到本身旁,本挣扎着想站起来,威廉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贝弗莉站在排水孔附近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的冷酷瞬间消逝,让她肌肤回温,仿佛套入一只温暖的长袜。之前她吸的那口气一定很深。刚才的噗噗声来自她上衣的扣子,因为她的扣子全掉光了,一个不剩。上衣敞开,露出她小小的乳房。贝弗莉赶紧拉上衣服。

“理、理查德,”威廉说,“来帮我拉、拉本,他太、太、太——”

理查德过来帮忙,斯坦利和迈克也来了。四人合力将本扶了起来。埃迪走到贝弗莉身边,伸出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搂住她的肩膀。“做得好。”他说。贝弗莉号啕大哭。

本摇摇晃晃地跨了两大步,靠在墙上,免得又跌倒。他感到头重脚轻,世界时而黑白,时而彩色,觉得自己就要吐了。

这时,威廉伸手搂住他,感觉强壮又令人安心。

“伤、伤得多、多重,干、干草堆?”

本强迫自己低头检视腹部。他发现只是两个小动作——低头和拉开运动衫的裂口——竟比刚才进这栋房子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以为会看到自己一半的内脏掉出来,像松垮下垂的乳房,却发现伤口已经不再血流如注,只剩缓缓细流。狼人抓出的伤口又长又深,但似乎不会致命。

理查德走了过来,看见伤口歪歪斜斜,从本的胸口往下愈来愈细,一路划到上腹部。他抬头认真看着本说:“它差一点就把你开膛破肚了,你知道吗,干草堆?”

“真的是。”本说。

他和理查德意味深长地互望了一眼,接着同时歇斯底里爆笑出声,喷得对方脸上都是口水。理查德将本搂在怀里,用力拍他的背说:“我们赢了,干草堆!我们干掉它了!”

“我、我们没、没有干掉它,”威廉严肃地说,“我、我们只是运、运气好。趁它还、还没回心转、转意之、之前,我、我们快、快走吧。”

“走去哪里?”迈克问。

“荒、荒原。”威廉说。

贝弗莉走到他们面前。她依然紧抓上衣,双颊鲜红:“地下俱乐部吗?”

威廉点点头。

“谁可以借我一件衣服?”贝弗莉问,脸红到了极点。威廉低头瞄了她一眼,脸庞瞬间恢复血色。他匆匆转开目光,但本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充满郁闷与嫉妒。因为那一瞬间,威廉察觉了之前只有本察觉的事。

其他人也看到了,纷纷转头避开。理查德朝手背咳嗽,斯坦利脸红了,迈克·汉伦倒退一两步,仿佛真的看见她手掌下的乳房,被那小巧白皙的微微隆起吓到似的。

贝弗莉仰头,将纠结的头发往后甩。虽然还是脸红,但神情很可爱。

“没办法,我是女孩儿,”她说,“也没办法阻止胸部变大……到底有谁能借我一件衣服?”

“当、当然,”威廉说。他脱下白色T恤,露出瘦弱的胸膛,肋骨清晰可见,肩膀晒得黑黑的,长满雀斑,“拿、拿去。”

“谢谢,威廉。”她说。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热得冒烟,但威廉这回没有移开目光。他直直望着贝弗莉,眼神非常像大人。

“不、不客气。”他说。

祝福你,威老大,本心想,转头避开两人的凝视。他很受伤,就算吸血鬼和狼人也伤不了他那么深。但他又觉得郎才女貌。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词,不过已经有了那个概念。看他们互相凝视,就像趁她松开手换穿威廉的T恤时,偷看她裸露的乳房一样错到极点。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可能像我一样爱她,永远不可能。

威廉的T恤几乎盖到了她的膝盖。若非底下还有牛仔裤,她看起来就像只穿着连身衬衣一样。

“走、走吧,”威廉又说了一次,“我不晓、晓得你们怎、怎么样,但我觉、觉得今天真、真够累的。”

