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研究深渊的时候,
它也在研究你。
——— 弗里德利克·尼采
1
褐色的呜嗯嗯嗯嗯
咿咿咿咿嗯嗯嗯嗯 褐色的呜嗯嗯嗯嗯
啡昂昂昂昂
这声音在茫茫雾海中显得尤为清晰。
2
但有时声音也会像伤痛一样逐渐减弱, 只剩下一片朦胧的云山雾海。他想到了黑暗, 那是云山雾海之前的黑暗。这是否意味着事态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让周围尽快亮起来吧, 哪怕是朦朦胧胧的那种亮光也好, 只要有亮光就行… … 难道这是真的吗? 那些声音果然在黑暗中出现过吗? 他得不到任何答案。这些问题究竟有没有意义? 就连这个问题本身也一样没有答案。
疼痛躲在声音下面的某个地方。就在太阳的东边, 耳朵的南边。他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
在某些显得极其漫长的时间段里(的确十分漫长; 因为现在陪伴他的只有茫茫黑雾和刺骨的伤痛了) , 那些声音成为惟一来自外界的事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现在身在何处。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他甚至希望自己已经死了。然而, 苦涩的黑雾就像夏季天空中那种预示风暴来临的乌云般, 充塞着他的五脏六腑, 使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 他知道了, 实际上也有感觉不到疼痛的时候。疼痛和缓解周而复始地交替出现。他第一次从沉沉雾霭中苏醒时, 眼前就开始出现一个跟现实毫无关系的场景。里维尔海滩上的一座沙堆突然倒塌了, 这个场景激发了他的奇思妙想。儿时父母常常带他去里维尔海滩度假, 而他每次都要求带一张睡垫, 以便躺在上面观察沙堆。在他眼里, 那个沙堆酷似地下的妖怪露出地面的一只毒牙。他喜欢坐在沙滩上, 观察起伏不平的潮水渐渐向沙滩逼近, 直至沙堆完全被吞没为止。几小时过去了,三明治和土豆沙拉已经吃光, 父亲那个用来盛冰冻饮料的大号保温瓶也眼看要见底。就在妈妈即将宣布收拾行李回家时, 沙堆又顶着一层枯枝败叶露出了海面。最初只是露出了顶部, 在不断涌动的潮水中一次又一次地闪现, 后来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等他们将垃圾扔进了一个上面印着“请保持海滩卫生” 的巨大垃圾桶里, 保利玩具市场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保利那是我的名字我叫保利今晚妈妈要在我晒伤的皮肤上涂一层强生婴儿防护油他躲在雷雨云层里思索着当时他就住在那个地方… … )睡垫收起来了。沙堆几乎全部露出了海面。发黑的表面被粘滑的海水涂抹得光滑而平坦, 四周被浪花掠过时留下的泡沫包围着。父亲解释说, 这是由潮汐引起的, 可他明明知道是沙堆引起的。潮汐此起彼伏, 周而复始, 而沙堆则亘古不变。它惟一的变化就是有时人们看不到它。没有沙堆的存在, 也就不会有潮汐。
这个想法像一只行动迟缓的苍蝇, 疯狂而又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反复出现。他试图了解这想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那个声音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思路。
啡昂昂昂昂所所所所所有的的的红色褐色的的的的呜嗯嗯嗯嗯有时它自己会中止。有时是他迫使它停下来的。
关于此事, 当他走出迷雾风暴之后, 第一个最清晰的记忆仍与“中止” 有关。他突然醒悟到, 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太好了。其实对他来说这样就很满足了, 实际上他现在几乎处于最佳状态; 尽管他能够将这种疼痛忍受到某种程度, 但是他已经受够了, 他渴望尽快结束这场游戏。
这时一张嘴紧紧地盖住了他的嘴唇, 尽管那嘴巴坚硬、干涩、没有唾液, 他仍然能够确定那是一张女人的嘴。这一点他绝不会弄错。那女人嘴里呼出的气体吹进他的嘴巴, 通过喉咙直抵肺部。当她张开嘴吸气时, 他第一次闻到了陌生的保护人迫使他吸入体内的气味, 她用男人将身体某个部位强加于不情愿的女人的那种方式强制性地给予了他。呼吸中混合着香草曲奇饼、巧克力冰淇淋、鸡汁、花生牛奶软糖等杂乱无章的气息。
他听到了尖叫声: “吸气, 该死的家伙! 吸气, 保罗!”
她的嘴巴又盖上来了。那种浑浊的气体犹如高速列车扬起漫天废纸和垃圾袋一般, 又一次长驱直入地通过了他的喉咙。之后, 那张嘴巴终于松开了。他暗想: 看在基督的分上, 千万别再往我肚子里灌乌七八糟的臭气了。可是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哦, 那恶臭的垃圾。那该死的气味。那污浊的呼吸。
“吸气, 你这混蛋!” 声音在耳旁喧嚣着。他想, 让我做什么都行, 只求那张嘴巴千万不要再来骚扰我! 别让它玷污我的身体了, 可是未及做出反抗, 他便又一次被那张嘴紧紧地盖住了。它枯涩而又坚硬, 酷似一张腌制的猪皮。她就用这张嘴情绪饱满地再度强奸了他的呼吸。
这一次, 他趁着她把嘴巴移开时, 抢先一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方才挡住了她的气息。他终于用力呼吸起来。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仍期待着胸腔重新自由自在地上下起伏。在他一生中, 胸腔始终在自由自在地起伏着, 从来不需要任何帮助。每逢呼吸不畅的时候, 只要做一次深呼吸, 就能够立刻恢复正常。
新鲜空气的感觉竟会如此美妙!他又开始陷入迷茫的雾霭中。可是在这个阴郁的世界重新消失之前, 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低声嘟哝着: “哦,他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其实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近, 他默默地想着, 又昏睡过去。
他在梦中看到了沙堆。他看得那样真切, 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 甚至可以用手掌抚摸它那弯弯曲曲的墨绿色裂痕。
直到他恢复半清醒状态后, 沙堆仍旧和他保持着密切联系——— 它似乎已经飘浮到了他的手掌上。疼痛不像潮汐那样此起彼伏, 这就是梦境对他的启示, 它在他心中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从表面看, 疼痛似乎在反复循环。它就像沙堆, 有时被潮水掩盖,有时又暴露出来。但它始终存在。当疼痛不再逼他回到铁灰色的雾霭时, 他已经非常知足了。不过他再也不会上当了。它依然存在, 只是正在伺机向他反攻。世界上不止这一座沙堆; 还有另一座, 名字叫做疼痛。他早就清醒地意识到, 断裂的沙堆可以跟他那骨折的双腿相提并论。
但是他一直无法清除粘在嘴唇上的黏稠唾液。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女人, 手里捧着一本小说。“我这是在哪里?” 他无从得知。
那本小说的作者名叫保罗·谢尔顿。他认出那是自己的名字, 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他终于可以提问了。她回答说: “我是克罗拉多州塞德温多人, 我叫安妮·威尔克斯。我是你的——— “
“我知道, 你是我的超级书迷。”
“说对啦,” 她笑着说, “确实是这样。”
3
黑暗。紧接着是疼痛和茫茫雾霭。他后来意识到, 尽管疼痛还在延续着, 有时它也被某种物质所降服, 向它们做出让步。他猜这就是所谓的缓解。他清楚地记得刚开始时一切都停止了, 然后他被一个女人用污浊不堪的呼吸给强暴了。后来他便苏醒了。
第二段真实记忆是这样的: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他嘴里塞一些类似胶囊的东西。由于没有水, 胶囊只能在嘴里慢慢融化。有点像阿司匹林的味道, 苦得令人咋舌, 他恨不能立刻吐掉满嘴的苦涩艰辛。但是他知道最好不要这样做, 因为惟有这种苦涩才能够使海水涨潮, 淹没沙堆的尖顶。
(那些沙堆是的那些沙堆有两座沙堆好吧有两座说对了安静点知道吗我现在需要安静嘘… … )有一会儿它似乎真的消失了。
这个过程隔很长时间才出现一次。疼痛并没有真正减退或者消失, 而是开始逐渐侵蚀他的肌体, 他想, 既然里维尔海滩上的沙堆同样毫无疑问地受到了海水的侵蚀, 也就是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亘古不变。假如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早该反驳这一庸俗透顶的理论了。外部因素迅速地影响着人们, 直到有一天物质世界以其全部记忆、经验、偏见对自身进行大幅度的重建。他叫保罗·谢尔顿, 他撰写两类小说, 好小说和畅销小说。
他结过两次婚, 离过两次婚。他抽烟抽得很凶(或者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曾经抽得很凶, 且不管这个“一切” 指的是什么) , 他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然而他还活着。深灰色的乌云开始散去, 而且越来越快。过一会儿, 他的超级书迷将带一个有着喋喋不休的嘴巴、宽大的牙缝以及公鸭嗓音的“女王” 回家。保罗已经意识到, 他这次真正陷入了困境。
4
他内心有预见的那部分已经看到了她, 他却不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早已对她了如指掌, 而他自己竟对此一无所知。他为什么要把诸如阴郁、不祥之类的形容词同她联系起来呢? 无论什么时候, 只要她走进房间, 他就会联想到英国作家哈格德的小说, 他的书中描写了非洲迷信部落所崇拜的灵魂偶像。
用“女所罗门王” 来描述安妮·威尔克斯的形象显得既荒诞怪异, 又格外贴切。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除了永远不变的灰色羊毛衫下面那对令人厌恶的硕大乳房以外, 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显示女性曲线的部位。她的三围没有任何明显的界线。虽然身材魁梧, 却没有宽厚善良的心胸。极容易使人联想到囊肿、障碍物之类, 而不是开放空间、步行街区等令人愉快的事物。
总而言之, 他对她的感觉是混乱和强悍, 似乎她体内根本没有血管, 甚至也没有内脏, 好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她都是世界上惟一的那个强悍女人安妮·威尔克斯。他越来越相信, 她那双眼睛貌似灵活, 其实是刚刚画上去的, 它们的活动范围绝不会超过肖像画人物的视野范围, 它们形影不离地跟着你, 无论你走到房间的哪个角落, 它们都会随着你而移动。如果用手指呈V 字形直捣她的鼻子, 他想, 他的指头离那块坚硬的肉团应该还不到四毫米。甚至她那件灰色的羊毛衫, 古板的居家短裙, 褪色的廉价牛仔裤, 都成为那个由纤维质构成然而毫无层次感的坚硬身体的一部分。因此, 她与小说中的灵魂偶像有相似之处, 这丝毫也不令人感到奇怪。与其他灵魂偶像一样, 她的存在会使人们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最后这种感觉逐渐发展为恐惧。与其他灵魂偶像一样, 一切完全由她独自占有。
且慢, 这样说其实并不公平。她的确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为他送来了能使海水涨潮、淹没那座沙堆的药片。
药片意味着潮汐, 安妮·威尔克斯就是月亮, 她把那些类似海滩废弃物的药片塞进他的嘴里, 每隔六小时两粒。她第一次带来的两粒胶囊被他当成了两根手指头, 他贪婪地吸吮着, 尽管味道很苦。后来她来的时候穿着灰色羊毛衫、换了一条短裙, 其实跟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 通常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本他撰写的平装本小说。夜晚, 她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色睡袍, 不知脸上涂抹了什么牌子的护肤油, 看上去闪闪发亮(他也许能够很容易认出护肤油的主要成分, 尽管他从来没有看见装护肤油的瓶子, 浓烈的羊毛脂味却使它暴露无遗) 。她拿着两粒药片, 把他从梦魇中叫醒, 伏在窗口的月光透过她坚硬的肩膀照在他身上。
有一段时间他变得非常警觉和谨慎。他发现她往他嘴里放的东西, 是一种叫做诺弗雷的止疼片, 其基本成分是可待因。她不经常为他换便盆。不是因为他虚弱得只能吃流食和胶质。早些时候, 当他还处于迷雾般的昏迷状态时, 她曾经用静脉注射为他提供热量。因为止疼片会导致便秘, 此外对于那些体质敏感的病人来说,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副作用, 那就是呼吸系统障碍。保罗并不是典型的敏感型体质, 尽管他有18 年的抽烟史, 而且抽得很凶。他至少发生过一次呼吸间断, 也许还有过几次, 当他在茫茫雾霭中昏睡的时候, 但他想不起来了。就在那一次, 她嘴对嘴地对他呼吸。很可能发生过许多事情,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此外他还怀疑她使用过量的药物, 差点害死他。她自以为什么都懂, 其实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对于安妮,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便莫过于此。
从昏迷中醒来以后的十天里, 他一共获得了三个发现: 第一, 安妮·威尔克斯有大量的诺弗雷止疼片, 实际上她存有大量各种各样的药品; 第二, 他已经对止疼片产生了依赖; 第三, 安妮·威尔克斯是一个极其疯狂、极其危险的人。
5
黑夜使得疼痛和风暴显得更加漫长。她告诉他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开始回忆, 是什么东西使得黑夜如此漫长。在这之前, 也就是在他初次醒来时, 他问了一些人们在这种时刻通常想问的问题。她告诉他, 他现在在科罗拉多州塞德温多的一个小镇上。此外还告诉他, 她已经把他所写的八部小说至少读过两遍,而她最喜欢的是那本《米泽莉》, 这本书她读了四遍… … 五遍… … 甚至可能六遍。她惟一的希望是他能够写得再快一些。她说即使在核对了他钱包里的身份证之后, 她仍然不敢相信在她眼前就是真正的保罗·谢尔顿本人。
“顺便问一句, 我的钱包在哪里?” 他问。
“我来替你保管好了。” 她的笑脸突然变成了警觉的表情。他不喜欢那表情。好像在夏季牧场上盛开的美丽花朵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冰洞。“你担心我会偷你的东西吗?”
“不, 当然不是了。不过——— ” 不过, 我剩余的生命全部都藏在钱包里面, 他想。这间房子以外的生命。疼痛以外的生命。
时间就像被小孩嚼到枯燥无味时从嘴里拽出来的粉红色泡泡糖一样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里说的是这段时间以外的生命。因为吃药前的几个小时情况就是这样。
“不过什么, 先生?” 她坚持要问, 他惊恐地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似乎她身后发生了地震, 使那个冰洞裂开了。他听见窗外寒风尖利地呼啸着。他忽然想像到, 她抱起他, 举过肩膀,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他就像挂在墙头的粗麻袋似的躺在那里, 然后被拉出大门, 拖进雪堆里, 最后被活活冻死。临死之前他的腿抽筋了, 他大喊大叫起来。
“我父亲总是叮嘱我, 要我看管好自己的钱包。” 他对自己感到吃惊, 原来撒谎竟这么容易。他父亲的职业使他根本无暇顾及保罗, 在他的记忆中, 父亲一生中只给过他一次建议。那是在他满十四周岁时, 父亲送给他一只用锡箔包装的红魔牌避孕套。
“放在你的钱包里,” 罗杰·谢尔顿说, “万一出去玩的时候克制不住一时的冲动, 或者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时, 用几秒钟时间套上它。这个世界上的坏蛋已经够多了。还有, 我不希望你十六岁就去当兵。”
保罗接着说: “我想因为他唠叨了太多遍要好好保管钱包,这话在我脑子里扎了根。如果我的话冒犯了你, 请你原谅。”
她松了一口气, 露出了笑容。冰洞封口了。夏天的花朵又一次欢快地向他点头了。他想摸一摸花的笑容, 摸到的是却无影无形的黑暗, 此外什么也没有。“你没有冒犯任何人。我把你的钱包放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一等, 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离开了一会儿, 回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上面漂着菜叶。他不能吃太多。可是实际上比想像的多多了。她看起来很满意, 在他喝汤时, 她告诉他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在她叙述的过程中, 他全部都回忆起来了。他想, 最好了解一下我的腿究竟是怎么断的。但是他的态度极不冷静——— 似乎他变成了一个故事或者话剧中的角色, 用小说而非历史的方式创作的。
她曾经驾驶着一辆四轮驱动车去过塞德温多镇, 买回一些生活必需品、饲料和蔬菜。还到威尔森药品中心查询有没有新到的平装小说。那是两周前的一个星期三。新出版的平装书一般在周二上架。
“实际上我一直在替你着想。” 她说, 一边用汤匙喂他菜汤,一边用餐巾纸很专业地为他擦掉嘴角的菜汤。“正因为这样, 才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巧合。你难道没有注意吗? 我希望将来能有一本小说名叫《米泽莉的儿子》, 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风暴即将来临。” 她说。但是到了中午, 天气预报又信心十足地说, 风暴转到了南部, 改向新墨西哥州和桑格雷- 德克里斯托山脉方向去了。
“没错,”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他们说过风暴会改变方向。
我就是听信了这话才有了今天。” 他想移动一下双腿, 结果剧烈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别这样,” 她说, “如果你想让那两条腿说话, 保罗, 他们一时半会是不会停嘴的。两小时以内我不会给你任何药片。我给你的药已经够多了。”
为什么我不在医院里? 显然这是必须问的问题。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他问的。总之目前还没有。
“我到饲料店时, 托尼·罗伯茨告诉我说, 假如我想赶在风暴之前到家, 最好搭他的车——— “
“我们离那个小镇多远?” 他问道。
“有一段路。”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然后将目光转向了窗口。
有一段时间她出奇的安静, 显得十分怪异。保罗被她的表情吓坏了。因为那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到; 冰洞里面, 黑色的虚无折射出幽暗的、没有生命的高山牧场。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由于一时疏忽, 她这匹野马在她生命中所有的关键时刻都没有被牢牢地拴紧。她不仅忘记了她正在叙述那段回忆, 而且也忘记了回忆本身。他曾经参观过一座精神病院,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他正在研究《米泽莉》, 这本书和最初的四本成为他近八年以来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在那里看见过这种表情… … 或者准确地说,这种“无表情” 。有一个专门定义这种状态的名词, 叫做“强直性昏厥症” 。可是令他担忧的那种事物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定义, 不得已只好采用比较的方法。他想, 当时她的头脑变成了他想像中那个生理性自我: 强悍、富含纤维质、没有层次感、没有间隙。
渐渐地, 她的面孔又清晰起来了, 似乎里面重新被注入了思想。这时他意识到, “注入” 是个错误的说法, 她不是蓄水的水塘或水池, 应该说被“发动” 了或者被“加热” 了, 就像烤面包机或者电热毯之类小型电器似的被发动起来了。
“我对托尼说, 风暴正在向南部转移。” 她慢慢地甚至有些虚弱地说, 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语速, 又回到了正常对话时那种明快的感觉。这反而使他变得警觉起来了。她所有的话都显得格外怪异, 甚至非同寻常, 就像在用错误的键盘演奏着一首美妙的乐曲。
“可是他说, 风暴又改变了主意。
“哦——— 呸! 我说, 我这就骑马遛弯去。
“你若真敢骑马, 我就敢留在镇上不回家, 威尔克斯小姐,他说。他们在广播上说, 这回风暴是真的要来了,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做准备。
“我必须回家, 没有人替我喂那些牲口。离我最近的罗伊德曼一家距这里也有好几公里, 况且罗伊德曼那一家人不喜欢我。”
说完最后这句, 她用锐利的目光盯了他好一阵。他没有回答。她蛮不讲理地用汤匙在汤碗边乱敲一气。
“吃完了?”
“是的, 我饱了, 谢谢你。真不错。你养了很多牲口吗?”