他们都是。

他们在地下俱乐部待了一个小时,窗户和门都开着。俱乐部里很凉,而且他们运气好,荒原那天很安静。他们默默坐着,没什么交谈,各自沉浸在思绪里。理查德和贝弗莉轮流抽一根万宝路烟,埃迪拿起喷剂匆匆吸了一口,迈克打了好几次喷嚏,频频道歉,说他着凉了。

“您只会着这种道,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语气还算和善。

本一直希望刚才在内波特街发生的疯狂插曲只是一场梦。它会过去,会消失无踪的,就像噩梦那样。虽然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十五分钟后你连梦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结果不然。当时发生的一切,从他奋力挤进地窖窗户到威廉用厨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记忆里。那不是梦。他胸膛和腹部的干涸伤口也不是梦,不管他母亲看不看得见都一样。

最后,贝弗莉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妈妈回来之前换好衣服。要是她看见我穿着男生的衣服,绝对会杀了我。”

“她会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而且慢慢宰。”

“哔哔,理查德。”

威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会把衣服还你,威廉。”

威廉点点头,挥手表示没关系。

“没穿衣服回家,你会怎么样吗?”

“不、不会,反正他、他们很少注、注意我。”

贝弗莉咬着丰满的下唇点点头。这么一个十一岁女孩,个子高高的,除了美丽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威廉?”

“我不、不知道。”

“事情还没完,对吧?”

威廉摇摇头。

本说:“它会更想逮到我们。”

“再做银弹珠吗?”贝弗莉问他。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她注视他。贝,我爱你……就让我保留这一点吧。你可以爱威廉,爱全世界,想爱什么就爱,但请让我爱你,让我继续爱你,我想这就够了。

“我不晓得,”本说,“我们是可以再做,但是……”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说不出口——说他觉得像怪兽电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电影里的不一样……让人确定它的真实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证,因为他和狼人近距离接触过,近得令人手脚发软,而这是任何电影(甚至3D电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经将手伸进它铁丝般纠结的毛发中,在它的绿色眼眸里看见浅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样!)。这些事情都……呃……都是梦境成真。而梦境一旦成真,就会脱离做梦者的控制,成为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独立行动。银弹珠有用,是因为他们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们没有杀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们时,银弹珠将威力不再。

本看着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经没事了。贝弗莉再次望着威廉,两人四目相对,沉浸在对方眼中。虽然只有片刻,本却觉得好久好久。

说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关。我爱贝弗莉·马什,所以她对我有影响力。她爱威廉·邓布洛,所以他对她有影响力。但我想威廉会爱上她的。也许因为她的脸庞、她说“没办法,我是女孩”时的表情,也许因为瞥见她的乳房,甚至只因为(光线角度对了)她的眼眸和长相。都无所谓。但只要他爱上她,她就会开始对他有影响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顿石之外。蝙蝠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飞,也不能看穿墙壁。我母亲对我有影响力,她要工作,她的老板对她有影响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许只有小孩和婴儿例外。

但他马上想到,连小孩和婴儿也有力量。他们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点什么让他们停止落泪为止。

“本?”贝弗莉回头看着他说,“你的舌头被猫吃掉了吗?”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力量这件事,关于银弹珠的威力。”

威廉紧盯着他。

“我在想银弹珠的力量来自哪里。”本说。

“这、这、这——”威廉才开口就停了下来,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真的得走了,”贝弗莉说,“改天见喽?”

“当然,明天见,”斯坦利说,“我们明天要打断埃迪的另一只手。”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喷剂,假装要丢斯坦利。

“那就再见啰。”贝弗莉说完便爬出俱乐部走了。

本看着威廉,发现他刚才没有笑,脸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两三次,他才会回应。他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他自己接下来几天也会想着同样的问题。当然不会一直想。他还得帮母亲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枪和捉迷藏,而八月头四天大雨不断,他们七人会在理查德·托齐尔家大玩掷骰子游戏:设路障,拼命将别人送回原点,用各种方法掷骰子,任凭雨在屋外稀里哗啦。他母亲会说她觉得帕特·尼克松是美国最美的女人,但他认为是玛丽莲·梦露(他觉得贝弗莉很像玛丽莲·梦露,只有头发不像),这会让她花容失色。他会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夹心派和巧克力夹心饼,坐在后院读《幸运星与水星月亮》。与此同时,他胸口和腹部的伤口也会愈合成疤,开始发痒。因为生活不会停下脚步,而在十一岁这个年纪,即使聪明灵敏如他,对发生的事件也不会感觉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他能接受内波特街的遭遇,因为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惊奇。

但某些特别的时刻,他还是会将问题拿出来思索:银的力量、弹珠的力量——那种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如何取得?怎么使用?

他觉得,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这些问题。有一天晚上,雨水规律地打在屋顶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样让他昏昏欲睡。忽然间,他想到还有一个问题。或许这才是唯一的问题。它是有形体的,他差点就看到了。见到形体就可以揭开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吗?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样,都有改变形体的能力吗?婴儿半夜哭泣、原子弹、银弹珠、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样。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两个星期,什么事都没发生。

德里:插曲之四

你会输的,

不可能都是你赢。

你会输的,我不是说了?

我知道,漂亮宝贝,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约翰·李·胡克,《你会输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说,各位朋友邻居,我今晚喝醉了,烂醉如泥。我从沃利酒吧开始喝,猛灌纯麦威士忌,后来又去中央街,在酒铺关门前半小时买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朝狂饮明朝愁。此时此刻,一个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经闭馆的图书馆里,面对这本册子,左边摆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亲常说“实话实说,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诉我,你有时就是拿魔鬼没辙。爱尔兰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是废话,因为他们是白种黑人。而且谁晓得,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厉害。

就来谈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记得《金银岛》吗?本保酒吧的老船长?“咱们会干掉他们的,兄弟!”我猜那个蠢老头真的相信这句话。几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么都会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时很好奇,要是我将深夜写的这些东西出版,点出一些德里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还能待多久。图书馆有理事会,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岁的作家,两年前中风,目前经常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在每次聚会的议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过他从鼻毛浓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干的鼻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耳朵,好像要仔细保存似的)。还有一位作风强势的女理事,和医生丈夫从纽约搬来这里,经常滔滔不绝埋怨德里太乡下,没有人了解犹太经验,还有得到波士顿才能买到像样的裙子。这个得了厌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谈,没通过中间人,已经是大约一年半前的理事会圣诞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问我德里有没有人了解黑人经验。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说:“葛拉德里女士,犹太人或许神秘到家,但黑人是无人不晓。”她听完呛到了,身体猛然一转,裙摆飘飘,露出了底裤(可惜没什么好看,如果是卡罗尔·丹纳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非正式谈话便结束了。损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会成员都是伐木巨子的后代。他们支持图书馆,纯粹出于世代相传的补偿心态。他们当年强暴树木,现在照顾木浆做成的书本,就像花花公子年过四十,决定抚养年少轻狂时留下的私生子一样。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种、育树,再用斧头和钩梃强暴嫩绿的新木,砍劈、削剪、剥皮,毫不留情。他们从克里夫兰担任总统开始,破开大片森林的处女膜,到威尔逊总统中风时,森林已经开垦殆尽。这些穿着蕾丝的恶棍强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残株与杂木,让德里摇身一变,从死寂的造船小镇变成蓬勃兴旺、酒吧从不打烊、娼妓彻夜干活的地方。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罗古德告诉我,他曾经在贝克街的一个小房间里上了一个瘦巴巴的妓女(贝克街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欢腾喧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中产阶级公寓住宅区)。

“我把小兄弟塞进去时,才发现她躺在一摊精液里,大概有两厘米深,刚刚凝固不久。我说:‘姑娘,你难道不擦身体吗?’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继续,我就换床单。我想壁橱里还有两条。九点、十点那时候,我还知道我躺在什么上头,但到了半夜,我已经麻到极点了,就算运到艾尔斯沃斯也不会有感觉。’”