他正在考虑, 如果她真的养了很多牲口, 她必然会有帮手。
至少需要雇一个男工。帮手是个很实用的词。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实用价值的词了, 他注意到她没有戴结婚戒指。
“不太多,” 她说, “六只下蛋鸡, 两头牛, 还有米泽莉。”
他不解地眨眨眼睛。
她笑了, “你一定会觉得我太过分了, 把你小说里那位勇敢漂亮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安在了一只母猪身上。不过那只是个名字而已, 我没有任何不尊重你的意思。” 她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它待人非常友好。” 她擤了擤鼻涕, 刹那间变成了一只母猪, 甚至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稀疏的短须, 还发出了母猪般的呼噜声: 哼哧! 哼哧! 哼哧! 哼哧!保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注意这些。她的理性又一次偏离轨道了, 目光蒙而死寂。眼里除了台灯的两次微弱反射外, 什么也没有。
终于, 她用虚弱的声音说: “我开了六公里就下雪了。雪下得很大, 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 只要下雪就一定是大雪。我开着大灯, 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忽然看到公路边有人翻车了, 就是你那辆汽车。” 她不满地看着他, “你开车时没有打亮前灯。”
“我很吃惊。” 他只记得当时如何吃惊, 并不记得出发前他曾经喝过大量的酒。
“我把车停下来,” 她说, “假如是上坡路, 我可能不会停车。
我不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要知道当时公路上的积雪已经有八厘米厚了, 即使是四轮驱动车, 一旦失去了前进动力, 照样不能保证一定能发动起来。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对自己说, 哦, 他们很可能已经从车底下爬出来, 搭上了顺风车。可是我当时正好翻过罗伊德曼山脉的第三座山顶有一段平坦的公路, 我把车开到了路边。一到那里我就听见有人在呻吟。那人就是你, 保罗。”
她抛给他一个怪异的、母性般的微笑。
我遇到大麻烦了。这个女人不正常。这种想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保罗·谢尔顿的心头。
6
他躺的那个房间可能是间客房, 她坐在他的身旁讲了差不多20 分钟。由于菜汤对身体的影响, 他腿部的疼痛被唤醒了。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的谈话上, 但这一招全然不灵。他的心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听她说她怎样把他从’74 卡马罗的残骸中拖出来, 这个部分在一阵一阵地抽疼着; 而他的另一部分, 看见自己住在伯尔德拉多旅馆里, 完成了最新的一本小说, 感谢上帝, 这本书没有以米泽莉的灾难故事为主线。
他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写米泽莉。但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恐怖阴影压倒了一切理由。需要重重地感谢上帝, 米泽莉终于死了。
她是在《米泽莉的儿子》还有最后五页就要结束的时候死去的,当事情发生的时候, 在场的人没有不落泪的。包括保罗本人在内, 不同的是, 他的泪水是由于纵情大笑而流下来的。
结束新书, 一本关于偷车贼的当代小说, 他记得在键盘上敲出《米泽莉的儿子》一书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 艾茵和杰弗里双双离开了小果园, 在痛苦中相依为命。他们下决心要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在敲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他一直克制不住地在笑, 以至于很难敲到正确的字母。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返工。
感谢上帝, 是它创造出了让人怀念的IBM 纠错码。当他在最下面一行敲上了“全书结束” 四个字以后, 便在房间里欢呼雀跃起来。同样是在伯尔德拉多旅馆, 同样是在那个房间里, 他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自由了! 自由了! 万能的上帝, 我终于自由了!新写的小说名叫《快车》。这本书完成的时候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他静静地在键盘前坐了一会, 心想, 我的朋友, 你完全有可能拿明年的全美图书年度大奖啊。这时他又捧起了书———“你的右侧太阳穴上有一处划痕, 但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主要是你的两条腿。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甚至在水肿消退以后, 你的腿也不能继续… … “
电话铃响了, 是客房服务部, 送来了他电话预定的一瓶香槟酒。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怎样等待着这瓶酒。他在自1974 年以来完成所有小说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记得他曾经取出一张50 美元的钞票给服务员当小费, 还问他有没有收听过天气预报。他记得眉开眼笑的服务员殷勤地告诉他, 据说原来打算光顾本地的风暴已经向南部偏离, 改道新墨西哥州方向了。他还记得香槟酒瓶子那种冰凉爽快的感觉, 瓶塞被拔出时发出的一声闷响, 他记得喝第一杯酒时品尝到的那种浓郁、酸涩的滋味。他打开旅行袋,看了一眼去纽约的机票; 他突然回忆起来, 那一刻他决定了———“我最好立刻就送你回家! 尽管把你弄到卡车里需要费一些工夫, 可我是个强壮的女人, 也许你已经看到了; 我的车座后面有一大堆被单。我先把你放进去, 再用被单裹起来。光线下, 我才发现你看上去有点面熟。我觉得也许——— “
应该把那辆老掉牙的卡马罗开出车库后直奔西部, 而不是去什么飞机场。纽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别墅, 空旷, 阴沉, 压抑, 很可能还有入室窃贼。把门窗钉紧一些! 一边想着, 一边喝下了更多的香槟。去西部! 年轻人! 去西部! 这个想法有些疯狂, 似乎不那么理性。什么东西也不用带; 除了换洗衣服和他的———“ ——— 我找到了你的旅行包。我也把它放到了车上, 我看见的只有这些了, 此外没有别的。我特别害怕你死在我手里。所以就烧毁了你的老卡马罗车, 我还拿走了你的那本——— “
《快车》的手稿, 驱车直奔维加斯, 或者雷诺, 或者天使之城。他回想起来, 这个主意最初的确显得有些愚蠢——— 那是一个卖掉自己第一部小说的24 岁男孩所期望的一种旅行, 而不是一个已经过了42 岁生日的男人想要的。又是几杯香槟下肚, 这个主意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 事实上它已经变得很崇高。因此他就去了———“外面亮得就像一只明晃晃的大灯泡! 我断定你要死了… …我是说, 我可以肯定! 所以我从你的后裤兜里摸出了钱包, 我还看了你的驾驶执照, 看到你的姓名是保罗·谢尔顿。我想, 哦,这大概是个巧合。可是驾驶执照上的照片也酷似你本人, 于是我感到害怕, 只有坐在餐桌旁认真思考。开始我以为我会晕过去。
过后我又开始想像, 或许照片碰巧也是个巧合呢; 驾驶执照上的照片通常都不太像本人。可是后来我又发现了你的巴拿马作家指南, 我才知道你——— “
陷入了困境。开始下大雪了, 但早在这之前他就在伯尔得拉多酒吧逗留过, 并给了乔治20 美元小费, 从他那里得到了第二瓶酒。他醉眼蒙地开着车, 来到了落基山脉那片金属色的天空下面, 由于路面光滑而又干燥, 汽车在距离艾森豪威尔隧道东边不远处滑出了高速公路。尽管风暴偏离方向去了南部, 那该死的隧道也让他神经过度紧张。他一直在磁带机里放一盒“OLD BODIDDLEY” 的盒带, 因此始终没有打开收音机。直到汽车开始猛烈打滑和倾斜, 他才意识到, 这次来访的绝不是一个匆匆过客。
它显然是一场真正的灾难。风暴可能根本就没有向南部倾斜, 而是正对着他迎面袭来。此刻他也许已经陷入困境。
(其实你现在仍然没有逃脱困境)他当时醉得太厉害, 满以为自己能够脱离危险。所以没有在卡纳停车, 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 而是继续前进。他还记得下午时分, 天空变成了一只铅灰色的镀珞透镜。他还记得香槟酒的力量逐渐消退。他记得自己弯下腰身抽烟, 让香烟离仪表盘远一些; 汽车开始最后一次打滑。他努力控制车身, 但情况越来越糟; 他还记得“嘭” 的一声重击, 紧接着整个世界被颠覆了, 他曾经———“大声呼救! 当我听到你的呼喊声时, 我知道你还活着。濒临死亡的人很少呼救,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一点我知道。于是我决定让你活下去。所以我拿来了一些止疼药, 让你服下去。
然后你就睡着了。你每次醒来都喊叫, 我又给你一些药。有一段时间你发烧了, 最后也被我治好了。你曾经有一两次病危,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我保证。” 她站起身, “现在你该休息了, 保罗。
你必须恢复体力。”
“我的腿还在疼。”
“肯定还得疼。我过一小时给你送药。”
“现在就给我好吗, 我求你了。” 他感到羞耻, 可是此外他没有别的办法。潮水已经退去, 裂口的沙堆光秃秃地站在海滩上,锯齿状的边沿清晰可见, 这事不可避免地要发生, 而且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它。
“一小时以后。” 她坚决地说, 拿走碗和汤匙准备离开。
“等一等!”
她转过身, 目光中流露着固执和慈爱的表情。他不喜欢那种表情, 一点点都不喜欢。
“你把我从车里救出来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吧?”
她的表情又变得模糊起来, 她被激怒了。他想她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差不多。”
“我一直在昏迷吗?”
“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昏迷不醒。”
“那我怎么吃东西?”
她揣摸着他的意图。
“打点滴。” 她简洁地回答。
“点滴?!” 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她却误以为是无知。
“我给你做了静脉注射,” 她说, “用一根胶皮管。你手臂上的痕迹就是证明。” 她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单调且若有所思。
“你欠我一条命, 保罗。我希望你别忘了。你最好能记在心里。” 她说完就走了。
7
一个小时过去了。无论如何这一个小时总算熬过去了。
他躺在床上哆嗦着, 浑身大汗淋漓。从另一间房子里, 先是传来鹰眼和热唇组合的音乐; 然后是WKRP ——— 野蛮而又疯狂的辛辛那提音乐台的节目主持人; 接着是播音员的声音, 他对“劲速” 牌刀具赞不绝口, 公布了“800” 直拨热线, 并对克罗拉多州所有渴望得到一套精美刀具的观众说, 接线员已经随时迎候你们。
保罗·谢尔顿也在时刻等待着。
当另一间房子里的挂钟敲响八点时, 她拿着两粒胶囊和一杯水准时出现了。
她在床边一坐下, 他便急不可待地用胳膊肘撑起身体。
“前天我终于找到了你的新书。” 她告诉他, 杯子里的冰块闪闪烁烁, 她的声音接近于疯狂, “ 《米泽莉的儿子》。我很喜欢… … 这本书和其他几本写得同样好。甚至比它们还要好! 它是最好的!”
“谢谢,” 他勉强说道。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额头直往外冒汗, “我求你了… … 我的腿… … 疼得很厉害… … “
“我早知道她会嫁给伊恩,” 她带着梦幻般的笑容说, “我还相信杰弗里和伊恩最终会重新变成朋友的。你说呢?” 但她又立刻说: “不, 别告诉我! 我想自己看。我要从头到尾地读一遍。
花了这么长时间, 好容易才等到一本新书。”
疼痛使他的双腿一阵一阵地抽搐, 就像有一根钢圈禁锢在大腿根部, 他曾经摸过, 认为骨盆没有受到损伤, 但是感觉上有些古怪而且变态。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 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他看到被单底下那个扭曲的、高低不平的轮廓, 这已经足够了。
“恳求你, 威尔克斯小姐? 我疼得——— “
“叫我安妮。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她把水杯递给他。水很凉, 杯子上渗出了水汽。她果然拿着两粒胶囊。她手中的胶囊就是潮汐, 她就是月亮, 是她在摆布着潮汐的起伏, 让它淹没沙堆。她把胶囊送到他嘴边, 他立即张开了嘴巴… … 这时她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有权随便检查你的行囊, 这一点你并不介意, 我说得对吗?”
“对, 当然不介意。我的药——— “
额头上的汗珠忽冷忽热地交替着。他会大声喊叫吗? 他想也许会。
“我在你的包里看到了一部书稿。” 她说。她举起拿胶囊的右手, 慢慢倾斜, 直到胶囊落入左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书名叫《快车》, 不是《米泽莉》系列小说, 我知道。” 她有些抱怨地看着他——— 但是跟以往一样, 怨气中隐含着爱意。那是一种母爱的目光。“19 世纪还没有汽车, 无论是快速的还是慢速的都没有!” 她为自己的幽默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傻笑, “我也可以自由地浏览书稿… … 你介意吗?”
“不,” 他呻吟着, “我不会介意, 但是我求你把——— “
她的左手开始倾斜, 胶囊滚动起来, 停顿了一下, 重新落回了右手, 发出轻微的磕碰。
“我能看一看吗? 假如我想看那本书, 你大概不会介意吧?”
“不会——— ” 他的骨头在开裂。他腿上化脓的伤口里充塞着玻璃碎片。“不… … ” 他努力地做出一副表情, 他希望那是一个笑容。“不会, 当然不会。”
“在没有取得你的允许之前,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极其认真地说, “因为我太尊重你了。说实话, 保罗, 我爱你。” 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一粒胶囊掉在了床单上。他伸手就拿, 但还是被她抢先了一步。他又开始呻吟起来, 可是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了。
拿走胶囊以后她的目光又变得蒙迷茫, 并转向了窗外, “你的思想, 你的创造力, 我在意的只有这些。”
绝望, 这是他惟一能够想到的事情, 他说: “我知道, 你是我的超级书迷。”
这一次她不仅仅被鼓动起来了, 而且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 “对极了, 我确实是! 你同意我以一种精神、一种书迷之爱来读这本书吗? 尽管我喜欢其他小说的程度远远比不上《米泽莉》。”
“我同意。” 他说着, 闭上了眼睛, 我毫不介意, 如果你愿意, 尽管拿我的稿纸叠帽子玩好了, 只是… … 请你… … 我快要死了… … “
“你真好,” 她文质彬彬地说, “我知道你会是个好人! 读你的书就能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一个能够想像出米泽莉这个人物并且为她注入生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好人呢!”
她突然把手放在了他嘴边, 亲密得使人惊讶, 热情得令人作呕。他迅速地把两粒胶囊吸进嘴里, 等不及喝水就吞了下去。
“你真像个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他看不到她, 因为他还闭着眼睛。他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做个乖孩子! 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你, 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 她站了起来, 只听得弹簧“嘎吱” 一声。
“我们会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 她说。尽管保罗的内心已经充满了恐惧,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8
他漂起来了。海水涨潮了, 他在海面上漂浮着。另一间房子里开着电视机, 他听到了时有时无的声音。有时还传来报时的钟声。他试着计算钟声敲了几点, 可是每次数到一半就乱套了。
打点滴! 用胶皮管! 你手臂上的淤痕就是证明。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在床边摸索着, 最后摸到了台灯, 打开。他在胳膊肘附近找到了已经逐渐淡去的两块紫色、褐色重叠的阴影。在这两块淤痕的中央各有一个针孔, 里面还能看到黑色的淤血。
他重新躺好, 看着天花板, 听着呼啸的风声。这时正值整个冬季最寒冷的冬至前后, 而且又是跟一个心智不大正常的女人在一起。这显然是一个曾经在他昏迷时为他做静脉注射的女人, 一个打算永久为他供应可卡因的女人, 一个不打算把他住在这里的消息披露给任何人的女人。
固然这些都很重要,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潮汐又一次退去了。他开始期待楼上报时的钟声。其实第一次钟声还没有过去多久, 他又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漫长等待。
尽管她是真疯了, 他仍然需要她。
9
第二天早晨, 她带来了更多的肉汤, 并告诉他那本被她称为“书稿” 的小说她已经读了40 页。她告诉他, 她认为那本书写得不如其他几本。
“我几乎看不懂。从头到尾情节一直在不断地变换。”
“那是技巧。” 他说。由于正处在疼与不疼两者之间的临界状态, 他还能够认真思考她的意思。“那只是一种写作技巧, 就是这么简单。主题… … 主题决定形式。”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 也许这种花招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甚至会使她着迷。上帝才知道,那些热心的读者怎么会迷恋他年轻时举办过讲座的那个作家工作室。“那个男孩的精神非常混乱, 你发现了吗? 所以——— “
“是的, 他特别混乱, 所以我对这个人物不感兴趣。我不是说他很无聊, 我知道你不可能创造出一个无聊的人物, 但是他真的不太吸引人。还有那些亵渎的语言! 任何一个别的字眼都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 它——— ” 她反复思考着, 一边下意识地往他嘴里喂汤, 当汤水滴在他嘴角时, 她就像熟练的打字员可以在键盘上盲打一样, 不用看就能擦掉他脸上的菜汤。因此他毫不费力地确定, 她曾经当过护士而不是医生。哦, 她不可能是一名医生。医生不知道菜汤什么时候撒到嘴角, 不会估计得如此精确。
假如负责那场风暴的气象预报员对待工作能有安妮·威尔克斯一半认真, 我也不至于陷入这场可恶的困境, 他痛心地想。
“根本没有什么崇高!” 她突然高声地喊道, 并跳了起来, 差点把一碗麦片牛肉汤扣到他苍白的面孔上, 而他正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着。
“对,” 他耐心地说道, “我理解你的意思, 安妮。托尼·伯纳萨罗并不那么崇高。他是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 极力想摆脱恶劣的环境。你瞧, 那些句子… … 人们都用那样的句子——— “
“不是这样!” 她无法容忍地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去镇上的饲料店干什么? 你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吗? ‘听着, 托尼, 给我一袋该死的猪饲料和臭大粪的喂牛谷物饲料, 再来一些专门给基督治耳虱的药。’ 你以为他会怎样回答我? ‘杂种, 你算说对了。
该死的安妮, 过来拿走你的东西!’”
她看着他。她的面孔看上去随时会刮起一场龙卷风。他惊慌地躺回了床上。她手里的汤碗歪斜了。一滴又一滴菜汤从碗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我上街去银行时, 难道这样对伯林格太太说, ‘老子这里有一张支票, 你这该死的最好快点给我狗屎的五美元, 越快越好!’你以为他们会让我站在台阶上等候——— “
一串泥浆色的牛肉汤从碗边流了下来。她看了看肉汤, 又看了看他, 脸扭曲着。“瞧你把我气成了这副模样, 看我干了些什么!”
“我很抱歉。”
“你! 当然! 很抱歉!” 她尖叫起来, 将汤碗扔到了墙角。碗立刻粉身碎骨, 牛肉汤溅到了墙上。他惴惴不安。
她转过身体, 在那里坐了30 秒钟。在这30 秒钟里, 保罗·谢尔顿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半分钟, 她突然站起来, 哧哧地傻笑着。
“我竟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说。
“我很抱歉。” 他嗓子眼发干。
“你应该感到抱歉。” 她的脸又变得呆滞无光, 悲哀地看着墙壁。他以为她又进入了一片空白。然而她叹了口气, 从床边站了起来。
“你根本没有必要在米泽莉系列小说中用那些句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这么说话。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我认为只有动物社会才需要那些动物的语言, 可是这个社会应该比动物社会好一些吧。你应该坚持写米泽莉系列小说, 保罗。作为你的一号书迷, 我说这话是很认真的。”
她向门口走去, 又回过头对他说: “我把那本书稿放回了你的提包。我要先看《米泽莉的儿子》, 也许看完这本以后再看那本书稿。”
“如果它让你生气, 就不要再看了,” 他努力想对她微笑,“我宁愿不要让你生气。你知道, 我还得靠你。”
她没有回答他的微笑, “是的, 你只能靠我, 你当然得靠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保罗?”
她走了。
10
潮汐退去了。沙堆又裸露出来了。他又一次开始等待报时的钟声。敲了两下, 钟声敲响了。他仰面朝天枕在枕头上, 注视着房门。她来了, 灰色羊毛衫和短裙外面系了一条围裙, 手里提着一只水桶。
“我猜你是稀里哗啦、嘁里咔嚓地想吃药了。” 她说。
“是的, 请你拿给我。” 他努力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却又一次感受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变得既古怪又陌生。
“我带来了,” 她说, “不过我必须首先把墙上的污迹擦干净。
这是你制造的垃圾, 所以你必须等我干完。”
他躺在床上, 两条腿的姿势酷似一根裂开的树枝, 冷汗不停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他看到她走到墙角, 放下水桶, 捡起摔成了碎片的碗碴。把它们处理掉以后, 她又回来, 两腿跪在水桶旁,双手伸进水桶里摸索着。她摸出一块浸透了洗涤液的百洁布, 开始擦洗那些粘在墙上并且已经干透了的肉汤。他躺在床上观察着, 最后他颤抖起来。颤抖使得疼痛加剧, 但他束手无策了。她转过身, 看到他在颤抖, 汗水浸透了床单, 便赏给他一幅狡黠的笑脸。他真想杀了她。
“已经干透了,” 她的脸又转向了墙角, “恐怕得花费一些时间, 保罗。”
她擦掉了牛肉汤。斑斑污迹从塑料墙面上逐渐消失了, 她把百洁布扔进了洗涤液里浸泡, 然后接着清洗。整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这时他虽然看不到她的脸, 但他十分确定: 她又一次进入了虚无空间, 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她会照这样一连几小时地清洗下去。这个残酷的想法折磨着他。
终于, 就在报时钟敲响2 点半时, 她站起来了。她把百洁布扔进了水桶, 一言不发地拎起水桶离开了。他躺在床上, 倾听倒水的声音———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 他听到的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原来她又给水桶里添了一些水。他默默地哭了。潮汐从来没有离开他这样遥远过, 他现在除了泥潭和裂口的沙堆投射给他的永恒的阴影, 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回来以后, 先在门口站了几分钟, 用她惯有的那种混杂着冥顽不化和母爱的目光, 观察着被汗水浸透的保罗。随后她将目光转向了墙角, 那些溅上去的肉汤显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现在必须把它们冲洗干净,” 她说, “否则, 肥皂水干了以后会留下痕迹的。我必须把这些地方统统冲洗一遍, 必须做到尽善尽美。独身生活不会成为我敷衍工作的借口。我妈妈有一句格言, 保罗, 我就是靠这句格言活着: ‘一日放任, 一世放任。’我妈妈经常对我这么说。”
“求你了,” 他呻吟着, “求你了, 止疼片, 我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
“我要喊叫了。” 他说着, 哭得更厉害了。那越发加重了他的伤痛, 腿上的伤痛和内心的伤痛。“我真的不行了。”
“那就喊叫吧,” 她说, “可是你别忘了, 这些麻烦是你自找的, 不是我强加给你的。过错是你自己造成的, 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无论如何他还是努力克制着没有大声喊叫起来。他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当挂钟敲响3 点钟, 她终于又一次站了起来,而且拎起了水桶。
她现在要出去了。她现在正要出去, 我很快就能听到洗涤液倒进下水道的声音, 可是她也许几小时都不再来了, 因为她对我实施的惩罚还没有结束。
然而她并没有离开。她走到床边, 在围裙的口袋里摸索着。
终于摸出了三粒, 而不是两粒胶囊。
“给你。” 她温柔地说。
他一把抓过来扔进了嘴里。当他抬起头时, 看到她举起了那只黄色的污水桶。他的视野似乎被一轮将落的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水桶边上一些泥灰色的污水滴到了床罩上。
“用这个把胶囊冲下去。” 她的声音仍然那样温柔。
他吃惊地看着她, 加倍提防着。
“快点,” 她说, “我知道你不用喝水就能咽下去,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能让它们重新回到我手里, 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毕竟它只是一桶洗涤液, 不会伤害你的。”
她弯下腰时像一块坚硬的盘石。水桶轻微地倾斜着, 他能够看见百洁布在黑水中慢悠悠地打转, 似乎还有一些尚未完全沉没的东西。他甚至看见水面漂浮着一小块肥皂。他身体中某个部分在呻吟, 但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大口喝了下去, 冲下了那些胶囊。还记得妈妈偶尔让他用肥皂刷牙时似乎就有这股味道。
他的肚子鼓了起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我会留着它供你下次喝药用, 保罗。今天9 点之前不会有药了。”
她那干巴巴的、虚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 脸上重新开始放光, 她笑了。
“你不会再让我发疯了, 对吗?”