这就是德里二十世纪头二十年的景况:繁荣热闹、酗酒狂嫖。从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结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漂满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硬木也少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大萧条期间寿终正寝。少数伐木巨子因为将钱存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银行,勉强撑过难关,却让德里的经济自生——或自灭。他们退居西百老汇的豪宅中,将小孩送到新罕布什尔、麻省或纽约的私立学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脉过活。

梭罗古德在沾满精液的床上和廉价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后,巨子们留下的光秃秃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诺布斯科特河和阿鲁斯图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汇两条街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当然还有我这间图书馆。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关白礼军团、黑点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帮枪战……或克劳德·赫鲁和银币酒吧事件的文字,这些家住西百老汇的大好人就会立刻将“我的图书馆”从我手中夺走。

银币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诡异的屠杀案。德里现在还有几名耆老宣称记得当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罗古德的说辞。事发当时,他十八岁。

梭罗古德目前住在包尔森赡养院,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有浓浓的圣约翰谷下东法语腔,如果把他的话听写下来,可能只有老缅因人才读得懂。我之前在这本胡言乱语册里提到缅因大学的民俗学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帮我将录音翻译成英文。

据梭罗古德说,克劳德·赫鲁是“几女森的间种,乙只言紧会响约光下得木妈言紧乙央顶着泥”。

(翻译:妓女生的贱种,一只眼睛会像月光下的母马眼睛一样盯着你。)

梭罗古德说他(和所有跟克劳德·赫鲁共事过的人都)认为那家伙和偷鸡的狗一样机灵……因此他会在银币大开杀戒简直不可思议,不像他会做的事。直到案发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认为赫鲁顶多只会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发生了许多场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场就是赫鲁引发的。他事后承认,他那天只是点了一根蜡烛放进火种和木片堆里,没想到却烧掉了黑文镇大银针森林约八万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浓烟的味道连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马车里都闻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议组织工会,四名伐木工人参与筹划(其实找不到人,缅因州工人当年全是反工会分子,现在大部分还是),克劳德·赫鲁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觉得工会活动能让他有机会说大话,在贝克街和交易街开怀畅饮。赫鲁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称“筹划者”,伐木巨子称他们是“滋事分子”,并且在门罗、黑文镇、桑姆纳农场和米利诺基特伐木区的伙房外张贴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谈及工会就立刻开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汉诺奇发生罢工,虽然很快就被反罢工者和保安官(这一点其实很怪,因为当时有将近三十名“保安官”挥舞斧柄敲人脑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汉诺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据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当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坏,但赫鲁和其余的筹划者还是认为罢工大获成功,因此便到德里买醉庆祝,进行更多“筹划”……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边。总之,筹划一定很耗水分,他们造访了地狱半亩地的大多数酒吧,最后在银币酒吧落脚。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从工会歌唱到通俗小调,像是《母亲从天堂望着我》——我觉得做母亲的从天堂看到儿子这副德行,应该只想转头不看吧。

梭罗古德说,赫鲁加入工会运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维·哈特韦尔。哈特韦尔是主要的“筹划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鲁爱上了他。不只赫鲁,参与工会运动的男人几乎都爱哈特韦尔,爱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种骄傲的爱恋,唯有具备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让他们如此着迷。“戴威·哈特伟尔邹鲁由冯,干绝犬失届有乙半疏于他,领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罗古德说。

(翻译:戴维·哈特韦尔走路有风,感觉全世界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鲁跟着哈特韦尔一头栽进“筹划”大业,就算哈特韦尔决定到布鲁尔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盖七柱桥或将小马快递带回西部,他也会紧紧跟随。赫鲁狡猾而又苛刻,我想这样的人在小说里一定是大坏人,没有半点长处。但就算一个人一辈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会遗弃又自我放逐(当个窝囊废),他还是能找到一个朋友、爱人或家人,愿意让他生死与共,就像忠狗对待它的主人。赫鲁和哈特韦尔似乎就是这样。