“对。” 他低低地说。痛恨月亮带来了潮汐? 这是谁说的? 多么低劣的想法!“我爱你。” 她吻了吻他的脸颊, 拎着那只原本是乡下女人装牛奶用的污水桶,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她小心翼翼地让水桶跟她的身体保持着距离, 使脏水不至于溅到身上。
他躺了回去, 品味着依然留在嘴里以及喉咙里的粗沙砾和塑料的味道, 还有肥皂的味道。
我不会吐… … 不会吐… … 不会吐!这一要命的想法渐渐淡出, 他意识到他要睡着了。他尽可能拉长每件事情所需要耗费的时间, 好让自己能够坚持到下一次送药。
他成功了。
仅仅这一次。
11
他梦见自己被一只鸟吃掉了。这不是个好梦。他听见“砰”
的一声响, 他想道, 太好了, 真不错, 没问题! 向它射击! 打死那个狗东西!他醒了之后, 发现那是安妮·威尔克斯关后门时发出的声响。
她在外面干杂活。他听见她踩着雪走过去的声音。她路过窗口时, 他看见她穿着一件带帽的防寒服。她喷出的白色雾气, 在她走动时被分成了两半。她没有看他, 他猜想她可能还在牲口棚里干活, 喂牲口和打扫食槽。天空是暗紫色的, 是日落的颜色。5点半, 也许6 点!潮水仍然留在沙滩上, 他几乎已经要睡着了。可是他不得不趁自己还能够理智思维时, 考虑目前这一怪异的现实。
他发现最糟糕的是, 即使他还能够思考, 即使他知道如果不思考局势将无法控制, 他仍不愿意思考。这就好比一个孩子, 尽管知道不吃完饭不能离开餐桌, 仍然拼命推开面前的饭碗那样,他的思想仍在极力地逃避着现实。
他不想思考, 因为要活着熬下去就已经很难。他不想思考,因为只要他思考便总是被不愉快的形象所打断——— 她头脑一片空白时的样子, 她使他联想到灵魂偶像崇拜、磐石时的样子, 还有她举着残月般的黄色污水桶向他逼近时的样子。思考这些问题无益于改变他的困境, 事实上比不思考更糟糕。可是他一旦开始考虑安妮·威尔克斯以及他住在她这里的处境, 这些问题就会压倒一切其他思想。作为直接原因的恐惧和作为间接原因的耻辱都将导致他心动过速, 他看到自己把嘴巴放在黄色水桶边沿, 看着在水面上打漂的肥皂块和百洁布, 义无反顾地喝下塑料桶里的污水, 毫不犹豫。假如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 他绝不会把这种耻辱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曾经想过要欺骗自己, 可是他始终做不到。
无论痛苦与否, 他都希望能够活下去。
想想吧, 该死的! 我的天, 难道你已经变成了胆小鬼, 甚至连试一试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不可能。但是和胆小鬼也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不喜欢那本新书,因为她太蠢, 看不明白那本书里说了些什么。
这个念头不算太古怪; 在当时的情况下, 她对《快车》的感觉完全是非理性的, 但是想一想她说过的那些话, 至少这是一条新的出路, 生她的气总是比害怕她要好受得多, 因此他迫切地思考下去。
她愚蠢吗? 并非如此。她十分固执。不仅不希望改变现状,而且处于完全敌对的立场!是啊。当她疯狂的时候, 她对于这些作品的评价与其他渴望读到新作的读者——— 其中90 % 是女性——— 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所希望读到的, 除了米泽莉还是米泽莉。每当他花一两年时间离开米泽莉系列去写别的小说, 也就是那些他开始时确信, 后来希望, 最后绝望地认为是严肃的作品时, 往往能收到来自这些女读者洪水泛滥般的抗议信, 大多数都署名为“您的一号书迷” 。这些来信尽管语气不同: 有困惑、茫然(只有这种最使他伤心) 、指责、咒骂、大发雷霆, 但是它们都传递了一个共同的信息: 这本书不是我所期望的, 不是我想要的, 请你回到米泽莉系列, 我很想知道米泽莉现在正在干吗! 他可以写现代版的《地心游记》、《德伯家的苔丝》等, 这都没有关系。而他们需要的除了米泽莉,还是米泽莉。
看不懂… … 一个无聊的作家… … 甚至满纸污言秽语!愤怒的火花又在闪烁。他为了她那看不透的冥顽不化而愤怒, 为了她实际上对他实施的绑架而愤怒。她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囚犯, 强迫他做出一种选择: 要么喝下泡过抹布的令人作呕的洗涤液, 要么忍受骨折带来的剧烈疼痛。除此之外, 他还必须有勇气批判他有生以来所写过的最好的东西。
“你这个卑鄙小人, 肮脏透顶的家伙!” 他说完之后, 忽然觉得好受了许多, 似乎重新变回了自己, 尽管他明白这种反抗微不足道甚至近乎可怜, 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她在牲口棚里, 不可能听见他的诅咒, 潮汐完全地遮掩了已经裂口的沙堆顶部。可是… …他想起她拿着胶囊走进来, 强迫他同意她读那本《快车》的书稿。他感到耻辱和仇恨在炙烤着他的脸, 它们混在一起, 爆发了真正的火焰。他的书稿在未经校对和重新打印之前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从来没有! 甚至连他的经纪人布雷斯也不例外, 绝对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甚至于没有———这时他的思维被拦腰斩断了。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牛叫。
最奇怪的是, 直到写完第二稿, 他都始终没有想过要留一份底稿。
事实上, 落入安妮·威尔克斯手里的那本《快车》书稿是世界上仅存的一本手稿。他甚至连创作笔记都烧掉了。
两年的劳动心血, 然而她并不喜欢, 她真的疯了。
她所喜欢的小说是《米泽莉》; 米泽莉也是她所喜欢的人物;而不是那个出身于哈莱姆区西班牙裔集中地的波多黎各偷车贼。
他还能够回忆起: 如果你愿意, 尽管拿书稿去叠帽子好了,只是… … 请你… …愤怒和仇恨又开始在他胸中燃烧。怒火唤醒了腿上所有的伤痛。是啊, 作品, 作品的自豪感, 作品本身的价值… … 每当疼痛加剧时, 所有这一切都退到了神灯的阴影后面。它们真的消失不见了。当他花费了一生的时间思考“作家” 这个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定义时, 她竟然会那样对待他, 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只可怕的怪兽, 一个他必须逃避的东西。她的确是个灵魂偶像, 假如她不会杀他, 她也会灭杀他内心的东西。
他听见了猪圈里渴望觅食的哼哧声。她竟会认为他介意这个, 可是他认为, 即使一只猪, 取名为米泽莉同样很好听。他还记得她是怎样模仿那只猪的: 她的上嘴唇撅到了靠近鼻子的位置, 她的脸变得如此扁平, 而且她竟能发出酷似猪一般的“哼哧, 哼哧” 的声音!从牲口棚里传出了她跟猪打招呼的声音: “ ——— !”
他躺了回去, 将手放在眼睛上, 尽力在自己的愤怒中寻求依托。因为愤怒使他感到勇敢。勇敢的人能够思考, 而胆小鬼却不能。
这是一个曾经当过护士的女人——— 这一点他可以确定。她现在仍然是一名护士吗? 不可能, 因为她没有上班。为什么没有?
原因似乎非常明显: 她的变速器失灵了, 大部分零件都掉到了底盘上。如果说这个结论在他即使是疼痛和昏迷时也如此明显, 可以断定, 她的同事亦能得出同样明显的结论。
而且他还有一个额外的证据, 由此可以判断她的变速器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运转不灵。她把他从颠覆的汽车残骸中拖出来, 既没有找警察, 也没有叫救护车, 将他安置在她的客厅里, 在他的胳膊上静脉注射, 把大量的毒品注射到他体内。至少有一次药量大到了使他呼吸困难的地步, 按照她的说法叫做呼吸抑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 假如现在还没有, 那就意味着她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那么假如她现在面对的是来自科科莫地区的乔·布洛, 她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吗? 不会的, 绝对不会。他不这么认为。她把他藏起来, 是因为他是保罗·谢尔顿, 而她———“她是我的一号书迷。” 保罗嘟哝着, 用一只手盖住了眼睛。
一个可怕的回忆从黑暗中涌现眼前: 过去妈妈带他去波士顿动物园的时候, 他曾经观察过一只巨大的鸟。它的身上长着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羽毛: 红色, 紫色, 皇室蓝… … 以及一双最为悲哀的眼睛。他问妈妈这种鸟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 当妈妈告诉他说来自非洲时, 他就断定, 它远离了上帝为它安排的栖息地, 被人关在这个鸟笼子里面将来必死无疑。他哭了, 妈妈为他买了一根冰棍, 他暂时停止了哭泣。后来他一想起这事便又哭起来, 因此妈妈带他乘车回家, 并在路上对他说, 他是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男孩子气。
它的羽毛。它的眼睛。
腿上的伤痛开始周而复始地折磨他。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更加用力地压住眼睛。他能够听到牲口棚里有敲击重物的声音。当然, 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在他想像中(你的思想你的创造力我在意的仅仅是这些东西) , 他看见她用皮靴的后跟把大捆干草踢下了阁楼, 还看见草垛滚落在牲口棚地面上。
非洲。那只大鸟来自非洲, 来自———突然传来她一声焦虑不安的几乎是尖叫的声音, 像一把快刀似的切断了他的思绪: 你以为他们会让我站在被告席上———被告席。当他们让我站在丹佛的被告席上。
你能够发誓要说实话, 所有的实话, 而且只说实话吗?
(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我能够。
( “他总是这样, 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你的姓名。
( “我的家系中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丰富的想像力。”)安妮·威尔克斯。
( “太生动了!”)我的姓名是安妮·威尔克斯。
他希望她多说一些; 可是她不肯。
“接着说。” 他低声嘟哝着, 胳膊压在眼睛上——— 这是最好的思维方式, 也是最好的想像方式。妈妈喜欢对篱笆墙另一侧的穆万尼太太说, 他有多么惊人的想像力, 那么生动, 而且他写了那么多妙不可言的小故事(当然, 她不会告诉她他是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男孩子气) 。“接着说, 接着说, 接着说。”
他看到丹佛的法庭, 看到安妮·威尔克斯站在被告席上, 这回她没有穿牛仔裤, 而是穿了一件年久褪色的黑紫色连衣裙, 戴一顶丑陋的帽子。他看见法庭里挤满了观众。法官是个秃顶, 戴眼镜, 留着白色的胡子, 白胡子底下有个胎记, 被胡子遮盖住了一部分。
安妮·威尔克斯。
( “他刚刚三岁就能读书了! 你能想像吗!”)就是那种… … 米泽莉式的爱… …( “他总是把一切都写下来, 编写成故事。”)现在我必须冲洗。
( “非洲。那鸟来自于… … ”)“接着说。” 他耳语着, 但是再也继续不下去了。看管犯人的法警催促她陈述自己的姓名,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叫安妮·威尔克斯, 然后就一言不发了。她坐在那里, 含纤维质的冥顽而不祥的身体失去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姓名以外, 始终缄口不谈别的话题。
仍然试图想像为什么这位以前的护士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囚犯, 这个问题也可以在丹佛法庭上提出来。保罗迷迷糊糊地漂浮着, 坠入了睡梦之中。
12
他躺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他内心感到莫大的宽慰——— 这种宽慰太强大了, 以至于使他差点掉眼泪。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定是有人来过这里。也许是安妮改变了主意。这些都没有关系。他睡着时还在一个诡异的女人家里, 而醒来时却已经躺进了医院。
但是他们也许不该把他送进一间这么长的病房。它宽敞得几乎容纳得下一架飞机! 病房里满满地躺着几排一模一样的男病人, 他们的床边是一模一样的静脉注射托架, 挂着一模一样的营养注射液药瓶, 他坐起来, 看到这些人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他们都长着一副他的模样。远处突然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他这才醒悟到, 那钟声来自于梦乡以外的世界。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悲哀取代了宽慰。
远在大病房另一端的房门开了, 安妮·威尔克斯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条连衣裙, 外面围一条围裙, 头巾系成帽子形状; 她把自己穿戴成了《米泽莉之爱》一书中米泽莉的模样, 胳膊上挎了一只柳条筐, 上面盖着毛巾。他看着她把毛巾叠了起来, 走到第一位正在睡觉的保罗·谢尔顿身旁, 抓了一把什么东西朝他脸上扔过去。原来是沙子, 他看见了——— 是假装米泽莉的安妮·威尔克斯在假装沙滩管理员。女沙滩管理员。
这时他看到第一位保罗·谢尔顿, 当沙子击中了他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刷白, 恐惧将他从梦中惊醒, 回到了床上。安妮站在床边看着他。她手里拿着平装本小说《米泽莉的儿子》。书签的位置提示他, 她大约读完了全书的四分之三。
“你在呻吟。” 她说。
“我做了一个噩梦。”
“是什么样的噩梦?”
他用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不真实的想法回答了她: “是关于非洲的。”
13
第二天她来晚了, 面如纸灰。他立刻从似睡非睡中醒来, 用手撑着身子。
“威尔克斯小姐, 安妮, 你没事——— “
“你错了。”
天哪, 她心脏病发作了。他想。惊讶的感觉瞬间即被喜悦的心情所取代了。就让她发作一次吧! 严重地发作一次! 那该死的心脏杀手! 他除了快乐, 还要爬到电话机旁, 无论多疼也得坚持住。即使必须爬过一堆玻璃碴, 他也在所不辞。
的确是心脏病, 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
她向他走来, 不是摇摇晃晃地, 而是像潮水般滚滚而来, 就像一名经过漫长的航行刚刚抵达终点的水手。
“怎么——— ” 他想缩到可以躲开她的地方, 可是他无处藏身。
只有一个床头板, 它的后面就是墙壁。
“不!” 她走到床边, 碰撞着, 摇摆着, 差点就要压倒在他头上。她就站在那里, 面如纸灰地看着他, 她脖子上的围裙带露了出来, 额头中央有一根静脉在跳动。她伸出手掌, 攥成坚硬无比的拳头, 然后又张开。
“你… … 你… … 你这该死的混蛋!”
“什么——— 我没有——— ” 他感觉整个上腹部先是变成了一个空洞, 然后彻底消失了。他回忆起昨天晚上看到她的书签夹在整本书的四分之三处, 这么说她现在已经读完了。她已经知道了所有她能够知道的内容。她知道患不育症的不是米泽莉, 而是伊恩。她是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坐在那间他至今尚未见过的会客厅里, 读着在米泽莉意识到这个真实情况以后, 决定悄悄溜进杰弗里的房间吗? 米泽莉和杰弗里不只是背着他们两人共同热爱着的男人偷情; 他们还带给他一个最了不起的礼物——— 一个他将坚信是他自己的儿子。当她知道了这些, 她会不会流下眼泪? 当米泽莉告诉伊恩她自己怀孕的消息后, 伊恩, 他泪如泉涌地紧抱着她, 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亲爱的, 哦, 亲爱的!” 读到这里, 她的心会不会提起来? 他用极短的时间便可以得出肯定的回答。然而当米泽莉因生育这个伊恩和杰弗里将会共同抚养的男孩而死时, 她不是悲痛得哭泣, 而是大发雷霆。
“她不能死!” 安妮·威尔克斯冲他尖叫。她的手张开和攥紧的频率越来越快。“米泽莉绝对不能死!”
“安妮——— 安妮, 请你——— “
桌上有一个带柄的玻璃大水罐。她抓起来, 朝他挥舞着。冷水溅到了他的脸上。一块冰落在他左耳旁, 滑下了枕头, 落在肩胛骨上。他的内心深处( “太生动了!”) 看到她把水罐摔到了他脸上, 他看到自己由于颅骨破裂和大面积脑出血而死在了冰冷的水中。胳膊上长出了一大片脓包。
她很想这么做; 这一点毫无疑问。
她的手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方向, 玻璃水罐没有摔到他脸上, 而是向门的方向飞去, 像昨天的汤碗一样摔得粉身碎骨。
她扭头看着他, 用手背把掉在脸上的头发撩了撩。纸灰色的脸颊露出了两块潮红。“混蛋!” 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只该死的臭乌鸦! 你简直胆大包天!”
她说话很快, 很急, 目光虽然闪烁, 但凝固在脸上一动不动——— 他可以肯定, 他的生命将取决于他在未来20 秒钟以内说的话。
“安妮, 在1871 年那个时代, 妇女经常死于难产。米泽莉与她的丈夫、她最好的朋友以及她的孩子分享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精神将永远——— “
“我不要她的精神!” 她大喊起来, 鹰爪似的双手在他眼前晃动, 好像要把他的眼珠挖出来似的。“我要的是她这个人! 你杀了她! 是你谋杀了她!” 她的两只手又攥成了拳头, 分别放在他的脑袋两侧, 好像两只活塞杆, 一拳猛击在枕头上, 他像一只洋娃娃似的弹了起来, 两条腿上的血液在燃烧。他叫出了声。
“我没有杀她!” 他大声喊道。
她愣住了, 用呆板阴沉的、一种类似于冰河裂口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当然没有,” 她用辛辣的口吻讥讽他说, “保罗·谢尔顿,如果你没有杀她, 还能有谁杀她呢?”
“谁都没有,” 他平静了下来, “她是自己死的。”
他知道这绝对是事实。假如米泽莉是个真实人物, 他知道他有可能委婉地说, “帮警察调查。” 总之他是有杀人动机的——— 他曾经非常痛恨她。自从他的第三本小说开始, 他就已经在痛恨她了。四年前的那个愚人节, 他将一种私下印制的小册子送给了十几位最亲密的朋友。这本小册子叫做《米泽莉的爱好》, 说的是,米泽莉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乡村假日, 与伊恩的爱尔兰猎犬格劳勒逗趣玩。
他完全有可能会杀了她… … 可是他没有动手。尽管他对她越来越鄙视, 她的死对他来说仍是一个吃惊的消息。对于米泽莉这种老掉牙的惊险故事, 他始终忠实于艺术模仿生活的原则——— 无论它是否站得住脚。她的确死得非常意外, 他无论多么快活地欢呼雀跃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你在撒谎,” 安妮低低地耳语着, “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好人,其实你并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只满嘴假话又臭又脏的老鸟。”
“她只不过是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和生活中的一样, 当有人突然——— “
她一把掀翻了床边的小桌。一只抽屉从桌子里面掉了出来。
他的手表、钱夹里的零用钱一起掉了出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它们会在这里。他往后缩了一下。
“你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 她说, 嘴唇向两边咧开, 露出了满嘴的牙齿, “我在工作中见过几十个人——— 几百个人死去。现在我想想, 有些人临死时一直叫个不停, 有的人是在睡梦中离去, 有时则正如你所说的, 悄悄地溜走了。不错。
“但是故事中的人物绝不会悄悄地一走了事! 上帝只有在他认为时机成熟时才会把我们带走, 而在一部故事中作者就是上帝就像上帝创造了我们一样创造了故事里的人物, 没有人能够抓住上帝让他解释原因。好吧, 就算如此, 但是为了米泽莉, 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情, 你这只肮脏的臭鸟, 我告诉你上帝也会碰巧摔断双腿, 上帝也会偶尔来我家吃我做的饭… … 还有… … “
她又变成了一片空白。她伸展了一下身体, 两只手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目光盯住了墙, 上面挂着一幅陈旧的照片。
她站在那里, 保罗躺在床上看着她。他能够听见摔破的水罐中流出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它使他猛醒: 也许他应该杀人。
这个问题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当然仅限于理论层面。但现在他不再是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假如她没有扔水罐, 他也会自己把它扔到地上摔个粉碎, 然后拿起一片碎玻璃,朝她的喉咙戳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像一根电线杆。
他低头看抽屉里掉出来的东西, 可是只看到了零钱、钢笔、梳子和他的手表, 没有钱夹, 更严重的是, 没有那把瑞士军刀。
她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至少愤怒的情绪已经消失。她悲哀地看着他。
“我想我还是现在走比较好。我觉得这会儿我最好不要待在你这里。我认为这样不太… … 明智。”
“走? 去哪里?”
“这倒没关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假如我留在这里, 我会做出一些不明智的事情。我需要思考。再见, 保罗。”
她大步穿过房间。
“你能回来给我送点药吗?” 他惊恐地问道。
她抓着门把手, 一言不发, 使劲拉上了门。他第一次听到了用钥匙锁门的咔哒声。
他听到她向客厅方向走去, 当她怒吼时他不由得一怔——— 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又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门“砰” 地一声撞上了。发动机点火的声音。接着发动起来了。车胎压过厚厚的积雪, 发出“嘎吱” 、“嘎吱” 的声响。马达声渐渐远去, 最后终于消失了。
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个人在安妮·威尔克斯的家中, 被反锁在房子里面, 被锁在这张床上。这里和丹佛之间的距离就像… … 哦, 就像波士顿动物园和非洲那么远。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觉得喉咙发干, 心跳加快。
又过了一段时间, 时钟敲响了12 点。潮水开始退去。
14
51 个小时。
他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因为在出车祸时他的那只笔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裤兜。他曾经伸手在兜里摸到过。每当时钟开始报时, 他都要在胳膊上做出记号, 把四条垂直线加一条对角线定为一组五个小时。当她回来时应该有十组外加一条垂直线。他做的记号开始还清晰, 后来渐渐模糊, 因为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确信自己没有弄错时间。虽然打过盹,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每当整点时分, 报时的钟声总是能够将他唤醒。
过了一会, 他觉得饥渴难忍——— 甚至超过了伤痛。这有点像赛马。开始疼痛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 饥饿落后了三百米, 而口渴几乎在尘土飞扬中失去踪影。后来, 大约在她离开以后, 太阳升起的时候, 疼痛和饥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
大多数夜晚他都是在打盹和清醒的冷汗中度过的, 他确信他快要死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去。一切痛苦都会随着死亡而结束。过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 疼痛最坏可以达到一种怎样的程度。沙堆越长越高, 他能够看到附在船底的甲壳类动物覆盖着它们。木片的裂缝处布满了被淹死的生物。这是一些幸运的生物, 因为对于它们来说痛苦已经永远结束了。3 点左右,他终于停止了无用的呐喊。
第二天, 大约中午时分——— 24 小时过后——— 他意识到, 就跟腿上的伤痛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一样, 还有别的东西同样使他受到伤害。那就是撤退。如果你愿意, 可以把这匹马叫做“海洛因复仇神” , 现在他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获得胶囊。
他试图从床上起来, 但是一想到那一记重拳, 摔倒, 以及始终伴随着他且逐渐升级的伤痛, 他却步了。他能够再清楚不过地想像出( “太生动了!”)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当时真应该尝试一番, 可惜她已经把门锁上了。他除了像蛇一样爬到门口,躺在那里以外, 还能做些什么?
绝望之中, 他第一次用双手推开了毛毯, 希望实际情况不至于像被单所暗示的那样糟糕。实际情况果然不像它一样糟糕, 而是糟糕得多。他惊恐地注视着膝盖以下部位的变化。他的内心深处听到了罗纳德·里根在《国王的纷争》里惊骇的叫声: “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
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在这里, 他也许可以起床, 但似乎遥遥无期, 不过他认为技术上是可行的… … 他很可能再也不能走路了——— 想再走路至少得重新将腿骨打断, 也许得打断好几处, 再用钢钉钉起来, 来一次残忍的全面整修, 无疑要经受无尽的椎心之痛。
她曾经用夹板固定过它们——— 当然, 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能感觉到僵硬的形状, 可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做的。他的两条小腿用纤细的钢筋固定在一起, 看上去就像是一副被锯断或者被遗弃的铝制拐杖。钢筋曾经被用力地捆扎过, 因此当他将来某一天被人们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 他的膝盖以下部分看起来会像是外星怪物。小腿奇怪地向膝盖方向弯曲, 这里凸出一段, 那里缩进一块。他的左膝——— 疼痛最集中的地方——— 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一块小腿肚子, 一块大腿肌肉, 中间还有一堆令人发指的东西, 看上去很像一个盐丘。他的大腿肿得很厉害,像皮球似的往外鼓着。大腿肌肉、胯部, 甚至生殖器, 全都布满了青紫色的斑斑淤痕。
他曾经以为他的小腿骨折了。结果事实并非如此, 它们是彻底粉碎了。
呻吟, 哭泣, 他又把被单盖上了。他没有从床上滚下去。最好就躺在这里, 死在这里, 最好接受这种惊人的疼痛, 直到一切痛苦统统消失。
第二天4 点左右, 口渴加剧了。他的喉咙和口腔早已焦渴难忍, 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发展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的舌头变得过于厚重和硕大, 咽东西时嗓子也很痛。他开始想念那只被她摔得粉碎的玻璃水罐。
他昏昏欲睡, 之后醒来, 不久又昏昏欲睡。
白天过去了。夜晚降临了。
他想要小便。他把床单放在阴茎下面, 权当它作简易滤布,两只手颤抖着合在一起, 形成一个杯子, 尿液透过滤布流进双手。他试着想像自己在进行废物回收利用, 然后喝下了他费很大力气才留下的那些尿液, 最后用舌头舔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假如他能够活下来, 这也是他不打算告诉别人的事情。
他开始相信她已经死了。她反复无常, 情绪极不稳定, 这种人容易有自杀倾向。他看见她(“太生动了!”) 将汽车开到路边,从座位下面拿出一把点44 式手枪, 放进嘴里, 朝自己开了一枪。
“米泽莉死了, 我也不想活了。再见, 冷酷的世界!” 安妮泪流满面地高喊着, 扣动了扳机。
他咯咯地笑出了声, 随后开始呻吟, 最后大叫起来。陪伴他的只有风的呼啸声… … 此外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也许出事故了? 这可能吗? 哦, 是的警官先生! 他看见她表情严肃地开着车, 车子开得飞快, 结果她( “我的家系中没有一个人拥有他这样丰富的想像力!”) 大脑一片空白, 汽车离开了公路, 掉了下去, 一直掉下去, 发出了撞击声, 然后看到了火球,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就死了。
如果她死了, 他必然会死在这里, 像一只囚禁在捕鼠器中的老鼠。
他不断地想, 只要他昏迷过去就会得到解脱。可是昏迷退缩回去了。30 个小时过去了。40 个小时过去了。现在伤痛和口渴混在了一起, 已经分不清楚了。饥饿早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他此刻感觉自己更像是置身于显微镜玻璃载片上的一簇细胞组织或是被夹在书里的一条虫, 总而言之, 无休无止地扭曲着, 等待死亡降临。
15
当她进来时, 他最初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 现实或者说残忍的生存现实紧接着便出现了。他开始呻吟, 开始乞求。一切都破灭了。一切都从深不可测的虚无之中出现了。有一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那就是她的衣着。她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 头戴一顶用头巾折叠的帽子——— 与他想像中她站在丹佛法庭被告席上的装扮分毫不差。
她面色红润, 眼睛里闪烁着生命的火花。在安妮·威尔克斯一生中, 这可能是她令人最不感到丑陋的一次。他后来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形, 而惟一能够清晰回忆的只剩下她脸颊上的两块红晕和那顶用头巾折叠的帽子。保罗·谢尔顿以最后剩余的一点健全心智和清醒的判断力理性地认为, 她现在简直无异于一个丧偶十年的寡妇刚刚满足了压抑多年的性欲。
她举着一杯水——— 满满的一杯水。
“拿去喝吧。” 她说着, 用一只带有凉气的手托住他的脖子,使他能够坐起来喝水而不至于被呛着。他连连喝了三大口, 干枯的舌部毛细血管迅速扩张, 如久旱逢甘露般对突然的恩赐反应强烈, 下巴上、T 恤衫上都洒了一点。她拿走了水杯。
他伸出颤抖的手乞求着。
“不行,” 她说, “保罗, 这可不行。一次只能少喝一点, 否则会呕吐。”
稍后, 她又把水杯递给了他, 允许他再喝两口。
“那东西,” 他说了一句咳嗽起来。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曾经喝掉了自己的尿液, 又烫又咸。“那胶囊… … 我很疼… … 求你, 安妮, 我求你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我疼得厉害——— “
“我知道你很疼, 但是你得听我的。” 她说, 仍旧是那种冥顽不化但又富于母性的神态。“我不得不出去思考思考。我必须深刻地考虑一下, 真希望我能够彻底想明白了。我不能完全肯定,因为我的思想有时很混乱, 我自己知道。我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才无法回答他们, 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一段时间我到底在哪里。我只好祷告上帝。上帝是存在的, 你知道, 他会回应所有的祈祷者。他永远回应他们。所以我做了祷告。我说: ‘尊敬的上帝, 当我回去的时候, 保罗·谢尔顿可能已经死了。’ 可是上帝说: ‘他不会死。我已经饶恕了他。因此你回去后可以指示他必须走哪条道路。’”
保罗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顾直愣愣地看那只水杯。她又让他喝三口, 他立刻大口地牛饮起来, 然后打了个饱嗝。一阵剧烈的颤抖和抽搐使他又开始大喊大叫。
他喝水的过程中, 她一直慈爱地看着他。
“我会给你一些药, 缓解你的疼痛,” 她说, “但是你必须先做一件事情。我很快就回来。”
她起身往门口走去。
“不!” 他大叫了一声。
她毫不理睬。他躺在床上, 畏缩着, 努力想不呻吟, 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16
开始他以为自己精神错乱了。他看见的东西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以至于不可能是正常人的精神状态。她进来时推着一只烧烤架, 把它放在自己面前。
“安妮, 我实在疼得受不了。” 说着, 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知道, 亲爱的。” 她吻了吻他的面颊, 其实只是用她的嘴唇像羽毛似的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并说: “很快。”
她又离开了。他茫然地看着烧烤架, 一个夏季用于户外就餐、应该出现在露台上的东西, 现在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引起了他对崇拜物和祭坛的残酷想像。
毫无疑问, 祭坛正是她内心想要的东西。她返回时, 一只手里拿着《快车》的手稿, 那是世上仅存的、他伏案两年的成果。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盒钻石牌火柴。
17
“不!” 他颤抖着, 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一个想法给了他强烈的刺激, 心脏似乎被酸烧掉了: 其实花不了一百美元就可以把手稿复制一份。人们——— 布里斯, 他的两位前妻, 甚至他的妈妈——— 总是不停地对他说, 至少应该保留一份副本, 还说他这么做简直是疯了。他始终用不够理性的原因拒绝了他们的劝告, 说复制副本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这下好了, 不祥之兆和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恶兆就是这场名叫安妮的龙卷风。从她无辜的眼神中, 显然她绝对不会考虑, 哪怕就考虑一次也好, 《快车》的手稿是否还有副本, 假如他听取了他们的建议, 假如他投资了那该死的一百美元———“烧掉。” 她说道, 把火柴举到他面前。那本洁白无瑕的手稿就放在她腿上。她的面孔仍然那样清醒、冷静。
“不。” 他扭开滚烫的面颊, 为的是离她远一点。
“烧掉。它令人作呕。另外那本也同样不怎么样。”
“它会揍扁了你的鼻子!” 他不顾一切地怒吼起来。
她温文尔雅地微笑着, 她的脾气显然去度假了。可是保罗想, 就他对安妮的了解而言, 它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 无法忍受外出的不便! 你最近过得怎样?
“首先,” 她说, “好书是不会跳起来揍扁我的鼻子的。坏书会, 好书不会。其次, 我能够辨别好坏。你就是个好人, 保罗。
你需要一点别人的帮助。点火。”
他僵硬地摆动了一下脑袋, “不。”
“点火。”
“不!”
“点火。”
“我他妈的不点!”
“想说什么脏话尽管说吧。反正我已经统统领教过了。”
“我绝不烧。” 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睁开眼睛时, 看到她拿着一个硬纸板, 上面能看到浅蓝色的“诺弗雷” 几个字, 商品名称底下是红色的“样品” 两个字。“此药剂必须由医生开付处方” 。在这条警示下面是泡式包装的四粒胶囊。他伸出手去拿, 她把药推开了。他够不着。
“只要你烧掉书稿, 我就给你药——— 这四粒全都给你, 我想,所有的疼痛就都会消失了。你也会平静下来。在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 我可以为你更换被褥, 我看见你把床弄湿了, 一定很不舒服。我还可以帮你更换衣服。正好你也该饿了, 我还可以给你做一些热汤喝, 也许还配上一些烤面包。可是, 这些都是在你烧了书稿之后。而在这之前, 保罗, 很抱歉, 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他的舌头想说好! 好吧, 可以! 于是他咬了舌头一口。他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一些, 拼命抵抗那些诱惑, 那个使人疯狂的四方形泡式包装物, 那些密封在透明气泡中的胶囊。
“你是魔鬼。” 他说。
纵情大笑掩盖了他心中的悲哀, 他期待着一场熊熊怒火。
“哦, 是的! 是的! 那是妈妈进厨房看见小孩在洗涤槽下面玩清洗液时他心里所想的, 不过他不会那样说, 因为他受过的教育没有你那么多。他只会说, ‘妈妈, 你真讨厌!’”
她用手拨开他眉毛上的头发。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脸颊上滑到脖子上, 然后怜悯地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当他说妈妈讨厌的时候, 或者当他因为东西被人拿走而哭泣的时候, 妈妈的心情总是很不好。跟你现在哭的时候一样。但是她知道她没有做错, 因此她必须尽自己的责任。正如我必须尽我的责任一样。”
安妮的手放在书稿上的时候, 指关节沉闷地发出了“喀哒,喀哒” 的噪声。健康而没有伤痛的保罗·谢尔顿曾经深切关心的那本手稿中的19 万字和五条生命, 他们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对他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的19 万字和五条生命。
药片。药片。他不能没有那些该死的药片。
生命只是个影子, 而药片却不是, 它们是真实的。
“保罗?”
“不!” 他唏嘘着。
胶囊在泡式密封包装袋里轻轻碰响的声音, 然后归于宁静。
然后是火柴棍在火柴盒里滚动的声音。
“保罗?”
“不!”
“我在等你, 保罗。”
哦, 以基督的名义, 为什么你要采取狗屁桥边的游牧部落行动。以基督的名义你究竟想打动谁的心? 你以为这是电影或电视片, 一些观众将要为你的勇敢行为打分? 你可以做她要你做的,也可以拒绝她的要求。如果拒绝你将会死, 手稿最终还是要被她烧掉。因此你打算怎么办, 躺在这里, 忍受由一本手稿给你带来的痛苦吗? 而它将来只能卖到你最不成功的书一半的销售额。
哦, 理智一些! 即使伽利略面对那些真打算下毒手的家伙时, 他也会宣布放弃!“保罗? 我在等你。我可以等一天, 尽管我怀疑时间太久你会坚持不住昏迷过去; 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处于昏迷的临界状态,我还有很多… … “
她的声音越飘越远。
好吧! 给我火柴! 给我一支火把! 给我一捆凝固汽油弹!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会向它扔一颗战术核武器, 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杂种!机会主义者、活命者也是这么说。然而失败的那另外一部分, 即已经昏昏欲睡的那部分仍在黑暗中呼啸着: 19 万字! 五个人物! 两年的心血! 而最终、最最要命的是事实! 你知道那该死的事实!她从床边站起来的时候, 弹簧发出了“咯吱, 咯吱” 的声音。
“好吧! 我必须告诉你, 你是一个固执己见的男孩子。即使我再喜欢, 也不可能在你床边坐一整夜, 毕竟我匆匆忙忙赶回来以后, 已经在你这里耗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一会儿再来, 看你是不是改变——— “
“那你就烧吧!” 他朝他吼叫着。
她回过身看着他。“不,” 她说, “即使我再愿意分担你的巨大痛苦, 我也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 她古板地说, “因为这件事必须是你自愿, 由你亲手来做。”
他大笑起来, 她的脸色阴沉下去了。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翻脸, 她把书稿夹在胳膊底下离开了。
18
一小时以后, 她回来了。他拿起了火柴。
她把扉页放在烧烤架上。他试了好几遍都没有擦着火柴, 要么对不准, 要么掉在地上。
因此安妮接过火柴盒, 点着火柴, 递到他手里, 他将它凑近那页书的书角, 然后把火柴扔进了烧烤架, 之后, 火苗狼吞虎咽地吞噬着稿纸。他观望, 为之震撼。她这次进来时带来了一把烧烤用的叉子, 每当稿纸卷起来时, 她便将它拨到平坦的地方。
“照这样烧下去, 我们得烧一辈子,” 他说, “我不能——— “
“不会的, 我们很快就可以干完。但是有几页稿纸你必须单独烧, 保罗, 以此作为你真正理解了这次行动的标志。”
于是她把《快车》手稿的第一页稿纸放在烧烤盘上, 他还记得24 个月以前, 他在纽约别墅里写下的那些话: “ ‘我没有轮椅,’ 托尼·伯纳萨罗说着, 走近那个正在下台阶的女孩, ‘虽然我学习很慢, 但是我开车很快。’”
哦, 它把我带回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又听到了一首曾经风靡一时的老歌那样倍感亲切。他回忆起他在那座公寓里, 拿着书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 在体内越积越多, 直到膨胀起来, 然后便有了今天的阵痛。他还记得在那以前, 他曾在沙发靠垫下找到一只乔恩的胸罩, 她离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这说明打扫房间是多么重要。他记得纽约的交通噪音, 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单调乏味的教堂钟声, 它召唤虔诚的信徒去做弥撒。
他记得自己坐了下来。
像通常那样, 感谢上帝保佑有个平安的开端, 他有一种感觉, 好像自己落入了阳光灿烂的仙境之中。
像通常那样, 他感到忧郁, 他知道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像通常那样, 绵延不绝的恐惧使他提前进入虚无状态。
像通常那样, 对已经开始的旅程所带来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快乐感到有些厚颜无耻。
他看着安妮·威尔克斯, 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楚地说: “安妮, 请你不要逼我做这件事。”
她举着火柴, 坚定不移地对他说: “你可以做出选择。”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烧掉自己的书稿。
19
她让他烧掉书稿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 以及所有跟“9” 有关的书页, 因为据她说, “9” 是力量的象征, “9” 的倍数是幸运数字。他看到她用涂改条删掉了她读过的书稿中那些亵渎神灵的语言。
“现在,” 当所有跟九有关的稿纸烧完之后她说, “你真的成了一个好孩子, 一个慷慨大度的人。我知道它对你造成的伤害不亚于腿上的伤痛, 我不会让这件事再拖延下去了。”
她搬开了烧烤架, 将剩余的书稿放进烤盘中, 压碎那些已经烧焦的、发脆的纸灰。房间里充满了火柴和烧纸的难闻气味。好像来到了魔鬼的化装间, 他极度亢奋、疯狂地想像着; 假如长得像多褶的胡桃壳般的胃里面有任何东西的话, 他早就该呕吐了。
她又点燃了一根火柴, 递到他手里。他的身体稍稍前倾, 把火柴扔进了烤盘。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关系了。
她在催促他。
他筋疲力尽地睁开双眼。
“火快要熄灭了。” 她又点着一根火柴递到他手里。
他的身体又一次努力向前倾斜, 这动作唤醒了腿里面生锈的废锯条。他把火柴凑近书稿的一角。这一次, 火苗将整个书稿都烧着了。
他缩回身子, 闭上眼睛, 倾听着劈啪作响的声音, 感觉到他自己被放在烧烤架上烧烤。
“天啊!” 她惊叹着。
他睁开眼睛, 看见烤盘上那些焦黑的纸灰被炙热的空气托到了空中。
安妮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他听到水盆里的水“砰” 的一声倒进了污水桶, 他潜意识里最深层的那个本我看到, 一片黑色的纸灰从房间里飞过, 最后落在窗纱上。一粒微小的火星闪烁了几下, 然后灭了, 在窗纱上留下一个烟头大小的洞眼——— 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房子会不会着火。纸灰飘落在床上, 有些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毫不在意。
安妮回来了, 迅速扫描一遍, 试图跟踪每一页书稿的炭化过程。火苗闪闪烁烁地在烤盆边摇曳。
“天啊!” 安妮仍然惊叹不已地喊着。她提着一桶水, 向四周环顾, 想确定这些水应该泼到哪里, 或者是不是需要泼。她嘴唇颤抖, 唾液流到了嘴边。保罗看见她伸出舌头舔净了嘴边的唾液。“天啊! 天啊!” 似乎她只会说这几个字。
即使被疼痛的魔爪紧紧地攥在手心, 保罗仍感觉到了片刻的快乐——— 那就是当安妮·威尔克斯脸上出现惊恐表情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喜欢上这种表情了。
又有一页纸灰飘了起来, 上面依然带着一些蓝色的火苗。这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又喊了一声: “天啊!” 然后小心地将水桶里的水倒进了烤盘。随即发出了怪异的嘶嘶声, 升起了一缕水蒸气。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带有烟灰和少许奶油味的湿气。
她离开以后, 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撑起身子看了看烤盘。
他看见一样东西, 似乎很像一段烧焦的圆木漂浮在盐水池中。
过了一会, 安妮·威尔克斯回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 她竟然哼着歌曲。
她扶他坐起来, 把胶囊塞入他的嘴里。
他咽下去后躺回了床上, 心想, 我要杀了她。
20
“吃啊。” 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感觉到一阵阵地刺疼。他睁开眼睛, 看到她坐在他身边——— 他第一次真正和她处于同一水平, 跟她面对面。他视力模糊, 睡眼惺忪, 吃惊地意识到, 在某个永恒的时间长度中他还是第一次坐起来… … 事实上他坐起来了。
谁又在乎这个? 他想着, 又合上了双眼。涨潮了, 沙堆被水掩盖了。潮汐终于过来了下一次它要离开它会永远离开所以趁着有浪头打来的时候他要乘着浪头他还可以晚一点再考虑有关坐起来的事情… …“吃啊, 保罗! 吃了你就会摆脱疼痛, 否则… … “
嗡——— ! 他的耳朵。她在拧他的耳朵。
“嘿,” 他嘟囔着, “嘿, 别把它揪掉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汤匙刚送到嘴里, 热汤立即流进了喉咙眼。为了不至于呛住, 他赶紧咽了一口。
大约是第一勺菜汤唤醒了他的肠胃, 饥饿突然像千军万马般向他的整个身体发起了攻击。他以最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喝掉了她喂到嘴里的每一勺菜汤, 当所有的菜汤都被喝光之后, 他不仅不觉得饱, 反而更加饥肠辘辘了。
他模糊地记得她曾经推走了木炭和冒着烟的烧烤架。后来在服用药物和记忆渐渐淡漠的状态下, 他记得她又推进来了一些东西, 他曾经以为是一台售货机, 这个想法既不令他吃惊, 也没有让他奇怪。他正在跟随安妮·威尔克斯参观。因为今天是售货机,也许明天还有计时器、核弹头。住在游乐宫里, 令人捧腹的开心事每天花样翻新, 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刚才一定是又腾云驾雾了,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 所谓的售货机其实是一架折叠轮椅。他就坐在里面, 拖着一双被紧紧固定住的断腿, 他的骨盆胯骨一带感到极不舒服地肿胀, 对于这个新姿势很不适应。
她把我击昏以后放进了这轮椅里面, 他想。她把我举了起来, 死沉死沉的。我的天, 她必须非常剽悍才行。
“全都喝光了!” 她说, “我真高兴你胃口这么好, 保罗。我相信你会康复的。即使我们不用‘焕然一新’ 这个词来形容, 天啊, 不, 但是如果我们不再遭遇那些… … 那些意想不到的困难,我可以保证, 你能够康复得相当不错。现在我就去给你换床上那堆令人作呕的卧具, 换完以后就来换掉你那身臭气熏天的衣服。
那时, 假如你疼得还不太厉害, 肚子还是那么饿, 我会给你弄一些烤面包来。”
“多谢, 安妮。” 他低声说, 心想: 你的喉咙。假如能够办到的话, 我会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舔嘴, 然后让你说: “哦, 天哪!”