总之,那天四人住进了布伦特伍德艾姆斯旅馆。当时的伐木工人都称呼那里是“漂狗”。旅馆后来倒了,绰号的由来也随之湮灭。四人住进旅馆,却没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据传闻,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怀疑。另外两名“滋事分子”安塞尔·比克福德和戴维·哈特韦尔被人发现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比克福德的头不见了,被人用伐木用的双人锯硬生生砍断了。哈特韦尔的双腿不翼而飞,发现尸体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惧的表情。哈特韦尔的嘴和双颊塞得鼓鼓的,发现者将他翻过来撬开双唇,七根脚趾立刻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脚趾是工伤失去的,也有人认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两人的衬衫背上都钉了一张纸,写着“工会”两个字。

自始至终,克劳德·赫鲁都没有因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发生的银币酒吧事件而受审,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五月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我们只能假设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样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就闪。但他为什么没带着哈特韦尔?还是他被其他“煽动者”带到森林里了?他们可能想将他留到最后,结果他趁哈特韦尔在黑暗中惨叫(但随即因为嘴巴被塞了脚趾而声音模糊)吓走野鸟时逃之夭夭。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觉得我刚才提的这个说法是对的。

从此之后,克劳德·赫鲁成了幽灵般的人。他常走进圣约翰谷伐木区,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队领炖肉吃,吃完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几周,他就会到温特波特一间酒吧大谈工会的事,誓言揪出杀人凶手,为朋友报仇。他反复提到三个名字:汉密尔顿·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鲍伊,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汇拥有复折圆顶山形墙邸宅,房子至今还在。多年后的黑点酒吧纵火案,这三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劳德·赫鲁,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几场野火之后。但他虽然经常被人瞧见,却总是溜得很快,对危险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警方不曾对他发出半张拘捕令,也没有碰他。也许当局担心用纵火案把赫鲁送上法庭,他不晓得会抖出什么来。

总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断,小孩陆续失踪,斗殴案和谋杀案也比平常频繁。一股恐惧的气氛笼罩着德里,就和飘向一里坡的浓烟一样闻得到,也摸得着。

大雨终于在九月一日来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镇中心汪洋一片,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西百老汇的地势比镇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户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疯子这么爱躲,就让他在林子里窝一整个冬天吧,他们可能是这么说的。今年夏天他已经没戏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树根干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来就是九月九日。事发原因我无法解释,梭罗古德也无法解释,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解释。我只能陈述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银币酒吧挤满了痛饮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渐渐变暗,显得迷蒙而漆黑。坎都斯齐格河水面高涨,闪着黯淡的银光,所有河道都是满水位。据埃格伯特·梭罗古德说,当时“狂风大作,风从尼库奉传进去,吹得尼屁古裂开”。街道泥泞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铁路的股东,也是拥有数百万亩原木林的伐木业巨子。那晚在银币酒吧玩牌的包括临时伐木工和铁路警卫,都爱惹是生非,其中两人还坐过牢。待过监狱的是廷克·麦卡奇恩和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至于其他的人,包括莱思罗普·朗兹(绰号艾尔·卡图克,这个绰号的由来和漂狗旅馆一样没人知道),“丑呆”大卫·格雷尼尔和埃迪·金。金留着胡子,眼镜和肚子一样凸。那两个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劳德,他们可能就是其中几个。五月哈特韦尔和比克福德遇害当时,这些人好像小小狂欢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没有半点儿证据。

梭罗古德说,酒吧很挤,塞了几十个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汤汁滴在布满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处都是。

酒吧的门开了,克劳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伐木用的双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挤出一个位子,梭罗古德站在他左边,他说克劳德闻起来就像炖臭鼬。酒保帮克劳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装了两颗水煮蛋,再给他一个盐罐。克劳德递了一张两美元钞票给酒保,将找回的零钱——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里。他在蛋上撒了盐吃了,接着在啤酒里撒盐,喝完后打了个酒嗝。