但是只给一次机会。
只给一次机会。
21
四个小时以后, 他又回到了床上。一根小小的火柴就可以把他所有的书烧个一干二净。坐在那里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烦恼,可是现在他的下半身有一种被成千上万只蜜蜂叮咬的感觉。
他大声地喊叫, 吃进去的东西可能对他起了些作用, 因为在他记忆中, 自从他从重重黑雾中醒来以后,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喊叫过。
他能感觉到, 在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前, 她曾在门厅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关掉了电源, 拔掉了插销, 空无一物的大脑痴呆得比一只门把手强不了多少。
“给你。” 她把药给了他, 这一次是两粒胶囊。
他吞下了胶囊, 抓着她的手腕, 让水杯稳定一些。
“我在镇上为你买了两样礼物。” 说着, 她站了起来。
“真的吗?”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
她指了指静静地趴在墙角的轮椅, 轮椅上安装着一个异常坚固的钢制踏板。
“明天我再给你看另一件礼物。现在睡觉吧, 保罗。”
22
他在麻醉剂的作用下飘飘然起来, 他思考着自己目前的处境。现在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考虑某一件事情跟亲手创作和毁灭自己的作品相比要容易得多。
事物… … 一件件孤立的事物联系起来就可以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床垫。
距离这里好几公里远的那家人, 安妮说, 他们不喜欢她。他们叫什么名字? 伯因顿。不对, 是罗伊德曼。正是这个名字。离小镇多远? 不太远, 真的。他就像在一个圆周里面, 它的直径很可能至少10 公里, 至多30 公里。安妮。威尔克斯的房子就在这个圆周以内, 罗伊德曼, 市中心的塞德温多, 尽管它小得可怜… …还有我的车。我的卡马罗也在这个圆周以内的某个地方。警察能找到它吗?
他觉得他们找不到。他是个名人。假如在汽车的残片上发现他的名字, 最初期的搜查就可以查到他曾经到过伯尔德, 然后才失去了踪影。残破的车身一定会经过周密的检查, 消息会在新闻中播出… …她从来不看电视新闻, 从来不听收音机, 除非戴着耳机。
一切都很像夏洛特·福尔摩斯故事里的猎犬, 那只不会叫的猎犬。他的车没有被发现, 因为警察根本就没有来。假如车被发现了, 他们就会检查这个假想的圆周以内的所有人。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这样一个圆周以内可能会有多少人呢? 罗伊德曼, 安妮·威尔克斯, 也许还有另外10 个或12 个人?
至今没有发现并不表示永远不被发现。
他生动的想像力(妈妈的家系中没有这种遗传因素) 现在得到充分的表现: 那个警官长得高大、英俊, 属于很酷的那种类型。他留着超过普通长度的连鬓胡子, 戴了一副黑色墨镜, 被他质询的人只能看到被反射在墨镜上的自己的形象。他的嗓音中带着浓郁的中西部鼻音。
“我们已经发现了一辆撞翻的汽车, 在通往汉伯吉山脉的半路上, 车主是著名作家保罗·谢尔顿。座位上和底盘上有一些血迹, 但是没有找到作家本人。一定是爬出了车厢, 也许在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时走失了。”
考虑他目前两腿的现状, 这岂不是很可笑吗? 当然, 没有人会知道他忍受的是怎样的痛苦。他们只会猜测, 假如他不在这里, 说明他还比较强壮, 足以自己走一段路。这一推断不可能使他们得出他被绑架的结论, 至少刚开始不会, 也许永远不会。
“风暴那天, 你记得在公路上看到过什么人吗? 个头很高的男人, 42 岁, 黄棕色的头发? 可能穿一条蓝色牛仔裤, 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 一件防寒服, 很可能看上去寒酸得够呛。天啊,还有可能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安妮会从厨房里为警官端来一杯咖啡; 安妮会十分警觉地注意是否所有的门都关好了, 以防止他万一呻吟起来。
“这就奇怪了, 警官, 我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啊。事实上,当托尼·罗伯茨在镇上告诉我风暴没有向南部转移的消息之后,我就以最快速度赶回来了。”
警官放下咖啡杯, 站起身说: “那么, 假如你看到任何符合以上描述特征的人, 女士, 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告诉我们。他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 曾经上过《人物》杂志, 还有别的杂志。”
“我当然会立即报告您, 警官!”
他这就准备走了。
也许这类事情早就发生过了, 只不过他无法知道而已。也许他想像中那位警官或者他的替身在他昏迷时已经拜访过安妮(天知道他在昏迷中究竟度过了多少个小时) 。但是进一步考虑之后,他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他可不是哪个小地方的无名之辈。他曾经上过《人物》(当时是名列榜首的畅销小说作家) 和《我们》(当时第一次离婚) ; 星期日在沃尔特·司哥特的《性格大阅兵》中也有关于他的内容。也许还有过进一步的核实, 也许是通过电话,也许就是警察们打的。当一位名人甚至一位类似于作家这种准名人在失踪以后, 总是会被媒体炒得很热。
小子, 你只不过是猜猜而已。
也许是猜测, 也许是推理。无论究竟是什么, 都比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
专门用来防止汽车偏离路面的交通护栏呢?
他想试着回忆一下, 可是办不到。他只记得伸手摸烟的工夫, 整个世界就变得天翻地覆了, 随即是一片黑暗。不过推理(或者妄自尊大, 自认为是有依据的猜测) 使人很容易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假如交通护栏和无线电天线遭到了破坏, 肯定早就引起了公路管理人员的警觉。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车曾经在某个地方失去了控制, 实际上那里的道路坡度并不很大, 他驾驶的汽车就在这段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腾空飞起。
假如坡度再大一些, 那里必然设有交通护栏。安妮·威尔克斯会发现要开车过去靠近他十分困难, 或者根本不可能; 更不用说她独自一人拖着他回来。
那他的车究竟在哪里? 当然了, 只能是埋在雪堆下面。
保罗将胳膊搭在眼睛上, 看见一辆小型爬犁开上公路, 此时距他撞车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在白雪皑皑的晚上, 一天即将结束时, 犁铧显得像一个橘黄色的圆点。驾驭爬犁的那个人武装到了眼睛, 头上戴着一顶老式的训练员用的棒球帽。在他右侧有一段平缓的斜坡, 在它的底下离这里不远处, 斜坡变得越来越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峡谷。保罗·谢尔顿的汽车就躺在那里。车后保险杠上已经褪色的蓝色“总统的雄鹿” 贴纸是最引人注目的东西。驾驶爬犁的那个人没有看见汽车; 保险杠上面的蓝色贴纸又严重褪色,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双排爬犁挡住了他的视线, 此外, 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也早已筋疲力尽, 只想赶快结束最后这一趟, 掉头回家, 喝一杯热茶。
他从公路上横扫而过, 犁铧将白皑皑的雪堆变成了沟壑。已经被积雪埋到了车窗的汽车如今彻底被大雪掩埋了。后来, 在风暴最厉害的黄昏, 甚至就在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好像那样不真实, 这时第二班的爬犁工人开着车过来, 向相反方向行驶, 把汽车彻底埋葬了。
保罗睁开了眼睛, 看着塑料顶棚。有一些精细的发线似乎毫无规律, 看起来像三个互相连接的W 。自从离开云山雾海, 一天一天永无止境地躺在这里打发日子, 他对它们已经十分熟悉,现在他又观察着它们, 无聊地想着那些带有W 的单词, 例如,邪恶的、恶劣的、巫术的, 还有, 不舒服地扭动。
是这样的。
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很有可能。
当他的车被发现的时候, 她有没有想到过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有一点可能性。她疯了, 但是疯了并不意味着她愚蠢。
但是她确实始终连想都不曾想, 他会不会有一本《快车》的影印本。
是啊。她对了。那畜生她竟然猜对了。我居然真的没有复制一份。
焦黑的书稿飘啊, 飘起来了, 火焰, 燃烧声, 令人窒息的气味, 他咬紧了牙关, 努力关闭内心的大门, 不让它们进来。生动的想像力并不总是一件好事。
不, 你没有复制。可是十个作家中有九个都会复制的; 假如有人付给他们的稿费跟你的非米泽莉系列小说一样多的话, 至少他们愿意这么做。她竟连想都不曾想过。
因为她不是作家。
而她并不愚蠢, 正如我认为我们都同意的那样。我认为她心里装得满满的, 全部都是她自己, 她不仅自我意识极度强烈, 而且那是不切实际的善于浮夸的自我。烧毁书稿似乎对她来说变成了正当的事, 她的“正当” 的观念, 也许被一些类似银行复印机和一两卷硬币之类微不足道的细节问题给简化掉了… … 那个光标从来没有在她的屏幕上闪现过, 我的朋友。
他的其他推论好似建立在流沙上的房子, 但是对于安妮·威尔克斯的印象就像直布罗陀之石那样牢固。由于要写米泽莉系列小说, 他做过一些调查研究, 对于神经系统疾病和精神疾病绝对不是门外汉。他知道尽管精神病患者处在病与非病之间的不明确状态时, 会交替出现深度抑郁症期和狂躁性及攻击性兴奋期, 但膨胀起来的病态的自我是一切的成因, 认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或者她; 认为他或她正在主演一台大戏, 不知有多少人屏住呼吸, 在等待着最后的结果揭晓。
这样一种本我完全不具备其他类型的思维方式。它们是墨守成规的, 因为它们沿着同样的方向思考: 从不稳定的人, 到物质, 到环境, 或者到主题场景以外的其他人(或者幻想——— 对于神经疾病也许有众多不同, 但是对于精神疾病它们却是同样的) 。
安妮·威尔克斯一心想毁掉《快车》, 因为对于她来说, 这是仅有的一本。
我本来可以告诉她说, 我还有好多副本, 也许这样就可以挽救那本倒霉的书稿。知道烧书之举徒劳无益后, 也许她———本来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 呼吸在渐渐缓慢, 这时却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睁大了眼睛。
是的, 她一定会认为这么做无济于事。她可能会被迫承认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她的那个本我会受到伤害。她会尖叫———我发了这么大的火!假如她当初清醒地面对了绝对不能毁掉他的“污言秽语的书稿” 的事实, 难保她不会做出“毁灭污言秽语的书稿作者” 的决定。毕竟保罗·谢尔顿没有复制品。
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另一个房间里的挂钟又敲响了。
头顶上方, 他听见她嘭嘭的脚步声从天花板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小便声, 冲水马桶的声音,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嗒啪嗒地走回卧室的声音, 拉开门时弹簧的咯吱声。
“你不会再让我发疯了, 对吗?”
他的心灵突然想飞奔起来, 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一双秀腿渴望着大步流星地走路。假如有的话, 就他的汽车而言, 这个“一元店” 式的心理分析究竟意味着什么? 例如, 汽车是在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等等,” 他在黑暗中低语着, “等等, 等等。先拿起电话。
慢慢地拿。”
他一遍又一遍地用胳膊盖住眼睛, 内心想像着州立警察戴着墨镜, 留着一脸连鬓胡子。“我们在通往汉伯基山的路上发现了一辆颠覆的汽车,” 州立警察说, “还有… … “
只是这一次安妮没有邀请他留下来喝咖啡。这一次她一直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一直到他离开大门, 走了很远以后才放下心来。即使在厨房里面, 即使他们之间被两个紧紧关闭的房门和客厅隔开, 即使客人已经被迷幻药弄得神志不清, 那警察还是有可能听得见他的呻吟。
假如他的车被发现, 安妮·威尔克斯就会知道她有麻烦了。
她会吗?
“她会知道的。” 保罗耳语着。他的腿又开始疼了, 是在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逐渐明朗的恐惧认知时。
她会有麻烦, 不是因为她把他藏到了家里, 特别是假如这儿比塞德温多更近一些的话(保罗对这一点十分确信) ; 他们还很可能为此发给她一枚勋章, 并吸收她为米泽莉俱乐部终身会员(保罗一直懊恼不已, 实际上的确有这样一个协会) 。问题在于,她带他回家, 还把他安置在客房里面, 但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没有打电话给当地的急救中心: “这里是安妮呼叫, 我在汉伯基山脉沿线发现了一个人, 看上去有点像是泰山金刚拿他当蹦床跳了。” 问题在于, 她给了他大量的麻醉剂。问题在于, 在给他强行使用了麻醉剂之后, 她又用了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治疗方法——— 在他胳膊上扎了四个孔, 用锯短的铝制拐杖给他的腿做夹板。问题在于, 安妮·威尔克斯曾经站在丹佛的法庭上… … 不是作为证人出庭… … 保罗出神地想。
后来她目送警察驾驶着铮明瓦亮的警车上了公路(如果不考虑轮骨里面和保险杠下面那些大块的雪和盐粒, 它真的是铮明瓦亮) , 心里才踏实下来… … 但仍然感觉不是特别安全, 好像一只动物警觉地竖着耳朵。
警察们会再三再四地检查, 看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他不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他是鼎鼎大名的保罗·谢尔顿, 文学上的宙斯之神, 从他的额头里跳出了米泽莉, 一个疯人院里的心肝宝贝, 超级市场里的情人。也许当他们找不到他以后, 就会放弃寻找, 或者, 至少到别的地方再找找。不过, 也许罗伊德曼家的什么人那天夜里曾经看到她路过那里, 背上有一样用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东西, 看上去模模糊糊像是一个人。即使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她也不至于拿着东西路过罗伊德曼家门口, 留下口实让他们编故事, 而给她找麻烦。他们根本不喜欢她。
警察很可能又返回这里, 这一次她的房客可不会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了。
他还记得那只烧烤架。当烤盘里燃烧的火苗接近于失控的边缘时, 他看见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和虚无, 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见她用舌头舔嘴唇。他看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双手时而握拳, 时而松开, 不断地向客房方向窥视, 他正躺在那里, 迷失在云雾之中。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连连地念叨着, “天啊!”
她偷了一只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 一种来自非洲的珍稀鸟类。
假如他们发现了, 他们会怎样呢?
还能怎样, 当然是将她再一次送上法庭。将她再一次送上丹佛法庭。这一次她可不能自由自在地从那里走出来了。
他的手臂从眼睛上拿开。他看着天花板上连在一起的三个W在屋顶上晃晃悠悠。她可能就这样跟他耗下去, 也许一天,也许一星期。也许接下来会有电话, 也许登门拜访, 这使她决定除掉她那只珍稀的小鸟。无论如何她最终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就好像一只野狗在被人追赶以后, 便要开始埋藏它的非法猎物。
她会给他五粒胶囊而不是平常的两粒, 或者用枕头捂死他,或者干脆用枪打死他。在某个地方肯定藏着一支枪——— 在交通不方便的内陆地区, 差不多人人都拥有枪——— 这样, 问题就好解决多了。
不——— 不能开枪。
可能会弄脏房子。
可能会留下证据。
所有这一切还没有发生, 因为没有人发现那辆汽车。他们也许正在纽约或者洛杉矶找他, 而绝不会有人到科罗拉多州的塞德温多小镇附近来找他。
只有等到了春天… …三个W 互相缠绕着匍匐在天花板上。洗掉。擦掉。扔掉。
他腿上的扎疼一直在持续。等报时钟声再一次敲响时她就该来了, 但是他担心她会看透他的心事, 就像故事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 使作者无法下笔。他的目光向左边漂移。墙上挂着一幅日历, 画面是一个少年乘着雪橇下山。日历上显示的是2 月, 但是如果他的计算准确的话, 现在应该是3 月初才对。安妮·威尔克斯忘了翻日历。
还要等多久那些积雪才能融化, 他那辆挂着纽约车牌的汽车和贮物箱里那本能够证明车主是保罗·谢尔顿的行车执照, 才能够公之于众? 那位州立警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安妮? 难道要等到她在报纸上读到消息之后吗? 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冰雪融化的春天?
六个星期? 五个星期?
我的生命也许只剩下这么多时间了, 保罗想到此, 就觉得浑身战栗。这时他的腿已经从昏睡中苏醒了, 直到她来给他送了药, 他才又一次昏昏睡去。
23
第二天晚上, 她带给他的是“女王” 。当诸如电子打字机、彩电、无绳电话还只是科学幻想的时候, 它已是那个时代的办公室模型。它的颜色黑得像高筒皮靴, 周围用玻璃镶嵌, 可以看见机器内部的控制杆、弹簧、齿轮, 以及连杆。由于太久不用而失去了光泽的钢制返回杆停留在机器的一侧, 好似一位搭便车的乘客向司机伸出了大拇指。滚轮上落满了灰尘, 硬邦邦的胶皮垫已经伤痕累累, 凹凸不平。机身的正面有“女王” 两个字。她举起来让他看了一下, 然后咕哝了一声, 把机器放在了床尾, 他的两腿之间。
他凝视着它。
它是在咧着嘴笑吗?
天哪, 它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然而, 看上去这又是一场麻烦。红黑双色的色带已经褪了色。他早已不记得还有这种色带。此情此景唤起了他的恋家情结, 但并没有使他感到愉快。
“怎么样?” 她迫不及待地笑着发问, “你有什么想法?”
“真漂亮! 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她的笑脸上阴云密布, “我不是当古董买来做摆设的。我买的是一台二手货。这是一台很不错的二手货。”
他立即伶牙俐齿地回答道: “嗨! 归根结底,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古董打字机。一台好的打字机可以用一辈子。这种老式的办公室‘娇子’ 简直就是聚宝盆!”
假如他够得着, 他早就亲热地摸一摸它了, 他恨不得扑上去吻它一下。
她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 他的心跳缓和了一些。
“我是在一家‘旧货新闻’ 商店里看到它的。这个店名真有点傻。老板娘南茜也是个傻乎乎的女人。” 安妮脸色有些发暗,但他看得出来, 她的不愉快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发现, 生存本能也许是人惟一的本能, 它具有能够使人获得同感的非凡本领。
他发现他自己对她的情绪变化、她的反复无常越来越有准备了适应了习惯了。他好像在倾听一只受伤的钟表那样, 倾听着她的秒针走动。
“她除了傻以外, 人品也很坏。她真不该叫什么南茜·达尔特芒哥, 该叫南茜·婊子芒哥。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现在还在跟一个酒吧男招待鬼混。这就是当你说它看起来像古董的时候——— “
“其实看上去很精美。” 他说。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 然后忏悔般地说: “上面缺少了一个字母‘N’ 。”
“真的吗?”
“是的——— 看见了吗?”
她将打字机斜着抬起来, 使他能够看到机器的上面; 好像一口已经磨损但还算整齐的牙齿中间少了一颗臼齿, 键盘之间果然有一个缺口。
“我看见了。”
她把打字机重新放回去。床摇晃了一下, 保罗猜那台打字机应该有25 公斤重。在它诞生的那个时代, 合金、塑料… … 还远没有出现。那时还没有六位数字的预付稿费, 没有电影关联产品, 没有《今日美国》, 没有《娱乐今宵》, 也没有名人为信用卡或者伏特加酒做广告。
“女王” 对他露齿而笑, 预示着麻烦。
“开始她想要45 美元, 后来减了5 元, 因为缺少了一个‘N’字母键。” 她露出狡猾的微笑, 那笑容似乎在说, 她不是傻子。
他回应了她的微笑。海水涨潮了, 药力使得微笑或者躺下都变得容易一些了。“她给你了吗? 就是说, 你没有讨价还价吗?”
这下安妮有些得意忘形了。“我告诉她, ‘N’ 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字母。” 她同意了。
“你还真有两下子! 见鬼!” 今天有一个新发现。一旦你掌握了窍门, 阿谀奉承就变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像狐狸一般狡诈地笑着, 怂恿他一起分享她那诱人的秘密。
“我告诉她N 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姓名中的一个字母。”
“N 在我最喜爱的护士的姓名中出现了两次。”
“你这傻瓜!” 她痴笑着。
她熠熠发亮的笑脸变得更加炽热了, 坚硬的脸颊上令人难以置信地泛出了玫瑰色的红晕。
“我不是傻瓜!” 他说, “根本不是。”
她的视线转向了别处, 是快乐, 而不是空虚, 略有一丝困惑地梳理着自己的思想。如果不是因为打字机的重量, 像这个女人一样坚硬、一样破损的打字机, 他也许能够从整个过程中感受到一些乐趣; 它张着缺颗牙齿的嘴巴偷偷地冲着他乐, 预示着麻烦。
“轮椅比打字机贵多了。” 她说, “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痔漏科用品, 因为我——— ” 她突然中断, 皱了皱眉头, 清了一下嗓子, 回过头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我并不在乎那一点小钱。现在你应该坐起来了, 当然, 你也不可能躺在床上打字, 你说对吗?”
“对… … “
“我找了一块木板… … 把它裁得大小适中… … 还有打字用纸… … 等一下!”
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冲出了房间, 留下保罗和打字机相依为命。她一转身,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了。“女王” 毫无变化。他后来猜想他原来对这一切早就十分清楚, 正如他早就知道打字机的声音那样。
她回来时带着一包用压缩薄膜包装的克雷萨伯牌稿纸和一块一米宽、一米二长的木板。
轮椅靠在他的床边, 像一个骨瘦如柴、面容严峻的小老头。
她把木板放在轮椅的扶手上面, “你看!” 他已经看到了木板后面自己的幽灵, 如同犯人般终日被囚禁着。
她正对着“女王” , 将打字机平放在木板上, 然后把那包克雷萨伯牌稿纸放在旁边——— 在所有稿纸中, 这种品牌是他最讨厌的, 因为走纸时经常出现几张纸同时进去的现象, 打出的字模糊不清。现在她已经成功地创造了一个残疾人写字台。
“你觉得怎么样?”
“看上去很不错。” 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撒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弥天大谎。之后, 他又问了一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想想, 我应该用它写点什么呢?”
“哦, 保罗!” 说着, 她转过身来, 两只眼睛在绯红的面颊上兴奋地转动着, “我不用想! 我知道! 你要用这台打字机写一本新的小说! 名叫《米泽莉归来》!”
24
米泽莉回来了。他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猜想假如被电锯锯掉手的人看到鲜血喷涌的手腕, 刹那间会露出迟钝的惊讶表情, 而感觉不到什么, 大概就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 不过如此。
“好极了!” 她的面庞亮得好似一盏探照灯, 双手抱在胸前。
“这本书是专门为我写的, 保罗! 是你付给我护理你恢复健康的报酬!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惟一的一本最新版米泽莉系列小说!很快我将拥有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了, 无论他们多么想要也办不到! 想想看, 那该是一种什么情形!”
“安妮, 米泽莉已经死了。”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他竟在想, 我可以把她召回来。这个念头使他从内心产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感, 但却没有令他感到惊讶。毕竟, 一个连洗抹布的脏水都喝得下去的人, 应该有能力进行一点受制于人的写作。
“不, 她没有死,” 安妮梦幻般地回答道, “即使我… … 即使我对你发脾气的时候, 我也知道她不是真的死了。我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杀了她,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我是好人?” 他说, 看了看打字机。它咧着嘴对他窃笑。我们来找找看, 你到底好在哪里, 老伙计, 它耳语着。
“是的!”
“安妮,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坐进轮椅里面。上一次——— “
“上一次很疼, 当然疼了。下一次还会疼的。也许需要好几次。但是总有一天——— 而且不会太久了, 尽管你会觉得好像等了很久——— 你总会感到疼痛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减轻。”
“安妮,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亲爱的, 当然可以!”
“假如我为你写这个故事——— “
“是小说! 一本又好又长的小说, 像其他长篇小说一样, 甚至比它们更长!”
他闭了一会眼睛, 又睁开了。“好吧——— 假如我为你写这本小说, 写完以后你能让我走吗?”
她脸上隐约掠过一丝不安的阴云。过了一会, 她格外谨慎地打量着他。
“听你的口气, 好像你是被我囚禁的犯人, 保罗。”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看着她。
“我想, 等你写完的时候, 你应该… … 有足够的力量跟人交往了,” 她说, “你想听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
“好啊, 你很诚实! 我知道作家都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但是我真的不明白那也意味着忘恩负义!”
他仍然在看着她。她烦躁不安地将头转向了别处。
最后他说: “如果你有, 我需要所有的米泽莉系列小说, 因为这里没有我的语词索引。”
“我当然全都有!” 她说完又问道, “什么叫做语词索引?”
“那是一个活页本, 里面记录着所有素材,” 他说, “主要是人物和地点, 但是用三到四种不同的方法做了交叉索引。时间线, 历史人物… … “
他注意到她几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表现出她对写作技巧这只魔术口袋丝毫不感兴趣, 而这只魔术口袋往往能够变出一大批未来的作家。其原因, 他想不外乎头脑简单罢了。
安妮·威尔克斯不愧是个一流的听众, 一个爱听故事而又对其制作机制毫无兴趣的女人。她是维多利亚建筑风格、永恒读者的化身。她根本不想听他的那些索引, 因为对于她来说米泽莉及其周围的人物完全是真实的。索引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假如他谈的是小丹色普乡村人口统计的话题, 她也许会有一些兴趣。
“我保证让你得到那几本书。它们多少有些折角了, 这正说明有许多人读过并热爱这些小说。你说对吗?”
“对,” 他说, 这一次他没有必要撒谎了, “是这样的。”
“我需要研究一下书籍装订的问题,” 她梦幻般地说道, “我要自己装订《米泽莉归来》这本书。除了妈妈给我的《圣经》以外, 这是我自己所拥有的惟一的一本真实的书。”
“很好。” 他说。刚想再说什么, 忽然感到胃部有些不舒服。
“我现在出去, 你可以开始思考了,” 她说, “真是太令人激动了! 你也这么想吗?”
“是的,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
“我过半小时回来, 给你拿一些鸡胸脯肉、薯泥和豌豆。甚至可以来上一点香槟酒, 因为你变成了一个这么好的男孩。我保证让你准时得到那些止疼药片。甚至在需要的情况下, 夜里也可以给你一片。我想要你保证睡眠, 因为明天你必须开始工作。一旦开始工作, 你将会恢复得很快, 我打赌!”
她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荒诞而可笑地送给他一个飞吻。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对于打字机他连看也不想看。但是抵制了片刻之后,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无助地扫向了打字机。它坐在有滑轮的写字台上露齿窃笑。在短短几分钟里, 看着它就好像看着一架拷打囚犯用的刑具——— 拉肢刑架、皮靴、皮鞭, 它正在懒洋洋地休息。
我想, 等你写完, 你应该… … 有足够的力量跟人交往了。
哦, 安妮, 你显然在对我们两个人撒谎。我很清楚, 你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从你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
展现在他面前的非常有限的画面令他极其不愉快: 他将要花掉生命中六个星期的时间, 忍受着骨折带来的痛苦, 重新改写他所了解的那个米泽莉, 写完后就只剩下被人在后院里匆匆埋掉了。或许她会把他的尸体当做饲料抛给那只取名叫米泽莉的猪,这种做法也许有一定的公正性, 尽管是黑色的公正, 或者说, 模糊的公正。
要么干脆不写, 让她疯狂。她就像一瓶能走动的硝化甘油。
在她周围反复拍打, 让她爆炸。无论如何都比躺在这里受折磨强。
他原想抬头看一眼连在一起的WWW , 没想到却看见了打字机。它架在写字台上, 无声无息地、笨拙地装了满满一肚子他不愿意写的词汇。那张缺了一颗牙齿的嘴咧着, 冲他傻笑。
我想你不会相信那些鬼话的, 老伙计。我想你会选择活下去的, 即使受到伤害。假如这意味着让米泽莉再来一遍, 你也要写下去。无论如何你应该试一试。不过首先你得设法对付我… … 我不指望你会喜欢我这张脸。
“让我们扯平吧。” 保罗用沙哑的声音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开始下雪了。然而他很快又把目光转回到打字机上, 渴望反击的热情强烈地吸引着他,甚至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已从打字机上漂移到了别的地方。
25
好在坐进轮椅所遭受的痛苦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严重, 因为根据先前他的经验, 受苦的日子还在后面。
她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写字台上, 然后将轮椅推到了床边。她扶他坐了起来。他的胯骨附近疼得直冒火星, 过后渐渐又平息了下去。这时她弯下身子, 她的像马一样的脖子压着他的肩膀,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他厌恶地转开自己的脸。她用右手牢牢地抱着他的后背, 左手托住他的臀部。
“接下来, 你的膝盖以下尽可能保持稳定。” 说完, 她很容易地把他放在了轮椅里面, 简单得如同把一本书放到书架上。她的确很强壮。即便他身体健康, 他和安妮之间的打斗谁输谁赢都很难说。当然就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她把木板放在他面前。“瞧瞧, 它有多合适!” 她说着, 到写字台上去拿吃的东西。
“安妮。”
“干吗?”
“我想请你把打字机转过去, 让它面朝墙壁。”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不想让它整夜冲着我咧嘴偷偷地笑。
“我相信一种古老的迷信说法,” 他说, “我以前每次写作之前, 总是要让打字机面朝墙壁放着。” 他停顿了一下, 接着又说:“事实上我在写作期间每天夜里都这么放。”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做。” 她把打字机掉转了一个方向, 这下子它只能冲着虚无的白墙窃笑了。“你看行吗?”
“非常好。”
“你这傻瓜。” 她说着, 便过来给他喂饭。
26
他梦见安妮在某个极为豪华富贵的阿拉伯哈里发的法庭上,宫殿里, 用魔瓶变出了小鬼和神灵, 又坐着魔毯绕法庭转圈。她的头发向后飘动, 眼睛好像远航的船长在冰山之间航行时那样闪闪发光, 当魔毯与他擦肩而过时, 他看见那是一件绿色和白色的毛织品, 上面有科罗拉多州的注册商标。
很久以前, 安妮喊着, 很久很久以前, 在我祖父的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这是关于一个穷孩子的故事。我是听一个人讲的。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27
当他醒来时安妮正在摇晃他, 早晨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雪已经停了。
“醒一醒, 瞌睡虫!” 安妮几乎是在喊叫, “我给你拿来了酸奶和煮鸡蛋, 吃完饭你就该开始工作了。”
他看到她急切的表情, 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 那就是希望。他曾经梦见过安妮·威尔克斯是《一千零一夜》中为苏丹讲故事而免于一死的新娘山鲁佐德, 她那强悍的身体被半透明的黑袍包裹着, 一双脚趾弯曲的大脚塞满了镶着金属饰物的闪闪发亮的粉红色拖鞋, 她坐在魔毯上时, 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芝麻开门” 一类的咒语, 准备打开动人故事中的那些宝库之门。然而安妮绝不是苏丹新娘山鲁佐德。而他自己才应该是。
难道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他的目光跟随在她身后。他发现在没有醒来之前打字机已经被她转过脸来了。它神采奕奕地望着他, 张开缺少一颗牙齿的嘴巴冲他笑, 告诉他希望是银, 努力是金; 而最终决定能否成功的关键还靠天意。
28
她把他的轮椅推到了窗口。他的身体沐浴着阳光。几个星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阳光。他似乎感觉到长满褥疮的苍白皮肤在默默地诉说它们的喜悦和感激。窗格之间“贴” 满了霜花, 他伸出了手指, 感觉到好像在窗户周围有一个冰冷的窟窿。这种感觉就好像收到了一位老朋友的问候, 使他既感到兴奋, 又产生了怀旧之情。
几星期以来第一次——— 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年, 他看到了附近的地形, 而不只是他那间永恒不变的房子——— 蓝色的塑料墙纸, 一幅凯旋门的油画, 坐着雪橇下山的男孩子象征着漫长的2月(即使他还能活50 年, 他想, 每年进入2 月时, 他都会想起那个男孩和他头上那顶长筒的帽子) 。他急切地看着新世界, 就像儿时看第一部电影《班比》时那样。
地平线离这里很近; 在落基山脉地区就是这样, 向上倾斜的基岩板块无可避免地将绵延世界的风景线拦腰切断了。早晨的蓝天和白云完美得无可挑剔。距离最近的山峰上, 绿色植物织成的地毯覆盖了整座山峰。在住户与树林之间有一片4 万多平方米的开阔地, 上面覆盖着一层洁白、晶莹的积雪, 美到了极致。从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积雪下面是斜坡还是平地, 或者是开放的牧场。这片美丽的开阔地带被仅有的一座建筑打破了, 那是一座干净整齐的红颜色的仓库或牲口棚。当她谈起她养的牲口, 或者当他看到她表情严酷、脚步沉重地从他窗外走过, 带着一副无动于衷的倔强表情喘气时, 他曾经想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附加建筑, 看上去很像儿童读物的插图中那种闹鬼的房子, 空旷、没有玻璃的窗户、落满了灰尘, 有些窗户还破烂不堪, 零落地留下些许纸板, 狭长的双侧门已经偏离了原来的门框, 在门外摇晃着。而眼前这个干净整洁、有着奶油色边线的深红色建筑物, 像一座中上等乡村大地主的五车车库, 伪装成为一座牲口棚。建筑的正前方停着一辆切诺基, 看样子至少有五年历史了, 但显然保养得很好。在它旁边是一辆渔人牌犁铧, 套在手工制作的木质支架上。
要把犁铧固定在吉普车后面, 只需要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向犁铧,将犁铧支架扣入车身挂钩, 再按下汽车的仪表盘上的锁定键即可。对于一个单身生活, 而且附近没有邻居可以帮忙的女人来说, 这辆车已经近于完美了。公路上的积雪被犁铧刮得干干净净, 足以证明她的犁铧毫无疑问使用了刀片。但是他看不到公路, 他的视野被房子挡得严严实实。
“我看你很欣赏我的牲口棚, 保罗。”
他朝四周看了看, 感到很吃惊。出乎意料之外的、快速的活动将他腿部的伤痛从沉睡中唤醒。疼痛在他所剩无几的小腿骨中, 在代替了左膝的盐丘里露出了牙齿低声咆哮着。它翻了个身, 在它所藏身的那些骨头深处向他扎针。然后又渐渐地睡去。
她用托盘端着食物来了。软性食物, 过期食物。可是他的胃口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开始沉沉地吼叫起来。当她走来时, 他看到她穿了一双白色皱胶底鞋。
“是的,” 他回答道, “盖得很漂亮。”
她把木板放在轮椅扶手上, 再将托盘放上去。她搬来一把椅子, 在他身旁坐下来, 看着他吃饭。
“狗屁不通! 它漂亮是因为活干得漂亮。我妈妈经常这么说。
我要让它漂亮, 因为如果不这样, 邻居就会看我的笑话。他们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找我的茬, 或者散布我的谣言。所以我要让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出色才行。保持外表的魅力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例如, 牲口棚, 其实花不了多少力气, 只要你不想让所有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 你就能够办到。不过最‘乌吉斯特’的是怎样使房顶不被积雪破坏。”
乌吉斯特, 他想。这个词应该收进回忆录中有关安妮·威尔克斯的词汇表, 当然前提是你有机会写回忆录。还有肮脏的臭鸟、狗屁不通以及还会源源不断创造出来的词语。
“两年前, 我让比利·哈沃山帮我在天花板上铺设了导热装置。一按开关就变热了, 结果房顶上的积雪全部化掉了。今年冬天我不准备用了。我就是要看看它自己怎么融化?”
他那只叉了一片鸡蛋的手半途中停了下来, 看着窗外的牲口棚。屋檐下面挂着一排冰柱。这些冰柱的尖端部分有水珠快速地滴答着, 每一滴水珠落下时都掉在从牲口棚旁边的地基穿过、已经结冰的细水渠上, 落地时水花四溅。
“还不到9 点钟, 已经7 ℃ 了!” 安妮显得很快活, 而保罗正在想像着他那辆汽车后面的保险杠从脏兮兮的雪水中露出来, 反射着阳光。“它当然不可能永远, 我们前面还有一两个小小的困难需要克服, 也许还有一场风暴在等着我们, 这也很难说; 但是保罗, 春天来了, 妈妈过去最爱说, 春天的希望就是天堂的希望。”
他早已将叉子放回了盘子里面, 而鸡蛋还留在上面忘了吃。
“最后一口怎么不吃了? 饱了吗?”
“饱了。” 他肯定地回答, 在他内心深处似乎看到了罗伊德曼的汽车正在从塞德温多赶来, 看见一道亮光直射罗伊德曼夫人的面孔, 晃得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得举起一只手来遮挡亮光。且慢, 那是什么东西, 汉姆… … 别跟我说我疯了, 那里确实有些东西! 那反光点把我的眼睛刺瞎了! 退回来! 我还想再看一眼!“我要收拾餐具了,” 她说, “你可以开始动笔了。” 她送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 “我简直无法描述我有多么激动, 保罗!”
她出去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房子里, 在轮椅上观察那些挂在牲口棚房檐下面的冰柱迅速地滴着融化的冰水。
29
“如果你能找得到的话, 我想换一种稿纸。” 当她回来帮他往打字机里放纸的时候他说。
“换一种稿纸?” 她拍打着用玻璃纸包装的克雷萨伯牌稿纸。
“可这是所有的纸里面最贵的一种! 我去纸店时问过了!”
“你妈妈难道没有告诉你, 最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吗?”
安妮的眉头阴沉下来了。她最初的防卫意识被愤慨所取代了。保罗猜想, 接下来她就要爆发了。
“不, 她没有告诉我。不过, 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 她对我说的是, 付钱少得到的也少。”
他发现, 她体内的气温调节器现在指示着中西部地区春天的气候。她是一个内心充满暴风、随时准备爆发的女人, 假如他是个农民, 一旦天空出现了类似安妮现在脸上的预兆, 也就意味着要立刻收拾行李、带领全家钻地下室逃难了。她的额头太苍白;鼻子鼓鼓的, 好像动物觉察到了危险似的; 双手开始打开、握紧, 抓起一把空气, 再狠狠地捏碎。
他需要她, 他敏感的神经尖叫着要他让步, 趁还来得及设法平息她的怒火(如果还来得及) , 好像莱德·海格特小说中描写的酋长部落那样, 大家为了取悦于自己的女王, 每当她发怒时便向她贡献祭品。
然而他的性格还有另一面, 更工于心计的一面。这一面提醒他, 倘若每逢她滥发淫威的时候他都怯懦, 甚至设法安抚她, 他就无法变成一千零一夜中会讲故事的苏丹新娘山鲁佐德。而且假如他总是退让, 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演。这一面还告诉他, 假如你手里没有她迫切希望得到的东西, 她也许早就把你送进医院了, 或者杀了你, 以免受到罗伊德曼夫妇的怀疑。对于安妮来说,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罗伊德曼; 对于安妮来说, 他们就躲在每一棵树的后面。假如你不立即将这个婊子用缰绳拴住, 保罗兄弟, 你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呼吸开始加快, 几乎有些换气过度, 双手握拳的频率也加快了。他预料到, 过不了多久她的意识就会远离她的躯壳。
他收集起所剩不多的最后那一点勇气, 渴望尽可能发出准确无误的、尖刻然而几乎是不经意的挑衅。他说: “你最好不要这样。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惊呆了, 好像挨了他一巴掌似的, 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他。
“安妮,” 他耐着性子说,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在耍花招,” 她说, “你不想写我的书, 所以你玩弄诡计以便拖延时间。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哦, 别耍小聪明了, 小兄弟, 你那一套不灵。它——— “
“太可笑了,” 他说, “难道我说过我不打算写吗?”
“没有… … 虽然没说过, 但是——— “
“那不就得了。事实上我正在开始写。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会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请你把韦氏笔筒递给我。”
“把什么递给你?”
“那只装笔用的小罐和里面的铅笔,” 他说, “在报纸上面。
他们有时把它叫做‘韦氏笔筒’ , 用的是丹尼尔·韦伯斯特的名字。” 这是他即兴编出来的, 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她贸然闯入了一个专业术语的世界, 她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迷失了方向, 显得十分困惑。这种困惑分散了她的怒火; 他发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权利发火。
她把笔筒拿过来, “嘭” 的一声放在木板上, 他想道: 我的天! 我赢了! 且慢, 不对啊, 是米泽莉赢了。
但是这也不对呀。应该是山鲁佐德才对。是山鲁佐德赢了!“什么呀。” 她气急败坏地唠叨了一句。
“你看着。”
他打开克雷萨伯牌稿纸的包装, 抽出了一张稿纸。从笔筒里找出一根刚削好的铅笔, 在纸上划了一条直线。又用圆珠笔在这条直线旁边划了一条平行线。然后他用大拇指从略微发脆的稿纸表面划过, 两条直线因他拇指的划动而变得模糊了, 周围留下了污迹。铅笔划的那根线条比圆珠笔的更差一些。
“看清楚了?”
“那又怎样?”
“打字机色带也会在纸上划出同样的污迹,” 他说, “其影响不至于像铅笔线那样严重, 但是远远超过了圆珠笔。”
“你打算坐在那里用大拇指擦每一个字吗?”
“即便是挪动一张张的稿纸, 在几个月之内甚至于几天之内,它们也会由于互相摩擦而变模糊并且出现污痕。” 他说, “当一部书稿在没有完成的时候, 它经常要被翻来翻去。你必须不断地查询某个姓名或者某个日期。我的上帝! 安妮, 你从这一门生意里学到的第一件事, 就是编辑大人们很讨厌手写的书稿, 同样也不喜欢用克雷萨伯打出来的书稿。”
“别那样称呼它。你每次说到它的时候都令我反感。”
他看着她, 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 问道: “别怎样称呼谁?”
“每当你滥用上帝赋予你的天分, 把这件工作称为‘一门生意’ 的时候, 我都很讨厌。”
“我道歉。”
“你当然应该道歉,” 她毫无表情地说, “你为什么不称你自己为婊子?”
不, 安妮, 他想道, 他的心头突然充满了无名怒火。我不是婊子。写《快车》就是拒绝当婊子。这就是米泽莉那个该死的杂种死掉的原因。现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正在驱车驶向西部海岸, 为了庆祝我从婊子式的状态中获得解放。你对我所做的就是, 在我遇到车祸后把我从车里拽出来, 再把我放回婴儿车里。
我经常从你眼睛里看到兴奋的火花, 它告诉我你正常的那一部分心智已经回到了你的身上。陪审团也许会因为你患有精神病而放了你, 可是我不会, 安妮。这个小兄弟说什么也不会放了你。
“这个比方打得很不错,” 他说, “现在回到关于稿纸的话题上——— “
“明天我就去给你买回你那鸡鸣狗盗的纸来,” 她神色严肃地说, “告诉我你要什么样的纸, 我去买。”
“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这是为你着想——— “
“别逗了。自从我妈妈20 年前去世以后, 就再也没有人替我着想了。”
“你应该相信那些你希望得到的东西,” 他说, “假如你这样缺乏安全感, 你就不会相信我是多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他敏锐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眼睛里又闪烁着不确定的火花, 她希望相信他的话。很好, 非常不错。他穷尽了他所能够拥有的全部真诚看着她, 而脑子里却想像着用一大块玻璃向她的喉咙扎去, 给她放放血, 为她那疯狂的大脑做一次彻底的翻修。
“至少你应该相信我是为这本书着想。你曾经谈到过装订的问题, 我猜想你指的是书稿的装订? 是打出来的书稿吗?”
“当然啦, 我正是这个意思。”
是的, 当然。假如你把书稿送到印刷厂印刷, 那将会引起一系列问题。你也许对于图书出版一无所知, 但还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保罗·谢尔顿失踪了, 你找的那家印刷厂一定会清楚地记得, 他们曾经收到了一本与保罗·谢尔顿小说中的著名人物异曲同工的书稿, 而他本人恰恰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难道他们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任何一个印刷厂当然都会记得那个很特别的印刷要求, 因为它太不正常, 所有的印刷厂都不会忘记。这是一本只准印刷一本书的书稿。
只准印一本书的书稿。
“她长什么模样? 哦, 警官, 这个女人是一个很强壮的家伙,有点像莱德·海格特小说里那种石刻的偶像。等一等, 我的文件里有她的姓名和地址… … 让我查一查发货单副本… … “
“想法很不错,” 他说, “装订出来的手稿一定漂亮极了。看上去很像古老的对开版本。但是一本书首先应该能够长期保存,安妮, 假如我用克雷萨伯纸写, 不到十年它就只剩下白纸, 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 除非你束之高阁。”
她当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天哪, 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她只想到每天甚至每隔几小时从书架上拿出来一次, 得意忘形地浏览一遍。
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冷漠表情。他不喜欢这种顽梗至极的表情, 这种无动于衷的夸张表情。这种表情使他感到紧张。他能够预测她的怒气, 然而在这种新表情的下面, 隐藏着某种既幼稚可笑又隐晦难懂的东西。
“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 我会买回你需要的那种稿纸。到底是什么纸?”