“外头空间比较大吧,克劳德。”梭罗古德说,好像他不晓得那年夏天缅因州有半数执法人员都等着逮赫鲁似的。

“你说得没错。”赫鲁说,只不过他来自加拿大,所以听起来比较像“尼索得没搓”。

他又点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声鼎沸。有几个人喊他,克劳德向他们点头挥手,但脸上没有笑容。梭罗古德说赫鲁看起来半梦半醒。打牌的家伙还在玩儿,艾尔·卡图克正在发牌。没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几个家伙,跟他们说赫鲁在酒吧里……但他们的桌子离吧台不超过六米,又有不止一个人喊了克劳德,实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继续打牌,没有意识到他的杀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赫鲁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向梭罗古德打了个招呼,扛起他的双刃斧离开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开始砍人。

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刚倒了一杯纯麦威士忌,正准备将酒瓶放回桌上,赫鲁竟然突然出现,斧头一挥砍断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体断开,露出湿淋淋的软骨和剁断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接着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鲜血从断腕迸射而出。

吧台有人点酒,还有一个家伙问酒保琼西是不是还在染头发。“我从来没染过头发。”琼西没好气地说。他很以头发为自豪。

“我在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个妓女,她说你那里的毛白得像雪一样。”那家伙又说。

“她撒谎。”琼西答道。

“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名叫弗克兰的伐木工人说。赫鲁来之前,梭罗古德和他喝过几轮啤酒。他这话引来了更多笑声。

他们背后传来考尔德伍德的尖叫声。吧台边有几个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鲁将斧头砍进廷克·麦卡奇恩的脑袋里。廷克个头很高,胡子由黑转白。被砍时他正要起身,只见他血流满面地坐回原位,赫鲁拔出斧头,廷克又开始站起来。赫鲁斜举斧头朝他背上一砍,梭罗古德说他听见砰的一声,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声音。廷克扑倒在桌上,牌从手里掉了出来。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尔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去捡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尔有枪(梭罗古德称之为怀枪,因为用枪套收在肩膀附近),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埃迪·金想要起身,却连人带椅往后摔了出去。他还来不及站起来,赫鲁已经跨立在他身上,斧头在他头上挥舞。金高声尖叫,高举双手试图阻挡。

“求求你,克劳德,我上个月才刚结婚!”金哀号道。

赫鲁大斧一挥,斧头几乎整个埋进金的啤酒肚里,鲜血喷到银币酒吧的梁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进,赫鲁有如劈砍软木的伐木工人,熟练地前后拉动斧刃,让它挣脱束缚,从金身上拔出来。接着他又将斧头高高举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劳德·赫鲁还没放过他,他开始将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样。

吧台边的顾客已经聊起今年冬天会是如何了。来自帕米拉的农夫弗农·斯坦奇菲尔德预测是暖冬,他的座右铭是“秋天大雨、冬天无雪”。在德里诺格勒路拥有农地的艾尔菲·诺格勒(他种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了,变成长十四公里的六车道州际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会是寒冬。他说今年毛毛虫身上环圈很多,他还看过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纪录。某甲说今年会霜冻,某乙说会泥泞不堪,大伙儿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风雪。琼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们身后,尖叫声还在继续,血流成河。

问到这里,我关掉录音机,问梭罗古德说:“怎么会这样?你是说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知道但不理会?”

梭罗古德缩起下巴,抵着沾满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颗扣子。他眉头紧锁,狭小、拥挤而又飘着药味的房间陷入冗长的沉默,后来我忍不住了,正想再问他一次,梭罗古德答道:“我们知道,但感觉没什么。就好像政治,没错,就是那样。就好像镇上的事情,最好交给懂政治的人去搞,给懂镇上事务的人去干,工人别插手最好。”

“你是说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忽然问道。这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完全不认为老迈迟缓又不识字的梭罗古德会回答……但他却回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嗯,”他说,“可能吧。”

吧台边的男人继续聊天气,克劳德·赫鲁继续砍人。“丑呆”格雷尼尔总算将怀枪掏出来了。克劳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尔的子弹打在斧头上,发出火光和锵的一声。