“你去找一家——— “
“纸品店。”
“对, 纸品店。告诉他们, 你要买两令, 一令是五百张。”
“这个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保罗。”
“我知道你不傻。” 他觉得心里更加紧张了。疼痛又开始在他的双腿里上下乱窜, 而且向大腿根部发出了更强烈的冲击, 他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不舒服的姿势增加了他的痛苦。
为了上帝的名义, 你要保持冷静——— 万万不能前功尽弃!可是我又有什么前功不能尽弃呢? 或许只是一些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告诉他们要两令白色、有长格子的复印纸。‘汉莫米欧’ 是个很好的品牌; ‘三重现代’ 牌也很不错。两令复印纸加起来比一包‘克雷萨伯’ 还要便宜。而且写整部书所需要的纸全都有了, 包括初稿和修改稿。”
“我现在就去。” 她说完突然站起身来。
他看着她, 吃惊极了, 他明白她又打算不给他药了, 而且随他这样坐在轮椅上。坐着本身就很痛苦; 假如等她回来的话, 疼痛无疑会将他折磨个半死, 即使她尽快赶回也无济于事。
“你用不着这样,” 他急切地说, “用‘克雷萨伯’ 写初稿不会有任何问题。毕竟我还要重写一稿——— “
“只有愚蠢的人才用不好的工具开始一项好的工作。” 她拿起那包克雷萨伯和那张用笔划了两条直线、被她捏成一团的纸, 一并扔进了废纸篓, 然后转过身来。那张无动于衷、毫无表情的面孔好似戴了一副面具。她的眼珠像失去光泽的骰子般不停地滚动着。
“我要上小镇去了,” 她说, “我知道你急于开工, 因为你总是替我着想,”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保罗相信她这会儿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我甚至不需要浪费时间把你放回床上。”
她笑了, 咧开的嘴巴像木偶般怪诞。她穿了一双无声的白色护士鞋走近他身旁, 用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想努力控制自己保持镇定, 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那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笑容在脸上扩散开来。
“尽管我怀疑我们是否需要将《米泽莉归来》开始动笔的时间推迟一天… … 或者两天, 甚至… … 也许三天。对, 也许三天以后你才能再一次坐起来。因为你会疼得受不了。太遗憾了, 我已经把香槟酒放进冰箱了, 现在只好把它再拿回储藏室去。”
“安妮, 说实话, 我完全可以现在就开始, 只不过你——— “
“不, 保罗。” 她走到门口又回来, 依然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只有眉毛下面那两只像骰子般转个不停的眼睛还能说明她活着。
“我有一个想法, 走以前想让你知道。你大概以为你能愚弄我,或者给我设圈套; 我知道我看起来好像挺傻, 还反应迟钝。但是实际上我并不愚蠢, 保罗, 而且反应也并不迟钝。”
她的脸突然分裂了, 原来的无动于衷和麻木冷漠被打破了。
取而代之的是精神错乱者在愤怒时闪现出的那种凶狠表情。保罗顿时想道, 极度的恐惧会将他置于死地。自己占了上风吗? 难道他真的这样认为吗? 假如绑架你的人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你还能够扮演山鲁佐德吗?
她急匆匆地穿过房间朝他走来, 急速地替换着粗壮的双腿,膝盖不断屈伸, 肘部像活塞似的前后摆动着, 房子里充斥着病房里那种不新鲜的气味。她的头发从松弛的发夹上掉出来, 披在了脸上。现在她的走廊不再寂静, 就像是有个大力神一脚踏上了断骨岭。凯旋门的图片惊恐得在墙上啪嗒啪嗒地抖动着。
“哎… … 呀… … !” 她大叫着, 一拳砸到曾经是保罗·谢尔顿身上一个被称为左膝的“盐丘” 上。
他猛一抬头, 凄厉地嚎了起来, 脖子上和额角上的青筋清晰可见。痛苦从膝盖部位向全身辐射, 吞没了他。
她从木板上抱起了打字机, “砰” 的一声使劲扔到了壁炉架上, 这只沉重的金属机器在她手里如同一只纸箱那样轻。
“你就坐在这里,” 她用嘴唇包住牙齿, 掩饰着龇牙咧嘴的丑恶形象, “好好想一想这里谁说了算, 想一想如果你表现不好或者跟我耍手腕, 我将会用哪些方法整你。你就坐在这儿, 想喊叫就喊叫几声, 反正没人听得见。没人会来这里, 因为大家都知道安妮·威尔克斯是个疯子, 他们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即使他们发现我确实是无辜的。”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见她转身, 他尖叫了起来, 害怕她再发淫威。她的嘴因此咧得更大了。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 她轻声地说, “他们认为我总是能够逃脱惩罚, 他们说对了。想一想吧, 保罗, 趁我到镇子上给你买那狗屁复印纸的时候想想。”
她走了, “砰” 的一声巨响, 卧室的门关上了, 整座房子都被震得晃起来。接着他听到了“哗啦, 哗啦” 的锁门声。
他又靠回到椅子上, 全身都在发抖。他努力想平静下来, 因为抖动加重了伤口的疼痛。可是他无法不抖动。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一遍遍地看见她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一遍遍地看见她的拳头用力向他残存的膝盖砸去, 好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在用榔头愤怒地敲打橡木桶。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可怕的痛苦吞没。
“求你了, 上帝, 我求求你。” 他低声地呻吟着, 他听到切诺基轰鸣和启动的声音。“求求你, 救救我, 或者杀了我… … 救我出去或者让我死掉。”
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在公路上渐渐远去了。上帝既没有救他也没有让他死去, 而是让他继续在那里流泪、忍受疼痛。疼痛已经苏醒, 正在向全身蔓延。
30
他后来想, 整个世界以它屡试不爽的荒谬理论将他随后的行为解释为英雄主义。其实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自保而做的惊人举动罢了。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疯狂热情的体育节目主持人——— 科塞尔,或是沃纳·沃尔夫, 或是那个自始至终都疯狂的强尼·莫斯特描述着这一事件, 似乎他在疼死之前努力获取药物是某种奇怪的运动。那么怎么称呼这种运动呢? 夺取兴奋剂的比赛吗?
“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叫谢尔顿的小子今晚的表现!” 保罗·谢尔顿头上传来的体育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洋溢着热情, “我想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里的任何人或者在家里的观众, 没人认为他在遭受过那一拳的重击之后还能够移动轮椅, 但是… … 是的, 没错! 轮椅确实是在移动! 让我们重新播放一遍录像!”
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淌下来, 刺疼了眼睛。他舔了一下流到嘴唇上的汗和泪水。他在抖个不停。疼痛使他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他想: 现在讨论疼痛已变得多余。没有人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么巨大的疼痛。没人知道, 疼痛似乎只受魔鬼的控制。
只需想一想那药片, 想到她藏在某个地方的叫做诺弗雷的那种止疼片, 就可以使他继续。卧室的门上了锁… … 楼下卫生间里也没有可能, 因为他揣测一定是藏在别处… … 这样做很有可能会被她发现… … 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 它们只是躲在疼痛后面的重重阴影。他将在它们出现时一个一个地解决, 否则他就没命了。
就是这么回事。
活动促使他腰部以下和腿部的火蛇向纵深发展, 他的腿好像被一根满是滚烫、尖锐铁钉的皮带捆住了。然而轮椅的确在移动。它开始一点点地缓慢移动起来。
他费了半天劲, 顶多往前移动了一米多点儿, 这才意识到,他所能够做到的至多是将轮椅移到门的另一侧, 除非他能转弯。
他紧紧抓住右面的轮子, 浑身哆嗦着。(想一想药片, 想一想它将为你带来的轻松) 他使尽全身力气转动轮椅, 橡胶轮胎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响, 像是老鼠的叫声。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那些曾经强壮饱满, 而如今软弱无力、由于紧张而抖个不停的肌肉, 并且咬紧了牙关忍受疼痛。轮椅枢轴缓慢地旋转着。
他抓紧了两侧的轮子, 轮椅终于又向前移动了一点。这一次他一鼓作气, 挪动了近1畅5 米才停下来喘口气, 伸一伸腰。做完这一点事情后, 他已经脸色苍白。
五分钟以后他回到了现实中, 倾听着脑袋里那个体育节目主持人模糊而热烈的声音: “他正在努力, 准备迎接新一轮挑战!谢尔顿这小伙子表现出的超凡勇气真是令人惊叹!”
只有他的内心才知道他的疼痛。他的内心在指挥着他的眼睛。他在门旁边看到了它, 便立即滚动轮椅向目标前进。他终于到达了, 但是他的手指距离地面还差八厘米, 那儿有一只在她大发雷霆时从头发上掉下来的发夹。他咬着嘴唇, 丝毫没有觉察到汗水从额头滚落到脸上和脖子里, 甚至浸透了身上的睡衣。
“观众们, 我认为他不可能拿到那只发夹, 尽管他付出了非凡的努力, 但是我认为应该到此为止了。”
哦, 这可不一定。
他缓慢地向轮椅右侧倾斜, 刚开始他还尽量不去注意右侧身体的疼痛, 但是疼痛越来越厉害, 有些类似牙疼的感觉, 最后他屈服了。他嚎叫起来。正像她说的那样, 无论怎样喊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他的手指距离地面不到三厘米, 指尖在发夹上面晃来晃去。
右面的股骨似乎就要爆炸, 喷出果冻般的白色骨髓。
哦, 上帝, 请你救救我———他忍受着疼痛, 突然倒向右侧, 向前使劲。指尖已经碰到了发夹, 但是不仅没有拿到, 反而将它推开了一点儿。保罗跌落在轮椅里面, 又倒向右侧, 这一次疼痛的部位是小腿。他又大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鼓起, 嘴巴大张, 舌头像窗户上拉开的卷帘般耷拉在牙齿之间。些许细微的唾液从舌尖上滴下来, 落到地板上。
他用两只手指钳住了发夹… … 捏紧它… … 差一点要掉了… …终于把它握到了手心。
伸展腰身又带来了新一轮的疼痛。完成了这次行动后, 他只剩下坐在轮椅上喘气的力气了。他仰着头靠在了轮椅靠背上, 发夹就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块木板上放着。他一度差点呕吐, 但终于压下去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在内心深处有气无力地责难自己。你在等着疼痛消失吗? 它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的。她总是不停地引用她妈妈的话, 而你妈妈嘴边也经常挂在一些至理名言, 难道不记得了吗?
是的, 她也经常说。
他坐在那里, 头向后仰着, 脸上的汗珠闪闪发光, 头发耷拉在额头上。几乎像念符咒似的, 保罗大声地念着其中的一句:“世上有精灵, 亦有小鬼, 然而上帝只肯帮助奋力自救的人。”
好极了! 所以你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保罗, 毕竟惟一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小鬼只有重量级职业拳击手——— 安妮·威尔克斯。
他又开始移动, 用手推动着轮子缓慢地向门口滚动。尽管她锁上了门, 他相信自己能够打开。《快车》的主人公托尼·伯纳萨罗曾经是个偷车贼, 而现在早已变成了成千上万片烧焦的纸灰中的一部分。为写《快车》, 保罗曾就偷车的机械原理请教过一位粗犷的退休警官, 名字叫做汤姆·特莱弗德。汤姆为他演示了如何点火, 如何利用偷车贼戏称为“苗条的吉姆” (即撬棍) 的、不怎么坚硬的薄薄的金属片撬开车门上的锁, 如何使报警器失灵。
两年半以前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 汤姆曾经对他说, 假定你从来没有过偷车的念头。你有一辆车, 但是汽油快耗尽了,你有胶皮管, 但供油汽车的油箱上了锁。这能算是个问题吗? 假如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切就简单多了。绝大多数油箱锁充其量不过是个摆设, 你只需要准备一根发夹就什么都齐了。
轮椅被他前后左右地不停折腾着。在漫长的五分钟时间里,他试图把轮椅准确地停在他计划好的地方, 左边的轮子几乎碰到了门。
门锁是那种老式的, 中间有一个锁孔, 这情景令他回忆起约翰·丹尼尔斯《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一书的插图, 爱丽斯在一只暗淡无光的、褪色的钥匙盒里。他把身体往轮椅里面滑下去一点, 立即撕心裂肺地呻吟起来。他从锁眼往外面看, 发现在一段短短的走廊尽头, 有一个房间, 显然是一个小客厅。地板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 沙发上铺着同样面料的椅罩。灯罩上垂落着流苏。
左边, 走廊的一半处, 有一扇虚掩的门。保罗的心跳加快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一楼的浴室——— 他曾经听到她在那里放水的声音。她给污水桶接满了水, 他就是用那只桶大口地喝脏水。难道这就是她每次给他送药的必经之处?
他想, 一定是这里。
他紧紧捏住发夹。它从他手指间弹到了木板上, 又轻快地弹到了木板的边缘。
“噢, 不!” 他发疯似的吼了一声, 就在它刚要掉下去的一瞬间, 他伸手接住了它。他惊魂未定, 将发夹牢牢地握在手心。
他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想, 第二次他需要坚持更长一点时间。除了左膝仍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以外, 其他部位的疼痛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发夹就放在扶手上的木板上面。这一次在拿起发夹之前, 他先活动了几下右手的手指。
现在, 他想, 需要用力将它扳直, 然后用右手拿好。不要发抖。坚持你的信念。你绝不会发抖。
他拿起发夹, 将它插入了锁孔, 同时倾听着大脑里体育节目主持人的动静。
太生动了!他在描述这次行动。
汗水像炼油般不断地从他脸颊上流下来。他闭上了眼睛, 倾听着… … 不仅仅如此, 他是在感受着。
可以把这种便宜门锁的锁簧看做是一只摇椅, 汤姆·特莱弗德曾经对他说, 而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为他做演示。你想把摇椅翻倒过来吗? 这岂不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只需抓起那家伙, 把它扳倒就行了… … 没有什么技巧。对付一把锁, 也一样,先把锁簧推到上面, 在它反弹前的一瞬间拨开锁销。
他试着推了两次锁簧, 都因为发夹从锁孔中滑脱, 还没来得及拨动锁销, 锁簧已经反弹回来, 恢复了原样。然而发夹已经有些弯曲了。他想, 再试两三次它非断不可。
“哦, 上帝, 拜托了。” 他说着, 又把发夹插入了锁孔, “上帝啊, 我求求你了, 你是怎么说来着? 给那孩子一次小小的机会吧! 我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
“观众们, 谢尔顿先生今天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可是事实上他只剩下最后一次成功的机会了。现在体育馆里鸦雀无声, 现场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 “
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专心致志地倾听发夹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微弱的咔哒声时, 主持人的声音消失了。这时发夹遇到了阻力, 是锁簧! 他甚至能够看见, 它就躺在那里, 像摇椅弯曲的椅子腿, 压迫着锁芯, 使锁芯能够保持在上锁的位置, 把他锁在屋里。
那油箱锁不过是个摆设, 保罗。你必须保持冷静。
当一个人被伤害到了这种地步, 他还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他左手紧抓门把手, 右手开始向发夹施加微弱的压力, 然后一点点… … 一点点地增加。
他在内心深处看到了那把落满尘土的摇椅开始晃动。天啊,没有必要把它整个翻过来吧———就在这时发夹开始弯曲、打滑。他能够感觉到。绝望中, 他用足力气将发夹向上猛推了一下, 同时转动门把手, 使劲推门。
只听得“啪” 的一声, 发夹断成了两半, 锁孔里的那一半掉了进去, 就在他毫无表情地思考自己的失败时, 门慢慢打开了, 锁销像一只钢手指似的露在锁匣外面。
“耶稣基督,” 他低语着, “耶稣基督, 谢谢你。”
让我们再播放一遍刚才的画面! 主持人沃纳·沃尔夫在他内心深处激动地高声呼喊着, 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里的几千名观众——— 不包括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 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震耳欲聋的掌声。
“现在先免了吧, 沃纳。” 他嗓音嘶哑地说, 并开始调整轮椅的角度, 好让它一次冲到门外。这是一个既耗时又费力的工作。
31
轮椅似乎发生了一点故障, 使他感到糟糕——— 不仅仅是糟糕, 还有可怕, 恐惧。轮椅似乎宽了五厘米。尽管只有微不足道的五厘米, 此时此地却显得太多了。她带回轮椅时是折叠起来的, 所以曾经被他错误地当成了手推车, 他郁闷地提醒着自己。
他笔直对准走廊, 身体向前弯曲, 用双手抓住门框, 终于勉强挤出了门。车轴被门框夹住了, 但他最终设法使轮椅通过了。
成功以后, 他又一次变得面如纸灰。
32
她的声音把他从昏昏欲睡中唤醒。他睁开了双眼, 看到她举着一支双管猎枪对准了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得出, 她已经怒火中烧。牙齿上有唾沫的亮光。
“如果你真的这样渴望自由, 保罗,” 安妮说, “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
她拉开了猎枪的枪栓。
33
他抖动着, 等待着那一声枪响。然而她却不见了。当然,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个梦。
不仅仅是一个梦——— 也是个警告, 她随时可能回来, 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半开半闭的浴室门里射出的扇形亮光显得更亮了, 看上去好像月光一样。他真希望挂钟发出报时的钟声, 好让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是挂钟却一直装聋作哑。
她那次离开了50 个小时。
是的。这一次她可能80 个小时后才回来。要不你在五秒钟以内就可以听到那辆切诺基越野车停下来的声音。就像你可以收听气象局发出的风暴警告, 但你若想进一步了解风暴发生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很遗憾, 他们无可奉告。
“事实就是这样。” 他说着, 把轮椅推向浴室。他往浴室里看了看, 装修得很简陋, 地板上铺着八角形白色瓷砖。浴缸的水龙头下面是一圈水锈, 浴缸旁边有一个存放棉织品的储藏柜。浴缸另一侧是下水道, 它的尽头有一只小药柜。
擦地板用的那只污水桶就放在浴缸里面, 他能够看见桶盖。
浴室里有足够的空间, 能够容纳一只轮椅在里面来回打转和出入房门。可是现在他已经筋疲力尽, 胳膊不停地颤抖。他自小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孱弱男孩, 所以一直试着像成年人那样理性地照顾自己, 但是眼下他的肌肉已经不再有用, 那个纤瘦的男孩又回来了。
至少这条走廊还足够宽敞, 使他少费了很多心思。保罗转着轮椅跨过了门槛, 两只坚硬的橡胶轮胎在瓷砖地板上平稳地滚动着。他闻到一股发酸的气味, 使他联想起医院, 也许是来苏水的味儿。浴室里没有马桶, 不过他早就猜到了, 他曾经听到过的冲水声都是来自楼上, 而且每当他使用完便盆, 很快就能够听到这种声音。这间浴室里只有浴缸、洗脸池和一个柜门敞开着的棉织品储藏柜。
他注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毛巾和浴巾, 他很熟悉这些东西, 因为她曾经用它们为他擦拭身体。他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洗脸池上方的那只药柜上。
药柜距离太远, 他够不着。
无论他多么努力, 药柜始终距离他的手指有半尺多。他看得见却够不着。他不相信命运或者上帝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待他如此残酷。他就像一名棒球场上的外场手, 虽然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然而还在绝望地盼着能打出一个本垒打。
保罗受到打击, 束手无策地叹息了一声, 垂下了双手, 靠在椅背上哆嗦着。他感到黑云压顶。他用意志力驱散了它, 四下张望着, 希望找到一件有用的工具, 帮助他打开药柜的门。他看见, 墙角里靠着一根长把的蓝色杉木拖把。
你想用拖把吗? 嗯? 好吧, 我想你可以用。撬开药柜门, 药就会掉出来, 落在洗脸池里。但是药瓶会摔破,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药柜里没有太多瓶装药, 但一般人通常总是在药柜里存一两瓶阿司匹林之类对付头疼脑热的药片。假如它们不幸掉出来, 你绝对没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原位。她回来后一眼就能看出药柜被弄乱, 那时该怎么办?
“我告诉她是米泽莉翻乱的,” 他声音嘶哑地说, “我就说她来这里找些补药, 好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
之后他哭了… … 然而即使流着眼泪, 他也没有停止搜索整个房间, 寻找某样东西, 某样能够启发灵感的东西, 一点运气, 一点该死的机会———他又扫了一眼棉织品储藏柜, 急速的呼吸忽然停止了。他睁大了眼睛。
第一眼他只是仓促地看到柜子里放着叠好的床单、枕套、擦脸毛巾、浴巾。现在他看到了最底层, 底层有许多四方形的硬纸盒, 有的盒子上贴着约翰的标签, 有的贴着丽丽的牌子, 还有一些贴着化学药品公司的商标。他大幅度地转动轮椅, 毫不在意这样做会弄疼自己。
上帝呵, 请你千万别让这些盒子里放她的洗发液、香水、卫生巾或者她亲爱的神圣的老妈妈的照片或者———他拿出一只盒子, 打开盒盖, 掏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洗发液, 也不是化妆品, 跟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硬纸盒里杂乱地放着一些药片, 大多数用标有“样品” 的小纸盒做包装。最底层有一些不同颜色的药片和胶囊, 松散地混在一起。有一些看上去很像他父亲在最后三年曾经服用过的治疗神经过敏的药片。他认识它们。其他药品他从来没有见过。
“诺弗雷。” 他默默地念叨着, 疯狂地在盒子里寻找, 汗水从脸上流下来, 腿由于疼痛而颤抖着。“诺弗雷, 那该死的诺弗雷究竟在哪里?”