艾尔·卡图克站起来,开始往后退。他手里还拿着牌,但牌从最下面一张开始不断滑落地面。克劳德紧跟不舍,艾尔·卡图克伸出双手,“丑呆”格雷尼尔又开了一枪,但离克劳德超过三米。

“住手,克劳德。”艾尔·卡图克说。梭罗古德说他好像想挤出笑容。“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从来不和他们厮混。”

克劳德只低吼一声。

“我在米利诺基特,”艾尔·卡图克说,声音愈来愈像尖叫,“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那时在米利诺基特!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

克劳德举起滴着血的斧头,卡图克将剩下的牌扔到克劳德脸上。斧头刷的一声往下砍,艾尔·卡图克侧身闪躲,斧刃砍进银币酒吧的木板后墙里。艾尔·卡图克想要逃,克劳德拔出斧头,放在两只脚踝之间。艾尔·卡图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尔又朝克劳德开了一枪,正中他的大腿。

艾尔·卡图克披头散发,慌张地朝酒吧门口爬去。克劳德口中喃喃自语,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挥动斧头。只见艾尔·卡图克的头颅滚过布满木屑的地板,舌头从齿间挤出来,感觉很诡异。头颅滚到一个名叫瓦尔尼的伐木工人脚边停了下来。瓦尔尼已经在银币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陆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将头颅踢开,一边吆喝着要琼西再帮他倒一杯啤酒来。

艾尔·卡图克又爬了将近一米,鲜血从他脖子喷射而出,接着他才发现自己死了,终于倒地不起。现在只剩“丑呆”格雷尼尔了。克劳德转身向他,但丑呆已经跑进厕所,将门锁上了。

克劳德一边狂砍,一边咆哮怒骂,胡言乱语,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闯进厕所里头,发现“丑呆”不见了,但又冷又透风的厕所没有窗户。克劳德低着头呆立了半晌,强壮的双臂沾满鲜血。接着他大吼一声,掀开茅坑的盖子,正好瞥见“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墙底的破挡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从头到脚沾满粪便,哀号着他就要被杀了。他躲过一劫,没在银币酒吧屠杀案中丧命。那群人只有他生还,但他的粪遁法却从此沦为笑柄。被人笑了三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德里。

“把门关上,克劳德,粪坑臭死了。”梭罗古德说。克劳德乖乖地将斧头扔到地上,走回纸牌散落一地的桌边,将埃迪·金的断腿踢开。他坐下来,双手抱头,就这样待着。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五分钟后,酒吧来了几个人,包括三四名警员(带头的是拉尔·梅琴的父亲的父亲,他一看见现场血肉模糊,就心脏病发被送到史拉特医生的诊所去了)。克劳德·赫鲁被人带走,温驯得像一头绵羊,似乎没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杀案的消息传遍了交易街和贝克街的酒吧。带着酒疯的正义怒火不断飙升,酒吧关门时,已经有七十多人集结逼向监狱和法庭。他们手拿火炬及灯笼,有人带枪,有人带斧头,还有人带钩梃。

郡警长隔天中午才会从班戈轮值到德里。拉尔·梅琴的父亲心脏病发躺在史拉特医生的诊所里。两名警员在办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听说暴徒来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汉破门而入,将克劳德·赫鲁从牢房里拖出来。他没有什么反抗,看起来脑袋空空,头昏眼花。

他们将克劳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样走过运河街,再将他吊死在运河边一棵老榆树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只踹了两下就嗝屁了。”梭罗古德说道。就镇史记载,缅因州这一带只发生过这一次私刑。不用说,《新闻报》当然没报道。克劳德在银币酒吧大开杀戒时,许多人事不关己继续喝酒,后来却把克劳德吊死了。他们的心情一到半夜就变了。

我问了梭罗古德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他见到了不认识的人吗?让他觉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说不定像个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边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热鼓动大伙儿将谈话变成私刑,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罗古德说。谈到这里,他已经累得频频点头,准备午睡了,“事情发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还记得。”我说。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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