没有诺弗雷。他盖好盒盖, 送入储藏柜里, 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它放回了原位。应该没问题, 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他向左弯下去, 够着了另一只硬纸盒。他打开盒子,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其中有达尔丰镇疼药, 达尔丰口服液, 达尔丰复合剂, 利眠宁, 吗啡, 吗啡复合剂, 安定, 还有诺弗雷。一盒一盒又一盒的样品。可爱的小药盒! 宝贵的小药盒。哦, 既可爱又宝贵而且又神圣的小药盒呵。他打开了其中一盒, 看到了她每隔六小时给他一次的密封在泡式包装里那种胶囊。
盒子上明确写着: “未经医生开具处方者不得擅自使用” 。
“哦, 亲爱的基督耶稣, 医生来了!” 保罗喜极而泣。他用牙齿咬开泡式密封袋, 咬进嘴里三粒胶囊吃下去时几乎没有苦味。
他停下来, 看着手里剩下的五粒胶囊, 犹豫了片刻, 又吞下了第四粒。
他迅速向四周张望着, 下巴紧贴着胸骨, 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尽管他知道不可能这么快就缓解疼痛,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
拥有它们似乎比服用更为重要, 仿佛他控制了月亮和潮汐, 至少他刚刚获得此能力。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想法, 令人敬畏… … 也令人恐惧, 同时还有亵渎和负罪的心情。
假如她现在回来———“好了, 就这样吧, 我知道了。”
他往硬纸盒里看了看, 计算那只名叫保罗·谢尔顿的老鼠应该拿走多少药盒, 这次偷窃行动才不至于引起她的注意。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尖锐而释然。他意识到药物不仅仅作用于他的腿伤。假如你纠缠不休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是: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毒品。
该动身离开了, 傻瓜。你没有时间在这种神情恍惚的感觉中怡然自得地陶醉下去。
他拿走了五只样品盒, 总共有三十粒胶囊。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不要拿太多。他把剩余的药盒、药瓶混在一起, 希望恢复到他第一眼看见药盒时的效果, 最后把纸盒放回了棉织品储藏柜。
有汽车驶近的声音!他直起身子, 睁大了眼睛。他双手扶住车轮, 惊慌地滑动起来。假如来人是安妮, 他非要急疯了不可。也许这就是结局。他根本无法及时将这个笨拙的庞然大物弄回卧室。在她像对付小鸡似的拧断他的脖子之前, 也许他可以用杉木拖把给她来上重重的一击。
他坐在轮椅中, 腿上放着诺弗雷, 两条断腿僵硬地固定在身体前方, 静静地等待着汽车开过去或者开进来。
声音越来越近, 似乎无休止地持续着… … 它终于渐渐远去。
好极了。难道你还需要更加生动形象的警告吗, 保罗兄弟?
事实是, 他不需要。他最后扫了一眼那些硬纸盒。在他看来, 它们跟他最初看到时没有什么区别, 尽管当时由于疼痛, 他眼前好像遮了一层氵蒙氵蒙雾气, 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看到的东西,但是他知道一件事, 那一堆样品盒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像随意乱摆的。哦, 绝对不可能。她的神经中枢有着高度的意识, 早已把每只药盒的位置记录得清清楚楚。也许她有某种神秘的方法, 只要随便扫一眼就能够发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恐惧, 而是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他需要那些药, 所以设法逃出卧室, 找到了它。假如导致了什么后果或者需要接受惩罚, 他会面对, 至少了解自己只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她对于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 这种听天由命无疑是个最糟糕的迹象——— 她把他变成了一只饱受疼痛煎熬的动物, 完全丧失了道德的选择。
他缓慢地将轮椅摇出了浴室, 偶尔回头看一眼, 确认轮椅没有偏离路线。在这之前, 每一次这样的尝试都会使他疼得大叫一声, 而现在疼痛已经消失在美丽的平静之中。
他滚动轮椅来到了走廊, 停住手, 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万一浴室的地板有一点湿, 或者不干净———他盯着地板, 轮椅可能在干净的白色瓷砖上留下了痕迹的想法牢牢地抓住了他, 他几乎可以看见辙痕。他摇摇头, 又搜索了一遍。没有。但是门比原先开得大了一些。他向前方推动轮椅,再向右偏一点, 以便拉住门把手, 让门处于半开半闭的位置。他目测了一下, 拉了一下把手, 成了。看上去很好。
他滚动车轮, 希望把轮椅转回卧室, 这时他意识到轮椅的方向无意中向起居室偏转。通常人们总是将电话安装在起居室里。
而且———他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好像雾氵蒙氵蒙的草原上燃起了篝火。
“你好, 塞德温多警察局, 这里是警官汉伯吉。”
“听我说, 汉伯吉警官, 请非常仔细地听我说完, 不要打断我的话, 因为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的名字叫保罗·谢尔顿。我在安妮·威尔克斯的家里给你打电话。我被她囚禁在这里至少已经两周, 也许已经一个月。我——— “
“安妮·威尔克斯!”
“立刻去叫一辆救护车, 看在基督的分上, 一定要在她回家之前赶到这里… … “
“在她回家之前,” 保罗喃喃自语, “哦, 是。太好了。”
你凭什么认为她一定有电话机? 你听见她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吗? 她的好朋友罗伊德曼?
她一天到晚不跟任何人聊天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这类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她可能会从楼梯上掉下来, 摔断胳膊或者腿, 牲口棚可能会着火———这个假想电话的铃声你究竟听见过几次?
谁规定有电话就一定得响? 你的电话至少必须每天响一次,否则贝尔大叔会收回你的电话? 何况我大多数时间处于昏迷状态。
你在冒险, 冒更大的险。你知道。
是的, 他知道。可是那个关于电话的念头, 想像中冰凉的黑色塑料话筒拿在手里的感觉, 旋转的拨号盘, 拨号时嘟嘟的响声, 这些都强烈地吸引着他, 使他无法抵抗。
他滚动轮椅, 直至正对着小客厅, 然后推车进去。
里面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没有新鲜空气。尽管起防护作用的窗帘半开着(它们挡住了美丽可爱的山脉远景) , 房子里仍然显得太暗, 他想。黑红色是这里的主色调, 像洒了大量的静脉血。
壁炉上有一幅彩色的肖像照片。这是一个模样凶恶的女人,满脸横肉中深埋着一双小眼睛, 嘴唇撅着。照片装在一只十七八世纪流行于欧洲的曲线形镀金镜框里, 尺寸与大城市邮局大厅里经常能够看到的总统肖像不相上下。保罗不需要任何公证文件,也知道这位就是安妮那披着神圣光环的母亲。
他又将轮椅向室内推了一把。左边的轮子碰到了一只折叠桌, 桌面上摆着的一些小瓷器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其中一只坐在冰块上的瓷企鹅正要从桌子的边缘掉下来。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接住了。他的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 … 接住之后才有了反应。他紧紧地捏住企鹅, 想让自己的手停止颤抖。你抓住了它, 别紧张, 何况地板上铺着地毯, 无论如何它也不至于被摔碎。
可是试想它一旦被摔碎! 他的心缩紧了。假如不慎摔碎! 趁着现在还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请你务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不。还不急。无论他有多么恐惧, 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假如有可能的话, 他应该得到偿还。
环顾四周, 这间房子里充斥着毫无情趣死气沉沉的笨重家具。它们应该和窗户以及远处的洛基山脉的景色保持统一的风格, 然而它却被那个满脸横肉、被囚禁在幽灵般闪闪发光的卷边镀金镜框里的女人喧宾夺主了。
有一只长沙发, 她可能坐在上面看电视, 长沙发另一端的桌子上有一台很普通的拨号电话机。
他轻柔地、几乎不敢呼吸地将那只瓷企鹅放回到桌子上, 推动轮椅穿过房间直奔电话机。
沙发前有一张折叠桌, 他留出足够的空间绕开了它。桌上撒满了枯萎的花瓣, 以及一只丑陋的绿色花瓶, 看起来头重脚轻,他的手即使轻轻掠过, 也会把它撞翻。
外面没有汽车。只有呼啸的风声。
他抓住话筒, 缓慢地拿起来。
一种奇怪的预感充斥在他心中。当他还没有拿起话筒, 也没有听见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时就产生了失败的预感。他缓慢地将话筒放回了机座, 想起了罗杰·米勒的一句歌词, 产生了一种毫无感觉的感觉: 没有电话, 没有泳池, 没有宠物… … 连根香烟也没有… …他的目光追踪着电话线找下去, 看见踢脚板上有个四方形的电话插板, 插头好好地插着。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完美无缺。
正如在牲口棚里安装导热装置一样。
脸面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他看见安妮拔掉插头, 往电话插座里挤了一些万能胶。他看见她把插头插进灰白色的胶水, 电话插板和插头从此各分东西, 互不相关, 永远不再连接。电话公司不会发现这里出了问题, 除非有人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报告电话线路发生了故障。然而有谁会给安妮打电话呢? 没有。她照样会按月收到电话费清单, 同时她会及时付账。电话机是她的舞台道具, 是她永远没有止境的虚荣心的一个部分, 如同干净整齐的牲口棚, 鲜亮的红色外观和奶油色边框, 专门用来融化冰雪的导热装置。她阉割了电话线, 就是为了防止一旦发生这样的冒险行动吗? 难道她预见到他有可能离开房间吗? 他不相信。电话——— 能正常工作的电话——— 可能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让她心烦气躁了。她可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天亮, 看着天花板, 听着高原上呼啸的风声, 想像着所有的人在任何时候一定会带着厌恶的、直率的恶意——— 全世界姓罗伊德曼的人,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心血来潮打电话给她, 对她大声喊叫: 是你干的, 安妮! 他们把你直接送到丹佛法庭, 我们知道是你干的! 假如你是清白无辜的, 他们不会把你直接送到丹佛去! 她肯定是要了一个电话簿中没有登记的号码,每个试图犯罪并最终被判有重罪的人都做过同样的事情。假如一个人被送往丹佛, 那就说明他犯了重罪。然而即使是没有登记过的电话号码, 也没有让安妮·威尔克斯这样一个深度精神分裂者得到较长时间的安慰。他们暗中合谋反对她。假如他们愿意的话, 就能够得到电话号码; 或许跟她作对的律师会把她的电话号码透露给任何一个想得到它的人, 人们当然想要得到它。哦,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样她会看到, 这是一个充满了像海洋一样晃动的黑色人群的世界, 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恶意, 它们环绕着一个孤独的小舞台, 台上的聚光灯骤然打出了一个惨白晃眼的亮点, 被照亮的… … 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撤销电话, 让它保持沉寂。同样, 假如她知道他会得寸进尺到这等地步, 她也会使他沉寂下去。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慌, 它告诫他必须离开这里, 回到自己房间去, 找个地方把药盒藏起来, 然后返回到靠近窗口的位置,当她回来时看到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任何的改变。这一次他同意了来自内心的声音。他真心实意地同意了。他小心翼翼地离开电话机, 当轮椅退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时, 他开始完成将轮椅掉头的艰苦工作, 必须非常谨慎, 以免像上次那样碰到折叠桌。
他差不多就要转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汽车开近的声音。
他知道, 当时就知道, 是她从小镇回来了。
34
他几乎晕了过去。他被从未经历过的巨大恐惧所掌控。它是一种丧失人格的深层羞辱。他突然回忆起一生中惟一遇到过的一次事故, 其绝望程度和这一次非常接近。那时他才12 岁, 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父亲上班, 母亲和街对面的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去了波士顿。他看见一盒妈妈的香烟, 便取出一根点燃了。他情绪高涨地吸着, 感到既恶心又快活, 他想像自己在体验抢银行时的感觉。正当抽到一半、房间被弄得乌烟瘴气的时候, 他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保利, 是我——— 我忘了带钱包!” 他疯狂地用手驱赶烟雾, 明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 明知道他会被抓个正着, 明知道他将要挨板子。
这一次远远超过了挨板子。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期间曾经做过一个梦: 安妮拉起了双筒猎枪的枪栓, 对他说, 如果你真的这样渴望自由, 保罗, 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
随着汽车速度越来越慢, 发动机的声音在渐渐减弱。的确是她。
保罗把几乎没有感觉的双手放在轮子上, 向走廊方向滚动,并注意扫了一眼那只坐在冰块上的瓷企鹅。它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他不能确定。他只得希望如此。
他加快了速度滚动轮椅穿过走廊, 直奔卧室。原指望进门时一次就能够成功, 可是他稍稍偏离了一点, 在门框上卡住了… …尽管只是偏离了一点点, 但是车轮卡得太紧, 这一点点就够他受的。
你有没有刮掉油漆? 他的心在向他大声疾呼。哦, 耶稣基督, 你不会刮掉了油漆, 留下一道痕迹吧?
没有刮破。只有一个很小的凹痕。油漆没有被刮破。感谢上帝。他疯狂地前后晃动着车轮, 试图让轮椅越过略显狭窄的门框。
汽车马达的声音增强了, 接近了, 更慢了。现在他能够听见嘎吱嘎吱的雪地轮胎咬合的声音。
这并不难… … 一点也不难。
他往前面推了一把, 车轮的轮毂死死地顶在了卧室门的一侧。他用更大的力气又推了一次, 尽管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他就像酒瓶里的瓶塞般卡在了中间, 进退两难。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地猛推了一把, 胳膊上的肌肉像绷断的琴弦般不停地抖动着。随着低而尖利的“吱扭” 声, 轮椅终于驶进了卧室。
切诺基已经开进了车道。
她得拿一堆东西, 他在心里语无伦次地嘀咕着, 打字机专用纸, 也许还有别的东西, 她得加倍小心地走路, 因为地上结了冰。你已经进来了, 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 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他在房间里继续前进, 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当他把轮椅停靠在与卧室门平行的位置上时, 他听见切诺基的发动机关掉了。
他弯下腰身, 抓住门把手, 想把门关上。像手指般露在外面的锁簧撞到了门框, 他用拇指按住锁簧往里推。锁簧动了一点,又停了。最后完全停下来, 它拒绝关门。
他痴呆呆地注视了半天, 想起了那句流行于海军中的格言:“是祸躲不过。”
上帝呵, 求你别再添乱了, 难道她断送了电话这还不够吗?
他松开了锁簧, 它立刻弹了出来。他重新按了进去, 还是遇到同样的阻力。他听见锁芯里面“嘎啦, 嘎啦” 地响, 他明白了——— 断掉的那一半发夹。它掉进去了, 所以就锁不上了。
他听见切诺基打开了车门, 他甚至听见她下车时嘟哝了一声。他听见她搬东西时纸袋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快点动啊。” 他耳语着, 上上下下地轻柔地活动着锁簧。它每当进去两毫米以后就停止了。他能够听到那只该死的发夹在里面“嘎啦, 嘎啦” 地聒噪着。“快点啊… … 快点啊… … 快点啊… … “
他哭起来了, 自己却浑然不知, 汗水和着泪水在脸上自由自在地涌流。他模模糊糊地知道, 尽管服用了大剂量的药物, 但仍然处于剧烈的疼痛之中, 而且他还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假如你不能把这活见鬼的门关上, 保罗, 她将要你付出绝对高昂的代价。
他听见她走路时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谨慎的脚步声, 哗啦哗啦的纸袋声… … 然后是她从钱包里掏钥匙, 钥匙的嘎啦声。
“快点啊… … 快点啊… … 快点啊… … “
这一次当他按动锁簧时锁芯里面发出“嘎啦” 一声单调沉闷的声音。锁簧滑进门框半厘米。没有足够的时间处理门框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成功了。
“拜托了… … 快点啊… … “
他开始更快地活动锁簧, 用甜言蜜语哄骗它, 仔细倾听着她打开厨房门的动静。就好像抽烟被妈妈当场抓住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闪回一般, 安妮欢快地喊道: “保罗, 是我! 你想要的那种纸我买回来了!”
当场抓获! 我被当场抓获了! 拜托, 上帝, 别这样, 上帝啊, 不要让她伤害我, 上帝———他手指抽搐着将锁簧狠狠按了下去, “啪” 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发夹折断了, 锁簧完全滑入了门框中。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她拉开防寒服拉链的声音。
他拉上了卧室门。“咔啦” 一声, 撞锁被撞上了。
(她会听见吗?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她听见了刚才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像发令枪一样响亮!他想把轮椅退回到窗口下面。当她的脚步声已经出现在走廊上时, 他仍在滑动轮椅进退、回轮。
“我给你买回纸了, 保罗! 你睡着了吗?”
再也… … 再也没时间了… … 她会听见… …他使尽全力最后一次拉动了操纵杆, 轮椅滑到了窗口旁那个原先的位置上, 同时听见钥匙在锁孔中嘎啦嘎啦地转动。
不管用… … 半只折断的发夹… … 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然而那半只满怀敌意的金属发夹可能已经掉进了门锁的最底层, 因为她的钥匙顺利地把门打开了。他坐在自己的轮椅里面,眼睛半闭着, 发疯般地希望轮椅已经准确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或者, 至少非常接近于原先的位置, 接近到不会令她察觉的程度; 希望她认为他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的模样是错过了服药时间的反应; 最终希望轮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门被打开的一瞬间, 他低下头, 痛苦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想知道是否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他看见, 他忽略了最最要命的东西: 装有诺弗雷的小药盒还放在他腿上!35她拿着两包打印纸, 一只手里一包, 微笑着。“正是你要的那一种, 对吗? ‘三重现代’ 牌的, 这里有两令, 厨房里还有两令, 以防万一。你看——— “
她突然停止, 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而且脸色很不正常。” 她停顿了一下, “刚才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
尽管这使他的弱小自我发出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又开始尖声喊叫说, 你被抓获了, 还不如趁早放弃, 还不如趁早坦白, 求得她的宽恕和慈悲。他设法用具有讽刺意味的厌倦神态迎接她满怀疑惑的目光。
“我以为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 “我一直在受折磨。”
她从裙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 为他擦拭了一下额头。纸巾全湿了。她带着她特有的那种糟糕的假惺惺的母性冲他一笑。
“一直都很难受吗?”
“是的, 一直。现在我能不能——— “
“我跟你谈过有关你让我发火的事情。老话说: 活到老, 学到老。他们说得多好啊, 所以, 如果你活着, 你就能够学到东西。”
“你能给我一点药片吗?”
“稍等片刻。” 她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被汗水打湿的面孔, 蜡一般苍白的皮肤和斑斑点点的红疙瘩。“首先我想确认一下你不再需要其他东西。由于愚昧无知的老安妮·威尔克斯不懂得精明先生怎样写书而忽略了什么东西。我想弄清楚你不会让我再去小镇给你买一台录音机或者一双写书专用的拖鞋, 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假如你要我去买, 我就会给你买回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我甚至等不及给你拿药了。我立刻就去发动我的老贝茜, 现在就走。怎么样, 精明先生? 你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
“准备好了,” 他说, “安妮, 请你——— “
“你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吗?”
“是的。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因为我一旦发起火来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她垂下了眼睛。她看着他的双手。他两手并拢, 紧紧地握着那些装有诺弗雷的样品盒。她久久地注视着。
“保罗,” 她轻声地问道, “保罗, 你的手为什么摆成那种姿势?”
他哭了, 因为受到羞辱而哭了。他痛恨这样, 除了这个魔鬼般的女人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迫害以外, 她还要羞辱他, 使他无地自容。因此他为自己所遭受的屈辱… … 也为幼稚单纯和无奈而痛哭流涕。
他抬起头看着她, 脸颊上挂满泪水, 打出了他手里的最后一张牌。
“我想吃药,” 他说, “我想小便。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憋着,安妮, 可是我再也憋不住了, 我不想再一次尿湿裤子。”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开心, 并用手拨开散乱在他前额上的头发。“你这个小可怜。安妮让你受苦了, 是吗? 忍受得太多了! 恶毒的老安妮! 我这就给你拿药。”
36
他不敢把药盒藏到毛毯底下, 即使他觉得在她回来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尽管包装盒很小, 可是那里会明显地鼓起一个包。当他听到她进了一楼的浴室, 他拿起药盒, 忍着疼痛在身上摸索了一会, 把它们塞进了内裤后面。纸盒的一角坚硬地扎着臀部。
她拿来了便盆, 那是一只老式的锡制器皿, 看上去十分荒诞可笑, 外表酷似吹风机。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两粒诺弗雷。
半小时前才吃了四粒胶囊, 再吃两粒会让你昏迷, 然后就可以杀了你, 他想着, 第二个声音立即回答: 那样也不错。
他接过药片, 用水送了下去。
她递过便盆, “你需要帮助吗?”
“我自己能行。”
他摸索到生殖器, 放在冰冷的、像壶嘴般的尿壶里。她有意识地转过身去。便盆发出空洞乏味的小便声, 他看到她在笑。
“好了吗?” 几分钟后她问道。
“好了。” 实际上他确实憋了很久, 早已迫不及待了。但之前的一切使他兴奋, 使他顾不得考虑这类事情。
她接过便盆, 小心地放在地板上。“现在让我帮你回到床上去,” 她说, “你一定累坏了… … 你的腿又该唱意大利歌剧了。”
他点点头, 尽管事实是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显然是个警告, 这两粒药加上他自己吃掉的四粒药正在把他推向无意识状态, 他看到的房间已经隔了一层灰色的棉纱。他不停地想, 她要把他抱到床上, 而当她抱起他的时候, 她可绝对不能看到也不能摸到他仓促之间塞入内裤后面的那些小药盒。
她把他推到床边。
“一会儿就好, 保罗, 你还可以打个盹。”
“安妮, 能给我五分钟吗?” 他挣扎着说。
她的目光警觉起来。
“我还以为你的腿很疼呢, 小子。”
“的确很疼,” 他说, “疼得… … 很厉害, 特别是膝盖。你… … 呃, 你发火的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经受一次移动。能给我五分钟让… … “
他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可是那些话从他大脑里飘走了, 飘入了灰色的浓雾中。他无可奈何地无助地看着她, 知道他迟早会被她抓住。
“让药起作用?” 她问, 他感激地点点头。
“当然可以。我去归置一下东西, 这就回来。”
她出去后, 他立刻从身后摸出药盒, 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塞进了床垫。面前的灰色棉纱变得越来越厚, 逐渐从灰色转为黑色。把它们塞到床垫底下, 埋得越深越好, 他在黑暗中茫然地想。一定要保证在她换卧具的时候不会随着床罩一起被拽出来。
把它们埋得越深越… …把最后一只药盒塞进床垫后,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 三个W仍在石膏顶棚上像醉汉似的翩翩起舞。
非洲, 他想道。
现在我必须想想清楚, 他想道。
哦, 我在这里遇到的麻烦太多了, 他想道。
痕迹, 他想道。我究竟有没有留下痕迹? 我是不是———保罗·谢尔顿失去了知觉。当他再度醒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16 个小时, 外面又下雪了。